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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收录] 《醉月》(药王之妾3)作者:李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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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6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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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醉月
系  列:药王之妾3
作  者:李葳
出版日期:2012年2月9日

【内容简介】
淳宇浪认为世上最重要的事只有两样——
一最是药,一最是情。除此之外,何最之有?
仁永逢却要问:情字摆中间,难道正义就可放边边吗?
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嘛!他有错在先,
自己提出休夫之请,又何罪之有?
可是面对众叛亲离的颓势,
要逆转胜莫非必须先醉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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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6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章节抢先阅读

  楔子

  天隼皇朝有多繁华兴盛、国力有多强大,只要到天子脚下的京城——天禁城一游,便可窥见一、二。

  在天禁城内,除去皇苑北方的御林区;东方是以皇亲国戚为首的各亲王府宅第为一区域——通称东王府街;西方则被从各地前来朝贡的诸王侯们,设在京城里方便朝贡的住所给占据——通称西王府路。

  无论是皇亲贵族或诸王侯们所住的宅第,皆是一幢幢外观绝顶气派、金碧辉煌、豪华到令人咋舌不已的深宅大院。听说大门内更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百花争艳的花园里,不但有小桥流水与人造山水,连一些游湖小船、轻舟也不缺,应有尽有,极尽奢华之能事。

  不过高官贵爵奢侈度日是举世皆然,未必看得出一国之荣衰。

  真正能彰显天隼皇朝的富庶太平,还是得看位于皇苑护城河的南向,幅员广大,辽阔的街坊,日出到日落人潮络绎不断,百姓安居乐业的庶民市街——众所周知的京城大街。

  大街上百业兴隆,有天下第一的银楼、天下第一的当铺,还有天下第一的书市。举凡吃的、用的、玩的,从出生到老死所需要的一切物品,以及开门七件事必备的柴米油盐商行,全都能在各条大街上找到。

  自然而然地,各地的物产也随着旺盛的商业活动,纷纷汇聚于京城一地,展现了京城广纳百川、包罗万象的气度与容量,更让人见识到了“京城即天下,天下即京城”,这句话绝非是京城人随口说说而已,是千真万确的事。

  相对地,各行各业想立足于京城大街上,甚至在此占有一席之地,必得面临无比激烈的竞争,时时刻刻求新求变,否则早晚会被淘汰。

  所以大街上一些历经重重危机,度过关关挑战,存活了百年以上的老店的金字招牌,更显其弥足珍贵的价值。

  这些招牌代表的不只是悠久的历史,也不只是掷地有声的店誉,还要加上这些老店就像是在大街上讨生活的京城人们,平常日子里最熟悉的一部分。

  这就像是“买油必挑曾记、买酒必去王家庄,药帖只喝仁永堂”这类琅琅上口的口碑一样。

  对真正的老京城人来讲,这些历久弥新的老招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这些老店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今日的京城大街,繁华依旧,各个老店门前人声依然鼎沸——

  “来、来、来,小朋友们快过来!听小哥来说书讲古给你们听!”

  年轻男子身材娇小,水灵水秀的黑眸,尖尖的瓜子脸蛋,生得颇为清秀。他走到桥头的岸边上,拿一棵斜倒的杨柳树干当椅凳,一屁股坐下,圈起了手便对四周玩耍的孩子们吆喝。

  孩子们放下了手边玩耍的石块、泥巴与竹片儿,纷纷好奇地聚集到了年轻男子的身边。

  他见孩子们都靠过来了,便开口述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京城里面有间名闻天下、被称为天下第一药铺的‘仁永堂药铺’……你们听过‘仁永堂’没有,小朋友?”

  含着拇指鸡腿的小男孩,点了点头。

  绑着两根冲天炮发辫的小女孩,除了点头,还天真地用手一指前方。

  “对,小朋友好聪明呀,就是对街的那间大、大、大、大药铺子没错。那里面专门卖苦得要命、难喝得要死的东西,是不是?”

  小男孩和小女孩面面相觑,困惑的困惑,不解的不解。

  “你们不知道呀?”年轻人双手盘在胸前,自顾自地点头,嘀嘀咕咕着。“也好啦,生病的人才需要喝那些比泥巴还难喝的玩意儿,你们没生病,就不需要喝,这是好事,是好事,非常好的事儿。没生病不用喝,喝了不用生病,病喝了不生药……咦?是这样的吗?”

  “……故事呢?我们要听故事、听故事!”年纪较长的孩子,听出了他说话不停地在绕圈圈,不耐烦地说。

  “噢,对、对、对,差点忘了讲故事。”

  年轻人急忙拉回思绪,微笑地说:“好,且听我道来。你们知道,这间‘仁永堂’曾经差点要关门吗?那时候你们大概还没出生,所以应该不知道,不过你们的哥哥姊姊们,或者是爹爹、阿娘,可能就听说过了。”

  那又怎样呢?小萝卜头们开始露出打哈欠、想睡觉的表情。

  “在那时候,靠着这间店铺里的一对兄弟……我们就叫他仁永哥哥与仁永弟弟好了,不过,主要是靠聪明又有才智的哥哥,他解救了‘仁永堂’。”

  年轻男子于是使出了夸张的音调和手势,好驱赶掉孩子们的瞌睡虫。而他唱作俱佳的表现,不只非常有效地唤醒了孩子们,还引来更多的小朋友。大家以男子为中心,把他的人半包围了起来。

  “那时候有坏蛋用奸计破坏‘仁永堂’,害得店里生意一落千丈,都没有人上门买药,几乎要关门歇业了。于是这个哥哥他灵机一动,决定跑到山上找神仙来帮忙。虽然神仙躲在很不好找、很高很高、很深很深的山里面,但是哥哥不气馁地找呀找、寻呀寻,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神仙给赃到了。”

  “我有问题!‘脏到’是什么意思?”一名年龄较大的孩子,伸直手说。

  年轻人一笑,比出“老虎扑人”的姿势说:“就是‘我逮到你了!’,认命地让我吃掉吧——的意思。”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的意思吗?我要去问书院里的先生!”有些叛逆的男孩再道。

  “真的、真的。如果书院先生认为我是说假的,你就跳下这大桥头帮我向大家赔罪。”

  男孩愣了愣,一直到年轻人说“瞧,我这不就赃到你了?”,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小孩子们哇哈哈地哄堂大笑。

  年轻男子举起手,摆了摆,要大家安静,故事再继续说下去。

  “于是,这个找到神仙的哥哥,就跟神仙说:‘拜托拜托,请祢救救我家的药铺吧,不管要替祢做牛做马,或是扛柴挑粪,我都愿意!’——你们猜看看,最后神仙有没有答应这个哥哥的请求呢?”

  小女孩抢着回答,高高举起双手,兴奋地嚷道:“我知道、我知道,神仙一定是答应了!”

  “好聪明喔!”年轻人双手合十地一拍。“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小女孩得意地说:“因为那间店现在还在呀!”

  年轻人更大力地拍拍手。“没错、没错、没错,小朋友好聪明、太聪明了!你说得没错,神仙是答应了。因为祂跟哥哥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哥哥愿意做神仙的娘子,神仙就会帮他的忙。于是乎,哥哥就在山上和神仙成了亲了,神仙就下山来帮忙他们。”

  “……你乱讲!”一个小男孩不高兴地跳起来说:“姑娘才能做娘子,哥哥不是姑娘,不能做娘子!”

  “唔……”年轻人摸了摸下巴,想了下,耸耸肩膀道:“哎哟,这个不重要啦,咱们先别管这个。总之,神仙陪着哥哥回到药铺子里。祂摸摸鼻子,再用祂点石成金的手指,点了药铺子一下,就让药铺子起死回生,生意蒸蒸日上,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大哥哥,故事讲完了吗?”听到可喜可贺,小朋友以为听见结局了。

  “还没有结束,因为——新的麻烦又出现了。”年轻人一笑,说道。

  “坏蛋又肥来了?”胖嘟嘟的小男孩,双眼圆睁地说。

  “没有。可是……”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药铺子的危机解除,神仙就要回去了。大家还记得吗?因为哥哥已经嫁给神仙当娘子,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哥哥得陪神仙一起回山上去住,而药铺子就没有人可以经营了呀!真是挖了东墙补西墙,糟了个大糕呀!”

  情感充沛的小朋友们,都对可怜的药铺危机感到同情,有人问着“要怎么办?”,有人提议“再找别的神仙帮忙”,大家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就在这个时候,那胖嘟嘟的小男孩突地发声大喊:“……还有弟弟!”

  年轻人“啧、啧、啧”地,摇头摇得更大力,宛如摇博浪鼓。

  “不行、不行、不行,那个弟弟完全不行!弟弟以前只知道依靠哥哥,对药铺子和抓药都是半桶水,完全不成气候。”

  “那……可怜的‘仁永堂’就要倒了?”

  年轻人大叹一口气,颔首说:“是呀,我想是要倒了吧。以后咱们京城人生了病,不知道要去哪里抓便宜又好的药帖子才好。”

  “帮弟弟也找个神仙嘛!”

  “那弟弟也跟神仙跑了怎么办?”

  “生病没有药喝,我们会死翘翘吗?呜呜呜……”

  小萝卜头们的情绪也是容易传染的,一旦其中有人开始哭哭啼啼,大伙儿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开始哭爹喊娘,“仁永堂”的存续,此刻俨然成了攸关生死、末日来临的重大问题。

  “神仙好坏喔,他不要把哥哥带走就好了!”抽抽噎噎地,小女孩抱怨着。

  “我们去把神仙赶跑!”义愤填膺的小男孩则说。

  已经完全听迷糊了的小胖子,困惑地看看左右。“神仙就是坏人?”

  年轻人这时候掏出了以晒干的大片树叶充当纸片,书写着药铺名字和地址的传单,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家别紧张。大哥哥告诉大家,要是以后‘仁永堂’倒了,那大家就到这儿来找我。”

  他传给了小朋友们人手一张“传单”,道:“大哥哥家的药绝对不苦,还保证会帮大家把病痛赶跑,所以大家回去之后要多替我向你们爹爹、阿娘说,以后吃药找大哥哥就对了,懂吗?”

  “——喂!”

  远远地,站在“仁永堂”店铺前的中年汉子,呼唤着年轻人道:“才一会儿没盯着你,你怎么又偷懒了?快点回来,切完这些药片!”

  年轻人吐吐舌头,拉长脖子回答:“好,我这就回去!”再转头朝孩子们说道:“今儿个故事就说到这儿,改天有空再跟大家说别的故事,好吗?”

  天真可爱的孩童们,完全没有察觉到年轻人是借说故事之便,行拉生意之实,还无邪地回道:“好~~”才一哄而散。

  年轻人拍了拍屁股,预备回“仁永堂”上工。他深信在自己潜移默化的教育下,等“仁永堂”一倒闭,自己就可以接收这些左邻右舍的生意,壮大自家的小药摊子。

  人想要出头天,果然还是要靠自己打拚才会赢啊!

  “大喜之醉”卷一、

  酒,是什么东西?

  将新鲜摘下的果子,或是蒸熟的谷子,和曲一块儿放进桶子里面,等它发霉、发烂,到发酵之后,酿出来的液体,就是酒;喝进肚子里头,让心情不好的人心情转好,让心情好的人心情大好的液体,就是酒;喝多了之后,会把脑子清醒的文人雅士变成疯言疯语的路倒无赖汉,好好脾气的翩翩君子变成动手动脚的粗野莽夫的液体,还是酒。

  酒,有什么好?

  在一些人的眼中,酒是穿肠毒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酒却是救命仙丹。可是在多数人的眼中,不管酒是好或坏、是毒或药,它可不是人人都喝得起、有本钱喝的玩意儿。

  没钱的人,没得喝;没时间的人,没得喝;有钱、也有时间,但身负重任,无法承担喝醉之后不醒人事的代价的人——一样没得喝。

  如此看来,在烈日当空的白昼,大伙儿不是忙着赚钱、就是忙着数银票的时辰,还能够大摇大摆地坐在矮桌前,喝著名家酿造,以千年雪融化的水,与大漠产的紫果为原料所生产的果子酒,喝完了一杯又再喝一杯,不知节制为何物的“仁永堂”二少爷仁永源,就是人人称羡的,有钱、有闲,还身无负担,可以在大伙儿忙着赚钱时,却公然喝起酒来的少数幸运儿。

  他捉起酒壶自斟自酌,已经足足喝掉了一整壶还嫌不够。放下空壶,大声嚷道:“喂,酒没了,再给我送酒来!”

  “……”静悄悄。

  他生气地拿起银制的筷子,敲击着酒碗,再嚷道:“酒、酒、酒!快点给我拿酒来!”

  这一回,不知是不是他的噪音抗议奏了效,很快地有人便端着一只银壶出现,并且咚地将银壶放在他面前。

  “咋,总算来了。”仁永源朝银壶伸出一手,才碰触到壶身,便“哎哟!”地大叫,甩着手指跳起来说道:“烫、烫、烫死我了!你干么把酒壶弄得这么烫呀?冬生。”

  “酒壶?有人说我送上来的是酒吗?”

  笑吟吟、一身妇人装束、声音却属男儿低沉的秀丽人儿,淡淡地说道:“我是给源公子您送上了白汤一壶,让您漱漱口、醒醒酒用的。因为我看您似乎已经醉到分不清楚这儿不是灯笼巷里的酒肆、茶馆,而是萧家当铺。您要是想买醉,请到那类场所去,别在这儿吆喝、使唤我萧家的仆人。”

  “我要是去酒肆、茶馆喝,肯定一下子就被我娘派出来的人找到。你萧家家大业大,店铺这么多,那些人光是一一找寻就得花掉不少时间,你就借我躲一下有什么关系?”

  “恕奴家插嘴说一声,您的‘一下下’是从店门拉开一直躲到店门放下,而且不是一日,是最近十天来都是如此。”

  “你算得可真是够清楚了。”仁永源哀怨地说:“看到朋友有难,你不伸手拉他一把,还要落井下石吗?”

  这间专门用来接待那些不方便让人看见自己光顾“当铺”的贵客的特别房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我家冬生如果要落井下石,早就已经通报贵府的管家,将你带回去了,傻瓜。”

  声先到人才到,玉树临风的萧家大少爷、也是冬生郎才郎貌的俊相公,摇着一柄纸扇,翩然现身门口。

  “你这家伙,自从有了‘娘子’,就没了‘哥儿们’,每次我和冬生意见相左时,你老是袒护他!”仁永源抱怨连连。

  萧证挑眉,“啪”地收起了手上的纸扇,晃到仁永源的面前,煞有介事地从仁永源束着发冠的头顶,一路向下看到仁永源套着平底布履的方脚头,再原路看回到他的脸上。

  “你到底在看些什么?”

  “在寻找你有哪一点能及得上我家冬生的……奇怪了,怎么我怎样找就是找不到呀?我看来看去,还是冬生可爱、冬生体己、冬生温柔……”一副可以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这人的眼里头,早已经瞎了,只看见冬生一人而已。”仁永源出言讥嘲,一翻白眼说道:“唉,咱真可怜,人家是怀才不遇,我是遇‘友’不淑呀!”

  “你若数过你自己喝掉了几壶你这损友珍藏在窖中、只用来招待特殊‘贵客’的陈年佳酿,还能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咱也佩服你。”萧证摇了摇头,转对冬生吩咐说:“这几日他喝掉的酒钱,帮我列张清单,让他自己看看这‘无价’的友谊有多昂贵好了。”

  仁永源噘起了嘴。“好嘛,我收回遇友不淑这句话总行了吧?”

  见他收敛了些,萧证露出了个“拿你没办法”的笑容,劝道:“你成天这样子躲着喝酒,喝一辈子,这问题也不会消失。你实在不想相亲的话,就回家好好地跟你娘讲清楚。”

  “讲得容易,当初你自己被你爹逼着相亲的时候,你难道没跟你爹讲清楚吗?到最后你还不是屈服了,还摆了个‘百花宴’。”翻着旧帐,仁永源举例。

  “我爹是我爹,你娘不见得像我爹那样不可理喻呀!”

  “唉,论及‘传宗接代’这四字,我娘和你爹是半斤八两,没有谁比谁糟,只有更糟糕。”

  有过被逼着去相亲的切身之痛,萧证对仁永源的苦恼也只能报以无限同情。

  旁人总以为出生富豪世家,就代表日后金山银山享用不尽,可以一辈子衣食无虞、尽情享乐,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但,人生哪有这么简单,哪可能永远一帆风顺?

  家大业大,意味着靠你吃饭的人口众多,肩上所挑的担子更重。

  无风无浪的时候,大家开开心心分一杯羹;大风大浪的时候,就是树倒猢狲散,旁人连伸出援手都得考虑再三,深恐陪你一块儿沉船——正因为规模大,问题一旦发生,要弥补的缺口也更大,非寻常人能想象。

  况且,有时就算朋友有心出手相助,一来隔行如隔山,能供给的帮助有限;二来资金周转这码事,只是一时纾困,终非断根治本之道,难以走出困境。

  因此像是“仁永堂”以前遇上的经营危机,无论是发生于现在他们这些好友已经各个独当一面,还是当年他们年纪尚幼、手无实权的时候;也无论他们这些朋友能给仁永兄弟多大的帮助,萧证相信真正化解这问题的关键,还是不会改变——就是仁永兄弟得采取行动,像当年那样取得药王的协助,“仁永堂”方能重新站稳脚步。

  还有,身为富豪之子,也不像旁人所以为的那般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甚至恰恰相反,他们自呱呱坠地的那刻起,就注定被自己的家名所束缚。

  他不能行为不检、放浪形骸,因为会败坏家名;他不能拒绝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会断送家名;他更不能愚蠢平庸、无能败家,因为会辱没家名。

  不能的事总是太多。可以随他心意支配的事,总是太小——小到他也许只能决定今儿个他不要吃粥要吃米饭,或是今儿个想睡晚、不要早起等等——而有时连决定这些小事,都会被人否决。

  举“相亲”一事来说,那时候萧证爹爹的态度,就是一切他都已经替萧证做好了准备,萧证唯一需要决定的,就是从一群被筛选过的姑娘里面,挑一个姑娘来当他孩子的娘就好了。

  听起来很大方,是吧?

  但其实经过了他爹爹透过身家背景、远近亲疏,与年龄长相等等基本条件的过滤下后,选哪个姑娘根本差别不大。

  最重要的是,他挑中的姑娘,是不是能生得下一位聪明伶俐的继承人。至于他喜欢与否、姑娘性情好坏、和自己合不合得来,乃至愿不愿和这个人相处一辈子、能不能幸福,全是等而次之的问题。

  这种把“传承香火”,看得比什么事都更重要的风俗,就是他们大户人家子弟最可悲的宿命。

  “你娘会跳过了你哥哥,直接催你相亲,大概也已经接受了你哥哥仁永逢已经是药王的人的事实了。”

  萧证推估道:“会不会她就是怕你哥哥的状况在你身上重演,因此先下手为强,想赶紧替你讨房媳妇儿,为仁永家留下重要的香火?”

  “天底下只有一个药王,药王眼里只有我哥一个人,历史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重演?这分明是我娘庸人自扰。”仁永源叹口大气。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唉,你别跟我娘一个鼻孔出气行不行!”仁永源瞪眼。

  萧证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若真心想摆脱你娘的催婚,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

  “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学我一样,早点儿觅得心上人,将她娶回家,生米煮成熟饭,你娘亲就再也不会啰嗦了。”说着,萧证一揽冬生的腰,不害臊地在他脸上香了一个,道:“瞧我现在多幸福。”

  仁永源嘘声连连,喝着倒彩,抄起空酒杯,往萧证身上丢去。

  “受不了你们这对卿卿我我、肉麻当有趣的公鸳鸯!我放弃了,我宁可回家去面对我娘亲的催婚,也不要在这儿听你们谈情说爱。”

  他一起身,才发现自己真的喝多了,地板摇摇晃晃的。

  “那正好,你们家派过来接你的轿子,也差不多到了。”冬生就等他这句话,不慌不忙地说。

  仁永源眼一瞪。“你跟我家的人通风报信?”

  “逢公子老早就猜到你会躲在这儿喝酒,七早八早就已经把轿子派过来了。他拜托我让你想喝就喝个够,只有在您想要返家的时候,才告知您有轿子在等的事。”冬生嫣然一笑。“知弟莫若兄,逢公子真是太了解您了。”

  “哼,了解有什么用?皇帝一召见药王,他还不是丢下我不管,急忙忙地陪着药王一块儿进宫了。说什么怕药王出言不逊,得罪了皇帝老子,脑袋落地。”

  仁永源嘀咕地说:“嘴巴上说要休夫,骨子里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明明没办法不管药王的死活,还讲得彷佛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似的。心口不一的逢哥哥,最讨厌了!”

  冬生与萧证无声地互望一眼,两人都忍着不敢笑,但心里面所想的话都是一样的——这个恋兄的傻瓜,未免也太欠缺自知之明了吧?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五十步笑百步、龟笑鳖无尾。

  嘴上骂归骂、抱怨归抱怨,只要他哥哥回家之后,手一招,保证他这个弟弟摇着尾巴马上又跟过去了。

  不信?晚一点儿等着瞧吧!

  仁永逢未曾想过,自己竟有入宫觐见皇帝的一日。

  一来,他这辈子早已经抱定主意,不参加科举。虽然私塾的老师赞许他的聪明才智,要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但他从小志不在官场,一心只想好好接下家业“仁永堂”——照顾街坊邻居的健康。

  再说,天下第一药铺的名声再响亮,也不过就是个小有积蓄的庶民百姓,论身分、地位,哪有什么资格谒见皇帝?遑论是受皇帝召见了。

  即使是百年前那一位曾在始皇帝一声令下所打造的御药监里工作过的祖先,终其一生与皇帝陛下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隔着万人以上的人海,在宫中庆典时,远远地抬头窥看过一眼而已。

  谁能料到百年之后,不肖子孙的自己,却有这荣幸,坐在宫中等着召见?

  仁永逢左瞧了下门前带刀护卫们盈满肃杀之气的脸——好像只要稍有不慎之举,他们腰系的大刀就会朝自己飞过来;右看着两旁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或提灯、或捧水,有如活生生、会走动的家具的内侍官们。

  尽管身在一个富丽堂皇、精致高雅的宫殿,这实在称不上是个令人愉快、想多逗留的地方。

  仁永逢忍不住叹了口气,揉了揉因为不敢乱动而逐渐僵硬的膀子。

  “怎么了?肩膀酸呀?”

  他转头一看淳宇浪,与自己正襟危坐的姿势恰巧相反,极度放松的男人,不仅无视四周多双内侍官的冰冷眼神,大剌剌地将腿抬到矮凳上,整个人甚至几乎要在椅子上躺平了,还自在地由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袋干果,边嗑边说,地上则散了一地的果壳。

  仁永逢心想:敢情你把这儿当成客栈或茶楼,以为我们是来和朋友摆龙门阵闲聊吗?

  “你倒吃得开心。”不禁讽道。

  淳宇浪拱高了眉,坐起身子,将干果递给他道:“失礼、失礼,我应该要先问你一声。你要吃吗?”

  “不必,你自己享用吧。”

  仁永逢的胃里面已经装满了七上八下的水桶。

  淳宇浪不懂,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个不知紧张为何物的野人一样,粗枝大叶、到哪儿都我行我素、怡然自得。

  “呵,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瞧你把自己的脸绷得像吹气的刺猬一样,可爱是可爱,也吓死人了。”

  刺、刺猬?!仁永逢面红耳赤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喏,放轻松,别使劲。”

  淳宇浪两手捉着他的肩膀,为他揉弄按压,边道:“皇帝老子我见过,保证他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动不动就砍人的脑袋瓜当酒盅来喝。你既然坚持要陪我去见他,那你就别把自己搞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万一你憋气憋死了,就算是皇帝老子也没办法再赔我一个娘子。你说是不是,娘子?”

  “你!谁是你娘子!”

  仁永逢气急败坏地一嚷,即刻感觉到诸将、诸侍官如万箭齐发射过来的冰冷眼神。于是他赶紧压低音量,再道:“拜托你,想要胡言乱语,也等到咱们离开皇宫之后再说。”

  “胡言乱语?我向来只说实话,没有吹嘘胡扯啊!”

  即使不是“吹嘘胡扯”,并不代表那就是“真实”。即使淳宇浪自己觉得是“字字属实”,在旁人眼中那根本是“句句牛皮”。

  “我不管你认为那是实话或真话,总之就是不许再在这儿提起你我的——”

  仁永逢还在想着,要怎么解释那段“不知算是哪门子婚嫁”的关系,右手的殿门蓦地开启,一名白发内侍极有威仪地宣唱着——

  “皇帝宣药王淳宇浪,入内觐见。”

  “喔,终于等到了。”

  淳宇浪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地一跃而起,扭扭脖子、转转腰,伸个懒腰说道:“下回要召见,麻烦你们时间也算得准一点。这样子七早八早把人叫进宫中等待,是件旷时费事又累人的苦差事。再这样,咱下次就不想来了。”

  仁永逢觉得,他根本没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听进去。

  “嗳,不是叫我们进去了?你还待在这椅子干么?走了。”

  淳宇浪一把要将他拉起,仁永逢赶紧说:“陛下召见的人只有你,你快随内侍官进去。”

  “你不是也想见皇帝,才陪着我一块儿来吗?”

  这个傻子。也不想想皇帝是何许人也?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天子,怎是你说“想见”就可以见的?

  他陪着药王入宫的事,内侍一定有告知皇帝,询问皇帝是否一并召见。结果皇帝只有下令召见药王,可见陛下无意接见其它闲杂人等。仁永逢再不识相,也不敢跟着淳宇浪硬闯呀!

  “我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你快些进去。”仁永逢就怕他迟了,耽搁太久,惹得陛下不高兴,以大不敬论处降罪。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进来’。”

  这家伙是存心要惹得他急哭了才甘心吗?

  “你快点进去,之后你要听我讲几次‘进来’,我都讲给你听!”事关触怒皇帝的大事,仁永逢也顾不得日后要兑现这承诺,将付出多大的代价,拚命将他往门内推。

  “哇,这么慷慨呀?那再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好,我什么都答应!”

  “你根本还没听我说。”

  “你闹够了没……”

  这时他们没有注意到,白发的老内侍官早已经转身进去殿内,并又重新折返,道——

  “皇帝再宣,药王淳宇浪及其友人,入内觐见。”

  淳宇浪挑起了眉,得意地抓起了仁永逢的手臂,将他带起说:“瞧,陛下都这么说了,你就跟我一块儿进去吧!”

  噢,不!

  仁永逢被淳宇浪半拖半拉地带进皇帝召见的偏殿——吉祥阁时,他向老天爷求情。请老天爷要开开眼,明察秋毫,看清楚得罪了皇帝陛下的人,真的不是自己。

  拜托祢保佑小的,能够身首不分家、四肢完整、五官俱在,活着走出皇宫。

  当他与淳宇浪一通过了殿门,左右守门的护卫旋即将它关上,也关上了仁永逢想临阵脱逃的最后机会。

  皇宫,顾名思义就是皇帝所住的宫殿。自天隼皇朝的开国皇帝定都于天禁城后,便开始打造这座占地万坪,原始设计有九九八十一宫的宫殿。

  可想而知此一工程之浩大,非十年、二十年可完成。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真正完成的宫殿约莫七十宫,中间即使历经改朝换代、新帝接班继位,皇宫内仍有两批工匠在轮流赶工,希望能于三世皇在位期间,将八十一宫全部完成。

  这么多的宫殿,当然不是全部都由皇帝使用。整座禁宫可简单划分为“前”、“后”两大区域。前宫是皇帝与大臣议事论政、会客宴宾与起居之处。后苑亦即内苑,则为百位妃嫔与皇子、皇女们在及冠、及笄之前的住所。

  前宫的大小琐事皆由内侍——净过身的公公们,安排打点;内苑则由女官们全权处理。内侍与女官之间,权责划分清楚,双方向来都是壁垒分明,各行其事,仅由内侍长与长女官负责协调、配合事宜。

  今日皇帝召见他们的吉祥阁,自然是位于前宫。

  这里不像专门处理政事的议事殿那样恢宏严肃;也不像接待使节、召见诸王侯们专用的龙凤厅一样璀璨华丽、贵气逼人;更不像是皇帝日日要待着批奏折、接见宰辅大臣,私下商量国家大事的御书房般被书海包围,沈闷肃杀。

  吉祥阁类似一般富贵人家府上用来与亲朋好友聚会时的小偏厅。在这儿没有花稍繁复的装饰,也没有高大梁柱的压迫。替而代之的是悬挂在壁面,温暖、精致的绣毯为摆饰,矮桌与热炕的温馨摆设。

  不过最大的特点是,皇帝陛下不是坐在六尺高台之上,而是坐在一层矮矮台阶上的龙椅,使他与访客可以更近距离地亲切寒暄。

  “朕听说你终于离开了隐居的山林,重返京城,实在很高兴啊,爱卿。”

  他们照宫廷律例是先经过一番“叩见”、“平身”等等的繁文缛节,才在皇帝赐座之后,好不容易可以坐着讲话。皇帝对待淳宇浪一如传言中的“器重”与“爱护”,不仅破格让他们就近坐于自己身旁,还先开口说道。

  “多谢陛下关心。”

  反观淳宇浪一直是口气平淡,未见特别奉承谄媚,也没有自恃宠爱的放肆,就像是在和普通长辈说话一般。

  “你在山上都研究了些什么?是不是已经找到不老秘方了?”皇帝兴致高昂地询问。

  “臣过去曾禀奏过陛下,天底下并无所谓的不老不死秘药。臣研究的是针对各种疑难杂症有效的药材,寻求解毒、祛寒、降热等等治病良方。虽然人老了,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毛病,但‘老’本身并不是一种病。它是上天给万物定下的规矩,物久必老、用久必衰,老衰而败。这些是自然而然的现象,臣从未治疗,也不知为何要治疗它。”

  对淳宇浪的直言不讳,仁永逢暗中吃了一惊,也掐了一把冷汗。难道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不会得罪陛下吗?

  “哈哈哈哈……”

  孰料,皇帝竟仰头大笑,甚是开心地说:“知道你没什么改变,让朕放心不少啊,淳宇爱卿。这些年的山林生活,你也该满足了吧?如何,朕替你在宫中设个药监的官职,你就留在京城、留在朕的身边吧?你要研究药材什么的,朕可以命人前往各地搜集,不用你自己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吃苦受罪、独力完成。”

  皇帝试探的说完后,看了看淳宇浪不做表示的态度,再道:“不然你还有哪里不满的,提出来,朕可以为你再斟酌。朕可要告诉你,别人可是没有这等的好待遇唷!”

  仁永逢一直以为皇帝就是高高在上,天一般的存在,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陛下在和淳宇浪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居于劣势的一方。不仅好声好气地“询问”淳宇浪的意愿,还不停地提出优渥的条件,连“再斟酌”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他不禁瞟了淳宇浪一眼,心想:这一次要是再拒绝,即使皇帝陛下再惜才爱物,也会翻脸生气了吧?

  “唉……”

  淳宇浪大大地叹口气,双手没规矩地盘在胸前,口气沉重地说:“陛下,微臣辞去宫职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要重返朝廷这个是非之地。或许山林生活不易,但我不必和森林万物勾心斗角。或许臣的一己之力,无法像借助陛下的力量那样,迅速而广泛地将天下的药材全拿到手,但我可以花费更多的时间,钻研我搜集到的那一部分——”耸耸肩。“这也未必不好。”

  天啊,他真的拒绝了?!

  仁永逢提心吊胆地等着皇帝怒斥“大胆狂徒,朕给你机会,你竟然不知珍惜”,甚至可能要人将淳宇浪打入大牢,治以蔑视重罪。

  “……朕被你弄迷糊了,爱卿。假使你不是有意重返宫中,又为何要舍弃你的山林隐居生活,回到京城呢?”

  糟糕!仁永逢一听见这个问题,背脊不禁发凉。淳宇浪这口没遮拦的家伙,该不会据实以告吧?

  “臣是下山来追妻的。”

  “追妻?喔,你成亲了?这真是个好消息!”皇帝笑呵呵地说:“成家立业以后,你该多替自己的妻儿着想。朕看你还是接受朕的好意,接下官职,别逼得妻儿跟你在山上活受罪了。”

  不、不、不,拜托皇帝陛下,别再问下去了!

  淳宇浪颔首道:“臣的确是为此事伤透脑筋。山上的日子,对我或他而言是一点都不苦,还颇为逍遥自在,能一直住在那儿是再好不过了。可惜他放不下京城里的家族生意,也放不下双亲与弟弟,只肯在山上住两个月,就得回来了。一想到又得等十个月才能再见到他,唉……我也只好认命地下山来找他了。”

  “你的妻子还在负责经营家族生意吗?”皇帝不表苟同地蹙起眉。“倘若家中别无继承人,那是无可厚非,但她不是还有个弟弟吗?出嫁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和娘家已经不是同一家的人了,怎能越俎代庖?应该命她把家族生意交回给弟弟才是。”

  “臣的妻子在药材方面极有才华,经营娘家的药铺正好可以一展长才,臣并不反对。臣的苦恼,是该如何让妻子能鱼与熊掌兼得?可是,既然一个人无法一分为二,既在山上又在京城,我想最终我还是得想办法说服他,要他履行夫妻义务,陪我住在山上了。”

  皇帝一挥手道:“说服什么?妇道人家和人抢着抛头露面做生意,成何体统?不管她才华有多出色,没有发挥她的妇德——以夫为天的美德,就算再有才华也是摆脱不了驽妻之名。朕下令,要她即刻停止干预家族生意,善尽为妻之责,不许她再恃宠而骄,破坏琴瑟和鸣之道。”

  仁永逢都尚未理解皇帝口中的“下令”即“圣旨”,淳宇浪已经转头朝他说道:“爱妻,陛下都这么说了,你再要拒绝履行夫妻义务,可就是抗旨违命喽!”

  这一瞬间,皇帝陛下的吃惊表情,仁永逢恐怕一辈子难忘。

  “你、你的妻子……是这一位吗?可,他是男的呀!”

  “回禀陛下,咱天隼朝律法里面,并无规定臣不可娶男子为妻。除非近期律法有修改,否则臣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的眼轮流在仁永逢和淳宇浪之间打转,在那短暂……感觉却像是永恒的一盏茶时间,仁永逢从未尝过如此羞愤又恐惧、恼怒又手足无措的滋味。

  他发誓,要是自己今日能安然无恙地“完璧”返家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动笔写休书,彻底和淳宇浪这个该死的大嘴巴分道扬镳,永生不再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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