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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离)人生恍若如梦,美好的时光总是一闪即逝,当被一种温暖感动时,心里顿时涌出一股热流,那便是泪水;当被一种悲伤感染时,脑海里不断闪现已故的岁月,那便是思念;有的人用幸福诉说着自己的温暖,而有的人则以心酸诠释着仅有的温暖来之不易,冷暖自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世间的没落繁华,终是南柯一梦,我们终归会零落成泥,随风而去,虽凄凉落寞,然仍有一种温暖尚存人间,那便是良知和怜悯。
在峨边菜市场人流量最多最乱的地方你总能看见一幕,正如你在达州中心广场总能看见有残疾人在卖艺乞讨一样,一个衣着朴素,个子不高,拄着拐杖大约40岁的男人在卖小菜,为什么拿他跟乞丐比,因为他收入甚微,甚至比乞丐的低,别人都拿同情的眼光看他,但他的眼神里从未有过自卑和乞求。
来来往往的人群匆匆而过,没有谁愿意驻足回答他一句“我不买”,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目光里充满真诚和恳切,怯怯地问路人:“要买点菜吗?”偶尔有人瞥眼瞄他,目光都是落在那只残废的脚上,是人都会问自己:这人一定经历了什么。
确实,所有该与不该的事都发生在这个人的身上,他以前是我邻居,是从外地嫁给我一个死了丈夫比他大15岁的奶奶,按辈分我管他叫爷爷,比我父亲年纪还小,因此我叫他幺爷爷,这些在农村都是司空见惯,不值大惊小怪,他为人谦和耿直,可惜就是找不到媳妇,经人介绍就嫁给了我邻居奶奶,他这一嫁,不仅嫁掉了“青春”,还嫁掉了命运。
承受着流言蜚语般的“社会舆论”压力--娶一个比自己大15岁的老太婆为妻,注定无儿无女,他还默默挑起那个家,以自己的处世态度慢慢让村里人认可,为了维持家庭生活,他打过工,结果被老板苛扣工钱,他没能待长,打工不成他回家种地,结果风不调雨不顺,不雨则旱,有雨则灾,我们那儿的农民永远不能靠种地致富,无奈之下,他做起了生意,向村里人挨家挨户借钱买三轮车,穷人愿意借给他,可没钱,有钱人不愿借给他,怕他还不起,最后东拼西凑,欠一屁股债,买了辆三轮车真真正正地做起了回收废品生意。
他与奶奶起早贪黑,晨曦而作,夜幕而归,一个算钱,一个掌秤,这样日复一日勤勤恳恳,生活逐渐有了起色,家里买了电饭煲,甚至洗衣机。他们以勤劳过上了有滋有味的生活,邻里舍外,大家都为他们一家感到高兴,心里都一阵温暖。
只可惜好景总不长,常在河边儿走,哪有不湿鞋,他平时爱喝酒,经常酒后驾车,出过数次小车祸后他仍不知悔改,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与奶奶赶路回来,在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被泥石流冲刷翻了车,幺爷爷当场昏迷,奶奶被甩下车手臂骨折,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亏奶奶有一儿子,快三十岁,虽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见两老一夜未归,便找了村里人到处去寻,最后在凌晨4点找到了他们,躺在医院的爷爷奶奶看见众人都去看望他们,心里暖暖生溢,泣涕感激。
花掉连日来夜以继日挣的钱医好病后,他修好了摔坏的车,又继续回收起了废品,只是再也不酒后驾车,平时不开车也不怎么喝酒了,大家心里一阵欣慰,因为他待人善良大方,都与村里人关系较好,大家比较关心他们家。
一日他们去外乡收废品,有一人说有些废铁要卖与他,他跟人去看,是一些铁路上卸下的废旧钢材,有好几百斤,幺爷爷知这是犯法的事,坚决不收,那人却左推右劝,说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说什么生意人有钱不赚是白痴,幺爷爷借那人电话打给他的上家,上家说可是可以,须得小心。于是称铁付钱,拿了稻草铺在钢材上面,疾风一般往家赶,可谁曾想半路上真真杀出个程咬金来,有两人搬来大石头挡在路中央,要他们停车检查,说是最近铁路上施工丢了东西,爷爷一听慌了,说什么都不让他们查车,那两人便打了他一顿,还报了警,废铁被没收,车被扣留,在派出所为了让他招供,又被乱打一通,花钱保释出来后,他无数次去找那个卖铁给他的人,无疑每次都失落而归,最后打听才知道那一伙人是当地的地痞流氓,专门坑蒙拐骗,他哪里斗得过他们,只好自认倒霉。
且说他生意失败过后,家里越发困难破落,这年头谁还愿意与穷人打交道,亲近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原因是他纵为人大方,这会儿却大方不起来了。为了糊口养家,他不得不去工地干活,一来养他体弱多病的老婆,二来供他好吃懒做不是亲儿子的儿子。大家都知道他委屈,可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悲哀和男人的隐忍,奶奶嫁他就是图个依靠,他不顶半边天,那那个家就不成体统了。
因怕又被老板苛扣工钱,他找到了我们村靠包工程富裕起来的两个老板,按辈分那两个老板是幺爷爷的侄儿,他们是两兄弟,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主外的在工地上有管理经验和威信,主内的懂法明事有社会地位,他们也同情他的遭遇,更重要的是他老实憨厚,不会偷懒,于是便应了他让去工地上打杂。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每天都有死亡和出生,时时都有惊喜和意外,无知的我们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惊喜亦或意外,我们只有静静等待。
终于有一天,意外偏偏又发生在他的身上,与他而言,平凡的生活就是望眼的浮云,易冷的烟花。那一天他一如往常吃过午饭后就去了工地上,检查一台机器,结果不知怎么的机器就突然转动起来,他的脚被搅了进去,一只脚被绞得粉碎,十指连心,无疑割心的痛自然是少不了,他被送到医院住了三个月,期间大小手术做了无数次,最终还是没能保住那只脚,已成定局,老板随后就办理了出院手续让他回家养病,每个月给他一些生活费。
回家的头一个月老板痛痛快快地给了一千,第二个月老板不高不兴地给了一千,第三个月老板不情不愿地给了八百块钱,此时幺爷爷已能拄拐杖做些平常的家务,他想这样下去恐怕永远没个究竟,于是他向老板讨说法,说什么一个村的大家都还带亲戚关系,一谈上钱就六亲不认了。老板说私了,给他一万块钱,然后给他找个守门的工作,要不然爱咋咋地!他显然是不肯的,那条腿怎么才值一万块钱,再说哪里有不竣工的工程,到时候工程一完,他上哪儿守门去。于是他东奔西走,搜集证据,寻访劳动局,咨询律师,一连下来又花掉不少钱,结果工地上没人给他作证,医院不给他药单和证明,县里唯一一个律师也被收买,公了无望,事情就这样一直拖着。
又过了半年,幺爷爷和奶奶离婚了,说得好听是离婚,说得难听就是被赶出家门,他这样不但一分钱不能挣,还是家里的累赘,自然是要与他离婚,他自然也不愿意离,于是通过条件最终离了婚。临走时带走了三千块钱,和他过门过后买的洗衣机和电饭锅。
我与他关系一直甚好,虽离了婚,还是爷孙相称,一日我得知他在菜市场做生意,兴冲冲地去看他,他见我看望他去,买了一条鱼,一包酸菜,他说他喜欢我做的酸菜鱼。等他收了摊,我同他一起家去,那哪是家,就一间不足十二平米的屋子,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上面摆个电炒锅,电饭锅,其余地方放的是平时做买卖的东西,床下面放的是鞋和衣服,我开玩笑地对他说应该找间大点的,他笑笑说等有钱了再换,我问他是怎么做生意的,一天能赚多少钱,他乐呵着说,每天凌晨四点去菜市场,看见有农民背一箩筐菜就低价将其买完,然后迅速去抢摊位,有时迟了还跟别人吵嘴打架,我笑着说你现在那个样子能打得过谁,他接着说打不过也要打,不然这一天的菜卖不出去可怎么办,行情好一天能赚二三十,有时候累了一天还得贴老本!我边聊边做饭,一看桌上,一包盐,一包味精,半玻璃罐猪油,而且味精好像是刚买的。
我不敢想像他是怎么到外面做的生意,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在屋里生活的,我问他可有亲人,他说原来有一个哑巴爸爸,他结婚两年后就去逝了,现有一兄弟,我问他怎么不去投靠他弟弟,他说人家也是一家人,有儿有女,不去麻烦他们,想来也是,换我我也不愿给别人带来负担,他说现在的“工作”是最适合他的,也很自由、轻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他蜡黄的牙和凹得很深的瞳孔,我也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背对这他,眼中带泪。
我上大学后就再也没和他有过联系,有一天我打电话回家问他现在的情况,父亲告诉我他早死了,我顿时愕然,丢了电话泪水就夺眶而出,几个夜里我都在想他,也好,他可算解脱了,为了人间的烟火饱受着疾苦的折磨,他再也不用每个凌晨三点半就强迫自己起床,一瘸一拐去与别人砍价钱抢地摊,再也不用吃那有盐无味被人刮下来的老叶子做成的菜,再也不用……再也不用……
不是每个故事的结局都像剧本里一样,好人沉冤得雪,坏人被绳之以法,当提起他的时候,人们总会淡淡地说一句:这就是现实吧…确实,这就是现实啊…可他以他的不幸诠释着幸福的珍贵,他用他的悲惨反衬着人间的温暖,他让每一个不幸的人都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人们觉得至少比他幸福,为什么不好好生活下去呢?让眼泪在脸上尽情地泛滥是旁观者最好的致敬,他一生的遭遇,天若有情天亦老。
写至此至处,本该结尾,但短短几千字怎可概括他短暂而多磨的一生,这个清明节,我想尽各种办法联系到了幺爷爷的兄弟,他带我去了他的墓地,迎风的山坡,坟头对着日落的山头,几块板砖,周围满是杂草蓬蒿,墓碑也字迹不明,可怜你生前孤单贫苦,死后更加凄凉寂寞。
我找来镰刀和锄头,准备为他扫墓,扒开草丛,突然看见一副崭新的拐杖被藏在其中,我当时就迷惘了一阵,会是谁呢?于是我向他兄弟打听,听他兄弟回忆和描述,我便知那拐杖是谁送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老板。
我心里错综复杂,苦也不是,乐也不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天堂或地狱,有了那拐杖他走路或许会利索些吧。我回头往山上望去,桃花盛开,梨花遍野,姹紫嫣红,春暖人间。虽逝者如斯,至少某些人的良知还没有被贪婪蛊惑,怜悯依然存在内心深处。
于是幺爷爷坟墓的周围开满了野花,为那孤寂冷清的地方增添了一道风景,从此春有花儿夏有虫,蝉在秋日雪在冬,一年四季有了这些的陪伴,于他于我,心里都会暖暖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