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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裴殷裴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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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2 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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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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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漫注》
荆棘岭


孙悟空他们为祭赛国解除忧难之后,为了表达谢意,国王一定要赠送金银财宝作为答谢。当然了,唐僧师徒式坚决不干的。唐僧师徒只是接受了人家给的衣物、干粮。这种小的细节,小说中一次一次的反复提及。“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这说明了什么呢,无非是让我等读者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修行人是不可接受钱财馈赠的。连维持基本生活需要的钱财都不接受的话,那么,和尚化缘募资修建寺庙,对于佛教来说,也属于“非法集资”的。有僧众募集砖瓦木材、或自己动手,慢慢的修建寺庙,应该是可以的。像祭赛国这样官府出资修建寺庙、也无不可。金光寺长期接受官府供养,白吃白喝,实属不该。
问题是,为何出家人,有些人,会接受供养、喜欢受人追捧的感受呢?无疑,是不肯吃苦、爱慕虚荣的观念所驱使。爱慕虚荣的人,就跟在金光笼罩下的祭赛国金光寺的和尚们一样,纵然金光罩身,也没有一丁点的长进。

金光是无形的虚荣,似乎虚无缥缈。可是荆棘,绵延千里之遥的山岭上的荆棘,就不是无形的了。在粗浅的层面上,会认为虚荣是虚的,顶多是一种情感,没有现实中的麻烦。当你继续走下去,深行下去,就会跟唐僧一样,赫然看到,这些虚荣的观念,就是这漫山遍野、无边无际、你触碰不得的荆棘。

不但触碰不得,对于玄奘师傅来说,这些荆棘,已是他无力面对的死局了。要不是猪八戒先生、兴致勃勃的替他搂草耙刺,他自己,已经胆怯。老猪表示可以包过。三藏表示不能相信:“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老孙表示这荆棘丛有千里之遥,三藏表示惊慌失措:“怎生是好?”后来发现烧荒也不是办法的时候,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

不是没办法,是他不想碰。

因为,这荆棘,是他多年培养、钟爱有加的各种思想观念之成就呢,尤其是那些虚荣和美好梦想的蔓延生长。

来,先瞧瞧这大海一般宽广的荆棘丛吧。在孙悟空的眼里,这荆棘: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
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
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
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
蒙蒙茸茸,郁郁苍苍。
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
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
薛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
盘团似架,联络如床。
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
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这里的荆棘丛,不但浩瀚似海、汪洋星汉的样子,中间可是夹杂分布着松柏柳桑、梅兰竹菊的,并且还有参天古树、如锦鲜花。你可以说荆棘都是无益废柴,这里面的松柏梅兰之属,就不能说是没用的东西了吧?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或赋或比或兴,每每可见以这些植物来比喻君子品性的传说与诗章。人性中的优点和高岸,和自然界中的这些事物,意象相同,彼此映照,让人类那看不见的属性,有了肉眼可见肉身可触的形状和构造。岁寒三友松竹梅,你无论寒暑如何变幻,时局和人心动与不动,它就在那里。伴随着静默的大地山川,斗转星移,它始终按着自己的节奏,兀自生息。决然不会如飞机一样,开着开着,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会如你的誓言那般,说着说着,就化作飞尘没了。

知道玄奘为何心中难舍了吧。他的心里面,保留着若干美好的人世间的品性呢。那是昔日的梦想和尊严哩,也是今日他与三个徒弟之间很大的一个分别:彬彬有礼、气节高傲。

可是,在孙悟空的眼里,这些松柏花卉,藤萝古树,都只是荆棘。在猪八戒的眼里也是,在沙和尚的眼里也是。

玄奘的意识里面,一直有着一个高大的士大夫形象,他按照这个形象去为人处世,还按照这个形象去修饰自己。在走上西天道路之前,或许,这个形象的确是玄奘符合的。可是,读者们都知道,自打玄奘走上西天路,每每他的表现,与这个形象背道而驰。

背道而驰,那并不表明玄奘真的就脆弱不堪了。那是因为修行就是不断的面对愈加强力的冲击和压力。一路上,尽管表面上经常做不到,这并不妨碍玄奘构建自己的理想人格概念。而且,在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三个乡巴佬的对比之下,玄奘的君子士大夫人格,往往愈加显得“伟岸”。这种对比,尤其是在沿途中各地的村也居民、君王将相的吃惊和叹息之下,是不是,也强化了玄奘的内心自我形象呢?

玄奘自我体系里面的荆棘,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我们看一下状况。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然后猪八戒就大展神通,一口气耙开了百余里的荆棘。然后,然后就看见一块空地,空地路上有一通石碣,上书三个大字“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

嗯,问题出现了。

实际上问题早就出现了。

早在他们面对这条长岭的时候,岭顶上是路,到了岭上,荆刺棘针下面仍然有道路的痕迹。也就是说,曾经这是有人行走的路。到了荆棘岭界碑这里,碑文标注很清楚的说,这里的核心地带,自古以来就有八百里。并且,虽然荆棘蔓延,虽然几乎没人走过,实际上,依然有人穿越荆棘走过去。

可是,如果少有人走,就算他们全都有八戒般的神通搂开荆棘走过去。就碰他们几个人的几双脚丫,也留不下路痕。怎么回事?我们再看看碑文标注,说得明白,古来有路。啊,原来,这里的路径,是天然的。当然,人身内各种神奇的路途,都是天然在的。是人们自己把他们给堵塞埋没了。

这披荆斩棘一百多里了,才出现了荆棘岭地界的石碑。那说明什么?说明当下的荆棘,比之前蔓延了百十里。

如果荆棘蔓延,应该是两头蔓延的。孙悟空看到的千里长度。扣除两端的百十里,也基本就正好是八百里。

那四根木头的木仙庵在哪里?应在荆棘岭西边界处,或西边界之外。那几根木头呢,也不在荆棘岭的荆棘丛之内。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绘图 陈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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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漫注》
古庙初心

从荆棘岭的界碑位置和铭文可知,玄奘自我体系里面的荆棘,古已有之。只是荆棘们的精神支柱,却是表示气节节操的梅兰竹菊等。作为一个人,拥有高尚的气节不是好事吗?为什么它们成为了荆棘的靠山了呢?

当然了,作为一个尘世间的人,正直贞秀、崇尚天然性情、喜好清幽脱尘,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好的正人君子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儒家,正是推崇这类品质的。能做一个君子、以君子的品性来要求自己,无疑是人世间的大好人了。且不说人类,就说这松柏桧竹枫杏梅桂几根木头,即是因为坚守了若干君子之道,而汇聚了灵气、成了精。

实际上,这是玄奘信念中,那些木头一样的品性,由于误解了直、空、虚、节、柔等,成了精。怎么误解了?从这几根木头的名字和诗词上,就可看出名堂来。孤直,自然是把直陷于孤绝之地的极端。凌空,把放空信念错当成了自断根基的空中楼阁一样。拂云一味求静,陷入死寂。劲节崇尚贞秀,流于淤滞。当然了,它们不是真的为了永脱轮回而修道,它们是为了满足自己美好的人生愿望而希望长生。换句话说,它们渴望长生,是因为长生之后,能永远享受它们的君子气节所带来的荣耀感、自我肯定的满足感。这几个家伙,诗词里面,满满的都在表达着它们的这种情趣。

为何说它们不是为了真正修道?你看那劲节它玄奘掳来,嘴上的理由是“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一句话,抓你来唠嗑。“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一句话,想看看你真本事。而且还表明,等聊够了之后“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可是后来忽然冒出来一个杏仙,这四个家伙眼见那杏仙对唐僧有意,就又开始语言撮合淹留,希望唐僧娶亲还俗过日子去,再不提送人走路。你想听禅机,却对唐僧表达的禅机嗤之以鼻,只对唐僧的才情赞不绝口。你想来消遣情怀,却转眼就要唐僧放弃、毁掉他的修行。

这说明什么?当然是说明了,它们对修道本身,充满误解,不是为了真正修道而修道。它们的修道,只是围绕自己的高尚情操,钟爱有加,日益磨练,把人世间的性情的陶冶,当作了了修道。并且,一旦遇到合适人选,它们的美梦,还包含着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呢。

嘿,这,不正是唐僧一直萦绕于心的才子佳人梦嘛。

就是么孙悟空他们三个,脑袋里完全就没有才子佳人这根弦儿,要是敢对他们三兄弟谈情调谈诗歌、谈人生谈理想,保证是对牛弹琴。正是因为这是只有玄奘才拥有的独特执著,所以才发生了他独自面对的局面。

唐僧他们是在哪里看见的古庙?是在荆棘丛界碑后又深入一日一夜的地段。这一日一夜大概多远?猪八戒开路,一日行有百十里。那么后面这一日一夜,大概也有二百里,二百三四十里的样子吧?荒废的古庙,在荆棘岭深处。古庙周围,却恰好是一段没有荆棘的空地。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
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
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这个古庙,是什么时候、谁在这里建的?又有谁曾经在这里修行?又是什么原因,荒废在这里,并且,竟然,淹没在荆棘丛中?

可是,你静心想想,这意象,跟玄奘的心态状况,好吻合啊。古庙是他的初心,坚心修行。上千里的梅兰竹菊,是他尘世中的情操。密缠绕的荆棘,是从情操中滋生出来的纠结杂念、与对情操的自我保护。结果是,最终,荆棘保护着人世间的情操、也淹没他的世界,虽然他本心的周围,荆棘不展,可是他,早已是无力前行。纵然荆棘拦路,也不想失去荆棘的保护。

于是乎,在他自己掩盖和自我保护的意识下,竟然发生了咄咄怪事。

什么怪事?那本领低下的老木头,竟然能当着孙悟空的面,把玄奘给掳走。不但毫无痕迹的掳走他的人,而且还跟那个红小鬼,一起把他给抬着飞了七八百里。要知道,唐僧还是尘世中的人、还是肉身,连孙悟空都不能把他给拖离地面,红孩儿也只能是拎着他拖地而行。这两根木头,却能把他给抬走飞去了。这这这,无法解释嘛。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





《诗漫注》
深度入局

过于文艺的人,在有的关卡上,是过不去的。像玄奘这样,因为对于荆棘般的杂碎观念、和风雅、坚贞、正直等等优良品性,是混淆不清的。

为此,孔子早有诸多睿见的区分。“巧言令色,鲜矣仁。”“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说话花言巧语动听入心,善于察言观色、俯首帖耳讨巧人的,基本不会是好人。“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乡愿,德之贼也。”“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文艺青年们,早就忘记了,真正的文艺,内质乃是直面自己内心、坚守正道的大无畏精神。就像修道,有人避世修行、有人远离城市,有人就以为,这是弱者的选择,孤傲极端的偏激行为。人世间的斯文,也被阴阳反背地演绎成了阴柔怪气。或者是,把阴柔怪气当作了斯文。可是你看看孔子本人,人家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这些荆棘“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薛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漫山夹道,密密搓搓,攀攀扯扯,盘团似架,联络如床,不知所尽。啧啧,简直就是杀马特少年们那惊爆眼球、让人崩溃的发型。

而这时候,必当是老猪他们的生猛混不吝的糙劲儿,正好是文艺藤萝克星。面对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杂乱思绪和小资情调,还是八戒清醒:“要得度,还依我。”来到荆棘岭界碑,看见那行小字
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
八戒豪迈的笑了,就你这点烂东西,还敢来拦咱?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
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

拦老猪是拦不住的,对孙悟空和沙和尚来说,这荆棘也跟杂草差不了多少。于是,故事的情节就必须转了,让玄奘直面自己的内心。于是就出现了古庙,以及早就躲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木头文妖。

这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台阶之上,有绿芜覆盖。庭院之内,有竹摇青珮,墙头之上,有野蔓萦绕。那鸟儿,悲啼如诉。让老孙,直叫凶多吉少。然后,那两个树精就在孙悟空举棍打来的当儿,把玄奘给抢走了。实际上,一直到最后,这几个树精,连跟孙悟空他们三兄弟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灭了。这样的本领,还能当着孙悟空他们的面儿抢走人。速度之快,简直是超过全副武装的职业抢尸大军。

实际上,之所以能抢走唐僧,小说的下一回有答案。暂且不研究怎么能把唐僧抢走。咱们看,为什么让他可以被抢走。抢走了,这荆棘岭的大关可不是就等于过了半截儿,便半途而废了吗?不是废了,而是猪八戒的勇猛,促使他面见自己的初心。既然初心已现,那就直击内心的考验吧。让他跟内心变异的品性节操,直接交锋。

交锋不是打仗,却是用最钻他心的文艺范儿,来跟他刀锋相见。怎么刀锋相见?吟诗!你想不到这种奇特的方式吧?

是实际上,修行人才是真勇猛的。在过去,他们远离尘世,进入深山,外人以为清净,实际上是钻进了自己体系内的妖魔窝,与妖魔正面直击,运金刚智、行善无畏。

修行人不会自己去找妖魔。却是只要你心念有动,便会有妖魔应化而来。如这树精四操与杏仙。老木头说:“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小木头说:“我听说有佳客在此会诗应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

实际上,玄奘是一开始开腔吟诗,就是入局了。后来见人家石屋环境优美,完全符合自己的理想,更是心花怒放,得意开怀,忍不住裂开嘴巴笑哩。你看他在乐极中念叨的一句是什么?
禅心似月迥无尘。

就在这种深度入局的情况下,他还以为自己修得无漏呢。要不是最后杏仙有那配偶之求与他,促他惊醒,估计他最后肯定是乐滋滋的在执迷中离开这里的木仙庵呢。

唐长老一上来,就喜欢上了人家这里的清幽之所,因此,当四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老头,潜意识就认定了人家是高尚之辈,所以,当四个老汉排着队对着他用诗来吹大牛,他非但没听出来,还钦羡不已,觉得眼前这四个,应该就是汉时“四皓”。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绘图 陈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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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漫注》
四操吹牛

三藏眼见这四位老汉,骨骼清奇,样貌另类,不自觉的内心就断定了,这四位乃是绝世的高手、离世的仙翁、理想中的师父。于是乎马上以弟子自谦,以仙翁供奉这四位:“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啊,我想知道,四位仙翁抢我来,是看上了我哪个优点哩?知道了,我好自己鼓励鼓励自己。

一听三藏说话这么入耳贴心、给台阶上,松树那木头就立码儿眉花眼笑,很是满足,同样的恭维就即刻回奉了:“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啊哟,总是听别人说你是多么多么的有道的圣僧,老早老早就想跟你斗斗法了。今天真是老天开眼,让你撞上门来。来来来,坐坐坐,好好的聊聊禅机吧,让我们也见识见识真本事。

既然要斗法,那就一一报上名来,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报过名号之后,三藏问起了它们的年龄,尊寿几何。一听问年龄,挠到得意处,四个家伙马上就有精神了,然后就轮番开吹。

柏树说: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长了千年,嗯,厉害。嗯,说了一大堆,实际上才刚刚入门。

有柏树垫底的话,那凌空子桧树,就轻松的笑了。手捻绿髯,口吐香言:
吾年千载做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桧树一样是千年老枝了,可是也就是能让鹤在他这儿呆上一呆,它对自己的期待是有朝一日能“化龙”,化龙之后,可以接近仙乡,也就是仙人们待的地方。

眼见得眼前这两位如此不成气候,竹竿儿踏踏实实的微笑起来,表示: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竹竿儿这么神气的说的跟仙人一起游玩,实际上,只是“竹林七贤”、“竹溪六逸”,这个七贤和六逸,六个凡人而已,即使在凡人之中,也算不上极品人才。并且,竹林七贤、三对半二愣子,不能算先贤。

既然竹竿儿跟前面两位一样的,沦陷了。剩下最后的老松,豪迈的、毫无压力的站了出来,压轴登场:
我亦千年约有馀,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不过,不过,说到最后了,老松的至高境界却是:整天围观仙客们的聚会聊天儿!

吹牛的感觉虽然美好,可是没品的人怎么吹,也不会吹出有品的泡泡来。不过呢,这时候,这四位这么明显的瑕疵,三藏没听出来呢,依然浑浑噩噩的称呼它们“四位仙翁”。由于这四位,采用的是芝麻开花步步高的吹牛手法,一个比一个劲爆,激动人心,三藏满耳朵听到的是“坚刚、正直、远俗、长生、不老、化龙、风流、贤逸、天然、真秀、自如、博弈调琴”等等美好高雅词藻的堆砌。

然后三藏后面一句无意识的话,戳破了它们的肥皂泡,三藏说,你们都上千岁了,高年得道,丰采不凡,兄弟我掐指一算,你们应该是汉初的名士“四皓”吧?!四皓,当然是四个凡人中的高人。可是高人毕竟也是凡人。三藏的下意识,把这四位“仙翁”给降格成了凡人。不过,这时候的四木头,也没大反应过来,满足地谦虚道,过奖过奖,我们不是四皓,我们是四操。

然后,四个家伙垂怜的摸摸三藏的头,小家伙,你妙龄几何?
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于是,真斗法开始了。

不过,前面它们四个的诗词里面,还潜藏着其他方面的意味。

什么潜藏的意味呢?

柏树说,它自己的坚刚耐老、正直远俗,没有家传、不是师承,乃是“自幼”就顺应自己的天性,自然成长。桧树说它自己得到长生诀、不老方,是因为它自己“盘根”、“受命”。同样是依靠自己的天然之性。竹竿呢,也是“自风流”。松树也是,“自如如”,“借”得“造化机”。

作为一棵树木,只要它们盘根、秉性,默默的活着,符合它们作为树木的各自的天性,自然会符合上天给予的造化之机。符合造化机,很容易的就可以活个千儿八百年。作为人,如果真的符合人类的人伦道德,活个百十岁,也的确不在话下,黄帝内经,不就提到过这个说法么:“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至于它们说的远俗尘、近仙乡、与仙游、留仙客讲道书,并不是它们获得长生的根本。至于它们说的修真、傲风霜、长生诀、不老方,也是自以为是的长生手段。因为,通过它们的话,您发现没有,跟所有的妖怪们、地上仙家们一样,没有师父。自学成材是值得赞许的,延年益寿,可以自学,通过自我维护达致健康的活着、长久的活着。可是修道上,不存在自学成材这么回事儿。

上天有好生之德,因天地有机,有造化之生机。这是深山中的老林木头们都已经懂得的事情,聪明尊贵的人类却越来越不相信了。当然,人类自身的筋脉穴位已经都闭塞淤滞,层层的从天地的生机中剥落下来。

三藏还没开口,这四位节操君的境界和档次,已经暴露无遗:有些道行、又不得其门,附庸风雅、喜欢自我满足的自我标榜。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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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5:42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漫注》
三藏跪了


三藏开口,道出了自己脱本骸、读佛经、拜师父的修行方式来。节操君们一听,觉得闻所未闻、匪夷所思,马上要求“望以禅法指教一二”。可是等三藏透彻讲完自己的禅法见解后,那节操君竹竿儿便说了一大堆毫无节操的诋毁之话来。

三藏究竟说什么了,让竹竿君必须强力反击?

三藏说: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
静中之度,非悟不成。
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
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
全此三者,幸莫大焉。
至德妙道,渺漠希夷,
六根六识,遂可扫除。
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
空色包罗,圣凡俱遣。
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
发挥象罔,踏碎涅槃。
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
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
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
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参禅么,要依靠入静,对于三藏来说,主要是打坐入定。法么,就是修行人的标杆,度、量、衡,思考和行为的依据,对外事外物的判断标准。入静后,只有通过悟,才能渐渐的揣摩触及到那种标杆。这种标杆、度量衡,对修行人来说,是更高层面上的法、道,那个层面的构造原理、那个世界的构造框架那个世界的脉络。这种触及,非无求而不得,如果不是那种人念俱寂的状态,也体悟不到。如果不是凝神且灵动、也很难触及。触及了,就是上去了。触及了,就是上下贯穿了。怎么叫悟呢?洗心涤虑,把附着在本我之上的凡尘杂念、各种杂碎念头都清洗掉,就OK。当然,这个做起来是最难最难的。人类的身体很难获得,一个生灵能获得人身的概率小之又小。获得中土的人身的概率,又是小中之小。获得中土人身并且得入正法门修行的概率,更是极小中的小极。作为极小概率事件,如果能三项全得到,那真是人世间最大的幸运了。

如果这三样前提尽皆具备,然后才能说道。什么是至德妙道,意即什么是你所能得到的最高级的德和所能悟到的最好的道?这种最好的,不像钻石、金子那样是有形的,而是存在于渺漠希夷间。渺,细小已极间;漠,稀薄似无中;希,人心罕至处;夷,平常难辨内。总之,都是挑战人类感官极限、心智边缘的境界。当然了人类身体的精妙绝伦,是我们人类的自我认识远远不够的。

可是,人类的身体,如果在我们心神运作下,能契合那种状态,便可构造出,触及那种细微奥妙之道的结构,从而,进入那个时空体系。天行者,不一定需要远行,再遥远的天界,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沿阶而上。天行者们,通过内心的枝蔓,行走在天地各界。

可是一开始,谁也走不动,乃是由于,内心的枝蔓、精神的肢体,萎靡不生、虚弱无力。为甚呢,乃是因为,六根六识,人类的感官感觉中,已充满了垃圾、臭虫、各种污秽肮脏的东西,这些东西,乃是无日不时,飘荡在我们意识和身体中的错念、杂念、肮脏之念。这些东西,需要吸食啃噬你的能量为生,你的精神肢体枝蔓,就是被它们给附体、消灭的了。

所以要,扫荡根识心念,打扫卫生。怎么打扫,手法已经告诉你了。三藏刚刚讲过。三藏讲的“洗心涤虑,脱俗离尘”,不就是这个手法吗?

不是,这个是方向的描述,不是具体的手法。具体的手法是什么?乃是这个“渺漠希夷”。这个手法,正好对应上三藏口头的话“静”。静是一种状态,对于凡俗人来说、初步入门的来说,同样是一种手法。可是,对于三藏这种路途中的修行人,就不是了。“渺漠希夷”,正是三藏所说的“静中之度”,金标准。

哎!不说那么玄乎,因为,说起来,会让文字读起来,严重挑战人的心神凝聚力、导致思维窒息。后果很严重。

不过,三藏还说了另一种手法“菩提者,不死不生,无馀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定中的标杆、度。有了标杆,就不会在静修中,被思绪杂念的惊涛骇浪所吞噬迷失。“访真了元始钳鎚,悟实了牟尼手段。”三藏拿打铁做比喻,妙得很,您自己感受一下。“悟实”这俩字更是妙得很。道理,要悟到了有形状的地步。“觉中觉了悟中悟”,迭代递进的方法,周而复始的沿阶而上。“一点灵光全保护”,守护根本的自我,万不可迷失在各种玄妙中。“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真我的光焰摇曳蔓延,那是你的枝蔓筋脉。纵横各界,十方之间,无不清晰可辨的你。

“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这么幽微的境界,到了这里,不再前进,转而开始守固,因为,已成玄关。玄关,修行者人人都在谈论,可是,又有谁走到了这个境界、度过了这一关隘?“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因为我是来自这一法门之上界,被安排走这一场、也立下志愿走这一趟,因此才想起来,这些旧日的路途。

四个家伙一直在支着耳朵认真的听呢,当然是听得闻所未闻、心花怒放。折服之下,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

瞧,它们四位这是听懂了,您肯定会这么想。实际上,这四个家伙,什么也没听懂!

等作揖之后直起来腰板板,这节节空空,又节节不通的竹竿儿君,就开始说起来惊世骇俗的话,要跟玄奘对垒的架势:“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感情是,三藏讲了具体的如何定性、如何诚心,传播到竹竿儿君的耳朵里,什么都没听见。按照人家三藏师父的方法,都修得玄关了,竹竿儿君还认为,那终究还是轮回之内的东西,不能永生。什么叫井蛙不可与语天?这就是了。以它这么低下的修为和智商,还打算要说个怪话、博个眼球、卖个玄虚,洗脑转化三藏哩。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呆瓜,也不相信自己是块豆腐渣的渣渣。

果然,三藏一听到与众不同,就上钩了,好奇的咬饵“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眼看三藏真的要用真货换赝品、一副呆萌呆萌的样子,那节节不通竹竿儿君就开始猛吹: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
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
笑傲风霜,消磨日月。
一叶不凋,千枝节操。
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
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
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
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
忘本参禅,妄求佛果,
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
此般君子,怎生接引?
这等规模,如何印授?
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
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
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

研究竹竿儿君的牛皮之前,咱们先研究研究,这么有修为的三藏,怎么就轻易的上钩了?

三藏师父被掳到这里,睁开眼睛仔细观摩的第一幅景象是什么?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
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
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他一看这里是烟雾缭绕、风景优美。就主动鉴定这里是“仙境人家”先。为何?因为符合他心目中的“仙境”的模样呀。而且,他认为这里是修行的好地方“正好洁身修炼”,为何?那还不很显然的,他潜意识里,的确希望有这么个地方来修行。啊,就不用辛苦跑路、不用整天在妖怪窝里挣扎。是啊,这么好的地方,简直就是神仙呆的地方了“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内心想图个清静、静修正是他希望的,不想再吃苦的念头,不自觉的就流露出来了。并且,他还感觉,神仙的地方都不如这里好玩“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瞧,三藏这时候,对于“隐逸”人士的日子,是多么的向往。正是因为他神往想象中的“隐逸”,才会不自觉的把四个呆木头,当作了历史上的隐逸先贤,秦末汉初的“商山四皓”。

三藏把自己自觉对号入座、把对方自觉对号入座,自己给自己下个套之后,任凭那四根木头,吟诗自诩中明明白白的交待出自己是各种木杆儿,他亦浑然不觉。三藏听他们挨个自伐的当儿,以为他们四个是拿各种树木自喻自己的高贵品格,没察觉眼前这四个真的是木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古代文人喜用各种树木花草呀、山石河流呀来做比喻,风雅颂赋比兴之法么。比者,比方于物。兴者,托事于物。对于眼不可见的,用可见的内构相似的事物来指代,本来是为了方便理解,一种方便的手段。只是后世,文人墨客中,竟然有呆子,真的沉迷于各种草木,舍本逐末、买椟还珠、弃肉留皮。到得清代,某些人甚至到了快要变态的地步,被草木朱石之精所拘役,可悲。

那么,再研究拂云叟的话,如何唬得那圣僧哥哥、真心的给跪了。

竹竿儿君的话,是顺杆儿爬,顺着三藏的话、贴身而进,短刀利刃、乘隙而刺。

三藏说,人身难得,木杆儿们压根儿就没有人身。三藏说,中土难生,木杆儿们在西牛贺洲,跟中土不沾边儿。三藏说,正法难遇,这群木头桩子,不知道什么叫正法,也没有师父教。三藏说,静修要有法可依,悟是个要有法有度的过程,木头们则闻所未闻,一听就闹心。

眼见得着唐朝来的和尚,话里话外的都流露出一股遮盖不住的傲骄气息,拂云叟就开始搜肠刮肚的,以惊世骇俗的话,来反击这和尚。

你不说人身难得,得有人身才行吗?哼!我们的身体,比你们人类强多了“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做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雕,千枝节操。”啊,瞧我们,没有人身,可是比人类坚实,身体是感天地以成长,不用吃饭,你们人类行吗?容颜是蒙雨露而滋润,不需要美容养颜,你们人类行吗?笑做风霜,消磨日月。哪像你们人类,冷了不行,热了够呛,几十年下来,就苍老死翘翘去了,可是我们呢,哼,一叶不雕,千枝节操。

你不说中土难生、正法难遇么?好好好,你这话,可让我抓着尾巴了。顺着你的话说。道嘛,本来就在中土之国,你跑西方去干啥去?简直是舍本逐末。啊,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像你这样离开根本,崇洋媚外的跑西方去求法,哼,你们佛门就是邪法邪教,你修心简直是剜了石狮子心肝一样白费劲,你所谓的灵光烈焰,就是野狐涎灌彻骨髓,一句话,你修的就是野狐禅。

既然离了根本。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悟道的东西,哼哼,统统都是荆棘岭那纠葛不清的藤葛,萝蓏一样混不溜秋的东西。什么“大觉禅”,什么“有缘有志方记悟”,唐朝来的哥哥,你修得这样傻蛋,怎么接引?你修得这等不入流的法门里,怎么可能有印授?

怎么办?还得学我们,还是要回到咱们开头的话题“静”,静中自有生涯。啊,是自有的,根据我们哥儿几个的亲身体会,不需要有什么法、不需要有什么度,也不需要悟。没底竹篮,就是能汲水,无根铁树,就是能生花。记住,只要守着这一点,站牢了心思,将来一定会有得道那一天。

一番话,竟然当即就搅浑了三藏的脑筋,三藏当时就给这种胡言乱语给转化了。一路上,风霜雨雪、妖魔鬼怪,都没能乱了三藏的心神。这节节不通老竹竿儿的一番歪理,就分分钟把三藏的脑筋,给搅了个天昏地暗。三藏听完,扑通一声,给跪了。唐王佛祖、菩萨护法、三个徒弟,一瞬间,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几根木头,连起码的修心都不懂,一窍不通。张三丰说的无根树,其根乃是不着于文字的点药心法,在虚空中生长,在心法调和下化合阴阳之法。中土道法,不做普渡,三藏本肩负东土一切众生的度化而西行,转眼间满脑袋就只剩下个人的小情趣、小追求。

可是,按道理,就这小妖的话,本不足以把三藏都绕晕了的。可是他晕了。何故如此不堪?

乃是因为,这三藏,要知道,本来是大唐长安国的一流辩手,喜欢辩论的人,都喜欢在逻辑中寻求新鲜刺激。而竹竿的话,颇具禅宗那种辩机风采,断喝。用你的话头,打乱你的逻辑,绕晕你的脑筋,以局部的逻辑正确,击碎你长线的逻辑链条。心胸狭小的人,会对禅宗这种逻辑着迷,猎奇的心理,被这种惊世骇俗的得意洋洋,充分满足。竹竿儿是揪住了他的话把儿、满足了他的猎奇心。已经多年没有再经历过这种辩论的过瘾,竹竿儿一番畅快淋漓的怪异逻辑,让三藏旧梦充满、如饮甘醇。

说实话,竹竿儿的话到底有理没理,三藏是没听明白的,跟先前他说的禅机木头们没听懂一样。只是竹竿儿那刀锋一般的歪理,准确的切入了三藏心灵的缝隙。就这样,正信,转眼间,给肢解了。

假如,这番细节,被孙悟空仨兄弟给听到,不知道他们会笑成啥样。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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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漫注》
自我总结


一听要吟诗作对,唐长老真个动心又动身,马上顺着竹竿儿的纤纤细指瞧过去。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哦哦,人家果然是仙家哇。然后四个德高望重仙誉生隆的老仙家,竟然齐齐的请自己吃膏,这阵仗,反而把三藏给吓住了。然后四个家伙又齐齐的吃给他看,然后三藏就一口气吃了两块。

夜宵吃了,茶水饮了,三藏哥哥精神也来了。在跟四个老汉应酬的当儿,悄悄的偷看了下人家的屋子。哎呀,这一看不打紧,啧啧,真的是好美呀: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
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可是,小说提到,这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什么意思?就是屋内有不可见光源提供照明。并且从诗中描述的状况,可以知道,这屋内有石头、有石缝流出的水,有盛开的花朵。

一看到这么美丽精致的室内景观,三藏浑然就忘怀了,既然没有月亮,那咱就是月亮,咱的禅心就是月亮,欢乐开怀之下,忍不住自我称颂道:
禅心似月迥无尘。

既然你自夸自心,那咱就不客气。松树就自夸叶绿:
诗兴如天青更新。

柏树自夸叶平:
好句漫裁抟锦绣。

桧树自夸叶密:
佳文不点唾奇珍。

竹竿儿一听急了,自家叶子跟人家没得比。于是就猛夸自己叶疏之妙: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好久没这么过瘾了呀。五个人自吹完之后,三藏相当开心,赶紧奉承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吹捧我,我也要起劲儿的吹捧你。松树就给三藏脚底下垫砖头。啊,你开的头你就要结尾,啊,你出家人要全始全终。

然后这唐朝来的圣僧,听到这“出家人全始全终”没有说浑身一震恍然大明白,就像他听闻那“拂云之言……不可尽信”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样。

三藏就给人家续了两句百分百的文人诗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单纯从文学上讲,人家竹竿的“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还颇有意境、也有张力的气势,当然用于自吹,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六朝一洗繁华尽,指它自己下边节节无杈的直来直去,四始重删雅颂分,是上边或疏或簇的枝叶,虽然不浓密,可是疏密有致,繁简得益,条理清晰。借助朝代和文风的时代变迁,来比喻赞美自己,也算颇有巧妙。看来这竹竿儿的大气,也是有所贯通的通畅。

诗经分类为风雅颂,为何这竹竿儿只是提到雅颂,却无提到风呢?原来,这是它在给三藏喂招。三藏马上就接上了“风”,“半枕松风”。然而,风是凡俗民声,雅颂方是关乎上流贵族。竹竿君上面的话,可是一洗繁华,尽褪华而不实的文风,然后是做出孔夫子修订排序出诗经的壮举,也就是重开天地的意思。如果三藏识破其中的小小的善意和小小的恶意,应该以风起始,来个气势更加高大上的风生水起、昏天暗地。三藏却是躺到在松树的怀里,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诗意的春风里,“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如果是您,不知会如何接对?

但是因为三藏这诗句,歪打正着拍到松树的马屁上了,这十八公乐得简直是直蹦:“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松树是认为,是松风吹荡,让唐朝来的圣僧如沐春风、潇洒满襟哩。松树是个诗痴,它撺掇着三藏结句,又鼓捣着人家开句,人家无意中夸到它,它更加来劲儿了,兴奋之下,也慨然起顶针句:
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春、冬,人生中的得意和失落、荣辱;云、雾,荡漾心头中的杂念和朦胧意识。春不荣华冬不枯,不跟随外界变化;云来雾往只如无,也不跟随内在变化。最后落在无上。这句诗,气势又起来了。

凌空桧树接道:
无风摇拽婆裟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桧树自己,无风摇拽,自力之动,内在的生机。有尊贵的客人欣赏流连,构成一幅福寿之图。气势跌下。竹竿马上接到:
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竹竿自称西山坚节老,坚、节也可以是一种定力。自在清亮,如南国的空心竹、没心之人。没有俗人之心。气势又开始上扬。孤直柏树顶针接话:
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柏树先生独木擎天,监察史一样刚正不阿,言下之意其不假于人、自成体系。可是,气势还是下来了。

它们四位,倒是各自把自己的特性给表达得蛮鲜明。只是这离三藏长老赞叹吹捧的“阳春白雪,浩气冲霄”还是不够。不过这时候,四根木头连带三藏,均已经眉飞色舞,欲罢不能了。既然已诗兴大发,玩接龙游戏太不过瘾,索性来整首的诗吧。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三藏这时候,一开口,又回到修炼的话题上来了。似乎前面四位诗词中影影绰绰的修炼的意境,重新让他思绪回来了一些。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道出自己何来何往与何求,并且鼓励自己继续努力修行,等到修到浑身上下如同白玉一样、弥布十方世界的庄严圣体,那也就是到了他认为的修行的终点:极乐世界的门前。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赞扬归赞扬,从后面它们四首诗中,很明白的表现出来,它们依然不知道修行为何物。修行的核心要点,是三藏所说的“愿”、发愿、践行,心与身一起跨越凡俗红尘,抵达佛国之境的道场。

松树是第一个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和诗的。松树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松树很自傲,觉得自己比木之主宰和树木神灵都上档次,身躯高大、以龙蛇自比。因天生之材,懂得顺天应时,寿长千年。可是最后松树说实话了,自己不是修行的料,活到现在,依然衰残,主要还是依靠补药茯苓糕在延长寿命,外在手段是自己的寿场。

那另外三根木头,在松树作出意外的交底之后,再也不谈修行了。其实,它们的确没资格。当然,它们嘴上还是意气高涨。只是,再也不谈修行了。

柏树和诗曰: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柏树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如果是一个凡人中的文人,此诗用典和意境均佳。但是,诗词中,它自己虽是主体,却始终是配角,陪衬之物。最后落在“老来寄傲在山场”,它自己明白,自己已经老了,只有内心的孤傲,还在这山场中,与声细影淡的风,一起飘荡。不再是它之前自豪宣称的“从今正直喜修真”。

桧树和诗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
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
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桧树的种植接近人间帝王、道家法王,也会沾染些贵气,并且壮节凛然、根结九泉、青气恍若、翠香暗度、心高凌云,诗最后虽以场结尾,这桧树却很傲气的宣称,自己并不在花花草草的“艳丽场”。当然,再怎么高贵,也并非有关修行。跟它之前自述的“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毛线关系没有。奇怪的是,这个桧树,两次提及自己的“婆娑影”,婆娑,动而不定么。

竹竿和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
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若说用典之多,公平的说,以竹竿此诗为最。毕竟竹子的种植和成长,更适宜于一般人类。而且竹竿自认,自己的长久名声,是在凡人中获得。那么,自然,也不是它之前自说的“与仙游”。

正是这些木头们的诗词,越来越精彩考究,可是越来越凡俗气息浓厚,跟之前三藏幻想中的仙翁的形像,一下子出来反差了。这时候,失落下的,三藏有些尴尬,只好皮笑肉不笑的赶紧总结这一次胜利的吹牛大会,打算开溜:“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

回头你再看这四老的诗,是不是总是有一股自我总结的悼词的味道?是呀,没多久天一亮,它们就真的被老猪给总结了,为了炫耀、吹牛冲破天,结果,一语成谶。昨天再次悲剧的马航的航班MH17,一兄弟登机前发推特,恶搞自己,提示大家如果出事了飞机就长这样……。现在的人们,缺乏敬畏和无畏,往往说出来吓人的话。而天地间,这时候,说不定就会有反响的。所以,做人,明白自己吃几两干饭,清楚自己的所在位置,是有必要的。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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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5:44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漫注》
“仙女”

你说想走就让你走啦?啊,老大,我们都是你求来的。等了这一辈子,活了这一千年,也不就是挺着为了今天跟你碰个头,了个缘,说个拜拜,来世再不见。而且这天公作美,美景如画、明月如昼,正好是抒发文艺情怀的好时候。来来来,继续继续,等到天亮了,保证送你回去。

当然不能让你走了。考试还有三分之一的题目没开始呢。然后就像所有剪辑流畅的电影情节一样,这边话音还没淡出,那边厢镜头中已经出现两只匆匆进来的绛纱灯笼,灯笼之后是两双娇小的手,手之后是两位青衣女童。青衣女童闪开,出现在玄奘面前的,赫然是一位华丽漂亮的女子。不不不,不是凡人女子,乃是“仙女”。

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
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
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
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
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
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这样一个被很有层次感的出场手法给烘托出来的美女,出现在玄奘面前之后,又是如此静谧如一幅画一样的静止在那里的场景,一起一落,啧啧,瞬间就把三藏的心神,给摄伏了。

这时候,可是还没有任何人给玄奘介绍或暗示说,这位姑娘是仙女的喔。是他自己不由分说的主观认定了,这是一位仙女。当他鉴定这是仙女之后,那四位老木头欠身所问的“杏仙何来”,它们之间互相以仙相称,仅是互相吹捧。

三藏面对这位漂亮“杏仙”,尤其是人家的两次关注,一次间接关注、一次直接关注,居然两次都不敢应答、不敢说话。要不是到得后面,人家都赤裸裸的要求他跟这位杏仙结婚了,他才反应过来,对面的不是仙女,是妖怪。这里的四位文艺老年,也都是妖怪。这时候,他才突然来个大爆发,高叫起来。

因为,在言语逼迫他“成亲”之前,这位杏仙,从常人层面的角度看,是符合他心目中“佳人”的概念的。首先是美貌,自不待言。其次是衣着,有美感的素养和品位。再者是出场后人家的言谈举止,完全符合人世间正统女子的礼仪,颇有教养的样子。

你看那女子进门之后,首先是那坐着的四老非常有涵养的欠身,虽是年高老者,见有客来,依然有欠身之礼,怎么样,有涵养吧!玄奘看在眼里,我们也看在眼里。然后是那女子,对众人施万福之礼,没有如今之女子那种大大咧咧。并且,尽管她明知道对面那个陌生的光头男子,应该必是那个被掳来的唐朝和尚,却没有直接点破,也没有越过这里主人而直接开口跟玄奘本人搭腔: “听某某人说,有佳客在此吟诗作对,特来相访。敢求一见?”这问话中的规矩,不小吧?

作为松树的主人,自然就顺着话推荐唐僧了:“佳客在此,何劳求见。”这时候,玄奘他只敢躬身致意,却不敢言语,紧张惶恐之下不敢说话,也属自然,也属不礼貌。

玄奘不接话,那女子自然不便主动攀谈。便叫了另外两个女童逢茶上来。怪不得这杏仙没有早来,原来是先煮茶备果呢。你看这女子奉茶,亦颇有规矩,亲自斟茶,先奉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三藏先生,然后是这里的主人四位,最后,才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这个过程中,人家始终是站立着的哟。直到凌空子以疑问句来请她坐下,那女子方才落座,饮茶。

到底谁传小道消息给这个杏仙,说这里搬来了客人在接诗对句呢?不管是谁,反正是这杏仙是确定知道的了。等到饮毕香茶、吃了香果。那端坐的杏仙,也是欠身说话。她想跟玄奘搭话,因有玄奘不敢开口在前,她却问那四位:“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那竹竿儿自然推崇过奖玄奘:“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玄奘的诗词,固然有修行人的品位在内。只是,只是他的诗作,跟盛唐气象的那种华丽精美大气磅礴,还是甚有距离的。

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杏仙闻听,越听越爱听,毕竟他们作为一群文艺妖孽来说,还是难得有这种跟异国文青高谈阔论的机会。杏仙听得内心欢喜,满面春风,忍不住诗兴大发,主动要求和诗,不待他人应允,她便朗声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扬。
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汉武刘彻、文圣孔子、仙医董奉、杰出文青孙楚,全都被杏仙给捉来做陪衬了。随后杏仙以诗意描述花蕾初放、到青杏缔结、微熟与熟落。整个杏仙的诗词,是文雅的自夸。实际上,最后四句诗词,杏仙已然是在向玄奘示爱了,因为她这四句诗,内涵上乃是对应的《诗经》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典型的求爱诗,只是这种表达方式,太高雅文艺了。

在四位的称贺声中,那杏仙知道自己表达的应该非常符合玄奘的文艺水平,也很明确,玄奘应该完全听懂了。所以她自己也很满意,就放低了声音,细细的问询那低眉顺眼不抬头的玄奘:“圣僧哥哥,您就‘赐教赐教’吧?”

可是,这时候玄奘就应该明确的表明态度了,他却依然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他不说话,实是因为自己修行的认识,被四个老汉和眼前的这个女子,给戳到模糊地带了。他自己,正在深陷内心迷糊的泥潭中搅腾不清呢。

既然你不说话,不抗拒。那你这表现在别人眼里,不是默认是什么呢?所以,那杏仙,尽管知书达理懂体面,却是个干脆利落的精干角色,马上就开门见山的以直接的言行来表达自己的意愿。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

比起玄奘这时候的犹豫糊涂来,这个杏仙,真的是目标清晰、思路清晰、一点不拖泥带水的,直攻玄奘的漏洞。不要小看这几个没什么本事的小妖仙,它们的攻击力,在你的漏洞面前,那可是杀伤力惊人。

现在,这杏仙都攻破城墙了,玄奘师父仍然还,默默的低着脑袋,一言不发。天知道他脑袋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可是这一刻谁都知道,玄奘在纠结,纠结么,就是在犹豫,犹豫么,那还不是因为心在动摇嘛。

因判定了玄奘在“考虑”,那十八公松树就马上知趣的见缝插针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是呀,人家作为一名女士,欣赏你的才华,能这么主动的向你递送秋波,很难得了,你可不要不知趣呀。柏树忽然想到,作为一名正人君子、圣僧名士,哪里能乡野一样的不懂为人规矩、苟且行事!你看你们啊,松树、杏树,你们这么冒失、激进,绝对是罪过!你们这么做,断然是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婚姻大事,岂能凭几句言语就定了?简直是胡闹。如果杏仙真的对圣僧有意思,那也应该明媒正娶!来来来,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如此礼数周备,方合乎天地之德,方为美事。

正是听到孤直公讲到了明媒正娶,一直在沉默的三藏,这才猛然醒悟、心惊肉跳、脸色大变,前所未有的失态的跳起来、高声斥责。

可是从人类的层面上看,这几个妖怪的想法、观念并没有错,而且呢,必须得承认,人家说的是很正当的,当然,前提是,把主角玄奘换成一个凡人,话里面的“圣僧”二字剔除掉,替换成凡人的名号;并且如果这几位不是妖怪的话。也就是说,假如玄奘不是出家人,那人家的说话方法、求亲策略,没什么不对。顶多说他们太精明了。

现实的前提却是,玄奘是个出家修行的修行人。对出家人,是不能提婚姻之事的。人家连家都不要了,成什么亲呢。但是,你不能责怪妖怪有意要陷害、诱惑他唐圣僧,因为,从前后这几个妖怪的言谈反应中,能发现,这些妖怪真的不知道,出家人到底是啥东西来的。出家,就是离开家了、抛弃家了,出家人已经是方外之人。

因为他们真不懂,所以玄奘的“陷害”说,就失去了目标,或者说,压根儿就是打错了靶。玄奘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低行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

玄奘师父这一番怒叫,反而把四个老木头给吓坏了,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老天啦!我们好心好意的给他介绍老婆,这和尚竟然认为我们是妖怪邪物,太可怕了、太让人震惊了。我们到底说错做错了什么,他竟然认为我们是妖怪?这到底是怎么了!于是四个家伙,一个个惊慌失措、说不出话。看见没?人家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妖怪、邪物。你说它们是妖怪,反而把它们给吓坏了。这群木头妖怪,真够有趣的。

那个赤身鬼使,一看玄奘那表现,就觉得你这和尚太虚伪。啊,自打我这姐姐一出现在你面前,就看出来你表现异常、肯定是看上我这姐姐动心了。然而我们大家替你们撮合,你这混蛋反装清高,于是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明明觉得它们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人家的话有什么错。只好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软磨硬泡,只是不从。

那赤身鬼使,发现这和尚虽在反抗,却软软沓沓、婆婆妈妈,看上去不像是真心在反抗,鬼使就是有鬼心思,于是就吓唬他:“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

久经魔怪考验的玄奘当然是打定主意了不从的。可是呢,他又实在是纠结得不行。那鬼使看到的犹豫温吞,一点不错。焦虑挣扎和迷茫中,一个大男人,眼泪不争气的就流下了面颊。因为,玄奘,纠结呀,就好像陷入了泥潭一样,往哪儿使劲儿都挣扎不脱,多么的绝望。如果是妖怪刀架在脖子上,贴在脸上,他或许还会坚强起来。这时候,贴在他脸上的不是刀,是那美貌温柔女子的蜜合绫汗巾儿、便与他揩泪呢。这群妖怪,是西行路上,罕见的唯一和善对待他的一拨妖怪,而且也是唯一没跟他徒弟们打架的一拨妖怪,也是唯一一拨用最和善的方式、很正儿八经的有教养的人类的方式,来对待他的。不过呢,也是唯一把玄奘给说迷糊给心悦诚服的跪了的妖怪,它们话语对玄奘的杀伤力,也是顶级的。

在善、不善的认识和分辨上,他的迷糊,让他挣扎、让他内心不清醒、让他不能真正的坚定起来。要不是中途,那松树和诗中突然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掉了链子、道出了不懂修炼的实话,说不定玄奘就会继续跟它们玩下去,加入它们一伙了呢。您说说,唐圣僧到底怎样认识,才是合格的呢?

就这样拉拉扯扯的,天就不知不觉亮了。天亮了,木头们也不提送唐僧走的事儿了。忽然就传来孙悟空他们喊叫的声音了。因为影影绰绰的孙悟空他们听到了好像是唐僧在嚷嚷的声音。然后一直挣不脱的唐长老就莫名其妙的挣出门来了。然后,原来一群人就一晃都没了。

妖怪怕孙悟空他们吗?要是怕的话,也不会发生在孙悟空眼皮底下抢人的事情了。孙悟空他们出现在木仙庵这里的时候,如果真的害怕,要么撒丫子跑掉,要么当即就说清楚并无恶意、并未伤害。它们没有跑掉,也没有敢面对,而是一声不吭的变回原形了。直到死,也再未言语。

还是孙悟空顶级的悟性,从它们的名号中,识破了它们的真形,记住哟,不是通过他的火眼金睛看出来的原形,是通过它们的名号。要不是因为名号,孙悟空也是识别不了的。当八戒把几棵树木翻倒,那根下俱鲜血淋漓。树木成精,怎么会有鲜血?很可能,这树木,也是被修不成的所谓修行人给附身了,或者是树精们附了执著文采和人世情调的半吊子修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孙悟空他们来了。树精们为何躲避不见?是呀,啥时候你看见三藏对着几个徒弟吟诗作对、挥洒才情了?
(选自《西游记》《西游漫注》绘图 陈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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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话说三藏师徒别了村舍人家,依路西进,不上三四十里,早到西梁国界。唐僧在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语喧哗,想是西梁女国。汝等须要仔细,谨慎规矩,切休放荡情怀,紊乱法门教旨。”三人闻言,谨遵严命。言未尽,却至东关厢街口。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正在两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众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慌得那三藏勒马难行,须臾间就塞满街道,惟闻笑语。八戒口里乱嚷道:“我是个销猪,我是个销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拿出旧嘴脸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搭唇,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唬得跌跌爬爬。有诗为证,诗曰:
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衠阴世少阳。
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
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
  遂此众皆恐惧,不敢上前,一个个都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排塞街旁路下,都看唐僧。孙大圣却也弄出丑相开路。沙僧也装掞虎维持。八戒采着马,掬着嘴,摆着耳朵。一行前进,又见那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卖盐卖米,酒肆茶房,鼓角楼台通货殖,旗亭候馆挂帘栊。师徒们转湾抹角,忽见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声叫道:“远来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门。请投馆驿注名上簿,待下官执名奏驾,验引放行。”三藏闻言下马,观看那衙门上有一匾,上书“迎阳驿”三字。长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传言是实,果有迎阳之驿。”沙僧笑道:“二哥,你却去照胎泉边照照,看可有双影。”八戒道:“莫弄我!我自吃了那盏儿落胎泉水,已此打下胎来了,还照他怎的?”三藏回头吩咐道:“悟能,谨言,谨言!”遂上前与那女官作礼。女官引路,请他们都进驿内,正厅坐下,即唤看茶。又见那手下人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之类,你看他拿茶的也笑。
  少顷茶罢,女官欠身问曰:“使客何来?”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王御弟,号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孙悟空,这两个是我师弟猪悟能、 沙悟净,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 乞为照验放行。”那女官执笔写罢,下来叩头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驿驿丞,实不知上邦老爷,知当远接。”拜毕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饮馔,道:“爷爷们宽坐一时,待下官进城启奏我王,倒换关文,打发领给,送老爷们西进。”三藏欣然而坐不题。
  且说那驿丞整了衣冠,径入城中五凤楼前,对黄门官道:“我是迎阳馆驿丞,有事见驾。”黄门即时启奏,降旨传宣至殿,问曰:“驿丞有何事来奏?”驿丞道:“微臣在驿,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个徒弟,名唤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启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
  驿丞又奏道:“主公之论,乃万代传家之好。但只是御弟三徒凶恶,不成相貌。”女王道:“卿见御弟怎生模样?他徒弟怎生凶丑?”驿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三徒却是形容狞恶,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与他领给,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天,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众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极当,臣等钦此钦遵。但只是匹配之事,无媒不可。自古道,姻缘配合凭红叶,月老夫妻系赤绳。”女王道:“依卿所奏,就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先去驿中与御弟求亲。待他许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那太师驿丞领旨出朝。

  却说三藏师徒们在驿厅上正享斋饭,只见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老姆来了。”三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行者道:“不是相请,就是说亲。”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强逼成亲,却怎么是好?”行者道:“师父只管允他,老孙自有处治。”
  说不了,二女官早至,对长老下拜。长老一一还礼道:“贫僧出家人,有何德能,敢劳大人下拜?”那太师见长老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爷,万千之喜了!”三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太师躬身道:“此处乃西梁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三藏道:“善哉,善哉!我贫僧只身来到贵地,又无儿女相随,止有顽徒三个,不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驿丞道:“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知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长老越加痴哑。
  八戒在旁掬着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上复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决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驿丞道:“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行者道:“呆子,勿得胡谈,任师父尊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莫要担阁了媒妁工夫。”三藏道:“悟空,凭你怎么说好!”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缘似线牵哩,那里再有这般相应处?”三藏道:“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师道:“御弟在上,微臣不敢隐言。我王旨意,原只教求御弟为亲,教你三位徒弟赴了会亲筵宴,发付领给,倒换关文,往西天取经去哩。”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那太师与驿丞对行者作礼道:“多谢老师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师,切莫要口里摆菜碟儿,既然我们许诺,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钟肯酒,如何?”太师道:“有,有,有,就教摆设筵宴来也。”那驿丞与太师欢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题。

  却说唐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师父放心,老孙岂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三藏道:“怎么叫做将计就计?”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儿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换关文,不放我们走路。倘或意恶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什么香袋啊,我等岂有善报?一定要使出降魔荡怪的神通。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凶,但动动手儿,这一国的人尽打杀了。他虽然阻当我等,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平素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诚为不善了也。”三藏听说,道:“悟空,此论最善。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
  行者道:“今日允了亲事,他一定以皇帝礼,摆驾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辞,就坐他凤辇龙车,登宝殿,面南坐下,问女王取出御宝印信来,宣我们兄弟进朝,把通关文牒用了印,再请女王写个手字花押,佥押了交付与我们。一壁厢教摆筵宴,就当与女王会喜,就与我们送行。待筵宴已毕,再叫排驾,只说送我们三人出城,回来与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欢悦,更无阻挡之心,亦不起毒恶之念。却待送出城外,你下了龙车凤辇,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骑上白马,老孙却使个定身法儿,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动,我们顺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昼夜,我却念个咒,解了术法,还教他君臣们苏醒回城。一则不伤了他的性命,二来不损了你的元神。这叫做假亲脱网之计,岂非一举两全之美也?”三藏闻言,如醉方醒,似梦初觉,乐以忘忧,称谢不尽,道:“深感贤徒高见。”四众同心合意,正自商量不题。

  却说那太师与驿丞不等宣诏,直入朝门白玉阶前奏道:“主公佳梦最准,鱼水之欢就矣。”女王闻奏,卷珠帘,下龙床,启樱唇,露银齿,笑吟吟娇声问曰:“贤卿见御弟,怎么说来?”太师道:“臣等到驿,拜见御弟毕,即备言求亲之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面南称帝;只教先倒换关文,打发他三人西去;取得经回,好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女王闻言,即传旨教光禄寺排宴,一壁厢排大驾,出城迎接夫君。众女官即钦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台。一班儿摆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整备。你看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中华之盛,但见——
六龙喷彩,双凤生祥。
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
馥郁异香蔼,氤氲瑞气开。
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鬟众女排。
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钗。
笙歌音美,弦管声谐。
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
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阶。
此地自来无合卺,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大驾出城,早到迎阳馆驿。忽有人报三藏师徒道:“驾到了。”三藏闻言,即与三徒整衣出厅迎驾。女王卷帘下辇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师指道:“那驿门外香案前穿衣者便是。”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果然一表非凡,你看他——
丰姿英伟,相貌轩昂。
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
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
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
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
  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猪八戒在旁,掬着嘴,饧眼观看那女王,却也袅娜,真个——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
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
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
斜軃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
说什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
柳腰微展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
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
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
  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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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侧教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辇,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罢。”长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行者道:“师父切莫烦恼,这般富贵,不受用还待怎么哩?”三藏没及奈何,只得依从,揩了眼泪,强整欢容,移步近前,与女主——
同携素手,共坐龙车。
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一个要洞房花烛交鸳侣,一个要西宇灵山见世尊。女帝真情,圣僧假意。
女帝真情,指望和谐同到老;
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
一个喜见男身,恨不得白昼并头谐伉俪;
一个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时脱网上雷音。
二人和会同登辇,岂料唐僧各有心!
  那些文武官,见主公与长老同登凤辇,并肩而坐,一个个眉花眼笑,拨转仪从,复入城中。孙大圣才教沙僧挑着行李,牵着白马,随大驾后边同行。猪八戒往前乱跑,先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了喜酒进亲才是!”唬得些执仪从引导的女官,一个个回至驾边道:“主公,那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闻奏,与长老倚香肩,偎并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三藏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食与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问:“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完,设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女王又问:“怎么两样?”女官奏道:“臣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偎着长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荤吃素?”三藏道:“贫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须得几杯素酒,与我二徒弟吃些。”
  说未了,太师启奏:“请赴东阁会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明日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面南改年号即位。”女王大喜,即与长老携手相搀,下了龙车,共入端门里,但见那——
风飘仙乐下楼台,阊阖中间翠辇来。
凤阙大开光蔼蔼,皇宫不闭锦排排。
麒麟殿内炉烟袅,孔雀屏边房影回。
亭阁峥嵘如上国,玉堂金马更奇哉!
  既至东阁之下,又闻得一派笙歌声韵美,又见两行红粉貌娇娆。正中堂排设两般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单席。那女王敛袍袖,十指尖尖,奉着玉杯,便来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了左手素席,转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们好坐。”太师喜道:“正是,正是。师徒即父子也,不可并肩。”众女官连忙调了席面。女王一一传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个眼色,教师父回礼。三藏下来,却也擎玉杯,与女王安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谢了皇恩,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请酒。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什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一骨辣 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口里嚷道:“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觥,各人干事去。”沙僧问道:“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呆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去取经,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女王闻说,即命取大杯来。近侍官连忙取几个鹦鹉杯、鸬鹚杓、金叵罗、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钟,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果然都各饮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设,酒已彀了。请登宝殿,倒换关文,赶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罢。”女王依言,携着长老,散了筵宴,上金銮宝殿,即让长老即位。三藏道:“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贫僧才敢即位称孤。今日即印关文,打发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龙床,即取金交椅一张,放在龙床左手,请唐僧坐了,叫徒弟们拿上通关文牒来。大圣便教沙僧解开包袱,取出关文。大圣将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宝印九颗,下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娇滴滴笑语道:“御弟哥哥又姓陈?”三藏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弟,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个顽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为何肯随你来?”三藏道:“大的个徒弟,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氏,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氏,第三个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条,南海观世音菩萨解脱他苦,秉善皈依,将功折罪,情愿保护我上西天取经。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笔砚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名讳,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
  孙大圣接了,教沙僧包裹停当。那女王又赐出碎金碎银一盘,下龙床递与行者道:“你三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行者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途中自有乞化之处。”女王见他不受,又取出绫锦十匹,对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制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绫锦,自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不受,教:“取御米三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行者道:“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有气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帐也。”遂此合掌谢恩。
  三藏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付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鸾交凤友也。”女王不知是计,便传旨摆驾,与三藏并倚香肩,同登凤辇,出西城而去。满城中都盏添净水,炉降真香,一则看女王銮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小,尽是粉容娇面、绿鬓云鬟之辈。不多时,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外。
  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着銮舆,厉声高叫道:“那女王不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长老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却又变卦?”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泼弄丑,唬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沙僧却把三藏抢出人丛,伏侍上马。只见那路旁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沙僧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弄阵旋风,呜的一声,把唐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咦!正是:脱得烟花网,又遇风月魔。毕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师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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