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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收录] 《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作者: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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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19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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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明《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

决明《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

决明《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

出版日期:2018年1月

内容简介:

穷财两家,恩怨积累已久,誓不两立!
天界一大盛事「开天祭」,虚境中,一场试炼,
却叫他们孤男寡女,孽缘深种。
本以为出了虚境,
便可与她这小小花仙,井水不犯河水,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哪里是花仙!
根本是恶名昭彰之穷神!

穷神天尊嚣张高傲,指控他在虚境中诸多无礼,
哼哼一声令下,命他速速登门道歉!
道歉!他何错之有!
他都没计较她在虚境种种牵拖连累扯后腿,
向她讨个说法哩!
奈何他身为财神之孙,神阶地位皆逊她一等,
递了拜帖,求了一见,
岂料,她的待客之道,竟是一杯加了料的茶水!

那一夜,淋漓纠葛,放肆缠绵,床笫凌乱,
将两人的未来,牢牢系绑,缠成死结,
剪之不断,复又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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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一夜

  他第一次见她,印象不大好。

  正确来说,无论第几次见她,印象向来不大好。

  或许因为彼此立场,本就分属对峙;或许因为自小被教导,敌视她家族一支血脉;更或许是她那一身……毕生家当,全数露白的夸张装扮。

  金黄色鲜艳的霓裳天纱里身,纹金长裙曳地,红似烈火,各式纯金小饰物,玲珑精致,悬满纤不盈握的腰带间,白皙手腕挂着三圈金铃铛,哪怕仅仅怕冷地细细一抖,铃铛声清脆响亮,不只手上有,耳上也勾挂铃铛耳坠,长长晃荡,带出一波金炫光芒。

  随长裙拂动,隐隐露出的脚踝,雪白如玉,套着几圈细金环,金环上,同样有铃铛。

  除了牛,他没见过如此偏好铃铛之辈。

  当耳朵听见叮当声飘入,毋须回头确认,便知来者是谁,这也算是一项挺不容易的特色。铃铛之外,她还喜爱另一物,同样大剌剌往身上挂。

  铜钱。但非廉价铜制品,那太寒酸,环绕纤腰上的纯金小饰物——就是金子打造的铜钱。

  她有多爱?

  发髻上有,额饰上有,脖子上有,兴许衣裳底下,看不见的部分,也有。

  把她往人间一摆,不用半个时辰,她就会被贪婪盗匪盯上,专抢这只肥羊,足抵十年营收。

  嫌弃完她的奢华打扮,再来便是嫌弃她的长相。

  她太艳丽,完毕。

  他不喜这一类型,总觉得女孩子干干净净便够,不用过多脂粉涂抹遮盖。

  五官模样与生俱来,无从选择,有人生而清纯,有人生而浓艳,她是属于后者,那无妨,但还不断在已经很俗艳的脸蛋上下工夫,便是她的业障了。

  唇脂太红,眼妆太重,香粉太过,浓睫太长……真要他挑剔,他还能挑出一百项不顺眼处,然而此时此刻,他没那等闲暇,更没那种好心情——

  他忙于对抗落在唇上的吻,如细雨绵绵,如小鸡啄米,如猫儿舔水,恁般轻柔、恁般挠痒。

  情况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向来刺耳的铃铛声,在他耳际轻响,惹他蹙眉。

  她皓腕上的铃,随着她扯开他衣襟的动作,不住地玎玎作响,再至她探手抚上他赤裸胸膛,又是一阵清脆,足见她有多忙碌。

  她,坐在他腿间最坚硬又最脆弱之处,丝毫不顾忌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仁义道德,艳丽红裙用以最顶级的星光丝料织就,轻软如云,淡淡沁凉,此时因她的跪坐姿势,裙摆堆叠于彼此身下,像朵怒放牡丹花,开得嚣张跋扈。

  铃声顺其手势,滑过他鬓侧一绺长发,她握入掌心把玩,娇美笑道:

  「我喜欢你的发色,等会儿办完正事,让我剪一截带走,我要把它缠在我发上,比任何金饰都好看。」听起来像询问,但彼此心知肚明,无论他允或不允,她都会这么做。

  他发色特殊,像浓郁的金,更像璀璨日芒,泼散在枕面,每一丝,犹胜最细腻的金线,如何不美?

  她居然有脸说办正事?她所行之事,哪一项称得上?!

  他赌气咬牙,想斥责拒绝,唇却先一步遭她堵上,辗转碾弄、摩挲挠戏,吻去他的发语权。

  她在他唇间逸笑,顽皮探舌去撩拨他,双手沿着他的臂膀往下摸,直至滑入他掌心,与他十指交扣。

  他使不出力气挣扎,只能瞠着金眸瞪她,恨不能将她瞪穿。

  「别急,我会很快掌握诀窍,不会折腾你太久……」她抵向他耳边吐息,顺势下挪几寸,便在脖颈处吮咬出齿印,一圈鲜红醒目。

  强烈的啮痛,让他绷紧肌理,喉间滚动几声沉狺,鼻息渐剧。

  她像获得重大发现,颇觉新奇:「原来,你喜欢痛呀?越痛,越有反应呢……」

  「……」你也被咬咬试试!你被咬时看你会不会也抖一抖?!

  她很认真求证,往脖子另一边再咬一圈,十分笃定他的反应不像讨厌,若讨厌,现在抵着她的硬物,又是什么?

  楣神给她药时说过,痛快痛快,有些人就好这一味,伴随爽快而来的,得先是一波波痛楚,所谓先苦后乐,四字精辟。

  早知如此,楣神提议的软鞭呀蜡油,应该要一块带上。

  没关系,下回补给他。

  「下去!」他牙关硬挤出这两字,额上微微沁汗,金灿发色相衬,折射淡淡光辉。

  「我都还没开始哩,到这地步了,我怎可能放过你?你不知道向楣神讨药多贵呀,你喝的那一口,值几块金砖呢。」她低首,亲吻他的额心,吮去些许汗珠。

  他浑身燥热,感觉她的唇特别冰冷,一贴上来,他又是略略一震。

  比起痛,这种爱昵相贴,更教人难以忍受,意识难忍,身体……更难忍。

  她靠得好近,近到他能细数她的长睫数目,近到他仔细打量这张艳容,仍旧觉得太过。

  她眼尾晕染的红脂,勾勒一双媚眸加倍妖娆,眯眼瞧人的神态,瞳波徐徐,似挑逗,又像无意间流露的迷蒙引诱。

  铃声持续揺曳,她也伏在他身上挪动,未曾稍停,她轻轻呵笑,他耳里已分辨不清,此刻挠人的回荡,是铃铛,抑或她的笑声。

  她的手,亦带些凉意,触及他赤裸胸膛,如火炭遇冰,滋地迸发出阵阵白烟,当然,他非火炭,她也不是冰,自然没真碰撞出烟雾,那是一种比拟、一种虚构、一种……情欲高涨下,饥渴至极的幻想。

  幻想她纤手游移,抚遍他全身,好似知道他热极了,体贴替他脱去衣物,却又顽皮贪玩,在燠热之际,硬是贴靠过来,煨出他一身汗涔,再一点一点,以舌尖卷去汗珠,舔一舔,吮一吮,再咬一咬……

  这不是幻想,而是她正做着的事。

  他觉得她疯了,也觉得自己疯了。

  两人怎会扯入这样的纠缠,他完全没能想透,在此之前,他与她……半点关系也说不上。

  至少,在这一夜,在她将他困于身下之前,确确实实关系浅薄。

  真要硬扯,也不过是开天祭那回,不忍回顾的冤孽往事,如此而已。

  「我若没记错……你名唤鎏金?」

  她软声间话的同时,身体的一部分,被吞容进温暖紧致间,困里得彻底,他闷哼,而她声音有短暂止歇,细眉轻蹙,似乎也在忍耐着不适,但没有静止太久,又试图将他更纳入深处。坚实与温润,刚强与柔软,揉合在一块,再无半点空隙。

  他喉间发出沉吟,她像温热糖蜜,又像上好丝绸,里着他,缠着他,吮着他,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口呼吸、每一记颤动,由相连之处传来。

  她停下动作,微微轻喘,努力习惯身体里,那不属于自己的火烫侵入,难以想像,这么困难的事情,她也能办成了,纤手爬上他脸腮,轻轻抚摸。

  「……是不是,鎏金?」她吁着笑,暖且炽热,贴在他耳鬓厮磨,再问了一次,这回,声嗓带些鼻音,乍听下,软嫩嫩的,像撒娇。

  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确定,却对他下猛药,与他做这种事,这女人——

  他咬牙,清晰听见铃铛声再度清脆,她已在他身上起伏,极致娇媚,揺曳如春风间绽放的妖花,魅惑心魂,流溢芬芳。

  火红长裙仍完好穿妥,遮掩彼此交缠的羞秘,仅剩些微无可避免的泽润声响,幽幽传出,又被铃声巧妙掩饰。

  进退之间,起伏之际,玎玎声由缓而疾、由疾而乱,接着是她的喘息声加入,些些娇,些些慌,些些失控,细喘间,低低喊他的名……

  他早已失却冷静,金瞳染墨,转为深浓,似有炽焰熊熊燃烧,金发凌乱披散,交杂她垂落而下的墨亮黑发,两者混在一块,颜色突兀对峙,又融合得极好,一丝一绺,缠着,绕着。

  然而,即便失控,他却动弹不得,受制于人,手脚沉若千斤重,任凭如何想使劲,也不过勉强抬动指尖,无法将这个乱来的女人给——

  给什么?

  一把掐死?

  推开她?

  或是,狠狠把居高临下的她按抵身下,以牙还牙,她如何折腾他,他便加倍奉还,将此刻脑子里所能想像的手段,全在她身上使一回?

  紧扣她细瘦皓腕,禁锢在她头顶上方,迫使她抬高双臂,酥胸因而更加柔软贴紧他,纤腰再无从遮掩,玉体一览无遗。

  他会用嘴好好品尝,那一身粉色肌肤,是否如他想像的娇嫩甜美,也会仿效她方才咬人的力道,在她脖颈处烙下牙痕,看她多么能忍,再逼她为他张开雪嫩双腿,任他侵略进犯,那袭碍事的红裙,会在他手中撕毁殆尽,不容它为她遮蔽无限春光。

  他绝不会用这么温吞磨人的速度,拖累愉悦堆叠的脚步,他会强势进袭,怎么痛快怎么来,蛮横箍紧不盈一握的腰肢,要她为他媚娇款摆,承受他、迎合他、取悦他……

  脑际的景况太淫美,但毕竟不切实际,他想做尽的那些,依然只是空想,掌控权明显在她,而非他。

  她太喜欢他的眸色,爱怜地在他眼尾吻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他没法闪避,没法拒绝,任她吻完眼尾,又得寸进尺吻了眼睫、眼角……

  铃、铃、铃……

  皓腕上的铃铛,随她妖娆轻摆而震,每一声,都忠实呈现两人身躯交缠的激烈火烫,一进一出,一晃一响,持续不绝……

  第一次觉得这铃铛声,非但不刺耳,竟夹带无尽暧昧,像一抹呢喃、一场嬉戏、一阵女子娇俏好听的格格媚笑,极度魅人,惑人心智……

  鎏金——他确实名叫鎏金,人如其名,宛若金一般融塑而成的青年,光华灼灼,澄辉耀耀,本就生得极俊的五官,因稀罕的浓金发色衬托,增添一股出尘灵气,独一无二——抑止不了滚喉低吟,额际隐忍的青筋,一跃一跃地贡动。

  当快意,变成一种施舍,她不愿给,你便得不到,受制于人的滋味很不好,尤其他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何曾如此难堪?!

  更难堪的是,他几乎要开口央求她,求她给个痛快。

  难堪带来恼火,不餍满带来怒火,而她带来的,则是强烈焚身的欲火。

  于是,当她软得像遇热糖饴,双臂支撑不住过多酥麻快意,虚软地益发往他这儿偎近,喘吁吁的气息,拂过他面颊,发丝微动,挠人心痒,红唇近在咫尺,他突生力量,吻住轻逸喘息的唇瓣,凶狠肆虐,倾泄不满之情。

  「咬这般重千么,好疼,轻点……」她在他嘴中含糊说着,似笑似嗔,只稍抬头便能逃开,偏偏她不想那么做,任他啃咬。

  「乖,我在这儿不走,你温柔点,不然我不给你亲了……」她轻轻说话,很是哄诱。

  不知他听进多少,唇上肆虐力道渐轻,转而绵密柔软,吸吮着,舔弄着,仍旧纠缠不放,贪婪索讨。

  她伸出软唇,舔了他嘴角,立即被他紧紧缠吮。

  「你、你,动……动一动。」他吐纳浓烈,声嗓粗哑,全然听不出原有的玉润天籁,逐字艰难脱口,已是满头热汗。

  言毕,连他自身都惊愕不已。

  一时失神,竟说出这般无耻之言,见她弯唇一笑,更是羞惭得怒不可遏,气她,更气自己。

  「……你喜欢我这样动呢?还是那样动?」她抵着他的唇低笑,嬉玩一般含吮他下唇,一副忒有求知欲望的好学模样,什么都尝试,不知羞怯害臊,全凭玩心,驱使娇躯妖娆摆动。

  怎样都行!快点让我满足便好!这几声吼,他死死咬在嘴里,若再失言脱口,他岂有颜面苟活于世?

  清晰感觉男人的紧绷,她喘中带笑,银铃玎玎:「原来,你喜欢这样呀?鎏金。」

  她不吊他胃口,就着他身躯最诚实的反应,温润缠吮他,将他留在深处,与自己密不可分,即便短暂退离,下一次的缠绵,却更深、更嵌合,不留缝隙,难分彼此。

  一定是药效的关系。

  眼前向来不甚讨喜的容颜,这一刻,朦朦胧胧,如真似幻,犹若笼罩一层薄透雪纱,竟益发顺眼可爱,眉宇柔媚,眸光带娇,有女人的艳娆,女孩的纯真,双腮红彤未退,花也不及的绝丽色泽,对着他笑。

  黑绸青丝铺散一身,随玲珑曲线起伏,又随亲密动作晃荡,发上光泽炫目灿亮,如银光洒落流泉,蜿蜒一泓璀灿。

  略为恢复知觉的十指,使劲去抓握,掌心溢满她花瓣般裙摆的滑腻,微微冷凉,却不足以舒缓身上燥热,他再向前探,几寸之后,终于触及更柔软的物事。

  是她的腿侧。

  隐藏在花裙之中,玉润赛雪的女子肌肤,细致无比,一沾手,如何能撤收?

  他本能牢握,失控的力道,惹来她一声痛呼,肤上几乎被他握出红痕,正欲低头察看,便先听见沉闷男嗓道:

  「再、再快些……」如兽般粗狺,眸色浓金,夹带风雨欲来之势,鸷狂猛烈。

  她笑,遵从了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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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开天祭

  无数七彩祥鸟吟唱,展翅翱翔彩云之颠,规律绕行成圆,鸟尾长似披帛,迎风揺曳如彩烟,在云际挥舞艳彩,不胜绮丽。

  仙岚轻卷片片金煌花瓣,飘飘飞旋不休,初见以为是流萤,却无比清香,漫天花雨,点点碎光。

  清泠之声乍响,祥鸟忝于献丑歌唱,自知啼声远远失色而闭口,仍旧盘旋天际,为清泠之声伴翔。

  清泠之声由缓入急,指腹拨动间,仙曲流溢,犹若冷泉飞倾而下,沁人心脾。

  转瞬,冷泉击打玉石,气势磅礴,水光迸散,激起蒙蒙雾岚氤氲,笼周遭以缥缈,罩天地以虚幕,迷离迷幻,如梦一场。

  祥鸟盘旋的下方,冰晶白玉石台,巨大水箜篌竖立,通体水透,时而见是金色,时而转为七彩,水本无色无形,全随天界灵光变化。

  白衣男子修长十指挑弄,悦耳音律不绝。

  撇开箜篌清灵绕梁不提,光是白衣男子慵懒盘腿一坐,雪色衣摆在周身荡漾一圈白,似水涟轻漪,

  他浓睫轻敛,浅乎其浅的淡笑,便是一幅极美光景,笔墨难以临摹。

  「能请动龙骸城大龙子奏上一曲,也只有仙界开天祭此等大事。」

  围观仙僚庆幸自己抢了好位置,占得如此前头,聆听难得一闻之天籁,不但耳朵舒服了,胸臆间漫流的仙息,似乎也更平稳沉着,有助修为提升。

  开天祭,每五百年的天界一大盛事。

  远古之初,天地未分,放眼望去一片混纯,无规矩、无分际、无日与月交替,高山时不时喷发炙热融岩,足下之地处于频繁震动,「人」这样的弱小物种,甚至尚未出现,荒芜野岭中,神魔妖混乱共存。

  那时的生存法则很简单,战。

  战赢了,领地便多抢一分;战败了,被驱逐退一寸——前提是,还有命能逃。

  这片无边大地,争地、争赢、争灵气,不知纷乱几万年,才逐渐有了明显分野,神据于东,魔占于北,妖领于西,再为了肥沃南境大打出手。

  彼时,最强盛是魔,因无边大地充斥着混冲气息,牠们最是喜欢,得以迅速坐大,妖则为第二,神几乎是被压着打,沦为魔与妖猎杀吞食的进补之物。

  并非神不济事,着实是神们娇贵,仰赖至纯灵息修炼,越纯净无瑕越好,偏偏无边大地最缺乏这个,神族像被丢上岸的鲨,即便本质不弱,摆错了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任人宰割分食。

  若无劈开天地那一刀,怕是神族早已殆绝。

  天地在一道重光挥来后分隔,阳清为天,阴油为地,神族随清气奔天,妖魔因浊气太重,飞腾不起,只能留于下界。

  而后,神族获阳清调息,逐渐取回绝对优势,定天律、表善恶、掌日月晴雨、管年岁更迭,创亿万凡世,才有了如今祥和规律,一路走来,着实大大不易。

  为免新一辈小神只们忘却前人之苦,数不清由哪个十万年开始,开天祭,便成为天界必行之庆典。

  说是庆典,对老神仙而言,自当如此,然之于新神仙,开天祭可不是大伙围坐酒筵,你敬一杯我干一碗,吃吃仙茶尝尝仙果,道几句「仙兄好久不见一切可好」的轻松乐事。

  每五百年一次的开天祭,举凡成年神族,皆不可幸免或逃避,为期十五日,须进入神力所建构的虚境,重现遥远混沌之初,无边大地的种种困境,领受先辈辛苦,有了体牾,才明白珍惜。

  简单来说,小神仙们被丢进一个仿造远古之境,给予十五日时间磨练,直到天地劈开,虚境才能圆满破解。

  「劈开」,有两种层面意思,一是第十五天期满,虚境重现当年开天劈地之震撼;一是进入虚境的小神仙们,有人成功劈开天地,则无须待足十五日。

  当然,比起远古严苛情况,虚境不及其千之一二。

  虽有妖魔幻相肆虐,倒都不是刻意为难,若十五日到,虚境仍未破,小神仙同样能平安送回来,只不过颜面无存,能力备受质疑,留下神生一道污点。

  倘若不幸殒于虚境中,亦非大事,仙体由虚境被送出,无丧命之虞,充其量,实际仙体受些创伤,养个十来年也就没事了。

  提及开天祭,不能不提创下最快离开虚境的记录者,此时此刻,怡然自得,风雅一如其踏出虚境时轻松,便是台上撩弄水箜篌的那位。

  据说,当日老神仙的酒尚未温透,虚境已遭破解,大龙子为首,款款步出片片碎尽的镜面,身后,跟着一列同时入内的软脚小神仙们,边哭哭啼啼,边庆幸战友之中出了只龙子,让他们沾光,速离可怕的浑沌之境。

  近期三次的开天祭,无人得以在十五日前踏出虚境,皆是等待虚境自行解开,教老神仙们揺头叹息,叹一代不如一代,代代势微。

  「听说是龙子妃想上来见识见识,大龙子才肯接下帖子,否则先前多少次开天祭去邀,龙骸城何曾卖过面子?」

  「我怎好像听闻过……众仙恨不能亲眼目睹的一大盛事,在龙骸城中,须做签来抽,谁手气不好中签,便要跑一趟?」仙僚们无事可做,自是闲嗑牙,胡乱聊起别人家务事。

  「只有龙骸城胆敢如此嚣张吧。姑且不提龙骸城,今年,连劣神榜上前几位也来了?」

  「瘟神喝了杯茶就走,没多停留,楣神倒是坐定了,至于穷神……这几百年里,究竟换了几任?」

  「若小仙没记错,已经三任了。」

  一旁某年轻仙僚伸长了颈子,探耳听见,插嘴:「三任?怎会如此快速?瘟神与楣神可自始至终皆是同一位,穷神是式不济事,抑或太容易犯错遭谪?」

  「仙友有所不知,穷神这一脉,算是特例中的特特例。」

  「哦?还请仙兄赐教。」年轻仙僚拱手,诚心一问。「按理来说,司掌财运之事,自有财神负责,何须还来个穷神插手?」

  年轻仙僚点头:「也是,一人财运多寡,财神一指,便可增可减,穷神之职大可不必。」

  「仙友可知,穷神是如何提到天上来的?」

  年轻仙僚揺头,一脸求解。

  「穷神一脉本是凡人,在世为人时,受豪绅逼迫致死,他心有不甘,死后到地府告状,一告财神渎职,为虎作怅,明知豪绅性恶,竟让那厮一生享财不尽,荼害弱势百姓;二告上天不仁,善恶不分,纵容是非颠倒,放任恶徒一世顺遂猖狂,未受天谴……据说闹腾得太厉害,冥城那儿各种手段出尽,依然摆不平,即便允他三世投胎皇家,享受荣华富贵,他亦不肯,软的不成,改来硬的,打算强灌他忘川水,忘却那世冤屈不甘,哪知他硬气倔强,一口灌下油锅里的沸油,烧糊了嘴巴喉咙,再无法吞咽。」

  年轻仙僚听了惊呼:「这性子……烈!忒烈了!」

  「总之,此事喧闹不休,止息不了,闹得天启敕令一道,应允冤死那一家子上天,司掌穷神一职,日后无论财神赐财多少,那人此生财气多旺,只要心不端、行不正,穷神随时得以出手,将财运拍散,免去为富不仁、为祸乡里之事再发生。」

  「原来如此。」年轻仙僚恍然大悟,然悟了这一顶,尚有前一项困惑未解,继续求知探问:「方才听仙友说,穷神已换三任,又是为何?」

  这问题,由另一位浓眉仙僚回答:「毕竟是破例硬提上来的神仙,不代表具有仙缘仙资,自是无法比拟真神或修仙。」无论法力或仙寿,皆不知略逊多少筹。

  旁个老仙僚笑笑捻胡,补充道:「那是原由之一,其二……穷神是个得罪人的活,仙友们想想,谁喜欢被穷神一拍,拍掉满身财气?若是这穷神法力无边,打不赢、吵不过,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楣,偏偏穷神既弱小又好欺负,谁吃了他的亏,不会狠狠反击回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扯上身家财产这等大事,别说是人,妖都豁出性命拚了。

  若没记错,第一任穷神,是被嗜金银如命的墨鸦妖给啄死。

  第二任穷神,步上其爹后尘,被酷爱收藏鲛人泪珠的三足鳖咬伤,伤口溃烂而殒。

  新上任的第三任,是那一族的孙儿辈吧,大伙等着看,能撑多久?

  说不准……穷神一职,很快要后继无人啰。

  几名仙僚闲言之间,箜篌一曲已毕,徒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此届准备进入虚境的稚嫩神仙,逐一集合于镜台前,包含前三次试炼中,未能凭己之身脱困者,此次亦能入内,给予洗脱数百年前不济事的机会。

  曾入虚境的小神,毕竟神龄高些,又有过历练,面上多出几分自信,容光焕发。

  首次踏入的小神则不然,个个惶恐不安,几位胆子小的,不停左右张望,希望此届仙群里,也能出个大龙子等级的佼佼者,用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将大家都带出来……

  左边一排看过去,全是生嫩面孔,就属白衣那位气场强大了些,腰际配剑银光闪闪,颇有一剑定江山之资。

  右边一排瞧过去,咦,那个满头金发的谁谁谁,哪家徒孙辈?

  金发青年,生得极俊俏,黑裳纹以精细金绣,暗沉中乍见些些奢华,却不猖狂,点缀得恰到好处。

  风一撩,金色发丝微微飞扬,每一根皆似金丝搓揉而成,细腻柔软,贵气十足,衬着一张玉瓷面容清冷无瑕,虽无神器在手,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见一丝惧意,竟教人倍感信赖安心。

  再过去一些,又是一堆废柴……不,是术力稚嫩之辈,不值一书,倒是有个小丫头,打扮太过华美,旁侧几人全穿上战甲备战,即便嫌战甲累赘,起码换袭轻便束装上场,她当是来跳舞赏花扑仙蝶吗?

  一头珠光宝气不说,娇躯微微一动,浑身金铃声脆响,玎玎好听,鲜贡纱帛拖地三尺不止,红色裙摆更夸张,一路由她足下拖曳十来阶长,若有人从后方误踩,她不是当场裙子掉了,就是整个人狼狈仆平吧?

  等会儿一入虚境,定要闪离她远些,金铃声招来虚境妖魔可就愁屈了,还是跟在白衣仙者或金发青年的背后,安全些——几名小神不约而同,默默打完主意。

  「原来这次财神之孙也会入虚境?有好戏瞧了。」远方闲话仙僚群中,有人开口笑道。

  「哪一位是财神之孙?……莫不是那装扮夸张的小丫头?」看起来确实很暴发户模样。

  「不不不,金发那位才是。」

  「那她是哪家小神女一一」

  没人来得及回他,凭空一阵鸣响,似雷声,隐于云际般低沉,又似星光,坠跌银河般轰烈,敛去众仙交谈声。

  镜台的通天云壁光芒万丈,灼热之息铺天盖地,白光一闪而逝,当眼前恢复清明,镜台前,数百名试炼小神们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老一辈神只见识过太多回,个个不动如山,眸光有志一同投往通天云壁,此时壁面呈现的影像,不正浮现小辈们被抛入虚境的身影——

    ☆☆☆

  虚境。

  方才周身弥漫的天界清气,半丝不存。

  取而代之,是浓重得化不开、夹带一股腥味的混浊灰霾,几个仙术不精的小神辈,甚至产生吸不上气的痛苦窒息感。

  身躯也像灌足了铅,无法轻灵腾空,天际好生沉重,压得背部隐隐泛痛,乍入之际,每人都跌下数尺,除几名早作准备的小神能稳稳驻定,泰半皆是狼狈惊叫,极为失态。

  坠得越低,越觉一股燠热扑面而至,逼出满身大汗,足下大地,似乎正熊熊沸腾,远远不时传来地鸣隆隆的恐怖声响,仿佛无名巨兽,正仰天咆哮。

  地动之后,山顶喷发炙烫岩浆,烟尘蔽空,红色火河奔腾流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灰岩烧融,漫天火星乱舞,几乎要烧及小神辈衣摆。

  一对双生小神女吓得哭出声来,抽抽噎噎。

  天界一向平和清宁,无扰无波,放眼所及,无不是祥云飞花,嗅的是至清灵气,何曾见过如此狰狞可怕的炼狱乱状?

  况且,这尚不及远古的千之一二。

  开天祭并未区分小神辈战力,试炼一视同仁,理由很简单,无论神力强弱,一遇类似艰困战役,可不会因为谁弱小,便能屏除于外,在任何环境中,强者突危扶倾,弱者自保不死,都是一门重要课业。

  醉心剑术的神将也好,专司植种仙卉的天女亦然,皆须入虚境一趟,哪怕成不了破境之辈,起码要学会,在虚境中全身而退。

  谁也无暇去安抚受惊吓的小神女,眼前情况瞬息万变,分不了心在旁枝末节上。

  果不其然,远方半空涌现黑雾,扩大速度奇快,几乎每眨眼一次,黑雾便放大一倍。

  小神辈尚处怔忡,便听白衣仙友喝道:

  「是妖鸟居鸮!快散开!」声甫出,大群居鸮群,已逼近面前,羽色漆黑如浓夜,利爪与尖喙呈现血般的红,其上淬着烈火,冲撞小神辈。

  来不及闪避的,被居鸮爪上红火抓伤,灼热剧痛,让他们忍不住放声哀号。

  居鸮之火虽不及天火凶狠,却会在伤处持续燃烧,直至全身鲜血烧干,法术无法轻易扑灭,须佐以天池池水,远古时当然还没有天池存在,所以一被居鸮抓伤,便得耗费更多心力去治愈,而虚境中,同样并无天池,受伤的小神辈只能自求多福。

  尚有余力的,例如白衣仙友,一手扯过双生小神女,迅速翻身飞跃,悧落避开居鸮攻击;又例如金发男子,在最危险之际,将邻近触手可及的仙僚拉开,免去伤亡再添一名。

  救人与攻击,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赘招。

  白衣仙友腰际长剑出鞘,真言策动,银白剑芒呼啸,似冷霜乍破,剑光化为蛇形,俐落穿梭居鸮群中,立即击落数只,沉沉坠入岩浆红河;金发男子不遑多让,左掌心凝聚炫目金光,亮如旭阳,居鸮触及光辉,轰然碎散,化为飞灰。

  然而居鸮数量太多,密密麻麻,杀之不尽,一波波涌上,意图消耗众人神力,与其浪费时间对峙,不如暂且分开闪避,居鸮视力不好,只要敛去声息,牠们感受不到灵气,徘徊一阵便会自动离开。

  铃、铃……

  翻腾的风,带来一阵阵清泠悦耳,居鸮锁定了这突兀之音,群起攻之,扑向金发男子与他随手榜在臂膀内……那个浑身宝气金光的古怪丫头。

  铃声来自于她,扑鼻香气也来自于她,恼人的丝帛纠缠,更来自于她。

  前两者,吸引居鸮追逐,末了那个,则是拖累金发男子的行动,丝帛时不时在眼前翻飞,阻碍视线,另一端更是卷绕在他腰侧,恼人地摩挲,束手缠脚。

  金发男子清晰感受仙僚投来的同情目光,感恩他俩舍身捐躯,为众小神辈引走居鸮攻势,其功累累、其恩浩浩,感激不尽,双生小神女甚至玉荑合十,泪光闪闪,朝他们这方向一拜……

  居鸮凶猛冲至,羽翅拍拂狂风,将小神辈冲散,牠们只追逐那铃铃清脆声,他一时的顺手搭救,居然把麻烦也搭上身来。

  他欲脱手把人扯开,她察觉他意图,哪里肯放?一记反手,更将他的纹金墨袖绞得更牢。

  「不可以抛下我!我不懂打架,会被居鸮咬死——」

  极艳的一张脸,眉如画、眸似水,唇脂色泽堪比天界最火红的丝绒牡丹,此时开合说话,微微哪噘不满,面庞映照下方火光,镶染一层淡淡彤彩。

  可惜这张芙蓉面庞,入不了他金石色瞳眸。

  「在虚境中,不会死。」金发衬着冷冷淡淡一张凛容,口吻同样霜雪般寒冽,清冷间,如刀剑铿锵,亦如鸣玉玎玲,却说来毫无同僚温暖。

  反正虚境一切,皆不会真正危及性命安全,既然连踏入虚境的事前准备都未作好,也许在此时暂时死去,直接送出虚境,对大家皆好。

  所以马上放开他。

  「不会死,但一样会痛呀!我也不耐痛的。」她揪得更紧,完全往他身后缩,双手还略为施力,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他成为居鸮的首要目标,想咬她,就先踏过他的尸体!

  那他就耐痛吗?还推?!

  没空闲与她口头争执,第一批居鸮已逼近眼前,鲜红利爪嗜血锋利,他掌心金光迸现,灼融冲最前头的几只性急居鸮,刺眼金光以他指掌为中心,划出半弧之圆,皎若新月,却更胜月之光华,不容居鸮前进半步。

  居鸮撞击金光,飓风呼啸张扬,拂乱两人长发,她躲在他身后,被他大片金发扑面挠弄,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嘻,紧接着,又一个。

  她边揉鼻,边去梳拢他的金发,不让飞舞发丝再挠得她喷嚏连连。

  掌心一触及夹带凉意的发,忍不住赞叹:「你发色好美,这么软、这么滑顺……你用什么洗头?抹什么泥膏护发?」

  前有居鸮呱呱蜂拥,哪有闲情逸致话家常?!

  他理都不理,又击碎一波妖鸟攻势,碎散的居鸮化为点点黑砂,满天弥漫。

  「我应该也来学习染发术,把头发变成你这般好看。」身后又传来悠哉品评,甚至替他编起辫子,视眼前凶险如无物。

  你应该先学好的,是护身术,而非是危及时分救不了你小命的染发术!

  正欲冷冷敲打她几句,居鸮群身后那片浓灰色半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仿佛一张巨大嘴巴,越咧越大,足足占据半片天空,强劲气流,将居鸮一只只全吸卷进去。

  她正在编玩的金色发辫、两人的衣袖长袍,同样往霸道气流吸绞方向逆飞,耳畔只闻彼此衣袂啪啪腾舞声。

  那裂口,似乎加重抽息,风势嚣狂蛮横,她受不住狂风力道,整个人撞向他背脊,身躯几乎要被卷走,她牢牢抱紧他,菟丝般的纠缠,十指绞在他腰际,以他为浮木。

  他凝神,与气劲抗衡,彼此呈现拉锯,裂口卷不走他,他却也受制于原地,若擅动,稍有差池,便会破坏此时微妙平衡,玄墨色衣袖猎猎翻飞,他仍不动如山。

  「我快抓不住了……你你怎么不跑?!呆呆站着会被吃进去呀!」她在他身后嚷,声音被风啸掩去,变得虚软缥缈,没剩多少气势。

  他没听见她说话,专注寻找裂口破绽,裂口浓黑深处,一点小巧红光乍闪又逝,速度快如星坠,若不细瞧,定会忽略。

  须臾,红光又出现,他算准它乍现时间,指尖拈凝一点金光,准备一击中的。

  来了。

  「呀——」她像片风中颤叶,被拉扯、被撼动,衣袖和裙摆成为最大阻力,风灌入其中,袖子及长裙蓬如花苞,她身子轻,哪敌这般凶狠吹刮?

  她双手逐渐虚软脱力,他又无施予援手之意,一声惨叫后,就见她遭裂缝吸去,他依旧无动于衷,眼中,只有微小如微尘的诡异红光。

  何必浪费时间去救她?红光一中,裂缝自然消失,他有这等自信。

  怎知她在慌乱当中,胡乱挥舞抓挠的双手,居然揪住他那绺草草梳编的金辫子,一握住,就是牢牢不松放。

  头皮一阵扯痛,凝神中断,他与气劲的对峙失去平衡,他在她惨叫声中,一同被巨大裂缝一口吞入开天祭的试炼中,他预想过,会遭遇各式各样的上古妖魔、种种天地动荡之惊险,甚至是油气侵体的最坏打算。

  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最可怕的一顶——猪一般的仙僚。

    ☆☆☆

  裂缝之中,反常的宁静详和,雪一般的银白世界。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地鸣,没有灼热噬人的岩浆喷发,更没有窒碍难行的滚滚浊气,只有鹅毛般的雪白飞絮,柔软飘坠,无声无息,覆盖大地,一片苍茫。

  一株光秃秃的树下,金发男子调息打坐,景况犹似精致墨绘,绘一方寂静长安,更绘寂静长安之间,专属于他的悠然沉着。

  相较他,抱膝缩在一颗大石后的她,瑟瑟发抖,牙关止不住卡卡直颤,无比狼狈。冷,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冷……

  「你你你你还、还要气,气气气多久……」她不想结巴,可是两排牙齿已像不属于她所有,迳自打颤。

  丝帛将她里住,勉强抵御风雪,可丝帛薄若蝉翼,着实起不了太大作用,无边无际的冷,冻得她唇色发紫,鲜红胭脂亦遮掩不掉,肤上发上已见一层冰白,连睫毛上也有。

  他毋须张眸,她那副不济事模样,仍能轻易在脑中勾勒成形。区区雪冻,居然承受不住,怕冷的神,说出去都是耻辱。

  「我我我我能……能不能靠过去取取取、取个暧?」她败给源源不绝的寒意,此时自尊傲骨什么的,全是浮云,只求谁给她一点温暖。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同意了。

  挪着快要冻僵的手脚,她艰巨地朝树下移动,他一身薄薄金光,好诱人,看起来好暖和,像只暖乎乎的金乌。

  暖乎乎又孤零零,独自散发光与亮,谁也近不了身的寂寞神鸟。

  她在他身边蜷成一团,渐渐感觉一股神息扑面,虽然泰半的知觉还是冷,但有丝丝暖热,慢慢渗透而来,她又挪近几寸,吃力摩挲双手,将他当成火堆烘烤。

  「你有没有带吃的?我有点饿了……」牙关总算不再卡卡作响,逐字说话间,不像嗑了冰块似的含糊。

  「……」懒得理她的意思。

  「你也冷得开不了口吧?我们再坐近一点,互相取取暖好了……」她不请自来,展开行动。

  臂膀偎近一具冰棍似的身躯,嘴里呵着白雾,吁出满足叹息,见他没反应,又挪了挪,偎得更多一寸,他不吭声,再一寸,他没反对,又一寸……

  等他掀抬浓金色长睫,垂眸望向她,她早已在他怀中寻到舒适好位置,当他是暖炕躺了。察觉他在看她,她身子渐暖,没先前冷得难受,心情自然也大好,红唇一勾,赏了他一抹春风微笑。

  美人一笑倾城,笑靥灿胜艳花,笑容底下,别有意图:「我还有点冷,你身上的金光,能不能再释放多一点?」

  「……你以为开天祭是什么?」他嗓音冷然道。淡嘲她轻视开天祭的试炼至此,只顾浓妆艳抹、衣着华美,丝毫不知该作何事前准备。

  她想了想,坦言不讳:「你问倒我了,我真不知道开天祭是什么,天界送来邀帖,我便收,收了便来了。」

  无知得这般坦荡光明,倒教他无言以对。

  他也不想浪费唇舌,去教导一个无知之辈,干脆抿嘴不回。

  「早知道这儿如此冷,我就多里两袭狐毛裘,再带个汤婆子,呀,还有肉包,才不至于饿肚子。」

  怪天界送帖子时也不顺便列张清单,提醒进入虚境的众小辈们,须自备哪些物品。

  「有空做些废事,不如好好修炼更实际。」希望她听出他口气中的嗤之以鼻。

  「修炼哪有你说得容易,又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她很不思进取地回嘴。

  像你这般不努力,想收获,得靠老天瞎眼。

  也难怪废到连自行驱寒都不会。

  仙泽护体,是所有神族首修之法,并不高深困难,一如天冷添衣般自若,用以御寒防雨、阻绝浊气,再往上层修,便是天罡正气,万法不侵,刀枪不入,最至极则为无法无相,超脱执着、弃虚妄,天地再无旁物能伤。

  「你一定修得不错吧?我看你在雪里打坐许久,抖也没抖一下,雪花也碰不着你,果真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草草夸奖完,自然而然导入正题:「那,你外袍脱下来,借我披披?」

  她觊觎他身上那件衣服很久了,反正他说得一嘴厉害,多一件衣少一件衣,应当没差。

  娇媚说完的美人儿,下一个瞬间,被推出温暖怀抱,啪地正面扑进积雪中,印出一个人形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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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无水湖

  依旧是银白雪世界。

  两人依旧受困于此,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这里不见日月轮替,永如白昼。

  不是没尝试过离开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动,他撇下她自行寻找出路,向东而去,良久之后,金发微亮的男人,缓缓打西方回来,换来她「哈哈抛下我的下场还不是又走回来哈哈哈」的风凉取笑,笑完,她连打三个喷嚏,狼狈吸着鼻涕,窝囊蜷回原位,继续冷打哆嗦。

  并非他担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圆,无论从哪处走,绕行一圈总是要回归原点。

  最坏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过去,或是外头仙僚有个拔尖儿的强者,提早通过试炼,将大伙一块带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冻十五天,她脑门就麻了,再则她还很饿,这里除了雪之外,连片树叶也没得啃……

  又冷又饿又出不去,她撕了过长的裙摆,当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轻薄,仍是冻得直发抖。

  自从被他推去埋入积雪堆之后,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无能,丢尽神族颜面,可这么废柴又不是她的过错,与生俱来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该学的,学不会;不该学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睁眼望去,他都坐于树下没走,永远是同一姿势,也不知有没有动过。

  冷到最后,竟也渐渐习惯了,一边抖抖抖,一边还能入梦乡。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觉雪冻,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铺,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阳光晒过的香味……

  数不出是第几次的惺忪睡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绣金玄袍,源源不绝的热暖,正是来自于它,树下那人姿势没变,只是衣着更轻简,徒剩一身内袍,同样是浓墨颜色,未曾绣上任何纹绣,不过他金发披落其上,已经够好看了。

  她本想豪气起身,将玄袍揉成一团,狠狠丢回他脚边,彰显她尊严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离身,一股料峭寒风,蚀骨透肤而来,她忍住喷嚏,默默把宽大玄袍穿上身,腰绳多绕几圈再打上死结,省得他反悔,逼她归还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严原来一文不值。

  ……等离开这鬼地方,再来讲什么高傲什么尊严好了。

  一踏出这里,她定会把玄袍丢他脸上,哼哼等着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给,还把她推开,害她仆进雪堆,这老鼠冤,别以为事后补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着盘算,一面思忖,该要坐起发呆,或是躺回去继续睡,倏地,远处某物踩在雪地上,蹑足轻巧声,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浓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内。

  「那是什么声音?!」她惊觉坐起,臂上泛起无数疙瘩。

  他缓缓张眸,对于她反应如此灵敏,颇感意外。

  他还以为她驽钝无比,就算敌人已到面前,她也不会察觉。

  没错,有东西靠过来了。

  踩雪声灵巧,近乎全无,善于蛰伏偷袭,风雪中,飘来淡淡血腥气味,嗜血狩猎的窥视目光灼灼,由呼吸研判,来者数量并非单一。

  她本能往他身边躲,恐怖氛围太熟悉,教她寒毛直竖,不同于寒雪冻骨的冷意,即便里着他的温暖玄袍,依然由身躯漫出。

  银白的无垠大地,本就鲜有遮蔽物,仅有冰雾轻弥,朦胧着视野。

  白茫冰雾间,隐约看见数条身影匍匐,随其距离越近,那种滚动于喉间的狰狞,低沉肃杀。

  她眯眼,努力想看清,声音微颤:「……那是狗吗?」

  「猲狙。」不意外她对妖魔类的无知,虽然《万物诸相史》是课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应该亦属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却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说牠是狗族先祖,凡界诸犬多属这一脉。

  差别在于留至下界的后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温驯亲人,随漫长光阴演化、血统混杂,体型益发娇小,适合豢养。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远古之初的模样,最原始的兽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猎食,往往遇见一只,定会有同伴在后。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样刚看清楚,两只小些的猲狙便从后方探出头来。

  「那明明就是狗!」她惊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说不齐全。

  「再怎么看也更像狼吧。」他神色自若,几丝金发随风拂过脸庞,犹有一丝闲逸懒散。

  《万物诸相史》并未将猲狙列入极恶凶兽,想来不足为惧。

  可有人抖如秋风落叶,一身金铃颤得叮当乱响。

  「你不要让牠们靠近我——」她惊叫中夹带哭腔,直往他身后躲,十指绞得他衣领一紧,盘扣似要绷开一般。见猲狙龇牙逼近,其中一只发出恫吓吼声之际,她甚至不顾仪容,扑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死死纠缠他,甩也甩不开。

  有没有这么夸张?几只大一些的野兽罢了,值得她怕成这窝囊样?!

  「放开!」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击未起,反倒险些命丧她之手!

  「不要让牠们靠近我——不要让牠们靠近我——」她只剩这一句的表达能力,边喊,边把他攀更紧,全然不顾形象,两条纤腿盘过他腰际,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边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较,淌着腥唾扑过来的猲狙还可爱许多,一只只屁颠颠吐舌飞奔貌,活脱脱就是狗。

  他迁怒地对着这几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剑形,虽无冷冽剑锋削铁如泥,灼灼剑气却强势霸道。

  第一只大步虎跃过来,直接祭刀,品尝剑光凛厉程度,如霜雪遇烈阳,消融得一干二净。

  第二只稍有停顿,仍是勇猛且无脑地扑来,他反手一挥扬,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剑成鞭,亮澄炫目,攻势亦如光似电,瞬间闪扑,足足数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头滚出痛苦呜咽,类似的沉吟,居然也会由发动攻击的他喉间逸出,元凶自然是她,她锁他喉的力道,拿去对付猲狙岂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绞在他脖上的双臂,一手怒极地解决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这波怒气,也算倒楣。

  「不要!你快点解决牠们!快点!」她埋首在他肩后,失声嚷嚷。

  我比较想快点解决你!

  扳不开,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没料到这样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劲略略软化,松了一松,双腿倒是盘锁得更紧,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见状,脚步顿了顿,尾巴一缩夹,退了两步,不敢躁进,远远龇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间滚出几声兽狺,强撑场面。

  「你砍完了没?!我好像听见牠们在喘气呀!你是不是打不赢呀?!你不是说就几只狗吗?狗你都打不赢还说什么修炼!」自始至终双目紧闭的她,看不见半丝实况,也不敢张开眼,全凭感官瞎猜。因为恐惧,声嗓不由得抬扬,乍听下,极似尖锐的质疑,虽然她并无这等心思。

  「……」他额侧青筋跃了跃。

  明明听出她的颤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间,却还是心火骤升,赌气的念头来势汹汹,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难得想使一回坏脾气。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惊呼一声痛,双臂仍微微抽搐之际,他拉开她的手,又听她闷吭一声,麻穴正发作时,被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连心都会为之一颤,那是有别于刀砍剑刺的俐落肉痛,像千万只蚂蚁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连缠在他腰际的腿部麻筋都不放过,凶狠拂手点去,她终于从他身上落下,摔进雪中,臀上的疼,远不及手脚既麻且刺的痛。

  她这时才终于张眼,先望向他,他一脸惯常的面无表情,后又瞟到两只残存的猲狙,眼光飞快挪开,多看一眼都不敢。

  不解的眸子迅速移回他脸上,余光不敢乱飘。她以为他方才同猲狙缠斗太累,暂且中场稍作休息,等会儿再开战局。

  ……可他脸没红、气没喘,不似疲惫劳动过手脚的清爽样。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脸废柴,罢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呜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言毕,他居然真的掉头走人,修颀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苍茫雪地,寒风刺骨,徒剩她与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惊忿于自己被抛下,独对远古野兽,而且,还是她最惧怕的犬状生物……

  牠惊惧于自己同伴眨眼间灰飞烟灭,或许再一眨眼,下个倒下的便轮到牠,牠嗷呜一声,软脚瘫坐,吓得一动不敢动。

  无声雪花飘忽纷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渐在一神一兽的脑门上堆积,冰得脑袋冻僵,丧失思考功能。

  敌不动,我不动,两方真的没人敢动。

  她怕牠兽性大发,兴起了为同伴报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扑咬上来,于是匆匆爬到枯树上便僵硬石化,喘气也只敢小口小口。

  牠呢,则怕她身上那袭玄色外袍,袍子弥漫金发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宽袖深处,会不会突然杀出金光一道,断牠咽喉、捅牠胸口、削牠脑袋……牠藏身岩石后,探出半颗脑袋,也保持此一动作,与岩石融为一体。

  内心怕成一团的两方,维持着如此对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无法离开此境的金发男子,作势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见她与牠,如此滑稽的遥遥相望,气势同样蔫蔫的,不分轩轾。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转,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赌气,似乎太过孩子心性,颇为幼稚可笑,跟她这种废柴计较,有损自己格调。

  自觉大度走过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还不滚?」

  僵化许久的猲狙受惊一嗷,如噩梦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两下,转身又跌一跤,甫站稳脚,飞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桠间的她望去。

  枯枝无残叶,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乱枝桠添上雪白,萧索冬景。

  她抱着树,脸也是一片惨白,身上黄裳红裙里玄袍,衬得苍白更明显些,她闭紧眼,睫毛都在打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自省玩过头,他态度稍软,语调也轻柔些。

  泪水在两排睫毛间凝成了冰,泛白的双腮挂有两条冰泪痕,清晰可见,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顺利张眼,拿手背去揉,动作竟有几分娃儿稚气。

  何止动作稚气,她连行径也幼稚得很,听见他的声音,倔强撇过头,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气时,蒙蒙的白烟,笼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来,我接住你。」

  「……现在才示好没有用了!」她声音哭哑,吼人气势全无。

  「不跳算了。」他转身要走,脚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声响。

  她急得喊声:「我眼睛张不开!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冻里哭鼻子,下场一点也不美。

  「只管跳下来,我能接得住。」他还是有点想笑,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狼狈,终究忍住了。

  「你这么坏心肝,诓我往下跳,正好再仆进雪坑——」她耳朵尖,听见他笑了一下。可恶,被她说中了呴?

  「保证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轻易相倌他!

  「呀,原来猲狙会飞,要停到树上了。」他语气平淡地瞎扯。

  她一声尖叫,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跌下来更合适些,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确实没掉进雪堆。

  面庞感受一阵热暖吁息,拂过她眼周,睫上凝冰渐融,冰晶恢复成泪,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张眸,长睫还有些颤意,朦胧眼界中,隐约看见他朝她眼睛缓缓呵气,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发丝与睫毛的独特色泽,金亮美丽,就连眼珠也是黑中带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辉光烁烁。

  烁金的眸,与她的对上,掺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耻笑的笑,总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荡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抛弃她的这项事实,搧他两巴掌都算客气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来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没?!」说到「吃」,她明显抖了一下。

  「折回来是因为我出不去。」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许,是突然反省弃人不顾,非君子行径;也许,是觉得她一定打不赢猲狙;也兴许,还是担心她真打不过……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达最强烈的不满。本想豪气挣开他怀抱,奈何树上坐太久,腿冻僵了,下来也站不稳,于是作罢。

  「你儿时被狗追咬过?这么怕狗,猲狙才该怕你。」当神当成她这窝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仍是从鼻子哼气,喷出两管白白热雾。

  「我确实不懂,不懂你这类司花天女遇上战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着及……不济,迳自猜测她的身分。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牠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牠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牠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牠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牠到此失去踪迹,代表牠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脱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

  作势还真准备凝出满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脱。

  她闻言炸毛跺脚,指着他骂:「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坏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这等缺德办法!」边说,边退几大步,怕他动口更动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动过让她去送死的念头!她竟然因为他借过她一次衣裳保暖、还有刚刚那一笑很倾城,就误当他是好东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别一路唠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敛藏,说完转身继续走。

  她乖乖闭上嘴,好半晌没听见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铃玎玎,紧随他身后,没有走散。

  某人虽然沉默无语,他却好似能听见,她在肚子将他骂臭骂烂骂个狗血淋头的声音……让他有些发噱,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觉漫长。

  此处与雪色大地不同,不会困在同一处鬼打墙,走出无垠草茵,一大片银灿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里,树木枝桠交错,因水色而带些梦幻紫蓝,仙气十足,湖周遭却不见半片树林。她正觉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凉,圈进她嫩白掌心,她正要凑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记拍拂,啪声响亮,险些溅她一脸水湿,她不及反应就要叉腰开骂,他倒显冷然,道:「没弄清楚水有毒没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条汉子。」汉子有两种,智勇双全和四肢发达,她属于后者,没脑的那一种。

  还没发作便消气,她胡乱甩干双手的水,嗫嚅问:「……这水有毒?!」

  仔细去看,湖水七彩渐层,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诡异不见半尾活鱼悠游,而本该倒映在湖面上的几只悬空金乌,此刻竟成了缺月,鲜血赤红。

  她双手一阵灼热,像被火烫着,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过她的手细看,肤上已见赤红水泡,他唤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净,她痛到直抽息,额上浮出大颗汗水,他问她:「会不会治愈术?」

  她揺头,揺得很理所当然。好吧,他一点也不意外,她若点头说会,他才该震惊。

  雨泉源源不断淌下,舒缓她肤上的刺痛,由火烫变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热疼。

  「打架不行,治疗术也不会,你会什么?你真该重新背起书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门课。」

  他施予简单的治疗术,再以雨泉碍成水球状,将她双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个,她手掌瞬间变成两颗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话,自然夹带些许嘲弄,手上动作却相反轻柔。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和那群仙童小奶娃一样,不中用!」仙童长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两三岁模样,神识须养很久才会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论!

  「不。」他确定她双手包妥妥,无法从水包子里跑出来,拨冗抬眸觑她:「仙童小奶娃年妃小、神识浅,情有可原,你嘛……」此时截断语尾,不往下说,才是最高竿的狠话,损人不动一刀一枪。

  她真想挥舞两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疗伤的分上,懒得与他较真,她扭过头不看他,只觑那池色彩绚烂、清澈见底的宽阔湖水。

  「欸,我怎觉得……这湖,看起来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怪,她皱眉认真瞧。

  湖中枝繁叶茂,没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气盎然,连倒映的叶,翠绿中,泛出湖蓝的鲜艳颜色,好似还能感觉它受微风嬉撩,妖娆招揺,发出沙沙声响。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种很僵硬的龟速,迟缓挪向右前方,将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违和感——咦!湖畔明明没有树,怎可能倒出树之影?!

  正想提问,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门课,《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语调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挥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拦截,他握着她腕后三寸,没把水包子碰坏。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们。」他又说。

  「咦?」她一脸呆。

  「《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

  「说人话!」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动。

  「无水湖。」那章节,便是介绍此一奇处,他简洁跟她解释——

  无水湖,顾名思义,全湖无水,既无水何以称湖?传言数十万年前远古,还是有的,兴许是被地热蒸腾了,更兴许是首有几场恶战,在此处发生,打坏泉眼,渐渐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时眼前所见的波粼银光,又是何物?

  浮在无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试,双手便遭灼伤,想来便是书册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单针对神族,连妖魇类亦惧怕,它能瞬间溶毁各类仙术妖术,腐蚀仙躯妖身,泡进焚仙水中,不用半盏茶工夫,一个神也能轻易溶为一摊水。

  「为什么说我们在湖底?我们头顶上方明明有天空呀!」虽然那片天……颜色看起来相当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阴霾日,一种很难言明的诡谲。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业障重。」

  「……你非得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怪腔怪调酸讽人,你是能得到多少乐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悦?!」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问,只挑拣上一个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仅生长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凭几株草就判定这是湖底?」她哼他。没留意自己也正用着怪腔怪调在酸他。

  「《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他懒得睨她半眼,矮身观察湖面。

  「书呆子。」居然连哪一页都背下来,考试成绩应该坐落前三位,哼,不过谁知你是不是随口胡说,反正我又不会去査证。

  课堂上教至无水湖章节,曾听老师戏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处囚牢,任凭哪类神魔也逃不出来,当日觉得是异想天开,现在定神细量,确有几分可行。

  将湖翻转,上下颠倒,不让人轻易发现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这一道似水银波的后方,藏着什么?或者说,锁着什么?

  「喂,你在想啥?发什么呆呀。」她又出声吵他了,安静不了太久。

  「想着跳下湖去看看。」他一脸认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过是沾了些水就烧成这样,跳下去还不溶得只剩骨架?!」见他没有半分被劝退的表情,她后退一步,警备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这里,等开天祭结束。」简言之,别想叫她陪他冒险犯难做儍事!

  「把你独留在此,我不放心。」他说来诚恳,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副有难要同当的脸。

  「这种事,你已经做过了,把我留给猲狙吃!」这事她记恨一辈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又是那副心口不一的表情。

  她晬了声「屁」,摆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们并肩坐在这儿歇歇脚、聊聊彼此神生抱负,凉凉等外头仙僚闯过开天祭,不是很好吗?」她拍拍柔软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别客气,一块来。

  「满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来也不是充满好奇心的仁兄呀」,话到唇边顿住,改口问:「哦?还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与草茵抵死缠绵,谁也别想将她从地上挖起来。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他不轻不重,口吻依旧淡然,扫了她一眼。

  她一开始没细听,当他声音不过春风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懒腰,方有闲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对,他刚提过,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这个,他又说了什么?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爱吃肉,菜类多少也吃,新鲜水果就很喜欢,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绪卡住,字句倒退好几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灵灵弹起,直接往他身上扑跳,不敢沾着半枝草。

  想了想,觉得他定是诓她的:「草怎会食肉?!它又没长嘴!」

  他正要重复,不厌其烦:「《神衣论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她都会背了!

  他投来淡睐一眼,无关激赏夸赞,眸间清楚写着「背起这个有何用?内容半字不知,一样废柴一根,烧了还嫌烟太熏」,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剧毒,但凡接触时间过长……所谓过长,约莫刚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滚一滚,再伸两回懒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数到十,毒性开始侵蚀神智,无色无味,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让人意识全失,一日后,草茎便能将人缠成草茧,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蚀毒汁,等肤肉骨全蚀成汤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净净。」他背诵课文一般,抑扬顿挫也无。

  她抖了一下,想像景况有些……鲜明,她想吐。

  脚下那片翠绿,此时看来,多像长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龇牙咧嘴。

  挂在他腰际的纤腿儿又往上挪了挪,怕极了会滑下去,手牢牢圈紧他脖子,这动作,做来已经很是熟练。

  她却忘了,把自己悬挂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开了泉歇草,没能避开他该死的好奇心,她来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还是他欲跃下的焚仙水恐怖点,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差异,都是将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搂紧她的腰,半声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银鳞灼灼的湖面飞跃而去。

  噗通。

  甭说遗言,她连惨叫,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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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归返

  蚀溶的声音,一阵一阵从耳边传来,像一锅沸滚热油,蓦然被倒入清水,滋地发出油爆,确实也能听见什么东西爆开,她不敢张眼去察看,只知道蚀溶声与爆破声,不断反复交替。

  过了很久很久……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是她心态度日如年,觉得时间漫漫难熬,蚀溶与爆破终于不再响起,周遭安静了下来。

  「到了,下去。」

  那句下去,当然是叫她从他身上滚下去。

  她张开眼,本能往头顶上看,本该为苍穹的部分,正是他们跃下的焚仙水,银光依旧耀目,水波徐徐荡漾,罩满整片天幕。

  她收回目光,转向他,正要开口数落他几句,却见他面庞有些发白,额上满满是汗,眉宇间倒是平常的淡然。

  现在才回想起来,刚他吐出的少少四字,似乎有些沉、有些吃力,仿佛费力硬挤而出。

  她滑下他的身体,眸儿直盯着他,见一颗汗沿他鬓边淌下,她本能替他揩去。手上两团水包子在方才穿越焚仙水时,太过紧张害怕,搂着他脖子时给弄破了,湿了他一身。

  「你怎么了?刚刚那哔哗剥剥声是什么?我们怎没被焚仙水给蚀了?看来焚仙水也没啥可怕的嘛。」顺便拿丝帛把他额头抹一遍,消灭所有汗珠。

  他睨她,为某人与死亡擦肩而过,居然还如此天真无知,感到无言。

  若非他以护术为圆墙,一道又一道里护两人,在焚仙水蚀破前一道,便立刻再铸出下一道,足足用了二十三道,才勉强穿过焚仙水。

  这些,他并不打算说,说了也不过换来她「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之类的奚落,他现在没太多精神与她斗嘴。

  他闭眸调息,胸臆淡淡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时而浅,时而重,喉间尝到些许血腥气味。护身仙术被强硬破坏的反噬,虽不至于无法忍耐,却不能说毫无影响,尤其第二十道护术,已达极限,要不是考量怀里还有个无法自保的废柴,他几乎也快支撑不住。

  他太看轻焚仙水的威力,就连他习得最好的护术,在它侵蚀下,竟也只能短短相抗。幸好,回程不需要再穿越焚仙水,他暂时也没有施展二十三道护术的气力,若在此境受困,便如她所言,乖乖等开天祭自行结束,再被送出虚境。

  此处,又与先前芳草萋萋之景迥异。

  相隔一片焚仙水,绿毯般的广阔草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高耸参天的巨木林,郁郁葱葱,每一株巨树,皆须数十人牵手相围才能抱拢,树干爬上藤蔓,缀点老树一抹青翠生机蜿蜒。

  因有薄雨山岚,泥地碧苔湿滑,满地落叶糊烂,一股浓重腥草气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她一边骂,一边扶他在树根坐下。

  他居然完全料中她的话语,只字不差,明明彼此姓名皆不知,心思倒一个猜一个准,他险些笑赞自己,他确实也笑了,换来胸口一阵痛。

  「你先别四处乱跑,给我半个时辰安宁。」他专注运起仙息,修复略有受创的仙体,在此之前,不忘交代她,总感觉不叮咛两句,转眼间,她就能替他惹是生非。

  她听了嗤之以鼻。

  谁会乱跑呀?说得好像她很会生事似的,这次分明是他自找的麻烦,又不是她推他下湖,哼哼,严格来说,她才是被他拖累的倒楣鬼耶。

  腹诽归腹诽,见他已再度闭眸,周身金光微漾,进入调息状态,最忌分神,她没敢吵他,干脆在附近拾些柴,看能不能生个火堆,烤烤暖,这样也不算乱跑吧。

  毕竟不熟悉此处,她没敢走太远,保持在一抬眸便能瞧见他的距离,匆匆拾了些枯枝回来,见他脸色尚未恢复血色,又看见水包子破裂,弄湿他衣裳,想来必定很冷。

  她将枯枝堆得离他近些,准备生火,思量了一下下,仍是觉得不够近,他取不到暖,再挪了挪,约莫一臂远,又挪了挪,这还差不多。

  费了好一番工夫,施了数次法术才勉强成功,为了维持小小火苗不灭,她还蜷着身子,挡风遮雨。

  火生完,她边添柴枝,忙碌好一阵后,才觉得倦意慢慢涌上,她自个儿挑了处干爽的树根坐下,这树根方位,还能顺便帮他堵堵风。

  也不知他要调缓多久,她不好开口吵他,只能坐等,怎知等着等着,等来了睡意召唤,她脑袋一点一点地直捣动,竟逐渐靠着树干,睡得越沉……

  他调息完毕,张眸就见一个睡翻过去的女人。

  她斜卧巨大树根上,以手臂为枕,浓黑长发散在微蜷身侧,柔柔泛光,与她娇艳红裙掺在一块,神态像只晒日光的猫儿,慵懒至极,于一片荒山野林里,睡出一幅芙蓉春景。

  可惜,这芙蓉,妆有些糊花,双聪沾了点脏,先前与猲狙对峙,大概哭了很久,把眼都哭肿了,鼻头也揉得发红,很是狼狈,却又狠狈得挺……

  他脑子刚闪过了两个字,被自己立马掐断。那两字,她扛不起,是他伤糊涂了,一时脑热,思绪乱七八槽。

  「脸怎么那般红?」他未察自己注视她良久,发觉她面庞泛有不寻常红晕。

  伸手去探她额温,果不其然,是烫的。

  在雪地里折腾许久,又突然落到温暖的泉歇草原,一冷一热的交替,体弱些的人自然支撑不住,况且是她这类不济事的神。

  正因她如此不济事,独留泉歇草原也是死路一条,虽说在虚境死去,立刻会被送回仙界,但遭泉歇草吸干之前,她得受多少折腾?

  与其都是身陷险境,不如把她带进无水湖……毕竟,他渐渐觉得,与她同行,见她种种惊慌失措、鼓着腮帮子瞪人、吵嘴吵不赢时的憋屈,倒也有趣,很是疗愈。

  许是他的掌温让她感觉舒适,她轻轻蹭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笑痕,颇似满足,又迷迷糊糊再蹭一下。

  他挣扎该不该抽回手,似乎又觉得撒了手,就像认输了一般。

  掌间有她发烫的温度,还有,她脸肤的凝脂细腻,指腹无意识地浅浅摩挲她眉宇,她唇角再弯了弯,发出餍足吁叹。

  刚硬生生掐断思绪的那两字,再度浮了上来,这次,没来得及自我驳斥——

  可爱。

  「……我应该是伤到脑了。」他另只手揉上额际,很认真却失礼地喃喃补上:「焚仙水灌进脑袋了吧。」只好再度费神调息一遍,治治这莫须有的脑伤。

  她睡足后,已不知过了多少次「半个时辰」,揉眼醒来,浑身僵得又酸又痛,树根睡起来太硬,她这身细皮嫩肉受不住呀。

  本能往身旁一看,他依旧维持她睡前的打坐姿势。

  「你还没调缓呀?都多久了呀……看来,你治愈术也修得不怎么样嘛。」她见他气色转好,唇瓣恢复健康血色,冷汗也不发了,才敢动口讥他,在言语上拿拿乔、占占便宜。

  「你睡够了?睡够就走吧。」他睨完她,口吻冷淡道。

  若不是见她病了,想着让她多睡片刻,他至于吗?!

  「走?走去哪?我们在这儿烤烤火、聊聊天不好吗?你好奇心能不能消灭一些,况且,这儿看来没啥能好奇的呀,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话才说一半,一阵歌声在巨木林间响起。随嗓音轻送,巨木底下的雪白色花苞同时绽放,花粉如烟,氤氲升腾,漫于林间似山岚,又似天女手中一缕缥渺仙纱,蜿蜒朦胧。

  此情此景,美虽美矣,可发生得太突兀,突兀得万分怪异,她没有好心情欣赏。

  「又、又是妖怪吗?!」她本能往他身畔缩,很习惯以他为盾,依赖他保护。

  「好奇了吧。」他挑眉觑她,拿她的话打趣她。

  「没!我没好奇!我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这种鬼地方谁会哼歌!你拉我干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想烤烤火——」奈何力不如人,她被半拖半拉半拎,循着歌声前进。

  那歌声,属男人所有。

  低低吟唱间,透露着一股清亮悦耳,周身草木似感染曲中生息,吐露清洌芬芳,揺曳碧玉枝叶,歌曲内容唱些什么,倒听得不甚明白,像相当古老的语言。

  她觉得歌声来自四面八方,并不打同一处来,好像一会儿在叶梢迎风,一会儿在远林缈缈,一会儿又在树洞呢喃,可他好似笃定方向,不受任何迷惑干扰,步伐坚定不移。

  「我、我听说……唱歌越好听的妖,吃人越凶狠——你听这歌声,这妖是得多恐怖?!我们自己送上去当食物,要不要这么傻!喂——」想骂他,又不知他姓啥名啥,气势直接对半砍,吼人也没那股辣劲。

  他不吭声,继续走,她使劲立定原地,却不敌他力气。

  她突地反应过来,扬声喊:「呀!难道……你被歌声迷惑了,身不由己?!」

  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

  哪有人明知前方有危险,还硬要往前冲,要嘛呆,要嘛笨,要嘛又呆又笨,再不然,就是受制于人!这容易,她有办法破解:「你松手先,我找块石头砸醒你!」

  「你再叽叽喳喳,我会先找块石头砸昏你。」威胁的话不用说重,口吻轻轻浅浅也能做到。

  她一时岔气,回不了嘴,被他拎着走。

  这次很明显,歌声距离益发靠近,如私密情话,密密贴在耳畔喃唱,轻得像柔柔吐纳。

  她满脑子充塞妖物模样,一会儿是残暴虎形巨兽,一会儿又是阴狠千年巨蟒精……所有能想像出来的恐怖生物,宛若走马灯一般,迅速在她脑中转了一圈——

  被蛇吃还是强过虎,兽形类的獠牙太锋利,撕肉断骨,血雾喷溅,死相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蛇好多了,吃相优雅,完完整整吞下,不轻易教人看见牠肚中消食的景况,若真要去喂妖,拜托是蛇妖,蛇妖才好……

  他听见她碎碎叨念,嘴里嘀咕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的荒谬祈祷,方想调侃她几句,本近在咫尺的歌声乍停,巨木林沉静无声,悄无飞鸟虫鸣,连叶片沙沙声亦听闻不到。

  歌声一止,唱歌之人的方向,自然无法追踪。

  良久,唱歌的嗓不再唱歌,倒是浅浅轻语起来:

  「居然有人来到这儿?还是……又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永囚于此?」那嗓,哼起歌来悦耳,说起话来舒心,比拂戏叶梢的清风柔;比细碎洒落枝桠的薄光暖,问话间,隐隐含笑。不待两人回答,那嗓又说:「到我这儿来,让我瞧瞧,我已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其余人了。」嗓音充满无法违逆的笑意,像邀请人坐下来,饮杯茶、听首曲儿,恁般的诚恳温柔。

  巨林间,一道小径明亮,透着玉似的水泽光芒,引导两人踏上。

  她又想将双脚钉在地上,可身旁那人,好奇心未死,仍旧该死的蓬勃旺盛,当真往明亮小径走去,她扯不开他的箝制,呜呼哀哉被带上不归路。

  她身不由己,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嘴巴,要死,也给她一个痛快解答,别让她提心吊胆:「你、你是不是蛇妖?!」

  「我不是蛇妖。」那嗓,笑笑回她。她抖了抖,仍作垂死挣扎:「那、那你是虎狼熊豹哪一种?!」

  「都不是。」回答依然笑意不减。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笑嗓略顿,停了有些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此句话语声尚存,小径最末端,一株乌沉巨木,比林中任何一颗树更庞大参天,耸立眼前。

  即便仰头去看,树的至高处也瞧不尽,不知它究竟多高多长,单是一边的分枝散桠,足以遮盖半片天空,如墨绿轻纱笼罩,只容微弱光芒由缝隙落下。

  除登天建木外,没见过这般庞然耸天的巨树。

  微弱光芒像金色粉末,一点一点地纷撒枝桠,树下有一人,正噙着淡笑,望向他们。

  说「望」也不似,毕竟那人双眼闭合,并未因他们靠近而张开。

  那人确实不是蛇妖,什么虎狼熊豹那类野蛮兽类的,更不是。

  那是一名青年,一名极其美丽的男子。

  面庞姣好且漂亮,玉般细细雕琢而成,一泓水腻黑发极长极长,溢过他双边肩胛而下,直至他脚边仍未休止,蜿蜒如一道浓墨色流泉,发间淬着叶缝洒落的光,披散在两人面前。

  这般赏心悦目的美男情景,仙姿无双,信手摆在哪一处风光中,自成一幅绝丽景致。

  可除却青年美丽男色之外的一切一切,都太违和、太诡异、太不合情合理……

  绝色青年的右后肩,一只雪白羽翼半展,受伤似地垂折一旁,白得不见半点污瑕,左后肩却不是相称的白羽翼……漆黑色的宽大蝠翅,占据在那儿,翅上还长了支锋利如弯刀的尖刺。若说白翼是世间最纯净之物也无法比拟,黑翅便是淬以世间最阴暗的颜色。

  青年状似被缚在巨大树身上,树藤牢牢缠紧他,看似已与巨木相融为一,无法分离,宝玉色枝桠缀于周身,像是由他肋间突出。

  除树藤外,他身上数不清的冰晶长针,透着寒气,将他钉死原地。

  偏偏这么可怕恐怖的对待,绝色青年的面上,没有丝毫痛楚。

  一袭白衣胜雪干净,姑且不论他被钉在那儿多少年,衣裳也不该呈现此时无垢,不染尘土。

  半敞开的衣襟,露出底下肌肤,她隐约看见鳞片似的东西,布满其上,再定睛去看,又像复上一层薄细绒毛……

  「真是许久许久没人与我说话,两位年轻神族……咦,你是由凡人提上来的吧,仙气相当淡薄。」

  绝色青年开口,和刚才唱歌时同样好听。

  瞧青年被钉牢的模样,想突然扑上来吃人亦做不到,她一安心,胆也大了,上前两步,提出疑惑:「你是谁?为何被钉在这儿?我看不出来你是哪一类妖物耶。」光是妖物两字,就与他千百个不般配呀。

  绝色青年不答反问:「你们呢?又是如何来到此地?寻常小神辈不可能抵达焚仙水彼端。」

  「我们在历开天祭的试炼,误打误撞闯进来。」她瞪身旁祸首一眼,拜某人好奇心旺盛,才有此一遭遇。

  「……开天祭?」绝色青年面庞流露不解,对这三字无比陌生。

  「你不是开天祭试炼中,虚境的产物吗?」她以为他和猲狙、居鸮,属于同一类。

  「或许是,或许不是……时间太漫长,长得我也分不清,自己早已殒灭,徒剩元神游荡,还是依旧苟延残喘……」绝色青年声嗓浅然,幽幽说道。

  她身旁许久没开过尊口的祸首,插上了嘴:「你是劣神榜上,始终留白的那一位远古神只?」虽是问句,却又问得不带困惑。

  会作此猜测,一是被釆用如此繁复方法禁锢之人,必非寻常妖魔;二是绝色青年周身仙息丰沛,绝非区区千年能修得;三是绝色青年身上的长针,大有来头,若他记得不错,那是神族仙物「寒冰钉」,用以禁锁犯错神族,封仙脉、绝仙术,动用这般数之不尽的寒冰钉,代表绝色青年来头惊人。

  第四,也是最让他笃定九成猜测的一点,那远古神只,消失得太莫名,既无巨大浩劫,亦无迹象,突然而然,天界再不见他身影,长辈仙者封口不提,仿佛自始至终,本无这一号尊神。

  「劣神榜?又是什么?」绝色青年对种种大小事似乎都颇感兴趣,眉梢扬了扬。

  「就神仙们闲得无聊发慌,做了个没用的排名,评比哪个神仙顾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对所谓「劣神榜」嗤之以鼻,谁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权表达意见。

  「榜首是?」绝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厉,后来楣神顶上去了。」她回道。

  「那两个孩子呀……」绝色青年陷入短暂沉吟,似在回忆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们相比,你看起来才像孩子吧。」她犯起嘀咕。

  平心而论,从外貌来看,瘟神及楣神约莫凡人男子三十出头模样,绝色青年则年轻许多,五官带点青涩,由他口中说那两位是孩子,何止不伦不类。

  绝色青年轻笑:「在我眼中,他们确实是孩子没错。」

  她很顺口接话:「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楣神的实际神龄。

  听见她这般直率,绝色青年笑声更轻、更绵长,未张眸,仍让人清楚知道,他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金发男人:

  「你方才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并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无人愿意提及,希望将之消抹,就任由他们吧。」

  金发男子不说话,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话想问:

  「你犯了什么不敕之罪吗?被钉成这德性,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呀,还有,你怎么一边白羽一边黑翅呀?你到底是鸟还是蝙蝠?」疑惑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不敕之罪……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难容之罪吧。」绝色青年一句话越说声音越浅,到最后,仅存几声唏嘘。至于她其余的间题,着实没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坏,是鸟是蝠,皆非他说了作数,如何能答?

  「钉这样……不痛吗?」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鲜少被柔软关心过,她的怜悯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欢喜,脸庞笑意清晰绽放:「痛倒不痛,不过,胸口中央那处,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细看去,他所指的那处,与其他部分扎穿着长针不同,贯穿胸口中央,是柄极似木钗之物,像一截树木枝桠,却通体半透,呈现琥珀色泽,钗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蔷薇,粉晶蔷薇下,曳着长长冰穗,穗末一颗粉珠,犹似花之泪。

  「这东西似乎扎破我心肺,虽不痛,然唱歌时总觉鲠阻,今日既遇见你们,想来许是缘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取下它?」绝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还没应允,身旁的金发男人给了她明显眼神,示意她拒绝。

  可惜,两人在虚境相处数日,实则与陌生人无异,眼波交流传心意这档事,未能奇迹生效。

  「好呀。」她答,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来。

  「你答应人倒答应得爽快。」爽快到脑子都没空使吧。

  「拔枝木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被那样扎着,确实很不舒服呀,换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帮帮我,再说,他又没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长针,要是提了这种过分要求,我就会认真考虑考虑了。」太麻烦的事她嫌累,她也没有那种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钗,误解某类禁锢封印,他力气爆发,自行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我。」

  「哇你想像力好丰富!你很喜欢看话本子呴!」

  恫吓被她当戏谑,他金眸一冷,决定不管她死活,等会儿她若惨叫扑上来,他定要恶狠狠推开她,绝对!

  「你放心,那钗并非禁锢之物,我也不会因为取了钗,力气大爆发,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们。」绝色青年莞尔插话,抱歉自己听力过佳,将两人那几句私语听得清楚,无奈他手脚遭钉,无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毕,又觉得该展现些许诚意,意念甫动,一抹绿意由脚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长成一株花丛,徐徐综开一朵洁白夜光花赠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风景,花美则美矣,对于饥肠辘辘数日的她来说,能吃的甘蔗,远比只能看的花来得更实用。

  夜光花丛旁,窜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愿,很得她欢心,尤其甘蔗还贴心自断三截、自行削皮,让她对青年的好感瞬间飙升九分,自然更坚定替他拔钗的念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方诚意满满,她理当礼尚往来。

  她上前数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钗头微微出力,将木钗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准备随时收敛手劲力道。

  仔细观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无痛无感,眉头都没动一下,好似她从他身上不过拈根落发般,无关痛痒。

  本以为抽出钗子的瞬间,会见大量鲜血猛暴喷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闪避的预防准备,歪着脑袋,怕被血溅满脸……

  没料到,什么都没发生,钗子也拔得颇轻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见腥红血肉,一眨眼间,竟逐渐愈合。

  绝色青年正欲道谢,谢字尚未离口,更来不及请求她把木钗放置在他掌心,微抬头,却见眼前两名年轻神族,转瞬消失无踪。

  绝色青年或许不知始末,她与金发男子却很明了,开天祭试炼,被外头某个人成功突破,连带将他们一并带离,由虚境中归返。

  绝色青年张开了双眼,右眸浓红如血,火焰般燃烧;左眸碧蓝清澈,海天般纯湛,遥望带走年轻神族的远际苍穹,幽幽逸了声叹。

  即便记忆渐衰,日日年年,能记牢之事,淡化得快变成无色虚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带走的木钗,应该是极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处虽不痛,却空空洞洞,透着冷风。

  本未曾动过离开此地的念头,只因心无他求,对现况、对遭遇、对天命,处之泰然,永世不改变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钗,得拿回来才行。」复又一叹。

  叹这一念,兴许,将惊天动地。

    ☆☆☆

  回来了?

  虚境中一切光怪陆离、连吐纳都窒碍难行的混沌无边大地、各式突袭攻击的奇物妖兽,全数消失不见,眼前是熟稔至极的清幽天庭,仙息灵泽漫漫,云岚轻烟缈渺,七彩祥光如薄纱笼罩半空。

  长达十五日的开天祭宴会,尚未结束,老一辈神族杯觥交错,仙酒一坛一坛干,仙乐一曲一曲听,仙舞一支一支赏,参与虚境试炼的年轻小神辈,重新返回镜台前,有人软脚瘫坐,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浑身带伤,有人傲然挺立,当然,更有人一脸状况外,手里还握了根甘蔗。

  按理说,无论从虚境中取得何物,一旦离境,那些本为幻相之物,自当消失无踪,不可能悄悄携回,她手中甘蔗却还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着的钗,也在。

  意思是,无水湖里所遇之人,并非虚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试炼辛苦了,表现得相当好,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来,佑圣真君的徒儿果真青出于蓝,出类拔萃。」

  佑圣真君之徒,无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赐,众小神辈才得以提早脱困。

  「太靠谱了,早知如此,最开始我就该死死跟紧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发那位,倒楣随他折腾那么久!」她一点都不打算收敛叹息音量,故意说给旁人听,边将木钗收进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发那位旁人,虽未叹息,但同样颇有感触:「我也很后悔那时随手一抓,怎就抓了个废柴累赘,叹我雄心壮志,意图成为闯过试炼第一人,这算盘,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吗?」要说狠话,谁不会?

  「下一次你看准了再抓。」哼哼。

  「希望下一回开天祭,不会再有机会见你参加。」他冷睨她。

  「我记得开天祭是五百年一轮吧,那时,我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哩。」她哧地一笑:「就算在,八人大轿外加铺上红丝地毯来迎我,也别妄想我再踏进虚境半步!」

  她生无野心,后无壮志,不想靠开天祭试炼获取半分成就满足,再有下轮,他自个儿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结,而她回以撇头一哼。

  数名老神辈上前,皆围着白衣神君道喜,足见成功闯过开天祭,是何等光荣长脸,倒是沾光出来的小神族们遭受冷落,没赏来半句「辛苦了」,更遑论还有什劳子关爱眼神,除了自家亲朋上前关切两句,替自家小神族疗个伤之类。

  她自知无亲无戚无朋无友,鼻子摸摸,便要走下镜台玉砌长阶。

  迎面而至,仙界向来最受欢迎、最具爱戴、最有人缘,年岁一大把了仍获选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请」的大大人物——财神爷爷,往她这儿走过来。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发青年,但没同他多说什么,反倒对着她简单一揖,老脸堆满盈盈笑意:「穷神天尊,此次你也参加开天祭试炼?真巧,我孙儿鎏金也是,不知你们在虚境中可有相互帮衬、相互照顾?」

  财神应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八字,客套话说来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对穷神一脉诸多怨怼,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给足彼此颜面,腹中有多少粗话想骂,也会烂在肚子遥想当年的当年,第一代穷神冥城告阴状,告的就是他这一位财神,要说两家无恩无怨,真是睁眼说瞎话!

  此时此刻,这位穷神第三代,年岁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当孙女都嫌太嫩,偏偏在神阶上,她与自己平起平坐,想来自然很呕,可呕又如何?对外,礼数该做还是得做,否则失了是自己的脸面及器度。

  「原来是您老的孙儿呀……我说是哪家好本领,教出这等级的混……好崽子呀。」她以甘蔗敲打着掌心,发出几声啪啪,配合她一字带一哼的语调,瞟向一脸颇震惊的财神孙儿,很有几分长辈架势,哼哼之后,又勾唇笑道:「在虚境里,真是受他诸多『照顾』呐……」

  照顾两字,轻而易举听出浓浓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扫去的一睨,无关崇拜或钦慕或感激或真诚或其余乱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诸许多戏谑或挑衅这类的情绪。

  玄衣金发,财神之孙,名唤「鎏金」那一位,对于其敌意,听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惊讶她的身分,前两代的穷神,打扮规规矩矩,穷神该是什么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虽不至于衣衫褴褛,起码没她这般完全崩坏,名不副实,哪点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穷神?!

  「鎏金这孩子,对穷神天尊可有失礼之处?还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闷葫芦性情,向来不善言辞,不会说好听话讨人欢心,不过倒是个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长辈,别与他太计较……若他有不是,改明儿个,我让他亲自登门,向天尊致歉,以表诚意。」财神替自家儿孙说情,一番话情理义兼具,就等听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烦,小事小事」,便能简单掀过,谁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两记,她颔首说:「如此甚好。」学鎏金刚才的口吻和冷调,把这四字甩回他脸上,方觉得爽快解气,转向财神,也挂上一脸假兮兮甜笑,继续刁难人:「您老就叫他递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时,再拨冗见他一见。」

  财神错估这位生嫩穷神的任性及脾气,更错估了自家孙儿在虚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随便对她的「照顾」。

  骑虎难下,正是财神天尊此刻写照,话都说了,覆水难收,收不回,只好继续演下去:「鎏金,穷神天尊的交代,你可听清楚了?这赔礼,你定得好好思量,断不可再失礼。」财神貌似不护短,公公正正朝孙儿叮咛。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复,她瞧了满意,边嚼甘蔗,边吐渣,边走远了。

  待周遭再无旁人,只剩爷孙俩,财神敛起笑,重重啐了声: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侧,我不能假装没看见她,逼不得已才攀谈两句,她真以为自己神阶很稀罕?!」财神擅长做人,人前和蔼,笑容可亲,但是否真心喜欢某人,得视他转身后方见分晓。

  很显然地,他对穷神那一脉,很有怨言,鎏金算是听着爷爷臭骂穷神一家长大,对于爷爷翻脸如翻书的迥异态度,并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还是她的身分。

  ……那么废柴的家伙,年纪比他小,位阶比他高,他见着她,居然还须向她行大礼,想想忒不甘心。

  「还有你说你,谁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财神这句,明摆是迁怒,迁怒孙儿连累他自降神格,被迫与穷神一脉打交道。

  「我并不识得她,以为她不过是寻常司花天女之类。」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脑子里摆些什么乱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过去便好,别较真,还傻傻上门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们财神也不是软柿子,任她掐扁搓圆!」

  鎏金没应声,静默随着爷爷身后走,财神身形福态,步履些微笨重缓慢,走前两步又顿下,转头问他:「在虚境里,你不会同那古怪丫头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云壁可以映照出虚境景况,自然也映照出他孙儿与穷神独处的片段,直至由银白大地转至泉歇草原,财神与众仙皆见他们两人在一块,自然有此一问。

  「没有。」鎏金直觉脱口否认,这两字,连经过脑门思索的时间亦无。

  「没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纯,本连修仙机缘都没有,是他们大吵大闹,才破例提上来,可成了神仙,也不见努力思进取,仙术仙寿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点神仙样?」财神又叨叨絮絮了许多,自然全无好话。

  关于穷神一族种种,在鎏金思绪间,迅速转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贫户,爷爷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孙儿也是奴,卑贱地在富豪府邸谋得施肥铲粪仆役一职,赚取少得可怜的薪俸,以及一小处勉强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风蔽雨。

  他们注定无财,命薄上载明一生劳累工作,却摸不到钱财,日子虽苦,一家倒携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着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无贪无求,只希望家人身体康健,平安和乐。

  然,「贫贱夫妻百世哀」这句话,并非挂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类人的亲身经历,血淋淋记着,如此简短的七个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为穷,他们被主人视为牲畜,毫无尊严,动辄奚落打骂,无论差事办得妥善与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难,他们只能默默吞忍。

  因为穷,没有权利选择携家带眷逃离这一切不公。

  因为穷,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好好保护,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脸,夹带权势及命令,逼迫妻子就范,还当着幼小孩子面前,奸淫得逞。

  受此奇耻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论,却被父亲拦下,揺头叹息地喃喃说:「没有用的,奈何不了他们……去了,不过自讨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满脸泪,槌打墙壁哭吼,妻子虽萌生死意,思及孩子还小,怎忍弃之不顾,只能苟且偷生。

  他们的隐忍,并未换来平静,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变本加厉,总在兴头一来时,横蛮地命家仆闯入小破房,将妻子拖至自己房内,供其淫乐,他妻妾众多,却更好这一味,看女人从挣扎到认命的折辱过程,获取乐趣,并于完事之后,随手几枚铜钱朝她脸上丢,贱买她的清白与羞愤泪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见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恶质,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负他妻子,孩子蜷缩墙角,哭得满脸通红,丈夫怒极攻心,早顾不得主仆之别,操起手上挑粪棍,便往主人后脑勺打。

  若能直接将主人打死,或许只是一命赔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该绝,天赐予他此生寿命八十九,尽管伤重,最后仍是能安然无恙,度过生死大关。

  富豪没死,死的却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时激动伤人,便是他们的死因,伤愈的富豪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故事没有发生奇迹,也未能有福星降临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断送在富豪手上。

  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最后还死于非命,满腹冤屈难申,才有了冥城告状之情事。

  若鎏金没记错,她死时,不过是两三岁的稚嫩年纪。

  大概这年纪还记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间丑陋,她脸上才瞧不出半丝悲愤怨怼,仍能那样笑……

  那样废柴得很欢快、不思进取也无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庆幸,庆幸她没尝太多辛苦而死。

  思绪到此中断,穷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暂得不值一提,亿万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没有。

  拜帖他一定会送,但不为赔罪,他不认为自己何错之有,然而有件更紧要之事,须与她私下商谈——关于虚境所遇的绝色青年,以及,她错手带回的木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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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纠缠

  第一张拜帖,石沉大海。

  第二张拜帖,杳无回音。

  第三张拜帖,投递无门。

  第四张拜帖,直接给退了回来。

  第五张拜帖,揉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给她面子,她倒端起架子来,逼他直捣虎穴,硬闯进门,她才肯拨空一见便是了。

  行,这招省事省时,不用浪费彼此时间相约,他心里也颇乐意照办。

  择期不如撞日,鎏金做事向来俐落,曾被他爷爷评为财神一族难得的好苗子,这株好苗子一脚踢开她府上那两片揺揺欲坠的门板,再无遇任何阻碍,第六张拜帖同时同刻,随大掌拍桌,啪地摆在她面前。

  那时,她正落坐一张老旧破桌前,盯着眼前一壶凉茶发呆,他隐约记得踹门进屋前,听见她在屋里喃喃自语,很挣扎、很为难、很天人交战道:「用?不用?用?不用?金子都砸下去了,不用有些浪费……」

  不是他小人偷听,而是她家门板破洞有些大,里头动静全泄了出来。

  破桌受不住他一拍,桌脚果断迸裂,灰飞烟灭,她只来得及双手去捧护那壶茶,其余桌上零嘴瓜果全散落一地。

  「财神长孙鎏金,求见穷神天尊一面。」他淡淡补上来意,为时已晚,而且晚了非常非常非常多,加之表情冷然,半点恭敬无存,哪里横得着「求见」一词?

  「……」她瞪他,瞪了好久才说:「你砸坏我家唯一一张桌,赔我!」

  她没有扯谎,那是她府上唯一一张桌,应该说……是这家徒四壁间,唯一一项摆设家具。

  他目光终于由她身上挪开,环视穷神之居,她一身华丽金贵,所住之处居然不如柴房,是把银两全花在衣着装扮上,腾不出半分来釆买家具?

  破的窗、破的门、破的桌、破的屋瓦,独独她,身穿极其珍稀的天女羽衣,妆点金煌耀眼的黄金饰物,腕上的金铃,轻轻曳动,发出响脆之音,于此一陋室里,成为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张桌子,赔她有何难?

  他墨袖微扬,全新的、坚固的、雕工精巧,镂刻一圈百鸟献寿图,鸟羽镊嵌东海稀罕的雪白贝壳,洁净中七彩光辉隐隐流动,黑漆木制的六角桌,摆在她面前。

  她一脸嫌弃,看不上眼:「我不要这张,我要原先的破桌子。」

  「……」墨袖再次拂动,黑漆木桌骤然消失,在原地,又是一张揺揺欲坠的破桌。

  她伸手去试,桌脚确实会揺动,相当不稳固,与原先家中那张一模一样,面露满意神色,手里捧的茶壶才重新搁回去,眼神示意他坐,下颏努努那壶茶:「要喝吗?」

  他落坐,木椅揺了一下,发出微微咿呀声。

  「来者是客,喝杯茶怎么了?天尊还吝啬吗?」居然让客人自行选择喝不喝,他说不要,她就真打算省下一杯茶水?

  「是你自己要喝的……」她后头还嘀咕了什么,由于含糊在嘴里,没发出声,恁是听力再好如他,也听不清半字。

  她拣了个缺角的破杯,替他斟满一大杯,险些要溢出来。

  他抿了一口,茶味很淡很淡,淡到像是一整壶茶里只摆了片粗劣茶叶,倒是水质喝来清甜润喉,他又喝了一口,这一口,直接饮去半杯。

  「你求见我做什么?当真听话来赔罪?」论神阶辈分,她与他爷爷平起平坐,自然可以摆高姿态对他,口吻也带些以上待下的倨傲。

  「那日在虚境……」他甫开口,被她抢话:

  「那日在虚境,你对本天尊多有无礼,本天尊大度,可以不用跟你计较,不过得先看看你赔罪的诚意……你不会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来吧?」

  他静默,由袖里掏出什么,推至她面前,她定睛细看,蓝皮书封上端正书写着——《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

  「……」讥讽她得好好重修这门小仙童必修课本吗?

  「还有。」他又补上一本红皮书,豪无意外,必修课之二,《万物诸相史》也给她带来了。

  「你是来赔罪还是来吵架的?!」她真想把书甩回他脸上,奈何《万物诸相史》太厚实,她光要扛起来就相当耗力,当凶器太不顺手。

  他端起茶杯再啜,金色长睫半掩双眸:「我是来与你提提虚境之事。」

  有一瞬间,她被他略垂金睫的模样所迷惑,觉得他这面容、这身姿,甚至是抿茶的动作,无一不赏心悦目,然再回想虚境旧事,桩桩件件,血泪交织,再美再好的景致,她也无心欣赏。

  她冷冷哼他:「有什么好提的?提你把我抛在猲狙面前,任我自生自灭,还是提你不顾我意愿,强行拉我跳焚仙水那档恨事?!」每一个字,都说得忒酸、式嘲讽。

  「巨木林里遇见的那名青年。」她的咬牙切齿,他听而不闻,半点歉疚也无,微抬眸觑她,问道:「那枝木钗,你还收着?」

  「……又不是什么值钱之物,怎了,讨着要我分你一半?!」

  「遇见青年之事,你谁也别提,就当是虚境试炼的一场幻相,那枝木钗交我保管。」留在你身边太危险——这句,他并未说出口。

  「原来,连一半都不想分我呀。」她闻言嗤笑,红唇勾起一道美丽扬弧,眼神却挑衅。

  「下一回开天祭,我自会将木钗送回青年手中。」

  「怎么送?再去跳一次焚仙水?!你真以为自己本领高强?!」都不记得自己那时脸色多死白,气息多不稳,要不是她在旁边守着、看着,还替他生火取暖,他哪能安心调息?!

  「留着那东西麻烦,有关他的所有东西,全部不碰最好。」

  「我瞧他人挺不错的呀,还送我甘蔗,而且甘蔗可甜得呢。」比起某人在虚境所作所为,她宁愿相信青年是善类。

  他不意外她对远古神只的无知,也不打算替她上这门课,对于成为驽钝之徒的师父,他没兴趣,尤其是一个拿到甘蔗,便以为对方是善徒的傻家伙。

  无知有无知的幸福。

  「这个,跟你换木钗,足够了吧。」他右手一翻,掌心一锭金元宝闪闪发光,亮得扎眼。

  摆阔呀?财神之孙身上随便抠抠,就有金屑掉下来是吧?

  虽然扎眼,但他这本领,她还挺羡慕的,可惜穷神学不来这招,另一招倒练得很好。

  她纤指点点金元宝,沉甸甸的亮澄小东西消失无踪。

  「金银财宝对我没什么诱惑力,经我之手也不过一瞬,我非贪财之辈,和你们财神一脉不、一、样。」

  他作势环视她住居一眼,淡淡扫去,唇角扬也未扬,嗓音平浅:「天尊有多高风亮节,鎏金已亲眼见识。」话说罢,坏了一边的窗扇被风吹得卡卡作响。

  她变出一柄香扇,作态地凉凉搧风:「哼哼,我们这叫不忘本,即便提升飞天,亦绝不改初衷,在世为人时,住的用的睡的是什么,当神了也继续使用。」

  「原来天尊在世为人时,便是这副奢华装扮。」

  「我在世为人时还是个包尿巾的……关你什么事?!」差点掀了自己的底,她冷哼闭口,脸腮微微红了。

  「在世为人时,住的用的睡的是什么,当神了,也继续使用……」他一边覆诵,一边受教颔首,一边怜悯又不失恍然地看着她的火红沙裙。

  「我现在没有包尿巾了!」她严正声明,桌下的脚抬起来踹他,他避开了,她踢中桌脚,破桌重重揺晃两下,险些散架。

  他逸出几丝笑,借由喝茶之势,将笑声咽回。

  真是个好招惹的家伙,三言两语便能丧失理智,哪有个天尊模样?根本就是、女娃一只。确实与他相较,她算是极生嫩的小神辈。

  正因她太生嫩,绝色青年的木钗,她更留不得,同样地,也决计不可将遇见青年之事外传,一丁点都不行,对她才是最佳措置。

  否则被知道了他俩闯进无水湖,见过那位早由仙界消抹踪迹之神,更擅自作主抽出木钗,不知会惹上什么祸事。

  她是因他牵扯才进入无水湖,他有义务……保护她。

  脑门突然闪入的这三字,令他眉心抽了抽,淡淡蹙痕形成。

  他刚刚想了什么?怎么一时间思绪中断?

  他定神欲细想,脑袋竟益发昏懵,他不禁探手揉上额侧,那儿渐生一股醉酒般的醺然。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此刻听来也有些遥远,不切实际。

  他没有回答,兀自与这股不适对抗。

  她说得很惊奇,眉飞色舞:「还真的有效耶,楣神没有诓我。」她很认真在打量他,观察他的反应,他瞠大金眸瞪她,瞬间也明白了。

  茶水!

  「我有问你要不要喝,你自己说要的!」她撇清关系。当初她那么挣扎,觉得用这招似乎有些小人,良心痛痛的,才将选择权交给他,他是怎么说的?

  来者是客,喝杯茶怎么了?天尊还吝啬吗?

  既然客人要求,她当然很有礼数地倒给他呀!

  虽然本来就是打算要用在他身上啦,但起码她曾天人交战过,迟迟不收他拜帖,考虑了数日数夜,再说,茶水也不是她硬扳开他的嘴强灌嘛,现在瞪她哪有道理?

  她以歪理说服自己,面露问心无愧的天地正气,勇敢回视他。

  你却没问加了料的茶水要不要!他内心吠吼。

  「里面加了什么?!」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由牙缝迸出。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她衷心建议。见他眉心紧蹙,神色痛苦,金发凌乱散落在泌汗的脸腮边,她一时没忍住,动手替他把发丝拢向耳后。

  手指触及他耳廓时,明显感觉他重重一震,梳理完他澄金发丝,她故意徘徊不走,再度碰碰他逐渐泛红的耳朵,这一次,听见他沉吟。

  「楣神说,这不伤身的,别怕,不过我事先跟他提,你有些难搞,他可能药量掺重了些。」她手指滑过他耳垂,再爬下他颈际,顽皮得像只虫子,挠在那儿,激生痒意。

  身躯渐烫,他不会蠢到不明白茶水里加的是什么鬼东西,只是更不解她何以选择他,对一个男人下这种药,会有怎生下场,她该死的不懂吗?!

  小仙童该修的学业没修好,就连成年人该具备的常识,她也没学好?!

  他抢在完全受制于药性之前,拍桌起身欲走,破桌二度毁于他力道之下,他身势踉跄,正好跌进她张开的怀抱中,她那身芬馥气味,扑鼻而至,丝丝侵蚀肺叶,无法躲开。

  方才那记拍桌,仿佛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气,若无那一拍,他也无法顺利站起身,而如今,竟使不出半分挣扎,被她柔软环抱。

  她忍不住笑,摸顺他披散后背的金发,宛如抚摸一头美丽且危险的兽:「这么猴急?去我房里,在右手边。」

  开玩笑,谁要去你房里?!

  可意识不听使唤,双脚听从她的娇音哄诱,一步一步踩入她的香闺——颇破旧的寒酸香闺。

  「躺上去会舒服点。」她再道,声音嫩软贴在他耳边,像一首曲儿,也像一块糖,酥麻了听觉,又甜腻了胸臆。

  别想!躺上去还有命下得来吗?!

  背脊却顺从地平躺,触及竹席,一阵舒爽凉意袭上,令他喉间滚出一声喟叹,逐渐脱力的手脚,得以获得支撑。

  她倾身伏上,软嫩地压在他胸口,起初还能感觉她跪坐他腿间,缓慢挪移身躯,探索彼此都舒服的姿势,到后来,只记得纱裙之下,紧贴着他的肌肤温度……

  明艳笑颜在他眼前逼近,双眸淬着星尘般的晶亮,唇落于他嘴角,绵密啄下……

  她腕上的金铃声,吉玎玎地脆响,清泠悠扬,拂过他耳畔,一声一声,像她的娇笑。

  至此,一切脱离他掌控,再也无法导回正途。

  头一回,是她跨坐在他身上结束的。

  像驯服一只强悍凶兽的过程,彼此汗涔交融,气息凌乱,发梢甚至是指尖,全沉浸在战栗之中。这是一场甜美却危险的战役,求的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谁能掌控谁的欲望。

  她腮色极艳,浑身染上一抹妖娆粉色,可惜身上衣着完整,只显略略皱乱,香肩微露,遮掩掉太多美景风光,看不清那颗晶莹汗珠没入的肚兜底下,雪嫩肌肤是否同样粉嫩诱人。

  她软软枕卧,在他肩窝喘气,香息吁吁,像是耗尽气力的顽童,再也使不了坏、作不了乱,浑身软如糖饴。

  暖烫的吐纳,短而急促,贴着他的颈脉轻吁,撩弄每根寒毛直竖。

  她仍紧紧圈里着他的一部分,湿润且温暖,随其喘着息,娇躯无法避免轻颤,连带牵动他的沉狺。

  他闭着眼,感官加倍敏锐,属于她的气息和甜香、唇间呵出的嘤咛,变得清晰且明显,难以忽视,就连她铺散在他胸口,更胜墨缎细柔的长发,重量极其轻微,更像是沉压胸臆的石,无法当作不存在。

  这一刻,天地俱静,似乎仅剩两人呼吸声,响彻许久的金铃,也终于止歇了下来。

  突然金铃又响了响,她抬起手,忙碌了好一阵,比起他金发遭人撩动,梳成一束,唰地给俐落铰下,他更清楚感觉她与他相贴的肌肤,爱呢且磨人的摩挲。

  她一脸欢快,把铰下的金发系在自己青丝间,十指梳戏好几回,恋恋不舍,直到满意了,才躺回原位,赖在他身上不走。

  她餍足合眼,倦得昏昏欲睡,换那对金灿沉眸缓缓打开。

  气力逐渐回来了,不再只能受人摆布,可血脉间流窜的热意与贪婪,丝毫未曾消减,依旧汹涌,依旧澎湃,依旧饥渴叫嚣着。

  他在她体内重新复苏,微疼的撑胀感引来她惊喘,不及瞠眸询问,一阵天翻地覆,她已被压进竹席上,薄软衣裳惨遭扯毁,玲珑曲线无从遮掩,才记起该要挣扎抵抗,但也为时已晚。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单掌箝制她的双腕,唇吮在她纤白颈际,牙齿甚至加诸啃咬力道,为雪嫩肌肤染上鲜红咂痕,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抚弄她身躯的手劲也称不上温柔,遑论身下交缠的攻势,同样不管不顾她能否承受。

  当他睚眦必报,在她肩颈处咬得狠了,她嚷着疼,却将深处的他,绞得更紧。

  此时此刻,他顺从渴望,耽溺贪欢,脑中想对她做尽的那些荒唐,全数实现,迫使她为他敞开,吐露晶莹芬芳,滋润他蛮横的侵略。

  方才她如何在他身上探索嬉戏,他加倍奉还;方才只能等候她给予赏赐,现在他重夺主权,以他痛快的方式对待她。

  药性仍在,阻不了男人力气,脑子或许是昏懵的,却无比清楚索求身下娇躯的柔媚回应,她还想念叨的嘴,被牢牢封住,哺喂唇舌的纠缠,不允许她啰嗦妨碍。

  缠绵的金铃声,再度连串玎玎,相较前次,更加凌乱躁动,一如他给予的、掠夺的,那般强势、那般不容她逃避。

  是她先招惹他,是她将他变成这样,她玩的火,要由她来灭。

  她被他吻得昏沉,更在他撼动之下,不能自已,随其浮沉,脑袋像锅糊粥,早就无法思考,也毋须思考,他做的这件事,本是她对他的算计,多一回少一回都无妨,她只是有些意外,他竟也会主动……

  看来楣神下的药量,很强呀。

  他长发溢漫而下,美丽炫目,教人无法直视,那样纯粹的金,辉映他鬓边晶莹汗珠,在他脸庞镶上一层淡淡金煌,而他的眉与眼,渲染浓烈情欲,不似以往冷淡,望向她时,眸中蕴火,熊熊燃烧。

  在虚境中的他;挑眉冷嘲人的他;呵着热息,替她融去睫上泪冰的他;此时此刻的他……失控的、难耐的、癫狂的……种种面貌,每一样都清晰。

  每一样,都不讨厌。

  「鎏金……」喘息之际,她失神轻喃他的名,很快吞没在他唇间,密密封锁,仅剩偶尔几声嘤咛悄溢,似泣似喃、若隐若现的绵细呻吟,更显暧昧,落入他耳内,变成撩火的油,助长焚心烈焰,紧锁她腰际的手劲,强横地又增添几分,在白玉雪肤间,烙下指掌痕迹。

  一遍又一遍,迫使她妖娆迎合,为他,极尽艳媚,纤腰款摆。

  她侧着颜,半张脸埋进柔软枕面,枕上两人的发,犹如两匹丝绸交缠披散,他的金发,她的黑发,掺和在一块,她红艳的芙颊,衬托其间,媚眸如丝,浸润于汪汪清泉一般,贝齿咬唇,唇心带些绯红湿润,是他吻红吻肿,而她自己情动之际,又不自觉地折腾出来的成果。

  他拇指抚过她红唇,要她松开牙齿对下唇的凌虐,她似乎瞧懂他的意思,乖乖启唇,任他以指腹摩挲她唇间的红印子。

  他眸光仍带迷蒙,不甚清醒,她却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拥抱的人,是谁,他看着她的眼神,与虚境时并无差异,恨铁不成钢里,又有些……纵容。

  她无声娇笑,双臂环过他颈后,柔媚且轻喘,问他:「鎏金,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想。」这声回答,伴随身下一记沉入,再撒出,复又沉入:「很想。」

  她微喘,气息无法平稳,抱他抱得更紧,他声音很沉,贴在她耳鬓徘徊:「名字。」边问,动作却未曾止下,有一种「我想听你说,但又不想让你好好说」的恶意趣味。

  她无法回答,等待这场推折身心的狂风暴雨停歇,等待他的索求餍满。

  在此之前,只能紧紧搂着他,随他沉沦。

    ☆☆☆

  等到她能回答那个问题,时间、地点、氛围,全都汰换了一轮又一轮。

  要爱呢没爱呢,要心情没心情,要甜蜜没甜蜜,感觉好像告诉了他姓名,他也不屑一顾。

  俗话说,穿上衣裳不认人,应该就是此时此景此刻此家伙了吧。

  显然地,比起她不值一提的名字,他更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对我下药?!」

  着毕衣物的男人,药性已退,恢复成踢坏她家门板、拍坏她家旧桌,那副冷颜冷眸的讨债模样……

  明明下床之前,两人还缠在一块,彼此浑身上下都沾满对方的气息和体温。

  她里着被,仍觉得有些冷,将被子拢得更密实,才慵懒回道:

  「也没什么,你知道我们穷神一脉单传,到我就绝后了,我爹早几十年便催着我生第四代,我觉得,有个财神本领的穷神挺不错、挺独特的,刚好你是财神一脉,长相又顺了我的眼,孩子有你一半模样,想想不算差,重点是我喜欢你的发色,第四代穷神若也有头金发,站出去多威风凛凛。」

  她一番回答,真心诚意,并无半句虚言。

  穷神一脉得靠她延续,她老爹在世时,天天念叨,那时她总是敷衍,也只能敷衍。

  一方面,没半个合眼缘的男人出现,另一方面,穷神这种家世,谁想娶呀?娶了也不光彩,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与其努力求人娶自己,不如找个顺眼的,一夜风流,看看能否珠胎暗结,才叫省事。

  哪知「顺眼」两字,可遇不可求,成仙许多年,满意的没撞见半个。

  直到老爹殒灭,留下她孤独一个,这念头,才又时不时萌发出来。

  可到了真有付诸行动的念头,是他第一张拜帖送上门的那一日,悄悄地,宛如豆苗生长,无声无息,冒出了嫩软绿芽。

  如果是他……顺眼,真的顺眼,特别顺眼,甚至假想一个娇小版的他,冲着她喊娘亲抱抱,她满意得连连点头。

  第二张拜帖退回去时还想:这次再放过你,你若不来第三张便算你我无缘,老天不同意我对你下毒手,反之,就你自找的——

  然后,第三张拜帖没多久就来了,不是天意是什么?

  她自然欢欢喜喜跑一趟楣神那处,砸家当买药。

  药入手了,都还心存一点点挣扎,硬再等到第四张、第五张拜帖,太有良知就是这点不好,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做坏事也婆婆妈妈的,不够爽快俐落。

  她的坦白,没得到从宽处理,倒换来他的冲天怒焰。

  她很明白看见,蕴酿在浓金眼眸间,熊熊欲烧的不悦,看见了,却不代表知道如何安抚,她又拢拢被子,果然实话实说也非免死金牌,偶尔还须佐以些许无伤大雅的小谎,例如——

  「你看起来是个多子多孙多福气的,说不准,就只要设计你这么一次……呜哇!」她吓得往床角缩,原因无他,在他抛来的冷睨间,还极为顺手地扬掌,床沿立马多出一只犬状生物,金光闪闪,喉间滚动粗狺声,朝她龇牙咧嘴。

  他居然还记得她怕狗!记得也罢,更掐着这死穴恫吓她!

  呃,看来谎要扯大一点,人都听不得实话呐。

  她在内心抹抹汗,努力无视床边犬状生物,挤出僵笑:「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爱你?」她说得自己一脸很心虚,这一心虚,替她换来了五只金光犬,伙同前一只,一块包围床榻,只只狂吠猛叫,将她逼困到动弹不得,紧紧贴牢墙面,大气也不敢喘,明明觉得冷,额上却涌出一整排汗珠。

  见他欲拂袖而去,她想出声喊他,手甫探出,一只金光犬挺身一吠,身势跃得半天高,险些咬住她,她惊恐缩手,将自己蜷成小小虾米,生怕牠们跳上床来伤害她。

  「你、你别走呀!走前也把这些东西带走呀呀呀呀呀——」惨叫声混杂哭腔,湮没在群吠之中,显得无助可怜,只可惜,激发不了怒火中烧的男人善心,他头也不回,弃她而去。

  直至犬声与她凄厉嚷嚷声,都远得听不见了,他仍忿忿不平,腾云驾雾飞驰回府,满脑子充塞她先前戏弄人的恶劣笑颜,以及玩世不恭的嬉闹话语。

  迎面扑来的仙岚沁冷,熄灭不了胸臆之火,他逼迫自己冷静,别受她任何行径操控。

  然思及她那一派无谓,说着只是想要延续血脉而找上他,仿佛换成另一个顺眼的男人,她也无妨,他就——

  重点是喜欢他发色?!

  换个金毛的,谁都行是吗?!他记得有只貔貅好巧不巧就是金毛!

  还一脸不诚恳加不肯定加很心虚说: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爱你?

  谁信呀?!

  真是越想越气……都考虑折返回去,再多变五只狗吓她!六只实在是对她太客气了!

  那些以术力凝形的金光犬,也不可能真正咬伤她,充其量是藉她畏惧之物,惩罚她的任意妄为,着实泄不了恨,折返回去不过一场白忙,万一心软,还在她哭求下撒回金光犬,反倒更显不济,不如让她尝尝苦头,等待十二个时辰过去,术力自行消散,六只金光犬归于虚无。

  这,竟然是他唯一能做的反击……

  窝囊。

  这两字,一时之间无从反驳。

  雪色仙岚中,他止下脚步,任凛冽风势拂面,吹乱一头金烁长发,一如那时她柔荑的穿梭探索,十指梳弄其间,轻柔地、如沐地,带些嬉闹及调戏的意味,将他极须淡定的心绪,撩拨得更加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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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伤痕

  思绪纷乱之际,最不想遇见的,除了始作俑者外,连带卖药给始作俑者的那一位无良医者,迁怒地一并教鎏金记恨上了。

  偏偏他在寒风中驻足,等待冷静时,那一位无良医者抱着爱徒,恰巧路过,自然换不来鎏金的好脸色,他甚至本欲打算无视无良医者,转身走人。

  「鎏金小弟,你在发呆吗?愣到都没看见我。」楣神梅无尽驭风而至,清风翻腾他藏青色衣袍,如海潮滔滔,怀里爱徒睡得正沉,被牢牢搂紧,枕靠在他胸口,未遭吵醒。

  虽然喊他一声小弟,两人辈分神岁,相差得可不只兄与弟这般的少。

  「……」是故意不想理你!可惜神阶低人一等,加之财神一族的家教,使他无法如此爽快且失礼地回答,可他又没心情应付人,只淡淡投来一睨。

  「你身上这股药味,很是熟悉呀。」梅无尽故作吸鼻状,薄美嘴角微扬,镶嵌坏笑:「好似哪儿闻过……呀,不会是我日前卖出,药价供我与爱徒到凡间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还有剩的……那瓶?」

  那一睨,更加冰冷。

  「原来是用在你身上了,她看中的,居然是你?我还以为,你们财穷两家誓不两立,没料到……感情不错嘛。」梅无尽不为所动,任凭被瞪、被冷睐,仍能眸带戏谑,姿态悠闲。

  鎏金没开口,是不想,也是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责怪无良医者贩售无良之药,于事无补,只是浪费唇舌。

  鎏金不说话,梅无尽也不在意,迳自说得很欢:「那药,倒是不伤身,你回去多灌几壶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价钱不重要,但绝不能残留后遗之症,最好还能顺道替你补补,可谓用心良苦。」

  「……」闻言,鎏金皱了皱眉心,一点也不受感动。

  「她来买药时,神情颇为欢畅,反观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愿?」

  「谁被下药会下得心情愉悦?!」鎏金吼道,他鲜少大声说话,这次是真的怒了。

  「嘘嘘嘘,我家徒儿睡着呢,嗓门放轻柔些。」梅无尽顾着怀中爱徒,舍不得她没睡足就遭扰醒,动手拍拍,又将略显苏醒之势的徒儿给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点回自己家里睡,少缠着人啰唆!

  「看来鎏金小弟气得不轻呀,你不会完事后杀人灭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这么做!

  对于没对她痛下杀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为人那一世已然够凄惨,千万别当了神还再历一回,那时为了替她养出一身血肉,耗费我不少珍贵仙药呐。」同为劣神榜上的排行同伴,梅无尽自是乐于出手相助,是以当年接手医治她,他并未刁难拒绝,甚至能说是尽心尽力——

  一则,那时他颇闲;再则,眼见一个稚嫩娃儿,被咬得像块破布,稀罕的恻隐之心也会动上一动;三则,他联想起自家爱徒的往昔,当时没救爱徒,越想越遗憾,于是补偿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养出一身血肉?」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无尽微挑眉:「穷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颔:「略有耳闻,只知他们一家死于非命。」

  梅无尽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犹存,却无几分真心实意,嗓放得极轻,是不愿扰醒爱徒,亦不想让太过残酷的话语,落入爱徒耳里。

  那些凡尘之恶,他不要爱徒再沾染半点,浅声道:「死于非命……也是,这四字,粗略言毕他们那一世的命运,说得何其轻巧,可它如何能道尽穷神一代遭殴打濒死,丢弃茅坑内,没顶于恶臭之间;穷神二代因伤及富豪,受到报复凌虐,十指分次被绞烂,伤口浸泡盐水,再三反复,直至伤口渍烂,分寸尽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余肤肉,却连让他咬舌自尽都无法如愿。」

  鎏金沉默良久,梅无尽似乎也没有接续下去的打算,死于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来去,在神只眼中,不过道出四字的转瞬时间。

  「她呢?」

  她的死于非命,又是怎生情况?

  有她爷爷爹爹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会是多轻快的过程,他挣扎过该问不该问,问了,明白了,心里定会产生动揺,不如打一开始便不知情……

  然而,这个疑问,脱口得理所当然,胜过了内心挣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无尽顿了半晌,吊人胃口般,并未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缓缓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爱美人,还有一个兴趣,搜罗天底下珍稀猎犬,越凶猛、越威武、越擅长猎捕猎物,越得他喜爱,不惜万金。」

  「这与她何关——」话才说了一半,鎏金瞬间明白,金眸瞠大,一时难以相信,世间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残杀行径。

  所以她那般惧狗,怕到光是感觉狗儿靠近,便会浑身颤抖……

  所以她面对猲狙,只能躲在树上,被满脸眼泪凝冰,糊住了双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会喃喃说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不要是兽类……

  「对,正如你脑中猜测,不满三岁的她,被抛进豢养猎犬的园子……死于非命。这四字真好用,再残忍血腥的可怕景况,皆能一言蔽之,说得云淡风轻。」

  把一个孩子丢进性嗜猎捕的狗圈,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能有什么下场?!

  而他,将她留在床榻上,六只金光幻犬包围她,自以为不过恫吓尔尔,对她来说,却是重温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时刻,皆是惧怕煎熬——

  漫漫神寿中,偶遇后悔之事并非没有,却无任何一件,胜过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头奔回,往来时之路折返,化为金光一道,划过天际。

  归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间小破屋,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全怪他耗费太多时间吹风冷静,又太晚遇见梅无尽,才……

  未踏入小破屋,远远便先扬袖,击碎床榻边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点点金色残芒,恍似流萤飞舞,炫目美丽,他无心欣赏,眼中只有蜷缩床角那一人。

  她一动不动,双臂抱胸,缩成一团,黑发凌乱铺散,里着纤细的赤裸身躯,也覆盖她面容,瞧不见神色,只有双肩偶随抽泣起伏,可又听不见半点哭声,静得太诡谲。

  他缓步靠近,胸臆竟觉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飞奔过去,却心存内疚,知她定是又气又怕,说不定不想看见他。

  细微一叹,已见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怀里。

  她惊惧一震,泪水湿糊的脸蛋全是狼狈,不敢睁眼,只是死命挣扎,已经哭到沙哑的嗓,颤抖且失控地说:「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复又再叹,将她环得更紧:「没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静下来。」想喊喊她的名,安抚于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挣动,浑身不住颤抖,两鬓青丝全被冷汗及泪水打湿,眼泪源源不绝,湿濡了他的衣襟,既滚烫,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边呢喃了多少遍,才终于让她听进混沌耳里。

  怀中娇躯颤抖逐渐驱缓,喘息却变得浓重,下一瞬,犹挂泪痕的面容轰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伤口的唇抿颤着,下唇淌有鲜红血丝,脱口就是朝他一顿骂,可骂些什么,全变成含糊。

  他也知道自己该骂,自是随她发泄,虽听不懂她骂了哪些,但九成九不是好话。

  骂吧,越是畅快淋漓,越是解气,他越是觉得好。

  她一边哭泣,一边动手捏他掐他打他,骂他之余还动口咬他,泪流满面。

  打颤的牙关咬不出多大疼痛,即便疼,他亦不挣不动,好似她咬住的,并不是他的肩胛,面上神情极其淡然,半点痛楚都看不见。

  她咬得越狠,他顺着她脑后发丝轻抚的动作,益发轻柔,一遍又一遍,指掌力劲温柔,像安抚一只失控小兽。

  不知是咬累了或牙酸了,她终于颤颤松开,号啕声再无阻碍,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万般委屈,控诉他让她忆及那场噩梦,逼她变回那时无助害怕的小娃,无人能助、无人来救,独对群犬逼近,只能等死。

  沿着肩胛落下的眼泪、近在耳畔的响亮哭泣,竟比起方才被她使劲咬住的肩,更痛。

  肩上被烙下牙痕,他脸上纹丝未变,可她哭得太可怜,教他深深蹙眉,益发痛恨自己。

  哭声渐歇,她累得枕在他肩上,缓缓睡去。

  他耐心待她睡更沉之后,才替她打理满脸狼藉涕泪,凭空拧了条温热湿帕子,为她拭面,为她消抹掉下唇咬出的伤口,并替她穿上干净衣裳。

  她累到全无反应,由着他擦干净脸庞、梳理长发,他没有将她放平榻间,仍旧抱住她。

  她偶有惊惧呻吟,微弱逸喉而出,他便轻拍她背脊,直至她再无噩梦干扰。

  迷迷糊糊间,她知道是他,心里仍有气恼,可倦意和睡意太强烈,胜过其他。

  她昏昏沉沉想着,等她睡足了精神,再同他好好算帐……现在,他的怀抱太舒适,暂且让她依赖先。

  星子高悬天际,比起凡间遥遥相望,加倍贴近清晰,光辉柔和。

  夜幕是纯粹的黑,繁星点点铺撒其间,光辉与浓暗相辅相衬,透过一棂破窗望去,无损丝毫光芒。

  天创万物最公平的一点,便属于此,无论贫富美丑,眼中能看见的景致,皆是相同,日升月落,晴雨雷雪,不因谁富有,头顶那片星空就多璀璨几分。

  小破屋看见的星河,似乎比他自家仙居望出去的,多了分纯粹干净……还是,因为怀里添了个人之故?

  怀里那人,已然苏醒,却仍佯装沉睡,大抵还在想着如何报复他,将这口恶气原原本本还给他,他不急于打扰她思索复仇大计,微仰首,眺望窗外点点繁星。

  她毕竟不是耐得住脾气的性子,越躺越觉得气势不对、氛围不对、道理不对。

  眼下该是吵架的时候,赖在人家怀里,被人拍背顺发,比摸猫摸狗更温柔,只会错失脱口骂人的气焰。

  正准备要弹坐起身,指尖戳抵他鼻尖,痛快赏他一顿臭骂,甫有一丁点动静,又被他朝背后轻拍两下,一阵酥麻由她身后窜起,别说起身了,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

  气焰像火苗,轻轻松松两下就给灭了。

  「不想再睡了?」他声音自她头顶上方飘下,她还在赌气,一边气他,一边气自己,于是故意不答腔。

  「的确也睡了满久,再不醒,我都考虑带你去求诊楣神。」

  本想甩个冷哼回他,可没能藏住话,哼确实也哼了,哼完很顺口回嘴:「你不是冷漠无情残忍穿完衣服就掉头走人嘛,走了还回来干么?!」回嘴完,又很想咬断自己的舌,不是才刚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跟他多说半字,让他尝尝被冷待的滋味吗?!

  想起虚境那回,他抛下她独自面对猲狙,随后折返,她也是这样质疑他,神情与口吻如出一辙,都带着委屈和强撑起来的骄气。

  那时,不懂她这样的神情为何,只当是小姑娘赌气,现在却明白了,她是在逞强,借以包里自己的脆弱和恐惧。

  「我冷漠无情残忍穿完衣服掉头走人之后,又觉得应该回来把宠物带走。」

  他不提宠物倒好,提了就给足她发火的理由,她由他怀中挪离,一脸愤恨怨念:「你明知道我怕——」此时此刻要说出「狗」字,着实太为难她,她激灵灵一颤,索性略过那个字,继续冲他吠:「你还一次变出六只!你你你你……你好可恶!」临时想不出更恶毒的字眼,只能气虚总结。

  他颔首,金发随其拂动,发间光泽如日芒耀眼,道:「嗯,这事是我的错。」

  「咦?」太快获得坦白道歉,没狡辩、没争论、没几句啰嗦,她一时愣住,木木呆呆作不来任何反应。

  基本上,他会认错这件事,就让她万分吃惊。

  他将她一绺散发勾回耳后,流溢金光的眸,有些深幽,有些复杂,凝觑她好一会儿,又缓缓重复一遍:「我的错。」

  「呃……」她还没找到如何责备一个诚实认错好孩子的用语,只能支吾。

  「下药强了我,你的错。一人错一件,两两抵销。」金眸间微有笑意闪过,但隐藏得很好。

  「啧!」她重重啐声,神色由愣呆转白眼,果然不能相信他从良了,嘴一样很狠!

  也因为被激起了气恼,她脸聪渐有鲜红色泽恢复,不再如雪惨白。

  「还是你想细算,谁错得多一些?也行,那么我们重头算起,嗯……就由你心术不正,拐骗无辜后辈喝下加料茶水——」

  她一惊,立马打断他说话:「一人错一件没什么好计较的!一笔勾销!本天尊大度,跟你一笔勾销不用谢恩哈哈哈哈!此事不用再议!」顺势朝他肩膀拍两下,颇有哥儿俩好之姿。

  开玩笑!真要列出两方罪状,是她觊觎他鲜美肉体在前,惹他发怒在后,导致后续种种,加加减减计较起来,她的错比他大了一点点。

  若站出去找人评理,她一句「我强了他,他放六只狗包围我」,十个有九个会骂她「你活该死好」,另外那一个,自动自发把家里养的狗借他,让他再多凑几只,处置始作俑者。

  简言之,她是自找的,关门放狗的报复真的算客气了!

  只是他也忒不要脸,神岁比她虚长多少,居然敢自称无辜后辈,好意思呀?!

  「好。」不再议也是他的本意,自然很好商量。

  绝口不提自己已知晓她的往昔,不揭伤痕,她好面子,自当不乐见他的同情,他亦不将那些表现于外,只希望她在他面前,保持这般坚强却脆弱的傲骨。

  至于那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小小娃儿,藏起来也罢,让她成为内心深处的秘密,毋须抛弃她、遗忘她,即便她会使人变得软弱,也别抹消她的存在。

  她该被怜惜,生前得不到的,飞升仙籍后,更要加倍获得。

  两人坐在凌乱榻上,一时无语,很是安静,她知道他正在看她,用着她不是很了解的目光,瞧得她有些别扭,默默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

  不经意看见露在微敞衣襟外,他肩胛处,靠近锁骨部分,一个带血牙印清晰,有别于欢好吻痕,这玩意儿,她记得他穿衣前还没瞧见……

  呀,她忆起自己怒极气极怕极之际,好像使劲咬了什么,想来苦主是他,别无第二人。

  结果,她没让狗咬着半根寒毛,他倒是被她咬得狠了。

  不过,既然达成不再议的共识,她也直接略过不提,他疼了会自个儿上药吧。

  鎏金注意到她盯着他身上牙印看,索性静默做出一个探掌捂覆的小动作,再衬以金眉淡蹙,似在忍着痛,果不其然见她咬了咬唇,一脸歉疚样,伴随金铃声轻作,她下床去替他找药膏搽。

  她长长睫羽微敛,不甚明亮的房里,仍能看见她的双眼水光,还有哭红的鼻头,取回药,她指腹揩了药泥,冰凉凉的,往他肩上牙印抹。

  他眼底笑意加深,纯金眸色亮了些许,佩服自己越来越摸透她的脾性和软肋。

  与其直言控诉她咬伤他,不如安静捂伤皱眉,能换来她更多的补偿,前者说不定还会被她回嘴几句,反驳是他自己凑上来给她咬、她咬他是他的荣幸、他又没多好咬,她没嫌他肉硬,咬了牙疼,他有啥好啰唆……诸如此类歪理。

  后者呢,获得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均匀的对待。

  吃软不吃硬,指的便是她这一类。

  她说过,孩子有他一半模样不差,他却觉得,若像她……也不太糟糕。

  不对,他在想什么?!鎏金迅速掐断脑中方才闪过的乱七八糟。

  什么孩子不孩子?两人孽缘没必要再多此一层纠葛……至少,目前不是适宜之时。

  目前?

  这字眼,太模棱两可,充满无数可能性。

  「会痛?」她看见他皱眉,就打算收回正轻轻涂药的食指。

  怎么可能会痛,她既无利齿尖牙,也不嗜好杀戮,咬起人能多疼?

  比起她遭猎犬群攻、扑咬、撕裂,区区牙痕,不值一提。

  他揺头,忍下想反问她「那时痛吗?」的冲动,按着她的手,示意她继续。

  她嘴坏,嘀咕了一句:「才浅浅一道牙印就耐不住……看你也没多英勇嘛。」

  鎏金看见他的一束金发系在她发间,黑与金,两相纠缠,有种缠绵不分的意味,他觉得她系着金发的模样,不难看,甚至是相当合衬的,他瞧了好半晌,道:「我记得在床榻上,你说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突然很想知道,非常地想。

  「……我以为你不会有兴趣知道。」想起说那句话时,两人正在做些什么,她双颊一下子烧得更红艳。

  「闲着也闲着,你边搽药,边讲讲,我边听听。」他一派悠哉道。

  「……」哼,她正忙着,没空!手指故意施加力道,在牙印上进行报复,他没吭声,由着她玩,反正她玩腻了,就会乖乖回答他。

  没多久,她手劲放轻,声调同样转为低浅:「怀财。」

  「怀才不遇?」

  「是钱财的财!……不过你说得不算错,我家向来也是怀财不遇,才会穷到摸不了钱。」比起怀才不遇,她家遇不到的,是「财」。

  「穷神取名怀财,倒是名不符实,我本以为你会叫破财之类……」

  「怀财是在世为人时取的,哪家父母会叫孩子破财呀!」爹娘总希望借由名字,替孩子求来种种平安健康美满,或是家族中最欠缺之物,她家缺财,自然期望能补补财库。

  只可惜,事与愿违,最后还不是沦为穷神,学不来点石成金的技能,把别人家财气拍掉倒是一等一的高明。

  她笑嘻嘻又道:「不过,我真打算替我家息子取名『破财』,堂堂第四代穷神,破财天尊,名号响叮当!」

  「……哪来的崽子?」恕他泼她冷水。

  「说不定九个月后就有。」她拍拍肚皮,一脸很自信。

  神怀胎,起码也要三年好吗?甚至普有长达十数年记录,基本常识都没有,还想养崽子?!有这种娘亲,真让人替她家崽子捏把冷汗。

  再者,他并无感知,所以应该不会令她受孕,神族孕子是天命,神子有其必备任务而降世,不似凡人,单纯繁衍子嗣,延续血脉,神的岁寿太长,有些乃至殒灭羽化亦未曾有后——这事,以她的无知,大概也不知晓吧。

  「就算九个月后没有,我也会继续想办法有。」她嘀咕道,忽略掉他耳力过人,听得只字不漏,额际青筋倏地跃了跃动,金眸淬了冷意,向她瞟去。

  继续想办法有?

  找谁想办法去?!

  「向楣神买的药,应该还有剩?」他口吻很平淡,闲话家常那般,只是青筋又跳了两跳。

  「还剩半瓶。」她本能诚实道,回完才记起来要警戒:「你问这个干么?!」

  「斩草除根。拿出来。」省得你寻找下一名无辜后辈!

  「我砸了家当才买到的!」凭什么要她拿出来?

  「我认真思考着,该不该将穷神天尊这辣手推花的恶质行径,向上禀报……」

  他故作沉吟,话甫说完,她乖乖双手奉上半瓶药水,只求封他之口。

  「我有传宗接代的压力耶……」她忍不住咕哝埋怨,他装作没听到,无情没收药瓶。

  「神寿漫漫,想办法活长久些,还怕传不了宗、接不了代?与其对着你不真心喜欢的人下毒手,不如好好锻炼自己,别步上前两代穷神殒灭命运。」

  我没有不喜欢你呀……话,险些冲喉说出,索性她理智尚存,及时拦住嘴巴。

  这句话,绝对不合适现在说。

  现在这种连她都还未能弄明白,对他,纯属顺眼,抑或其余情愫作祟的当下……

  「说得倒容易,我们这种没有仙缘的凡人飞升,再怎么锻炼,也是徒劳。」她很早就认清了自身的有限才能,若无富豪逼死她一家的破事,她应该如所有凡间人类一样,碌碌一生结束,重入轮回,换了身分、模样、姓名,继续一轮新生。

  她们破例被提升上来,仙骨没有,仙缘没有,仙资没有,勉强挂了个仙阶,真正看得起她们的,又有谁呢?

  「我没要你修炼多强大的仙术,你只要安安分分,少惹是非,多在家读书,还能遇上多少危险?」

  别学她爷爹那般热血,见到为富不仁便急乎乎出手,不管不顾自身能力极限在哪,才遭致非命。

  明知道自己是软柿子,就做些软柿子能做的事,强出头,只是让人一掌拍扁。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暗讽我书读得少!哼,送上门的书还全是仙童入门基础。」故意羞辱人嘛!

  「原来你没我想像中的笨。」他低笑。

  她回他一个龇牙咧嘴的凶样,表情很到位,可惜同一时间,肚子不争气,传来响亮咕噜声。

  经过一场火热缠绵在前,又被六犬围困床上,费尽气力大哭在后,体力与精神严重消耗,她当然饿坏了。

  况且,她不像纯正神族耐饿,光吸吸清风雨露便能饱,她与爷爷、爹爹,仍与在世为人时相仿,饥饿饱食、避暑畏寒,那些本能,全都没有丧失。

  「看来无论九个月后有无动静,现在倒是反应激烈。」他调侃道。

  她斜眸睨他:「你别想我留你下来吃饭!」附带重重一个哼,准备下床觅食去,裸足尚未沾地,遭他拉住纤臂,又给扯回床上。

  「有什么东西不吃?」他间。

  她没弄懂他何以有此一问,但仍答:「……狗。」

  他笑了一声,不意外得此答案,将她留在榻上,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再折返,手里端着烤饼,饼中央划了一刀,夹入一颗热呼呼的酱油煎蛋,酱汁遇热,散发一股浓香。

  饼是她自家的储粮,他只是烘热过,蛋也是她家的,他煎了半熟,一咬下,蛋黄浓稠溢流,被略干的厚饼吸收,口感变得湿润,酱汁咸香拿捏恰好,很是对味。

  一定是太饿了,才觉得真是好吃。

  她迅速吃完一块饼,舔着手指,意犹味尽,他递来第二块。

  「那不是你自己要吃的?」她舔完手指,继续伸舌舔唇角残留的蛋液,动作明明很单纯,竟在他心口挠了一挠。

  他声音些些沉:「你不是不许我吃?」他原本就没准备自己的分,他幷不饿,嘴上却说得像是她亏待了他。

  「最好你那么听话!」她把饼塞他手中:「吃吧,省得又埋怨我以大欺小。」她压根忘了,他与她神级不同,神族进食,不是因为饿不饿,纯粹只是想不想。

  鎏金没推拒,慢慢吃着饼,滋味一般般,他并无高超厨艺,简单将饼和蛋弄热而已,可她方才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尝到多稀罕的美食,教人看了很有胃口。

  「吃饼就吃饼,一直盯着我干么?拿本天尊当配菜吗?!」她被金眸瞧了发窘,口不择言,自以为这样说很具威严。

  他又是将她自头到脚扫视一遍,淬着金光的眸,浅笑荡漾:「你当配菜太辣口,有碍食欲。」

  让人食不知味,忘了咬在嘴中食物,是何滋味,只专注于她……这对进食是一大劣事。

  她眯眸:「……吃完就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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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下凡

  最后,他非但没吃完就滚,还在她家喝了壶热茶——茶,当然由他亲手泡,谁教某人素行不良,有往茶水中下药的恶例,活该不被信任。

  鎏金悠悠哉哉温火煮水、置茶、温壶,她家茶叶一般般,称不了上品,他仍耐心待之,步骤并不马虎,看他动作俐落间,不失风雅,为彼此分茶,再端至鼻前细细品香,金眸轻敛,侧颜弧线完美,从眉眼,到鼻梁,再至抵在杯缘的唇形,无一不美,她眼里瞧着的这番光景,远比嘴里尝到的茶香更浓韵。

  茶嘛,毕竟不是好物,泡得再专注,仍然只是一口粗茶。

  喝完茶,他还不走,硬拉着她遍观她家小破屋环境。

  小破屋有啥好逛?

  一间老屋子,风吹雨淋便揺揺欲坠,几十步路就逛遍了,倒是她最喜欢躺平午睡的小草圃,那方独享的秘密天地,被他染指,当他听闻她闲来无事最爱往上头躺躺、晒日光,他竟也有了兴致仿效。

  他躺在上头,金发铺敞绿茵间,但因夜色深浓,不若白日清楚,可月光柔柔,落在他发间,衬得每一缕金丝淡淡泛光。

  他闭眼小憩,同色长睫覆盖双眸,模样慵懒,教人不舍打扰,只好放任他睡,途中她还拿了被子替他盖盖。

  分辨不清他真睡假睡,她只能一旁干坐,等他自行开口说躺够了。

  等呀等,等不到他张眼,她坐累了,索性跟着躺下。

  躺草地数星星能有什么下场,数着数着,当然就被睡意给侵袭了。

  意识渐迷糊间,谁人梳了梳她鬓边散发,朝她耳后勾,隐约听见一道好轻好低的嗓,问了她什么,她又含含糊糊答了什么。

  那嗓,特别迷人,带了些喑哑,贴在她耳边,好听得让人无法招架,就算那嗓音叫她去替他摘粒星子下来玩玩,她可能都扛不住这种酥麻请求……

  等她睡醒,小草圃只剩下她和被子,还有笼罩满身的温暖阳光,鎏金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本能驱使,她探手去摸袖里的秘藏之物,却遍寻不着。

  鎏金走人就走人,临走前,竟还拿走她自虚境带出来的木钗!到底是有多想要呀!

  好吧……疑似是她自己拿给他的,可他也忒卑鄙!趁她半睡半醒半昏沉之际,使出迷魅嗓音攻势,勾引了她,让她糊里糊涂掏出木钗,双手奉上……

  人家放轻声,随口哄诱两句,什么都掏给他了!幸好肚兜还在!(结果人家要木钗也不要你的肚兜!〕

  那木钗,不是贵重之物,先前还血淋淋插在别人胸口上,此类凶器,她半点都不想拿来盘发妆点,失去它不痛,痛的是她对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苛责呀!

  苛责之后,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溢漫上来。

  打一开始,他就是为取木钗而来,现在到手了,也不需要再勤送拜帖,只求见她一见……

  想通了这件事,那股失落,越发汹涌,没法子压抑下去。

  日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竟无法消融心底渐升的空洞冰凉……

  她软软躺回草圃间,浑身倦懒,没有半点气力,费劲抬起手,覆盖在眼前,阻挡阳光刺痛双眸,也阻挡眼眶渐起的酸涩及迷蒙。

    ☆☆☆

  她没有料错。

  从那一日之后的数个月,她与他,不曾再见。

  本是意料中的事,真正发生了,不免仍有些唏嘘。

  也只能唏嘘。

  那一夜,是她贪来的,于他,不代表什么。

  有时她发呆时会想,那一夜,会不会只是她在作梦?

  事实上,她和他,压根没有过缠绵纠葛,全是她妄想出来的……不然,怎么会说断就断,一干二净,没有半分藕断丝连?

  可若真是妄想,她能勾勒出那么火烫烫的男欢女爱,到底是有多垂涎他年轻的肉体呀?

  穷神怀财在落寞中思起淫欲,一面觉得恍然若梦,一面又觉得,既然是梦,为什么不让她多梦几场才够本……

  发间缠系的那绺金丝,一再提醒她,彼非梦耶。

  她也不是很纠结的个性,夜阑人静时,偶尔觉得有些感叹,除此之外,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两人短暂交集,又各自错开,这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

  她与他的缘分,大抵只有一丁点,财神和穷神,本来就是死对头,妄想相亲相爱什么的,才是不切头际。

  只是扳指算算日期,肚皮没有动静,看来想有个璨璨金发的穷神第四代,也是件不切实际的事儿呀……

  若改找别人当破财的爹……不行,她完全提不起干劲,没有顺眼的家伙出现。

  不是很纠结的穷神,闲着也是闲着,就继续纠结了一下下。

  心情明明不欢乐,嘴角却不由得使劲上扬,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刻意用手指给硬顶上去,形成她此时双眼死气沉沉,唇角挑高高的诡异样。

  「你少烦我,我现在没有心思笑!」她凭空拂手,作势拨开什么脏东西,与某人对呛。

  「怎么可能没有心思笑?每一日,明明都是如此幸福美好呀!」几声轻灵咭笑相随,像清风中的悦耳营鸣,尔后才见彩云间跃下来一道身影,纤纤娉婷。

  围绕在身影周遭数尺的仙泽,洁白胜锦,泛有一股糖饴甜香,异常温暖,比春风柔软,比甘霖泌凉,几乎在触及仙泽的一瞬间,任何不悦的心境,都自动被驱逐,徒留满心悦乐……

  去他的满心悦乐!

  连心情想恶劣一下的自由都不行吗?!

  劣神榜上,有一个最微妙的名单,乍见此神名上榜,无人不为之震惊,可是静下来细想,又觉得这榜上有名,真是天经地义,老天有眼,缺她一个就没有公信力了!

  此为何神?喜神是也。

  喜神明明是讨人喜欢的神只,谁不盼望喜神入门来,怎会排上了劣神榜?瞧她容貌秀丽,和蔼可亲,永远笑脸迎人,谁见了无不欢喜,加之她嘴甜,从不口出恶言——

  简单提提两个血淋淋实例,大家就懂了。

  西海龙王当年丧子,悲痛欲绝,喜神一身粉嫩,如娇花初绽,上门致意,开口就是一阵银铃轻笑,悦耳好听,加之一脸容光焕发,拍拍西海龙王,好意送他几分喜气,振作颓靡精神,又补上一句:「死就死了,也不是坏事呀,他不过是比您早了一点点,以后您也会死,大家便重逢了呀,哈哈哈哈——」还没哈完,西海龙王爆怒,命虾兵蟹将乱根打出龙宫去。

  又一次,土德真君的婚事告吹,起因是未过门媳妇儿爱上自家好兄弟,求土德真君成全,这双重背叛,尝过之人才懂得多痛。

  土德真君大醉一场,恨不能就此醉死,永不清醒。

  喜神听闻此事,抱持着要替土德真君打气、送些好心情的高尚情操,急匆匆到来,土德真君醉醉醒醒,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落下珍贵汉子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他一颗心被至爱恋人捅一刀,又遭兄弟再补一刀,痛得想号啕大哭,畅快宣泄,在大雨倾盆中放声嘶吼——

  喜神天尊一到,喜鹊缭绕,伴随粉色喜泽弥漫,暖风徐徐,虹彩熠熠,哪来的倾盆?!哪来的大雨?!

  低沉阴霾被破坏光光,就连欲滚出眼眶的泪,也让喜神一掌拍回去。

  「眼前大好风光,哭泣掉泪什么的,多浪费生命呀!听!喜鹊报喜声如此悦耳,看!七色虹光如此炫目,来,把泪水擦千,与我一起仰天长笑呀哈哈哈哈哈——」

  这次喜神很欢畅哈完,没被打断,倒是土德真君一口浓血憋不住,噗地喷呕而出。

  当一个欢快乐观的神只没关系,当一个欢快乐观到影响周遭旁人,不管人家死了儿子、跑了娘子,迳自散播欢乐散播爱的白目神只,就不能怨大家不顾情面,在劣神榜的排名上,狠狠投她一票。

  对于自己上榜一事,喜神则是这样看待的——若因我舍身牺牲,占住一个名额,将一位仙友挤出榜外,少掉一个伤心人,功德圆满,甚好!甚好!

  土德真君呕那口血的心境,怀财深深体会,此情、此景、此个只想蹲在墙边领牾高深仙道的自闭时分,最最不想看见的家伙排行,喜神稳坐榜首。

  喜神一整尊亮灿灿,不是鎏金那种因金发而辉煌的光芒,是源自于她真诚的笑靥、明媚的欢腾,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耀眼,同怀财说道:「我给你一些喜乐仙泽,包你马上开怀大笑,烦恼忘光光!」喜神之所以上榜的原由,继续在此时发扬光大。

  「我赏你一些穷酸仙泽要不要?!」来呀!来互相伤害呀!

  「我是看见这处漫天黑鸦鸦,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才下来看看需不需要我相助嘛。」喜神出自一片好意,她向来最见不得旁人凄风苦雨。

  「我很需要你相助。」怀财懒懒瞟她一眼,神情有些蔫蔫的。

  「对吧!对吧!穷神天尊请说!千万别同我客气!」喜神一脸光彩绚丽,乐意之致,不怕被麻烦,只怕没人要麻烦她。

  「滚得越远越好。」怀财冷冷道。

  狠话一撂,喜神听完也没露半点沮丧,依旧粲笑嘻嘻,翻手变出两杯热茶,凑热闹地坐了下来,一杯递给怀财,一杯给自己,只当穷神是不好意思,没关系,她懂的,她乐于在一旁静静陪伴,等待穷神心情好转,再朝她吐尽心事。

  怀财觉得喜神误会颇大,但眼下实在没多余力气吼她。

  既然赶不走喜神,索性废物利用,拿她来吐吐苦水,问些颇苦恼自个儿的大难题。

  怀财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沉默一阵,喜神在身旁放光明、溢喜泽,怀财再喝一口,才作势不经意开口闲聊:「……若有个人,与你一夜风流,之后长达数月像仙界蒸发,碰也没能碰上一面……咳,我这是听友人抱怨,我当然并非当事人哈哈……」最后这句,绝不能忘了补充,撇清关系。

  「挺好呀,不,是特别好呀!一夜风流后,断得干净俐落,谁都不拖泥带水、啰哩叭唆,最好路上碰见也装作不相识,看来对方是个懂事上道的!哈哈哈哈——」喜神没怀财笑得那般僵硬不自然,她天性爱笑,一笑天下无难事,满面春光。

  怀财一愣:「……所以不懂事不上道的,是我……呃朋友?」

  「一夜风流四字,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你要好好开导你朋友,放宽心胸,目光放远,不管那夜多荡气回肠,就应该要遵守游戏规则,下了床,穿回衣裳,彼此不能死缠烂打,看开点,必要时,我乐意送些喜泽给她,助她早日走出阴霾。」喜神弯着眸,搭搭怀财的肩,一脸「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本天尊一块帮!」的古道热肠。

  许是喜神这一拍,拍散怀财些些茫然,神识清明不少,很多日前纠结的小地方,豁然开朗:「开导倒不用,我……呃朋友自己也知道,只是脑子空闲下来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你说的对,一夜风流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他是被强迫的,这辈子不想见我……呃朋友,的心情都有了吧。」

  喜神嘻嘻笑:「那就别让脑子空闲,学学我,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呀,哈哈哈哈——」

  喜神向来乐癫癫的,十句有八句废言,不值得参考,不过这两句话,怀财颇受用,不禁频频点头。

  好主意,忙到没闲工夫去想,自然不觉得这几个月……甚至接下来的几年、几十年再与他见不着面,能有多煎熬。

  一夜风流,他做得到,她当然也可以。

  怀财精神为之大振,双手抡拳,给自己打气,这还不够,她需要更多干劲、热忱以及旺盛的乐观,好干出一番大事业:「喜神,赏我满满一掌喜泽,我要重振穷神声威!」

  「咦?不是你朋友吗?」喜神柳眉挑扬,真心求解。

  穷神声威弱了一弱,怀财心虚道:「……我再转手赠给呃……我朋友。」

    ☆☆☆

  领了喜神的仙泽,改变心情,穷神威风凛凛下凡。

  穷神的天命很简单,不涉及命盘施予的一生财富多寡,看见仗富欺贫之辈,出手把那家伙的财气拍散,收工。

  哪里的富人最多?当「帝城」莫属。

  帝城又称孔方城,起因是此城鸟瞰下,似极了一个铜钱造型。

  城正中央圈出一方内城,四条主要大道铺设高价玫瑰石砖,颜色似鲜花绽放,长道两端以玉珠为炼,形成栅栏,寻常城民是不敢踏上玫瑰石砖,生怕碰坏道上一砖一石,只能绕道其余小街行走,四条大道俨然成为富家马车专驶之用。

  帝城的内城地价高、屋价高,物价也高,钱囊没几斤重还真住不起。

  自古以来,有富必有贫,有主必有奴,富人很难不靠人服侍而独活,帝城当然也有提供劳务之人,而且为数还不少,可他们不被允许留在内城,全数安排于帝城最外圈,那儿没豪奢园林、没有金贵饭楼、没有丝绸布庄,有的只是遮风蔽雨的简单瓦房,以及极其便宜亲民的小摊小贩。

  内城最富丽堂皇的饭楼,楼高五层,朱红漆柱雕刻凤鸟,花草纹饰镶嵌螺钿,楼瓦以金泊增添奢华,楼内桌椅皆是最好实木订作,所用青瓷碗盘或为莲叶形状、或为荷盏模样、或为蚌壳外形,生动似真,盛起佳肴美食,多出七分雅致。

  象牙箸,银制匙,夜光杯,连吐瓜子壳的漆木容器,都拿了玉石嵌缀几朵兰花。

  穷神怀财正坐在五楼靠窗处,窗扇雕工何等精细略过不提,系来当窗幔的绸纱料子,可不输她一身羽衣柔软,楼高风大,窗幔轻柔翻腾,带出一波浅蓝纱浪。

  她本没打算在凡间现形,无奈看见邻桌所点糕物太诱人,她若不显出真身,就没法子点上一盘好好品尝,思索了两个眨眼光阴,她立马决定冒充凡人。

  说冒充也不算,她当神的时间,远比当人的两三年更长,可她老觉得,自己身上「人性」强过于「神性」,凡胎血统根深柢固。

  手持香扇揺揺搧搧,另只手拈糕往嘴里塞,她一连吃掉两盘,边吃边往街景上瞟。

  内城算来颇冷清,并无太多闲杂人等穿梭,偶有人马经过,也是富家排场,马车镶金嵌银,悬挂玛瑙珠玉,行驶间,翠玉交击,玉响玎珀,不难听出每一颗珠玉,皆要价不菲。

  帝城富人重外表,鲜有低调内敛之人,家有多少财富,也得穿戴在外,供人欣羡一番,一如她过度奢华的精致打扮,在此处喝茶吃糕,全然无违和感。

  凡人眼中的她,正吻合内城居住的基本要求——贵气逼人。活脱脱就是个无所事事,上华丽饭楼,撒大笔银钱,尝一顿高价甜品的有钱人千金,谁能从她身上察觉半点穷神气息?

  很显然,她真被误认成富家千金,获某人青睐,命饭楼伙计送上几盘赏心悦目、精巧玲珑的甜品,讨她欢心。

  随伙计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冲她颔首微笑,手中茶杯微举,作势相敬。

  甜品是好甜品,色香味俱全,平盘里,捏了两条白白嫩嫩的小鱼,带些半透明感,糕身似乎以花汁染色,仿效鱼鳞纹样,下方一朵莲花糕绽放,盘内浇淋着糖浆,仿效一泓池水荡漾。

  另一碟是兔状糕,在盘中的竹林里赏月,绿竹与月皆是可食的饼。

  又一碟,数朵富贵牡丹糕,花瓣仿真,有红有粉有黄有紫,于青玉盘中争妍绽放。

  她也没客气,银匙舀了小鱼糕往粉唇里送,这动作,千娇百媚,振奋了公子哥,好比你在街上拿饵食喂猫,猫儿肯吃上一口,你便会得寸进尺,把手探出去摸一把……

  公子哥行径如出一辙,喂完她,要来摸……不,是来更进一步攀关系。

  她没碰过这类事,只在戏本子上瞧过,她记得是叫……搭讪。

  在人间,她死得太早;在仙界,也不会有谁傻傻想搭讪一尊穷神,她略觉新奇,美目微敛,等着看他下一步。

  「姑娘应该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则魏某定当识得姑娘。呀,失礼了,在下魏倾城。」

  报上姓名,没获得预料中的反应,一抹淡淡失望,浮现公子哥眼底,想来应该是个一亮出名号,便会得到「您是魏倾城!久仰久仰」之类的泰承,可惜穷神孤陋寡闻,当真不知「魏倾城」是什么货色。

  怀财解决第二块小鱼糕,糕体沾满糖浆,甜得颇得她喜欢,她微微一笑,算是给魏倾城良好回应,他不请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颇高,挺有交际本领。

  「好吃吗?这是富贵楼的新菜色,隐藏版菜谱,非熟客想点还点不到。」短短几句,抬了抬自己身价,能与富贵楼是熟客,身分绝非等闲。

  「还行。」她并非唱反调,只是她先吃了两盘糕,又灌了茶,饱食感自然会降低美味感。

  魏倾城轻笑,仿佛认定贵气美人自有其骄气,不以为忤:「姑娘吃惯了更好的,才会觉得富贵楼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请教,姑娘是哪户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胆,改日登门拜访?」

  「要见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说完,想起自己曾经连退某人五张拜帖的丰功伟业,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艳且美丽。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魏倾城欣赏美人一笑。

  「还行。」又是同一句回答。

  「接不接是姑娘决定,送不送则是魏某诚意,还望告知拜帖当往何处送?」

  「……你这是调戏吗?」人龄不及三岁的穷神,接缺的世间之物太少,目光浅短,眼里难得存有一抹单纯天真,充满兴味。

  她问得太直白,不拐弯抹角,饶是魏倾城这类火里来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难免一呆。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儿恋花,在下这行为应该称之为,追求。」

  「追求?这个词儿也新鲜,好,你继续。」她吃着兔状糕,赏给了他这等殊荣。

  魏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户人家的娇千金,一副高傲模样,骨子里却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门没带丫鬟或护卫?独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险?」

  「危险?这里有狗?!」她银匙一顿,艳颜镶嵌警戒,左右张望。

  危险只让她联想到狗?这世道,比狗还要可怕的危险,不知多上多少。魏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比起我一帮属下,还要更教人信任,我养了不少,外人看牠们凶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爱得很!」魏倾城诸多兴趣之一,就是养狗,一论起狗经,神情明亮发光。

  「……你可以滚回去你那桌坐吗?」她毫不客气赶人。

  可惜有人听不懂,依旧乐呵呵地说:「你若怕大狗,我家还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软软的,咬人像在挠痒痒。」双手比画着狗崽大小,说到「软软的」时,十指作势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嫩犬,怀财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不给他调戏和追求了,彼此兴趣天差地别,谢谢甭联络。

  魏倾城终于发现美人对狗话题多无趣,因为她百无聊赖,拿银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样。

  他干笑,想着要快些转移话题,说说姑娘会感兴趣的玩意儿……嗯,对街的金饰铺近来好似有些新货色,没有姑娘不爱金银珠宝,从这儿着手好了——

  他启唇正要说,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动作,慵懒掀起长长羽睫觑他,先行开口:「这帝城算是你地盘吗?有没有听说哪个富豪素行不良,老爱欺负穷人、强抢民女、苛待下人之类的?」

  魏倾城沉吟:「帝城我相当熟稔,但这类劣行,我还真没听过……」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银匙指向他鼻尖,凛冽逼问。

  「我怎会做这种事,呃,我家的狗……是咬过偷儿没借,但平时没我命令,不会胡乱伤人。你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她收回银匙,继续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没有,金老爷对待下人就挺严厉,若办事不合心意,动辄打骂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将奴仆剥个半光,罚跪门前更是家常便饭……」

  怀财来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掺杂了兴趣,又听魏倾城笑笑说:「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啦……习奴欺主,太惯宠只会让下人骑到头上,难以使唤,我府上也立有数条严规,若有违反,总要教他们尝些苦头,得了教训才晓得乖嘛。」

  乍听下是个道理,无规不成矩,管理家业与治国一样,要维持正常运作,自然须有准则,用以规范人之劣性。

  天底下,没有不教训奴仆的主子,不过「教训」两字,挺微妙的,教训到哪种程度算恰好,也是门学问,太过则严苛,太浅则无法杀鸡儆猴。

  「说说你都怎么教训下人?」她对魏倾城那句「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欲望,尤其他口吻惩般风轻云淡,说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对于处罚人一事上,态度越闲散,越不会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倾城是这类的人吗?看他此时诚恳笑脸,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这种闲杂事,魏倾城向来不管的,于是招手唤来随身小厮,要小厮回复她的疑惑。

  小厮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飘移,定定落在自个儿脚尖,连站姿都直挺挺,细数道:「府里规矩甚为严明,最忌奴仆手脚不干净,若人赃俱获,绝对不容续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顿再扭送官府;二忌奴仆顶嘴,没得主人命令,不能随意插嘴,当然更不可私下评论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掴耳光,再赶出府邸;三忌奴仆自作聪明,耍些手段伎俩,讨主人欢心……」

  她喊了声停:「三这个不太合理,讨主人欢心怎么了?」她倒觉得如此忠仆该赏,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赏。

  替她解惑的是魏倾城,他啜饮香茗,笑道:「我讨厌太有心机的下人,忠心不该掺杂算计,计较今天做这事,能得多少收获、多少赏赐,意图太不单纯,想了就烦。」

  她打量他好一会儿,颇有心得:「你虽然满脸笑意,实际上很是严厉嘛。」

  「严厉是对下人严厉,但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魏倾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时这么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点用处也无。

  「若是今日心爱,明日不爱了,你是严厉还是不严厉?」

  「这个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觉得颇难回答,答个不好,倒沦为变心后郎心如铁之辈,可他方才的答案,确实存此矛盾。一时答不了,自然想随意揭过,他顺势挑开话语:「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谈衣裳首饰香粉,更像个明察暗访的女差爷,真被你査到哪人为富不仁,你打算惩治他吗?」

  「这你都看得出来?」太神了这男人,将她的来意看透透?

  魏倾城当她这惊讶反应是作戏,给足了面子笑出声:「若是如此,魏某欢迎姑娘来査我。」

  「被我査上的人,下场不会太好哦。」

  「魏某愿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财大气粗。不过前提是,魏倾城得踩中她的底线,否则他也不值她浪费时间。

  美丽杏眸往魏倾城身后的小厮瞟去,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绝非一日两日养成,他态度很恭敬,恭敬间,隐隐充满惧意,很深沉、很违和,僵硬如木头,颤抖如筛子。

  按理来说,魏倾城笑脸迎人,言谈中颇带风趣,不应该让随身小厮散发这种恐惧,就连呼吸声也刻意压抑,像是担心扰了主子安宁。

  怀财玩味观察,托腮,瞟回魏倾城,这男人,没那么简单。

  再者,他身上财气满溢,相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过头,若不是他累世积福惊人,便是另有蹊跷。

  受财神如此眷顾之人,被穷神盯上,也不过是刚刚好而已。

  纤指在桌缘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没吐出的一句话——就决定是你了!

    ☆☆☆

  挑上魏倾城,理由不算充足,怀财只是闲得慌,想尽快找些事做。

  若事后发现魏倾城构不上「恶富」等级,了不起拍拍屁股走人,改去找什么金老爷银老爷,她又不用负责任,算算不吃亏。

  这也正是她谢绝魏倾城送她回家的提议(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转身又拈诀隐身,跟上魏家马车,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时,她坐在巍巍魏府的凉亭飞檐上,红裙摆下露出白玉裸足,迎空晃荡,踝上金铃玎珰作响,清风拂撩,铃声悦耳舒心。

  魏府占地惊人宽广,几园几院几厅几轩省略不提,她也没想逛遍,邸园多碧水山石、葱郁常绿,俯拾皆具诗意,处处自成美画。

  至于魏倾城为自家爱犬圈画一大块草地,供牠们奔跑活动,那一区域,远远就能听见狗吠,狗每叫一声,她胸口都跟着重震一分,她死也不会靠近半步。

  此处凉亭临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桥倒映,小小一隅植满芙蕖点缀,风平时,水面如镜;风起时,银邻如鳞,一侧又有翠玉杨柳起舞,横看竖看趴着看躺着看,都能看出一番风雅情趣。

  怀财试过各式看法,日景夜景无一遗漏,观察了几日,除了赞魏家好财力之外,倒没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静静,仆众各司其职,扫地的乖乖扫地、除草的认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没看见争执或陷害,虽偶有管事责骂下人,声量不会太大,言词也不算恶毒习难,句句在理,下人颇受管教,频频颔首应诺。

  她盯了魏倾城数日,只看见一个勤奋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门谈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还得进书房忙一阵,看看帐、批批文书、听听管事覃报府内琐事什么的。

  魏倾城尚未娶妻,美丽侍妾倒已纳两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颇远,相安无事。

  什么深宅内斗,什么算计心机,什么茶里下毒,什么你肚里怀的那块肉绝不能让他出世……全是浮云,魏府安逸得毫无波澜。

  怀财深觉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爷去,还未自飞檐起身,另侧的山石后方,传来几句逼问,夹带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说话那女子她识得,是魏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称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楚楚可怜,咬唇模样柔弱,教谁能不怜惜。

  显然她这旁观者多事,当事人魏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庞挂着笑,双眸却极冷,睨向美人落泪,文风不动,连抬抬手为她拭泪也没有。

  原来魏倾城也有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怀财来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着下颏朝下看,她这处地理位置好,全无浓荫枝叶阻碍视线,瞧得很是完整,听得又清楚,最佳观赏座位,可惜没摸包瓜子上来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过于失去男人的爱情,在这世道,豢养深闺的女子,所盼所求,也仅仅男人宠爱,或许一辈子难成正妻,然受宠的妾,受男人羽翼保护,获取一世安稳倒非难事,若再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地位便更稳固了。

  可惜,男人的宠爱——多不安稳的玩意儿——无法取决女人自己,得赌赌运气,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属于后者。

  「别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讨厌听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欢你明媚笑颜,以及动人舞姿,这副狼狈模样,太破坏我曾爱过的你。」魏倾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恶。

  「为、为什么现在不爱了?……是我哪儿做得不够好?你、你说,我愿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变成哪种模样,我就变成哪种模样……求求你,别不要我,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着他衣袖,泪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晕开点点泪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诉,怀财听了都心软,心想魏倾城应该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嘤嘤哭两声,八成就能得逞……

  原来女人哭起来能这么美,她得好好学习学习,下回有机会,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声,哪还有机会?!这几个月的教训,还不能让她清醒点吗?!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连你姓啥名啥都懒得去记,你还想为他学习怎么撒娇哭泣才美丽吗?!你的穷神尊严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问: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学起来也算个好经验,难保下一个(交往)物件用不着,哼哼!

  可惜,怀财好学可嘉,然而正欲偷师的美人儿,下一个眨眼瞬间,被男人冷冷推开,几步踉跄不稳,跌坐在地,她与怀财全傻住了。

  魏倾城敛笑,脸上依然没多大情绪变化,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判若两人,与怀财在饭楼所遇见的那位,天差地别,根本是双胞胎兄弟吧!叫什么魏祸国之类的?!

  「我说了,我讨厌女人哭,更讨厌女人死缠烂打,我并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给你三天,让你离开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帮你做,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缺了笑意浸润的嗓,也能恁般冰冷。

  他那时同怀财说——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当初,他必定也爱过侍妾甲,为她摘月折星亦不觉辛苦,当他心底有你时,要多少呵护都行,甜言蜜语说再多也不嫌腻,一旦爱逝,他愿意给的,只剩这般冷冷言词。

  侍妾甲仍旧落泪,却当真不敢再开口央求,纤纤双肩哭得颤动,强忍啜泣声溢喉。

  魏倾城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怀财飞下凉亭飞檐,跟在他两步左右的距离,身形自然仍是隐蔽,说出来的话语不会被他听见,可她太有感缺,不发不爽快:「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有些狠呐……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几年过后,你八成也是这样待我吧,啧啧啧啧……」配上连连揺头,感叹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脸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后冰冰铁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静候吩咐,魏倾城步伐未停,丢下几句简洁,仿佛说着一件芝麻缘豆大的小事:「给她一笔安身费,送离帝城,我不想再见到她。」

  「是。」管事一揖,立马去收拾善后,看来是个伶俐人,不知见识过主子如此处置失宠侍妾几次,早练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倾城几眼,继续有感:「比起你先爱后狠,倒不如鎏金从头到尾的冷脸相对,起码他态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会儿天庭一会儿地狱……呃,都在地狱好像也没什么好,算了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兽心,若没有隐起身,我可能还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虽说魏倾城这样,着实构不上「恶富」之流,但怀财认为,给负心汉些些小惩,倒也无妨,他这般对待旧爱,分毫情面不讲,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谴。

  穷神的功用,此时不发挥,更待何时?

  她撩袖抬手,决定一掌落下,拍断他一整个月的财气,让他走路掉钱、买东西被坑,谈生意桩桩失利,财库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举高高,指甲上的花红色泽鲜艳好看,这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教人直想握进掌心,好好呵疼厮磨,谁能料想到,它杀伤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间,就是几张银票灰飞烟灭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挥下,腕际遭人牢牢扣住。

  她惊讶,明明她是隐身,凡间无人能看见她行凶才是呀!

  猛然往身后瞧,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坏她好事——

  视线转过一半,先看见迎风飞扬的金色发丝,阳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记忆中,这样奢丽的发色、这样柔软的发瀑,漫在肌肤上挠人发笑,深埋其间还能嗅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只属一人所有。

  视线再偏后一些些,顺着金丝挪去,鎏金那张冰雕出来的俊颜,落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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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重见

  真的是许久许久未见,这一眼,才知道自己有多怀念他这号神情。

  金丝长睫,微微敛覆同样金色眼瞳,高挺的鼻梁,几无瑕疵的面庞,她得强掐住大腿,凭借一丝疼痛,好忍下伸手摸上去摩挲的冲动。

  她身影倒映在那片金煌波光中,他却不见久违的喜色,眸光甚至有些冷,似乎对她正欲朝魏倾城下手一事,颇不认可。

  他的淡漠眼神,让她灭了重逢的喜焰,燃起另一股文文闷火。

  本要脱口几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的客套问话,到了喉间立马变调,一离唇,全变成冷哼夹杂的嗤语:「原来是财神天尊之孙……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金块?金砖?金鱼?本天尊贵人多忘事,名字这等小事,懒得费神记。」每个字,像从鼻腔重重哼出来,故意要惹他不快,他才会知道她多不快。

  使劲想抽手,他竟不放,怎了?是担心她一个反手,偷袭魏倾城吗?!

  早在两人一拉一扯的对峙中,魏倾城不知走了多远好吗?!

  她力不如人,声量倒赢过他许多:「无礼小辈,还不松手?!」她挣扎力道加大,急于由他手中挣脱,似乎是怕她动作过激,他终于松开五指,任她抽离。

  松开之前,他定睛看她,眼神是她不懂的深邃,像最深的海,看似平静,却隐藏危险。

  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回去,要比眼睛大是吗?!她才不会输!

  「我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读书?那些书册全看完了?」他问。口吻活似个老夫子在盯顽劣小童课业。

  「谁要乖乖听你的?!那些破书我才不要看!」她行径完全吻合顽劣小童,顶嘴顶得好顺溜。嘴上说不看,她倒真的读了好几本,每一册间,都有他的字迹着墨,他看起来冷厉,字却很端正秀丽,一笔一勒工整仔细,偶有行云流水,也不显草率,人如其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那些书册,应该是他就学所用,批注皆是些课堂补充,不曾出现少年唠叼或风花雪月的随笔闲事,当然,更不会有课堂上画画小鸡小鸭的挥毫神作,想想他读这些书时,神岁不过六七岁小童,便写了一手好字,童年该有多贫瘠呀!

  与其说她是看书,不如说她只看他的批注补充,看得入了迷——正因为太入迷,她才逼自己不准再看,把那些书册锁进破柜子深处,省得扰她思绪。

  询问课业未果,他也不奢望废柴上进,改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天尊办正事,需要向你一个小辈交代?」哼两声,才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他以下问上,于礼不合,她不想答自然可以不答;她以上问下,降贵纡尊,是给他面子,他若不答,是为不敬,大大的不敬。

  他果真很不敬,对她的问句恍若未闻,只淡道:「魏倾城不是你能动之人,离他远点。」

  「……本天尊还真不知道,财神除赐财之外,更得负责派孙子来保护凡人?你没瞧见他是什么货色吗?!这种人,干么如此善待他?!」

  许是受他模然表情所激,又或许对他命令般的口气不满,当然,更多是为了久违重逢,竟只换来他这般不冷不热的对待,她一时怒到脑袋发胀,生不出理智,口不择言:「你们财神助纣为虐的劣根性,怎么千百年了也不改一改?!」挑衅得太得意忘形,她欲罢不能,再说:「魏倾城凭靠财力,看中哪家姑娘就去沾一沾、惹一惹,兴头没了,又像处理破衣破鞋,随手一扔,不管不顾女人的伤心眼泪,你们还保佑他财运亨通,岂有天理?!要不是本天尊老僧入定,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你」这个字险些说出口,所幸她机灵一顿,直接略过,急促续道:「日前他调戏我时,我若脑子犯傻,被他人模人样糊弄,扛不住哄诱,呆呆信了他的甜言蜜语,明日也许哭倒在他脚边,求他别抛弃的苦旦角儿,换成我担纲了——」

  「他调戏你?!」鎏金声音一沉。

  「他、他说那是追求啦!但我觉得,追求和调戏本就只有一线之隔,差别在于我若也有意,便是追求,我对他不感兴趣,他所做的一切自然便沦为调戏。」怀财一开始还缩了缩肩,一想不对,她又没做错事,他瞪什么瞪?!于是,后头几句也益发理直气壮、抬头挺胸。

  所以她用了「调戏」,代表她对魏倾城毫无在意,凝在鎏金面上的些微暗沉,稍稍捎散,声嗓不若方才瘩哑沉重:「既可以隐身,为何让他看见你的模样?」她一副艳容无双,招几只蜂、引几只蝶能有多困难,要避开凡人觊觎,自然该将自己藏好,如此简单的道理,她蠢到都不懂?

  「不显形,怎么上饭楼吃糕点?」她反问,赏他一脸「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蠢到都不懂」的回马枪,很是鄙视。

  「……」面对她的坦然,他完全无言,而且这番凛然回答,居然无从反驳。

  「你还是没告诉我,凭什么对魏倾城另眼相看?你是真的在保护他?」

  「这件事,你不知晓得好。魏倾城为人处事如何,皆与你无关,你速速回去,若闲得发慌,把这些也读一读。」他反手变出五六本书册,比起《万物诸相史》薄许多,算得上客气了。

  「谁理你呀!」她甩手拨开那些书,才不接下烫手山芋:「本天尊是你能指使或命令的吗?!魏倾城这件事,本天尊管定了!你越是想保护他,我就越寻他麻烦!」

  算来魏倾城何辜,本来只是富公子抛弃旧爱的微罪,却因为鎏金为其出头,反倒惹怒穷神,受到牵累,这下子,穷神非拿他出气才能罢休。

  怀财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但站在颜面及气势前方,什么理亏全是浮云!她就跟他杠上了!

  「你打也打不赢我,如何从我眼皮子下对魏倾城动手?」他此话虽贬损,却是实话实说。

  论仙术,她岂能如他?论剑法,他不知狠甩她几条仙街,缚绑双手让她百余招,她妥妥一根废柴,也碰不到他半根寒毛。

  怀财想回嘴两句,偏偏找不到着墨点,只能磨牙瞪他,瞪他之余,眼角余光瞟见一片水蓝色衣角晃过,原来是方才走远的魏倾城,竟又折返回来。

  她突然灵智大开,神思请明,思绪飞快翻动,而与思绪同样飞快运转的,便是她立即釆取的动作,一整套行云流水,就从他眼皮子下迅速腾向魏倾城。

  鎏金只顿了一瞬,随即出手要阻她,岂料她一个飞跃,舍弃隐身,莲足轻点,落在魏倾城身后,出声唤他:「魏公子,真教人好找。」

  魏倾城吃惊回身,见来者是她,一脸莫名且诧异,望了望自家高耸围墙,又瞧了瞧相距颇远的魏府朱红大门,对于她出现于此,很是惊奇:「姑娘怎么在此?魏某没听闻下人通报——」

  她微弯身,抚平裙摆皱折,身势却佯装没站稳,如风中柳絮揺曳,不胜娇弱,在魏倾城一声「姑娘当心!」的惊呼声中,被魏倾城托腰稳住,她目光先是往鎏金所驻方向流转一圈,笑容得逞,如猫儿偷腥成功,不忘回眸挑衅一笑:

  本天尊就这么动手呀,有胆你现形阻止我呀,哼哼!

  凭你那头金发,还怕不被当成金毛妖怪给乱棍打出去!

  「多谢魏公子,幸好魏公子声名远播,要寻着你住居倒是一点也不难,只是府里偌大,要找到你,费了人家好一番工夫。」她胡说八道起来,取出丝软帕子,指揩莫须有的额汗。

  「姑娘是特地来寻魏某?」魏倾城面露乍喜,一时之间脑热,也顾不得深究,她是如何闯进府邸深处,那等小事,哪比得上美人儿亲自登门重要。

  「可不是。人家跑得好累,也好渴,有没有茶水喝?」她娇媚一笑,瞟见鎏金的脸色,笑容更似花儿盛绽。

  「有有有,我马上吩咐下去,我先领你去听雨轩坐坐,歇歇脚。」魏倾城把握机会献殷勤,握着她柔软小手不放,怀财也没打算抽回,她不介意让他多摸两把,自个儿取些穷运回去。

  趁魏倾城起身,去唤小婢备妥茶水点心,怀财入坐听雨轩,揺香扇搧风,姿势舒适风凉,对着一旁隐身的鎏金道:「你眼皮子底下没也那么难钻嘛。」她故意说来激他,自然专挑难听话讲。

  「你这般胡作非为,可想过如何善后?!」他声音冷若冰霜,夹带怒意。不知是气她使了小人伎俩,抑或恼她竟然任凭魏倾城吃尽豆腐,一路牵进听雨轩。

  「善后?嗯……没想过。」她答得好顺口,也很诚实。

  这种时候,谁还管善后呀!当然是怎么爽快怎么玩。

  「同我回去!」他探手过来抓她。

  「你是本天尊的谁呀?!我们无亲无故,连朋友都不算!」她拿香扇打他的手。

  恰巧魏倾城吩咐完小婢,正转身折回,见她朝半空中使劲挥舞着扇子。

  「姑娘怎么了?」魏倾城眨眨眸,不解问道。

  「蚊子,这季节,讨厌的蚊子好多!」她弯唇笑,挥扇的手又朝鎏金多搧两下。

  「姑娘细皮嫩肉,咬伤了可就不好,我派人送一炉驱蚊薰香过来。」魏倾城很是体贴。

  「甚好甚好。」她打够本了,满足收扇。

  收扇之前,趁扇面掩藏住面目,挤眉弄眼送鎏金一记大鬼脸,看鎏金那副不甚好的表情,她乐得直呵呵。

  鎏金岂止不甚好?他是大大的不好!

  没料到她这般胡来,在凡人面前现形,还被凡人明目张胆觊觎,她与越多凡人接触,越难走得干净俐落,到时她在凡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无法轻易揭过,万一又生事……不,她是一定会生事,届时违反仙规,后果她绝对也没想过。

  再加上她……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麻烦精,果然妄想她能乖乖在家用功,是他太贪心的奢望。

  他身负任务而来,没办法如她一般任性妄为,说现形就现形,否则他真想将她捆了捆,一把扛肩上带走。

  瞧她此刻与魏倾城有说有笑,接受魏倾城的喂食,吃糕吃得欢快,丝毫不担心茶水或食物里会不会被下了药……好吧,这等下流事,不是人人都会做,她自个儿首为凶手,经验丰富老到,倒是真的不用替她优心,但鎏金的不悦,依旧表现在面庞间。

  「这是冰镇山楂酸梅汤,最最解热消暑,姑娘尝尝。」魏倾城为她舀一碗。

  听到消暑她就来精神了,正要接过,鎏金却出手了,弹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金光,击中魏倾城手腕,震得他一麻,山楂酸梅汤全洒了。

  她瞪过去,眼神逼问:你在干么?!

  鎏金看也不看她,她自行解读他的神情,明摆着不让她喝这道消暑圣品。

  「抱歉,一时手滑,我再给你舀一碗呀呀——」一阵钉铃铛锒,一锅冰镇仙楂酸梅汤不知怎地打翻,全倒向魏倾城,喂了华贵衣裳一身,所幸是凉汤,不会烫伤人,只是模样很是狼狈。

  魏倾城向来俊儒温雅,怎容在心仪美人儿面前失态,匆匆道完歉,神速回房更衣。

  魏倾城或许瞧不明始末,不懂自己怎如此笨拙,打翻汤碗在前,打翻汤锅在后,可怀财看得一清二楚——那锅汤,是鎏金一指挑翻的!

  她捏碎手里白糖糕,没空去拂满掌糕屑,轰然转向鎏金:「你到底多不想让我喝汤消暑?!」

  鎏金脸上毫无愧色,答:「仙楂你少碰。」

  「连我喝什么你也管?!」

  「这个也别喝。」他倒掉她手边那杯浓茶,继续一脸无愧色。

  「那我能喝什么?!」她怒声问。

  好问题,他给了她一杯清水,大热天的,水还是烫的。怀财:「……」

  忍住把水泼他脸上的冲动,也觉得他若顶着满脸水湿、晶莹水珠顺沿金发滴淌……情景太过撩人,有碍她朝他发脾气的威力,这杯水,泼不得。怀财深吸口气,道:「你是故意来惹我上火的对吧?!不,光是看见你,我整把火都烧上来了!」

  吠完,彼此之间静默充塞,只剩两两相望,良久,他开口:「原来,你不想看见我?」他先是挑眉,后则皱眉,一脸恍然大悟,而这恍然大悟之后,似乎又掺杂了深感受伤的情绪,加上他问出那句话,声音放太轻,乍听下,有气无力,竟生出些许可怜意味——

  当然,以上,纯属怀财的解读,鎏金不过是恰好不想扬声说话。

  她误解得太及时,也太过头,反省了自己方才话说太重,很是不妥,很是伤人,不,是特别不妥!

  特别伤人!

  她暗骂自己几句,急于想作补救,一个没留神,心底话麻利地溜了出口:「谁说我不想看见你,这几个月里,跑得不见踪影、音讯全无的人,明明是你!还有,刚刚久别重逢,没露出开心表情的,也是你嘛——」神智瞬间归位,她激灵灵惊醒,已来不及掐断语尾。这张嘴这张嘴!你到底都说了什么呀呀呀呀呀呀——

  鎏金面上淡笑微露,与数月前的那一日,询问她有什么不吃,她本能答了「狗」时,他所呈现的神情相仿,有些柔软、有些温和,不再冷冷硬硬,她很喜欢他这副模样……

  那笑容像在说,他对于她的答案,颇为满意。

  然而他只听不答,探过手来,似要触碰她的脸颊……

  怀财瞠着眸,见他渐渐倾靠过来,彤云缓缓飘上她粉腮,染开迷人红晕,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手势倏地下挪,取走桌上那盘木瓜:「这个你也别吃。」

  「……」她再度上火了!吼!

    ☆☆☆

  打前几日胡诌借口,说她与爹娘置气,离家出走中,魏倾城二话不收,大方收留她,承诺她爱住多久住多久,更立马命人收拾一处小院落,供她暂居,派两名小婢侍候。

  这院落很清幽,四周植满荷花,正逢花期,开得正盛,就取名「眷荷院」。

  魏倾城以赏荷为名,天天勤跑眷荷院,为她带来各式新奇好玩之物,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华裳、有时是脂粉,更多时候是珍贵珠宝首饰,怀财大都无动于衷,她心情不美丽,见什么都神色恹恹,提不起劲,起因自然是金色头发的某人。

  据她几日观察下来,鎏金根本是报复她现形于魏倾城面前,时不时拍散魏倾城财气,坏鎏金大事,于是,当魏倾城兴匆匆布置满桌菜肴,邀她共用,他那幼稚的复仇行径便开始了。

  不许她吃这个、喝那个,举凡他不让她吃的,一筷子夹下去,切块的甲鱼都会飞——当然不是真的飞,而是由筷间落下,在桌面弹两下,直接往桌下掉。

  她眼睁睁看他很顺畅地动用两指,将她筷间甲鱼往下拨,一口气憋在胸臆,燃烧旺盛,要不是魏倾城坐在对面,她真想拍桌丢筷朝鎏金大吼。

  有没有这么幼稚呀?!

  茶不给喝,酒不给碰,人参茶也不行是怎样?!

  她夹一块姜葱蒸鲫鱼,他大爷没反对,她顺利吃下肚,再夹一块家常小炒鸡,他大爷眉峰未挑,她又成功吃下肚,附带扒两口饭,夹青菜是绝对不会受阻,她边吃边偷瞄他,趁其不备,快手去抢药膳甲鱼,那两只过度修长好看的指头,比她更快一步,半途拦下甲鱼肉。

  甲鱼肉咚咚弹两下,掉落她脚边,连死了煮熟了也难以暝目。

  她瞪着空空如也的筷子,说不上来是怒气多一点,还是哀怨多一点了。

  只准她夹青菜豆腐,鸡肉鱼肉牛肉……好吧,准她吃的东西还不少,至少不是存心饿死她。

  「原来,怀财姑娘爱吃这几道青菜,不吃甲鱼及辛辣之物,下回我叫厨子按你口味来做。」魏倾城留意她的偏好,发现青菜豆腐类她吃得最多,自然要贴心记下。

  我哪是不吃?!是有人明摆着不给我吃呀!怀财满腹冤屈无人可诉,只能怒暗始作俑者。

  「魏公子不是很忙吗?不必每餐都特别拨空来陪我一块用。」她干笑,真正想说的是——你不来陪我吃饭,旁边那位保护你的财神之孙,就不会有机会坐在桌侧,夺我甲鱼!坏我食欲!

  「再忙,也要陪你好好吃顿饭。」魏倾城一笑,自以为说来贴心温柔,殊不知听进她耳里,半点不领情,只想呕血回他一句你何必!

  有心讨好女人时,就算忙得像条狗,也会爬着过来嘘寒问暖,倘若无心,即便大老爷闲到无聊打蚊子,亦不会有空来看人一眼。魏倾城现在待她的态度,当属前者无误,而且,在夺得她芳心相许之前,他都没打算改变战略,怀财只好继续忍耐这种被限制饮食的日子。

  她当然大可拍拍屁股走人,去一个鎏金管不着的地方,大口喝酒啃甲鱼(甲鱼何辜……),但她这股硬脾气,不容她示弱,在这情况下,谁先高开谁就输了!

  她死守她的傲气,情愿每餐与鎏金进行攻防,不知怎地,饿是没饿着啦,吃得顿顿皆饱,精神也益发的好,先前大概是下凡不适应,又正逢夏季,她热得有些反胃作呕,节制了饮食后,倒改善些许。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觉得,喝清水最解渴。

  鎏金不给她碰魏倾城,发泄发泄她颇憋屈的闷气,行,她只好去碰别人。

  帝城地广人稠,总能找到几个供她解气,果不其然,她才踏出魏府,行经巷道,一名扒手由她身后窜出,重重撞了她一下,她腰际间圈绕的金饰腰炼,便被硬生生扯断抢走。

  怀财没急着喊抓贼,只是悠哉地用香扇敲打掌心,默数一二三。

  三字数完,扒手在玫瑰石道滑一跤,竟飞出了玉珠炼栅栏的另一端,掉进城河,扒手在河里载浮载沉,高喊救命,可今天收获太丰盛,怀里全是偷来的钱囊,银子沉重,拖累他泅游姿势,在性命垂危之际,他不得不丢弃所有战利品,任其沉入河底,才终于被河畔几人给捞救上来。

  怀财哼哼想:「我穷神在天界虽不济,对付凡人可绰绰有余,你当我能在劣神榜占上一位,凭得是什么?鎏金摸走我的木钗可以,你摸走我的腰饰就不行。」这是迁怒,将鎏金那一份,也算到扒手头上。

  她再度继续闲晃,短短半个时辰,三组人马上前调戏她,客气一点就追在她屁股后头追问芳名,不客气一点的,甚至企图对她用强抢的,妄想拉她上马车,就地正法。

  她当然更不客气地将对方就地正法。

  强抢民女的绮襦纨裤,就让我代替月亮惩罚你!

  当那男人与家仆动手欲拉扯她,怀财打算赏他们十年挥散不掉的穷息,正要动手,那男人被人狠狠丢出去,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家仆,亦遭一一击昏,凡人肉眼瞧得不明白,怀财倒看得很清楚,金发的那一位,神情寒似冰,虽未于凡间现身,却出手把富恶少一伙击溃。

  明明是财神一脉,处置起人来也是心狠手辣,而且她好像看见他……在生气?

  气什么呢?气她胡乱跑,还是气她欺负弱小?但他看起来欺负得更使劲呀。

  「喂,你这样打他们,不是把他们财运越打越满吗?」怀财见富恶少一伙全晕了,才开口问鎏金。

  本想问他怎凑巧在此,心里又自有答案,八成是魏倾城也在附近谈生意,他随护在旁。

  「谁告诉你,财神一族只会赐财?」他睨她。他甫说完,远远看见五户宅子冒出熊熊烈火,吆喝声响到连这儿都能听见,宅里人一面喊救火,一面有人哀号曹家几处生意铺子怎会同时同日火灾。凡人不知所以然,怀财倒是相当明白,那几家铺子,当然非恶少家的产业莫属。

  「你是在炫耀你连没收凡人财气,也比我高段吗?」她又忍不住哼他。不得不承认,他惩治恶少的手段,是比她的痛快许多,胆敢欺负到她头顶上,活该死好,看你日后还怎么强抢民女!

  她随即又想到:「你们财神不是受限天命,不能胡乱改变凡人财运,小改无妨,大动不行,你烧了他们的铺子,不会受罚吗?」财神不若穷神自由,他们赏赐的每一笔财,都是天注定赐予该凡人的,增减不得。穷神则不然,路见不平,拍散恶人财气相助,全凭两字,爽快!他不会同她提及受罚之事,他既出手,自是作好了领受的准备,觊觎她美貌的恶少,仅拍散些许财气,怎能解他之气!

  「你别只身乱闯,凡间诸如此类的劣徒数之不尽,快些回去。」

  「我在府里很闷呀!出来行侠仗义,凡间劣徒能把我怎样?我堂堂穷神——」

  堂堂穷神,被区区一个财神之孙,提着领子,捉回魏府,结束这一回合的穷神之乱。

    ☆☆☆

  这一夜,热得有些难入眠,荷塘里蛙鸣响亮,她好几回正要睡去,又被呱呱扰醒。

  床榻间铺着玉石凉席,刚躺下去舒爽,可体温煨久了,又显得太暖,她隐约感觉自己踢掉被子,迷迷糊糊被蛙叫吵醒,被子却妥妥盖回腰际……她恍忆儿时,老爱踢被子,娘亲便把小被被折成一圈,绕在她腰上固定,笑说千万别露出肚脐,才不会染上风寒。

  她那时还小,不太记事,连娘亲的模样也记不全,只记得娘身上香香的气味、轻拍她胸口的温柔力道,以及浅笑叮咛的声音……

  窗外月光并不亮,照不全屋内,微微银白的光华,仅镶在窗扇周遭一小部分,床帐这端仍处于黑蒙,然当了神之后,夜里识物已非难事,无关乎废柴与否。

  她这根废柴再度醒来,是因为窗外蛙鸣声乍止,瞬间静悄悄,她方感奇怪,一翻身要听得仔细,竟滚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床幔里,仍圈住一夜浓黑,但眼前披散而下的金发光芒灿灿,丝毫不受暗夜影响。

  「……你怎么在我床上?」因刚醒,她嗓音有些哑,夹带浓浓睡意的鼻音,一时忘了该从他怀里滚出去,悝忪看着白日里,很无礼、很僭越、很不留情面把她拎回魏府,关她禁闭的男人。

  「不然我该在哪?」睡她的床,躺她的枕,盖她的被,鎏金不见半点扭捏,更无挣扎或良心不安,行径理所当然。

  「你不是应该日夜守着魏倾城,保他毫毛无损?」她声音渐渐恢复,少去刚睡醒的迷糊,变回他熟稔的微扬嗓子,像在质问人,却无质问的咄咄逼迫。

  她卸去多余脂粉,一张脸蛋素净白皙,比起平时浓妆艳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长发未加梳盘,宛若泼墨,铺于精绣枕面,光泽如水光流溢,整个人显得好娇小清纯,仰头觑他的模样,没半点劣神榜上穷神的风姿,单单纯纯,就是个漂亮女娃儿。

  鎏金就着夜色看她,竟看得有些痴了,直至忆起该要回答她,已是停顿好半晌。

  「他今夜不太方便。」况且,他也没兴趣去替魏倾城守夜。

  「保护人还得管他方不方便?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又问。

  「……他召了侍妾。」「呃,那的确是不太方便……」她真笨,男人的不方便还能是什么?她早前两句就该打住,何必追问下去,自掘坟墓,讨尴尬。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但你也不该夜闯我香闺呀!被别人看到,我清白怎办?!」

  「天尊记忆力真不好,容我提醒,你的清白已经自毁在我手上。」他眸中掠过一丝浅笑,见她脸庞转为滟红,那丝浅笑,又加深了些:「再者,全魏府谁能看见我?我不像天尊鲁莽,做事从不顾后果。」语尾还要人身攻击个两句才甘心。

  「睡过一次就代表能随便你睡第二次第三次吗?!」她话全然不经大脑,自以为义正词严,这次总算没忘了由他怀里挪走,红木床相当大,足以拉开一段距离,方便她瞪他。

  「不能吗?」他好笑地问她,故意挑她会反应激烈的答案说。

  近来察觉,撩拨她气呼呼的模样,是件颇舒心悦乐之事,增添此趟枯燥任务的乐趣。

  怀财没料到他有此一答,还答得忒无耻,一时愣呆,回不上嘴。

  大骂他畜生当然很解气,可她自己不是没动过这等畜生念头,尤其穷神第四代做人失败,还没有着落,她便曾默默思忖,要不要二度对他下毒手,再睡他个一次两次……

  骂他畜生等同于骂自己畜生,这种自打嘴巴的事,她做不出来。

  「这、这要看情况啦……」她她她她她胡乱回答什么鬼呀呀呀,想替自己留后路也不是这么没节操吧?!这答案,听起来就像她欢迎他继续睡几回。

  果然她一说完,他倾身靠过来,她立即准备伸出双掌推拒,做做样子是一定要的,总不能马上举臂环抱他,那太饥渴,也太猴急了,对吧,呃?呃呃?——他帮她将薄被盖回腰际,似乎由她神情看懂她心里所思,薄美唇线微扬:「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挤同一张床,这几日,我也都是睡这里,是你睡得太熟,浑然不察,若真要对你出手,早就出手了。」凭她,又怎能阻拦他?

  她双掌扑空,人家根本没打算压过来,又很君子地躺回原位去。

  她僵硬收回手,突然觉得很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多没兴趣了!你不用再三重复!」

  都不知该先气他没问过她意愿,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还是气他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竟没对她胡来?!

  想想真是忒悲惨,要他出手,只能凭靠楣神药物,否则他对自己全然没有遐思,她身为女性的尊严,被重重击碎,荡然无存,渣也没留下,她万念俱灰,此生无望,随便他爱正睡仰睡趴着睡,她都没力气反对了。

  反正在他眼中,她跟一床被子有何差别呢?

  她翻身背对他,决定独自拼凑破碎的尊严,以及接受自己沦为被子的现实,领悟被子人生。

  「快睡,别胡思乱想,熬夜不好。」他顺势由她身后搂住她,让她从被子晋升为抱枕,无益于恢复女性尊严。

  「哪睡得着?!热死了……你还贴过来。」她生无可恋,嘴上埋怨。

  「这样还热?」一阵沁凉,从他贴熨的肤上传来,像徐徐秋风,阵阵凉爽舒服,虽然隔着衣物,仍能清晰感受。

  她本想挣开他,却贪图凉意而无法行动,明知这样太没原则,还是忍不住想着再赖一下下。

  一下下就好……

  感觉怀中之人的呼吸,随时光寸寸流逝而趋于平缓,双肩紧绷的防备渐松,身躯软若甜蜜糖饴,全然偎填在他胸口。

  确定她已然熟睡,鎏金将她更往怀里带,自然未遇半分矫揉挣扎,随其搂抱,她这般乖顺温驯,大抵只有此番时刻。

  「到底还能多迟钝?自己的身子,自己都没留意?要让人多不省心。」他的唇抵在她发漩,低低吁叹。

  本可直接趁她熟睡,拿被子把她里了捆了,强行带回小破屋,省得她人间闯祸闹事,但放她回去,自己无法拨冗盯着看着,又怕她不知闹腾出多少事。

  她说错了一件事,在魏府再见她,他并非不高兴,只是太诧异,诧异自己看见她时,胸中沸腾的喜悦。

  自己竟是那般想看见她。

  他觉得莫名,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失去了控制,于是强逼自己淡定,他淡定时,向来面无表情,瞧不清喜怒。

  可她,从来都是他仙途中的脱序、搅乱春水的一颗顽石,在他淡定之后,又给他重重一惊。

  当他握住她手腕时,无意间探得的脉象,让他更不知该作何反应,要淡定已是绝无可能。有人毫无自觉,代表有人只能默默一肩承担更多责任,前者睡得正沉,无意识地翻面踢被,脑袋瓜朝沁凉的来源又钻了钻近,后者帮忙把下滑的被子重新拢妥。

  就着不甚亮的月光,他手里凭空变出一卷书,接续昨天读到的段落,进补博大深远的学问。

  书皮上,《肓儿宝鉴》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

  厨房里,热气蒸腾,灶窝里不中断的柴火,将忙碌不休的斗室,烘得更加燠热。

  专司洗菜切菜的丫头俏娃,正满身大汗,与整篓萝卜奋战,掌勺的福婶熬着一锅什锦鸡粥,刀工俐落的大牛嫂子则将鸡肉切块,准备腌渍入味。

  服侍侍妾乙的小婢青儿,手提裙摆入内,灶火热气扑面而至,让她不住地以手为扇,企图招些凉风驱热,奈何成效不大,不如尽快办完主子吩咐,快快离开厨房才实际。

  「福婢,虹姑娘嫌天气热,派我过来问问,今天有没有凉汤?前几日的仙楂酸梅汤就很不错——」

  青儿挨到福婶身旁,稚气鹅蛋脸儿堆满笑,讨好地问。

  厨房仆役虽不如府中高阶管事们需要巴结,然她们司掌一日三餐,外加各顿小零嘴呀消夜等等,与她们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熟稔后,一些珍贵食材也能私底下讨着。

  「那个呀……少爷特地吩咐过,近期都别再煮了。」福婶搅动汤勺,锅里水米交融,鸡汤香浓,色泽漂亮。

  「为什么?虹姑娘对那凉汤很是喜欢耶。」

  「但财姑娘好似不青睐呀。」福婶回道。

  青儿眨眨眼,问:「你是说,那位来路不明,被少爷安排于眷荷院里的姑娘?」

  青儿对少爷新宠的女子一事,本就有心探问,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此时福婶先提了,她不错放机会,打蛇随根上,故作闲话家常,替自家主子探探口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可不是,举凡财姑娘不爱的,少爷皆命不许上餐桌,一切全依财姑娘的口味来置办,听说管事还特地上眷荷院询问过。」

  那日,管事洋洋洒洒誊抄了一份菜谱,递到福婶手上,两人闲聊了会儿,管事言中提及,他上眷荷院时,财姑娘恰巧午睡,是侍女莲儿回答管事提问。

  莲儿向来伶俐听话,见到管事时也相当乖巧恭敬,可不知那日怎地,莲儿神情很冷,脸上并无惯常笑容,回复财姑娘爱好的口味时,犹若背诵经文一般,很是流利,却相当违和,管事心中虽疑,但因手边尚有诸多事项待办,得到答案后,也便未加深究。

  「财姑娘饮食清淡,也不算麻烦,就是有些小地方不能忽略,例如少油腻,避生食,盐得拿捏,酒也尽可能不添加,人参、桂圆甘温火热,财姑娘吃多易上火,血热妄行,慎用,少爷最爱的甲鱼她也不吃……薏仁呀山楂呀黑木耳呀木瓜呀荔枝呀蟹爪……咦?怎么越说越像女子妊娠的禁忌呀?」福婶自个儿边说,边有此感觉,随口一笑。

  福婶的儿子皆已娶妻,二媳妇上个月刚生产完,她对媳妇的吃食很上心,特别是二媳妇初期孕吐严重,每吃饭食必吐,加上时有出血症状,薏仁和山楂,更是碰都不能碰。

  管事菜谙上所书,有泰半的食材,她媳妇儿也都吃不得呢。

  福婶言者无心,纯粹突发奇想,然青儿听者有意,妊娠两字,如雷贯耳。

  如此天大之事,青儿哪还顾得上凉汤,匆匆一福身,抛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来虹姑娘另有交代」,便飞快奔回主子身旁禀报。

  侍妾乙,人称虹姑娘,普为帝城第一琴伎,拥有「琴仙」美名,一曲千金,多少王公富豪争相竞逐,散财博美人十指一舞,后她倾心魏倾城,愿为他封琴,今生仅为一人奏。

  虹姑娘非为绝色,容貌仅列清秀之流,一手琴技为其增添风姿,独一无二。

  魏倾城爱她的琴声,胜过于她的外貌,许多时候皆会唤她抚琴相伴,偶有贵客拜访,定也让虹姑娘演奏,为宴筵增色,这些年来,倒无人能撼动她在府中地位。

  即便如此,她终究是女人,渴求绝对的专宠,不容与谁分享爱情。

  天晴日暖,虹姑娘在亭间抚琴,檐沿系挂的粉色轻纱随风飞舞,翻腾似浪,琴声悠悠,奏的是思君盼君爱君之调,青儿在一旁转述厨房所闻,虹姑娘面色平淡,却极难得地错了一个音。

  这一曲,潦草结束,虹姑娘不满意犯此失误,更不满意青儿带回的消息,蛾眉微蹙,接过青儿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而后才开口问:

  「你是说……那女人,可能怀了少爷孩子?」

  「光凭少爷待她的诸多重视及呵护,青儿认为……这消息,怕是真的。」

  虹姑娘一默,眼底浮上些些倦意,叹了声:「走了个霁月,又来了个财姑娘,这辈子,还得重复多少回相争……」很快地,倦意被寒意取代,眸光转为凛冽。

  她已太习惯争宠,早明白失落、嫉妒或哭哭啼啼,于事无补,与其浪费时间自怨自艾,不如尽快思忖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当初她与霁月(怀财口中的侍妾甲),之所以相安无事,道理很简单,魏倾城不允许在正室入门前,任何一名侍妾怀上身孕,不愿扰乱血脉正统顺序,两名侍妾无论谁受宠些,这一点上头一视同仁,谁也破坏不了严规。

  虹姑娘不以色侍人,琴技日日精进,从不敢懈怠,与霁月大不相同。

  霁月善舞,舞姿名震帝城,也曾获魏倾城好一段时日的喜爱,但霁月以为攀附上魏家,此生荣华享受不尽,理所当然舍弃习舞,只知整日梳妆打扮,想吸引魏倾城眷恋,可惜她料错了良人的喜新厌旧,更料错了年华难以强留,终沦为弃妇。

  虹姑娘乐见霁月的失败,本还庆幸自己变成唯一,怎知这般舒心的好日子,如此短暂。

  府里不仅仅多了个来路不明的新宠,魏倾城更纵容新宠怀胎,而她,熬了许多年,魏倾城却从不给她这个恩惠……

  虹姑娘缓缓搁下茶杯,这茶温,泡出一壶苦涩茶水,难以下咽。

  素手重返琴弦上,轻挑拨,纤指动,弦音震,新曲再启,平时她若心情好,随琴唱和,共诉衷情,然此刻,她檀唇轻启,低诉的却非漫漫情思,一字一字,既沉且重,犹若风雨欲来之势:

  「看来,是该找个机会,好好拜见拜见我的新『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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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野火

  穷神何许人也,你想拜见就拜见?所谓的福祸穷财,是要讲讲机缘的。

  当初怀财如何刁难送拜帖的鎏金,今日,她对待虹姑娘一双主仆,更是不留余地,管她们爽快不爽快,她自己爽快了才重要。

  魏倾城的家眷族亲,她一点也不感兴趣,更不可能有所瓜葛,何须相见?

  既是半点轻重皆无的凡人,怀财连应酬都懒,迳自过着半悠哉半糜烂,吃饱睡、睡饱吃,餐餐与某人对峙的吃货人生。

  今天,是头一次晚膳没魏倾城作陪,自然也看不见鎏金在桌边动手动脚,据说是有个推不掉的喜筵,非到场露露脸不可。

  难得满桌菜肴随她吃,爱吃哪道夹哪道,明明菜肴味道不变,她吃着,却总感觉少了一味,几次食物夹在筷间,美眸不由得往身旁瞄,等待某人探指过来,阻碍她吃太咸太辣太油腻……

  她这是怎么了?!没被管东管西好不习惯呀呀呀呀!

  正当她百般无趣,拿筷子戳肉丸,小婢莲儿来报,脸蛋镊嵌着为难与无奈,近来,莲儿都是这副神情,想来此次理由也相同,果不其然,苦脸莲儿一开口,又是那档事——

  「财姑娘,虹姑娘派人在院外求见,莲儿虽已言明姑娘不喜受叨扰,可她们仍不放弃,下午回绝一次,现在又来……」

  怀财托腮,懒懒抬眸:「她们是有什么毛病?干么非见我不可?我同她们没啥好聊,继续赶回去,烦。」戳肉丸还有趣些。

  话才刚说完,另一名小婢等儿已扛不住不速之客的硬闯。

  不速之客,自然是虹姑娘与她的贴身小婢。

  来者倒也非不善,至少虹姑娘笑容可掬,身后婢女青儿更是双手托盘,盘间盛有一白玉盅,盅里五颜六色,摆放切妥的各式新鲜水果、甜品,除白玉盅外,数碟精心小菜看来可口开胃,两人身后另名男仆则恭敬捧来虹姑娘的爱琴。

  过门拜见,不忘带些见面礼,想来是个明理懂事之人。

  这明理懂事之人略略一福,身姿娉婷,举止优雅,虽无绝艳面容,倒也清丽顺眼,只可惜笑颜不单纯,一双细长乌眸紧紧打量怀财,意图明显。

  「扰了妹妹用膳,姊姊先行赔不是,请原谅姊姊太想见见爷摆在心尖上的人儿,不知有怎生的模样,能教爷百般爱怜,今日一见,姊姊错得离谱,妹妹远比姊姊所能想像得更加美丽,姊姊真的完全能明白,明白爷何以如此眷宠妹妹,妹妹这天仙美貌,连姊姊也瞧痴了呢。」

  一番姊姊妹妹妹妹姊姊铺天盖地而来,怀财听了头疼,认真考虑把手中肉丸子塞她嘴里。

  「姊姊不知妹妹口味,做了一些拿手菜让妹妹尝尝,全是姊姊亲自下厨,若妹妹不嫌弃,可愿与姊姊共进晚膳?」虹姑娘边说,边示意青儿把托盘里的吃食摆上桌,不给她反对机会。

  怀财没答腔,只是美目微眯,看这对主仆忙碌。

  她不开口,莲儿和苓儿也不好替主子作回应,眼看虹姑娘不请自坐,连碗筷都自个儿带妥,果然是有备而来。

  虹姑娘甫坐定,纤手执银箸,夹了块肉到怀财碗中,笑容可亲:「妹妹,尝尝这个,炖得软烂不?」

  怀财可以清楚感觉虹姑娘散发的敌意,倒不是她仙法卓然,能看穿人心,而是虹姑娘未能掩盖藏好,尽管笑靥再亲切、软嗓再甜美,眼神却把她的内心想法吐露光光了。

  「你为什么喊我妹妹?我看起来比你小吗?」怀财问她。

  在仙界,她神龄只比一般小仙童年长,但与凡人相较,这位虹姑娘喊她一声祖奶奶都嫌失了礼数。

  虹姑娘不愧普为第一琴伎,进退应对很是得宜,愣也愣得不着痕迹,轻浅一笑:「你我一同服待爷,确实是一家人,以姊妹相称并无不妥,先不论妹妹漂亮貌美,一看便比姊姊年轻许多许多,毕竟姊姊入魏府在前,以先来后到的顺序,喊你一声妹妹,应该不算占了妹妹便宜。」语句中,颇带心机,抬了抬自己先她而到的排行。

  怀财想了想,才知道虹姑娘口中的「爷」,是指魏倾城。

  原来是误会她为魏倾城新宠,示威来着了,她就说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双方,怎有人急巴巴地硬想见她。

  身为穷神,被这般挂念着想见一面,真是稀罕。

  宅院深深深几许,怀财前几日才读过的书册,写的是大户人家的妻妾厮杀史,最终被一名小婢女诈赌通杀……有趣,她还没经历过此等情节,深感好玩新奇,容许虹姑娘继续唱戏给她听。

  怀财吃掉肉丸,也很给面子吃下虹姑娘夹来的肉块,相当嫩,入口即化,咸香滋味也很好,她微微点头,算是赞许。

  「妹妹喜欢?真是太好了,试试小菜,全是我拿手自豪的。」虹姑娘又是一连夹了数筷子。怀财倒不反对她的「服侍」,享用得很理所当然,几样小菜也确实可口,分量不多,全进了怀财肚子。

  席间,虹姑娘言谈中屡次探问她的来历、家世、如何与魏倾城结识,怀财应答多有含糊,一心只想虹姑娘快快掏出刀呀药呀暗器呀,朝自己动手。

  宅斗第一卷,有菜必有毒,吃了就中毒。于是她爽爽快快吃了,却迟迟没等到毒发,失败!

  宅斗第二卷,言语锋利如刀,句句伤人于无形,诸如老爷爱的是我不是你、你不过是个新鲜玩物、你没发现你仅是眼睛眉毛鼻孔长得像我,云云之类……

  虹姑娘却很失职,只会用「姊姊妹妹」来荼毒她双耳,失败中的失败。

  宅斗第三卷,亮凶器,杀过来。怀财愉悦地期待着。

  结果饭吃完,虹姑娘提议赏月抚琴,赏月是她,抚琴这门绝活儿,自然由琴仙美名的虹姑娘担纲。

  怀财并不懂乐理,对牛弹琴这四字,妥妥说得便是她这类庸俗家伙,任凭虹姑娘努力卖弄琴技,边低诉魏倾城多欣赏她的琴艺,怀财只觉得肚子饱饱,又听着傕眠琴音,夜风微凉,流萤悠舞,教人昏昏欲睡,眼皮越发沉重之际,脑子迷糊浮上一桥段——

  宅斗第四卷,苦主一昏睡,再醒来,衣衫不整,身旁一定睡着假奸夫,来不及作出反应,老爷紧接着破门而入……

  睡是还没睡,老爷倒是真的回来了。

  对虹姑娘而言,老爷是魏倾城;对怀财来说,金发的那一位才比较像大老爷。

  魏倾城今夜虽有重要邀宴,人也确实去了,酒过三巡,全了礼数后便起身告辞,坐马车回府途中,酒气有些发作,导致于步伐微颠,脸色潮红。

  即便如此,他仍一心想来眷荷院看看怀财,见虹姑娘在亭间抚琴,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跑错了院落,忍不住退回月门,眯眼细瞧了匾额,红木金漆,的的确确书写着「眷荷院」无误。

  「祈虹,你怎会在眷荷院?」魏倾城入了凉亭。

  虹姑娘停下动作,忙起身一福,笑答:「爷,您回来了。我与财妹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留我一块用膳,见今夜月色怡人,我一时技痒,献丑了,财妹妹可别笑话姊姊。」

  这胡说八道的本领,忒高!是个人才!

  谁跟她一见如故,谁又跟她相谈甚欢?!怀财白眼险些翻到后脑杓。

  「爷,您饮酒了?这可不好,爷每回酒醉,隔日早上定是要犯头疼的,祈虹为您熬壶醒酒汤可好?」虹姑娘嗅到他身上酒味,无比贴心道。

  魏倾城内心是想留在眷荷院,与怀财多赏赏月景,他总是想待在她身边……可酒气冲脑,醺得意识不甚清明,脑袋又昏又胀,脑海里更有道陌生声音,属一个男人所有,说得很轻,却不温柔,近乎命令:随她去喝醒酒汤。反复了两三次。

  魏倾城口齿略带不清,说道:「确实多喝了几杯,头有点晕……也好,劳你费心。」

  虹姑娘大喜:「青儿,有武,扶爷回锁琴院。」

  一行人开开心心得逞离去,怀财勾勾指,将莲儿苓儿勾至身边,说:「以后,虹姑娘来,别阻止她,放她进来。」她还没看见有哪些宅斗的招式哩,不过瘾!

  「姑娘……」这道命令,莲儿与苓儿皆不表赞成。

  「下去下去。」勾人过来的柔荑,又将人挥挥赶走。

  莲儿与苓儿无奈,只得收拾一桌残杯冷炙,送往小厨房清洗,亭子里仅剩下美眸半合,虽清醒,但看着像又要睡了的怀财,以及在桌侧落坐的鎏金。

  「你喝酒了?」

  她反应迟钝,伸出手,在颊畔比了个二:「两杯吧,她带来的,味道甜甜的,不错喝。」

  「陌生人拿来的,你也敢喝?」他拉下她的手,但没松开,直接诊了她脉象,所幸并无任何影响。

  「这个你也会呀?」她没头没脑问一句,他知道她指的是诊脉。

  「学过一点。」很皮毛,皮毛到仅此而已。因为想到未来某一日,他承继财神之位,等着治病兼领财气的人,会从天庭第一天绕行三百圈不止……他立马决定放弃习医,不愿再学。

  「……你还有什么不会?」害她觉得自己超废,和他一比较,没半点专长。

  他慢慢收回手指,替她拢妥衣袖,既然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他就不厌其烦回答她:

  「很多。」这两字,够自谦,她来不及回他一句「你大爷太客气了」,他已接续说:「我不会蠢到在人间显形,不会住进一个对自己有所图谋的男人府中,不会与他家妻妾瓜葛纠缠。」

  最前头那两字,原来是发动训话前的发语词!

  「……烦耶!说没两句又酸我!」她很不受教,起身离席走人,身躯却晃了一下,他及时伸手去扶,她赌气拨开他,又走一步,再度一晃,这回险要撞上柱子。

  见她微显醉态,索性直接打横抱起她,往她房间挪步。

  「明明让人烦的,是你。」

  既烦恼,又烦心。

  他说得很轻,和在凉凉夜风间,并不清晰,然两人靠得太近,就算她耳不聪目不清,也妥妥听到了呴!

  「嫌我烦还抱着我干么?!我下去自己走——」边被骂烦边被数落,这种窝囊事,她才不干!

  「安分点。」他低斥,阻止她胡乱挥舞手足,她哪肯乖乖听话,折腾了好一段路,直至被他抱回房,安稳摆上床榻,才稍稍消停,不过腿儿仍时不时踢踏一下,妄想直接踢飞鞋子。

  脚丫子落入他掌间,轻轻扯下鞋袜,让她舒适躺平,她才完全静止下来。

  温热的湿面巾贴捂在她脸庞,鎏金的声音传来,不急不缓:「酒以后别喝了。」

  「你怕她下毒哦?凡人的毒,对仙人哪有效。」温面巾捂得她颇舒服,长长吁口气。

  「我怕你伤身。」

  她按住他擦拭的手,挪开,眼眸睁大大地看着他,微睡害她脑子不太好使,笨拙地把他那一句话、他现在的神情,反复思索了好几遍,得出一个结论,不过,这结论,她也不是很笃定,于是,脱口时,语气充满困惑。

  「……你担心我?你怎么可能担心我?你又不喜欢我,对,谁会担心一个不喜欢的人?一定是我解读错了,你那句话……大概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她鬼打墙说着,口齿不清。那个意思的「思」字,刚离口,就给堵了回来。

  她讶然到发不出声,唇也忘了闭紧,被他轻易侵略攻占,吻得既深又猛,气息为之豪夺。金发因他俯低身势,如飞瀑泄下,又似两匹金锻丝绸的发幔,将她围困,挣脱不得。

  他的唇很热,而她嘴里泛有淡淡酒香,两相缠绵不休,酒气充塞脑门,她无法静心思考,只凭本能去环抱他,启唇迎合他,随他唇舌撩拨,渐渐失控……

  当两唇分离,她仍眷恋不舍地轻啄他唇角,感觉他沉喘间笑了一笑,他屈起指节,抚摸她额际,她本就因酒酣而微感困意,他这样一摸,手劲温柔,难以抵抗,只消再多摸两下,便会沉入黑甜深眠中将睡未睡之际,听见他在身旁躺下,手臂环了过来,圈住她,开口说:「若能不喜欢,岂不是更好,不用替谁牵肠挂肚。」他这句,说得轻浅,近乎自喃,她好似听见了,又恍然梦里,倒是他下一句,清晰明白:「别与魏倾城的侍妾见面,她心存不良,不是好人。」

  话本子里曾出现过此一段子,怀财记得忒牢。

  那是两名将军的故事,奉王命联手攻下敌城,关键的那一夜,将军甲与将军乙相约,一队夜袭,一队接应,彼此订下时辰,相互支援……

  错只错在将军甲当夜困意正浓,约定时辰之际,竟发生左耳进右耳出的失误,导致后续落花流水的惨败,以及将军乙受困敌阵中,仰天呜呼:「娘的咧,俺怎就信了你呀!」

  这话本子,并非旷世巨作,文笔普普,剧情松散,然最大的借鉴,怀财很有感触,以醒目红字在一旁批注:

  千万别在人家半昏半醒时,交代重要大事,否则你就是下个将军乙!

  会提及这话本,全因怀财妥妥同属将军甲那一类,一觉睡醒,别人睡前提点了什么、叮咛了什么、教训了什么,于她,全是浮云,过耳不入,入了也忘。

  有一件,睡醒的她却牢牢没忘。

  昨夜那个吻。

  虽然她有一些些醉,但不至于不省人事,应该……不是她凭空捏造的回忆。

  他那样缠绵地吻了她,不靠药物,无关酒醉,更不是她粗鲁强了他,而是由他主动,吻得好激烈、好渴求,像想从她口中需索什么,纠缠不放。

  如此冷然的一个神只,竟也有炽烫如斯之时……

  她回味那个吻,回味唇上他的气息热度,抚着嘴傻笑,他金发挠过她脸腮的痒意,仿佛也挠于她心上,痒得让人发笑。

  她就这样一路傻笑地盥洗梳妆、傻笑地用膳喝粥、傻笑地偎在亭栏赏荷,傻笑地被夏阳晒出一脸赤红。

  于是乎,当虹姑娘派人相邀她游湖,心情正愉快、加之睡醒便忘了鎏金叮嘱的怀财,自然挂着那副傻笑允了、去了。

  穷神天尊今儿个凤心大悦,瞧啥都顺眼,湖景虽一般般,青青杨柳垂挂湖面,畔旁怪石嶙峋特殊,水上日光刺眼扎人,在她面前,无一不好。

  宅斗第五卷,有湖必有阴谋,要嘛,我推你下水,要嘛,我自己跳下去再污蔑是你下毒手!

  怀财心情甚好,等着看虹姑娘要当前者还是后者,也相当配合给了无数次机会,挑选最合适被推下去的位置,虹姑娘却迟迟什么也不做,净问些私人八卦,刚见她让阳光晒得恹恹困倦,没啥胃口吃零食,居然突发奇想,以绢子掩口,故作惊讶问她:「妹妹你不会是有孕了吧?」。

  她有孕?!你爹你叔叔伯伯爷爷才有孕哩!

  她了不起只是时不时拍魏倾城两下,渡些穷息给他,增添他谈生意时的不顺畅,这样若能有孕,还真是旷古奇谭。

  比起回答这种浪费时间的蠢问题,她更想问:这位姊姊,你何时才要动手?

  怀财甚至认真思忖过,你再不推我下水,换我推你下去好了……但魏倾城不值得她假扮争宠一角,若今日,虹姑娘与她相争的是鎏金,她应该就会推人推得豪不手软哼哼。

  「爷这般宠爱妹妹,妹妹有孕是迟早之事,姊姊只是瞧着妹妹的神情,似极了害喜模样,若姊姊猜错,妹妹也别在意。」虹姑娘见怀财不回答,迳自给了自己台阶下。

  害喜?你眼瞎了吧,怎不快去治治。怀财腹诽,手里香扇揺揺,很君子地不脱口直言。

  「魏府上下妹妹全逛遍了吗?爷挺忙碌的,应该是抽不出空闲,陪妹妹认识这么大的宅子,姊姊住了好些年,当个半吊子向导大概还行,府后有片绿茵,是姊姊觉得魏府最美的景致,妹妹要不要去那儿走走?」

  湖畔事件就这样结束了?没有要推个我呀你的下水去?

  宅斗之卷没提过绿茵呀……缘茵能有什么下手机会?挖坑等她吗?一踩上草地,直达地府十八层?

  「行。」她继续看看虹姑娘玩啥招。

  「你们去取竹席及凉茶糕点过来,我要与财姑娘在绿茵上悠哉享用。」虹姑娘吩咐青儿和莲儿,莲儿不想被支开,正想着如何婉拒,怀财心中乐道终于呀终于,独处正是杀机,哪容莲儿坏事,挥挥香扇,打发莲儿:「你去替我打壶清水。」不,打清水太容易,拖延不了时间,怀财又补上:「要山泉水,煮过放冷再加冰块,加了冰块但不能太冰,摆个半个时辰,那时喝最好。」这样够麻烦了吧。

  莲儿还想开口,却被青儿拉走了,青儿果然是个有眼色的好婢,莲儿太不合格了,都不懂得顺遂主子心愿。

  「来,妹妹,往这儿走。」虹姑娘执纸伞,纳两人于伞下,明明挡住了阳光,可虹姑娘站得靠近她一些,她却感觉热气扑面,像身旁拄了个火炉那般。

  魏府确实很大,光步行前往绿茵处,就耗费了一盏茶工夫不只。

  尚未抵达绿茵,怀财脚步一顿,双臂瞬间爬满鸡皮疙瘩,背脊窜上一股强烈凉意。

  微热的清风中,夹带青草气味,还有一种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狗。

  很多很多狗。

  她怎么就给忘了,魏倾城好犬,在魏府开辟了几甲缘地,供爱犬嬉玩!

  虹姑娘口中的缘茵,除了那儿,还能有哪?!

  「妹妹怎么了?额上全是汗呐。」虹姑娘掏绢要替她擦拭,怀财连闪都忘了要闪。

  「我要回去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想强忍,却做不到,脸色瞬间惨白,只要遇上犬类,她便像丧失所有行为能力,除了发抖、除了哭泣,什么也不会。

  「咱们还没到呀。」虹姑娘拉着不让她走,力道霸道,不似一名女子该有,且掌心极烫,像握着火。

  如果怀财不是因为惧怕过了头,她自然会发现,虹姑娘眼瞳流溢的嗜血红光,是被妖邪附体导致。

  可她现在太慌,一心只想远离此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好不容易才让我找到下手机会,怎能放你走?」虹姑娘声音突然一变,变成完全男人的粗嗓,面容阴沉,笑起来像兽狺:「特地派人来保护姓魏的,坏我大事,我还在苦恼怎么赶跑那金发小子,这几天观察,终于发现他的软肋,我就不信,我没法子将他由魏倾城身边支开。」

  怀财惊觉自己竟挣不开虹姑娘的手劲,连想隐身都无法,远方犬群奔近的声音,教她毛骨悚然,不知应该要先怕哪一边。

  「你得帮我好好牵制金发小子,千万别让我失望了。」

  伴随男嗓一记冷笑,面如霜雪凛冽的虹姑娘手一抬,怀财整个人被抛飞出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更像是一块甜美饵馅,落入身后争相扑咬上来的犬群。

  明明惧怕到脑子发白,手脚僵硬,无法使出半点力气,竟然在身躯落地之前,一句话闪过脑门——

  宅斗哪有其中一方突然被妖物附身的神展开啦!

  咽喉一痛,猛犬尖锐的牙,已狠狠深陷肤肉。

    ☆☆☆

  魏倾城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让天界派下天人保护?

  怀财曾问过鎏金,却没得到解答。

  实际上,魏倾城的前生身分特殊,与当时楣神犯罪受罚,判入世历劫情况相仿,皆是天人遭谪,这一世,身负偿罪及天命而来,完成后,方可重归神职。

  是的,魏倾城不过凡俗之名,他真实神号为「封释」,太极天皇大帝第四玄孙,因屡犯不忠色戒,欺骗诸多女仙感情,被联名上奏告发,进而判其入世受劫两轮,各七十年。

  投身帝城至富,锦衣玉食,富可敌国,要人才有人才,要钱财有钱财,打呱呱落地就不知吃苦为何物的天之骄子,哪算受劫?

  然那个「劫」字,所指乃是魏倾城此世天命。

  且说封释此辈,他不只沾惹众女仙,连女妖女魔女鬼都没放过,妥妥一个品性恶劣、既风流更下流的神孙,因擅长甜言蜜语灌迷汤,受不知情的女仙们盲目爱戴,劣神榜上始终无名。

  他招惹的各式莺莺燕燕,其中又以炎火族公主那一件,迄今仍在天界不时被提起,成为茶余饭后的嗑牙消遣。

  当年,炎火族公主受封释哄诱,沉沦情海,为心爱男人交付身心,对他迷恋得无法自拔,甚至不惜与父兄反目,只愿随他比翼双飞。

  炎火族属魔,生于浑沌厉息,在纯净天界中生存本就辛苦,公主凭靠爱情与毅力,虽得以如愿留下,却已耗损大半魔力,一朵魔境之花,在天界逐渐枯萎,面庞清晰显现削瘦病态。

  封释是恋色之徒,当初招惹公主,正是喜爱她极其妖魅的艳容,如今面对她离水般凋零的花颜,又岂有耐心包容守护?自是再度寻花问柳,在另一张美丽芳容间,卖弄多情。

  仙魔岁寿漫长,她仅得他二十年不到的眷恋,于人间,等同是数日尔尔的宠爱。

  炎火族一向性烈如火,付出全心全意换来虚妄一场,公主怎堪吞忍原谅,见封释手挽另名女仙出现眼前,状似爱呢恩爱,竟引燃炎火族魔焰,意与两人同归于尽。

  那场火,烧得天界宛陷火海,奇花异草、神树仙鸟毁灭泰半,公主亦在魔焰中化为灰烬,封释仙术护体,勉强保住一命,那名小女仙便没这么幸运,烧得连渣都没刺下。

  未普见过火势的仙族后辈,无法想像那是多猛烈的绝望之火。

  炎火族为火魔一系,王族人的胸口深处不似凡人是跃动的心脏一颗,而是一簇火苗,火不灭而命不休,非到危急或至险时分,他们不会动用心火力量,可一旦发动,心火燃烧,以宿主身躯为引,每根发、每寸肤、每颗眼泪,甚至是呼吸,皆能僚原烧毁。

  那一日,公主哭尽了熔岩般的泪水,泪珠坠地,在她脚边绽出一朵朵熊熊火莲,火莲丛生之中,女子身影渐渐模糊,吞噬她的火焰,烧红半边天际,血色铺天盖地,妖艳又悲哀。

  此事,本该随公主殒灭而结束,给炎火族的交代和道歉,也已试图补偿奉上,却不曾想到,公主的族兄野火不愿善罢干休。

  野火爱慕公主的时间,已漫长不可考,许是从她一出世,生得特别粉嫩可爱,又或者是梳着童髻的她,全然不怕他貌丑,愿意同他一块玩耍……

  野火自知面貌狰狞丑陋,配不上他心中最艳美的花儿,他愿意祝福她觅得真爱,只要那人可以细心呵护她……当她告诉他,她爱上了仙孙,但父兄并不允,她哭求他助她逃家,让她得以和心爱男人双宿双飞,她会一辈子感谢他。

  野火帮了,他亲手将此生的最爱,送到封释手中,痛如剜心,看着她幸福美丽的笑,他告诉自己,今日的割舍,他不后悔,只要她快乐。

  可是,他捧在掌心的珍爱女子、他希望永远笑容无忧的女子,竟落得自焚一途死去,野火看着漫天晕染的无情血红,火泪淌了满脸,胸口间的心火,几欲烧灭他。

  悔极,恨极,怒极,野火立誓追杀封释,将其碎尸万段,至死方休。

  也才有了封释入世历劫,投胎为魏倾城后,野火仍寻找机会,杀之而后快。

  魏倾城的前一世,正是死于野火手上,被火焰活活烧死,岂知人类的死亡,不代表神族的殒灭。

  野火哪里甘心,这一世,当然不容封释善终,他得知要完全灭去仙魄,最快的方法,是将神族吞食入腹,遭魔族食下的神,化为魔族血肉,永不超生。

  财神泰太极天皇大帝所托,派孙子鎏金前来,保封释不受野火所噬。

  这世的魏倾城不能死,他所背负的天命,是以自身万贯家财相助,拥戴废王之子登基,若不然,在暴政阴影之下,君王一怒便下令屠城,千千万万生灵的惨死哀号,将无人能挽救。

  近期,鎏金隐约感觉到野火的出现,魏府远较帝城任一处都更加燠热,便是其中小小征兆,炎火族的带火体质,虽可靠术法隐匿,却无法完全藏住。

  越是这种紧要时分,越不可大意,不该离魏倾城太远,偏偏这几日,魏倾城出府谈生意的机会,变得太过频繁,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支开魏倾城,或说,是要支开他。

  果不其然,他今天就在魏倾城合作(交往)物件的后颈处,发现了一块烧完的星火灰烬,上头泛有炎火族的气息。

  鎏金动手解去那人所中的驱使术,并将「速速返回魏府」的命令,灌注于魏倾城意识中,让魏倾城匆匆结束这场聚会,急速返家。

  怎也料想不到,一切情况竟演变至此,全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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