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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燕燕于飞》作者:季可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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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0 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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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泪娃儿 于 2023-7-10 21:01 编辑



【书  名】燕燕于飞
【系  列】单行本
【作  者】季可蔷
【出版日期】2021年01月22日
【内容简介】
  
一世,两世,三世……
她愿以自己的性命,换他得以清醒;
她愿以身相替,换他在人世间活得平安喜乐。


被赐婚给镇北王的痴傻嫡长子玉怀瑾,金于飞半点都不担心,
傻傻惹人爱,今后「妇唱夫随」,她这娘子的命令就是圣旨呀!
然而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想她家夫君天真单纯,
会早起晨练保持孔武有力的好身材,还懂得撒娇讨亲亲,
殊不知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竟会背着她上、青、楼!
她杀过去抓奸却意外被绑架,而他为了救下她,终于暴露了身手,
直到这时她才知晓,原来他并不傻,
原来他同她一样,是来自百年前的一缕幽魂;
原来他正是当年那个让她伤透了心的男人……

【链  接】https://www.txt520.net/thread-131411-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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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20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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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被登徒子吃豆腐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

  这般严寒的天气,论理她原不该出门的,但数日前,城外发生了雪崩,沿着山坡往山脚下,约有几十户民居遭了殃,甚至波及了正在修筑外城墙的民工聚集地,伤亡惨重。

  她的夫君玉凌风身为大齐国最受北境军民爱戴的镇北王兼护国大将军,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的百姓受苦,这几日都宿在城外,亲自督导救灾事宜,而她这个镇北王妃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趁着雪霁天晴,也领着一群丫鬟小厮出城,搭起了临时的粥棚,救济灾民。

  镇北王夫妇夫唱妇随,犹如活菩萨似的广布慈悲,恩泽惠及市井小民,这原是一段值得传颂的佳话,多么美好,可谁又知道其实真相是夫妻俩貌合神离,连同床共枕时都得相互防着对方。

  是的,玉凌风恨她,而她的母族也的确对大齐镇北王怀有异心,她原是出身北方异族的金燕公主,她的父王在对大齐称臣之后,便将自己唯一的爱女下嫁予镇北王,美其名为和亲,以此鸳鸯婚盟巩固两国和平,实际上父王从未消减其野心,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大齐北境,而她这个和亲的公主当下便成了笑话,处境尴尬万分。

  明面上,她是玉凌风的王妃,他也待她以王妃之礼,在府里下人面前对她甚为尊重,但私底下,他即便踏进她屋里,也只是偶尔克制不住,才会与她相亲,大多时候都是与她各睡各的被窝,如同划下楚河汉界,互不相干。

  他讨厌她,她知道,说不定还恨着她,为了维持这表象的和平,不得不与她唱这一出举案齐眉的大戏。

  他对她冷,她却不能对他端着架子,从她离开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乡故土,踏进大齐边境的那一刻起,她便深知自己已没有回头路,生死都不由她。

  她百般讨好着他,做尽各种温柔贤慧的姿态,只盼能在这偌大的镇北王府后院里,寻得一方能供她站稳脚跟的位置,但他从不给她机会,连一点点好脸色都吝惜。

  她既做不了玉凌风的妻,就只能守着这镇北王妃的名声了,所以她才在这寒冬时节,自作主张出了城,与他同甘苦、共患难,协助他进行赈灾活动。

  不料,彷佛老天都有意捉弄她似的,她才刚施了两天粥,大雪又降下了,眼看着逐渐有酿成暴风雪之势,玉凌风不得不亲自率领一小队王府的亲兵,护卫自己的王妃回城。

  危机,就在那风雪漫漫的时候陡然袭来,途经一处茂密的树林时,他们中了埋伏,满天箭雨飞落,其中几枝箭射中了她的马车,拉车的马儿当下受惊,发狂疾奔。

  正当她紧紧抓着车厢内的把手,不知所措时,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从半敞的车门探进来。

  「上马!」男人厉声喝令,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只长满厚茧的大手。

  见她一动也不动,男人一咬牙,一个使劲狠拽,不由分说地赶在车厢翻覆前,将她拉上自己的马。

  她就这样坐在他身前,与他面对面,一抬头,便能看见他凌厉俊朗的容颜。

  「王爷?」她愣愣地喊了一声,眨着雾蒙蒙的双眸,想看清他,却是不及转瞬,就让翻飞的雪花迷湿了眼。

  他好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彷佛连看也不看她,风太大了,雪花太冰凉,她的眼眸刺痛,看不清他的表情。

  前有发狂的马匹,后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刺客,王府的亲兵与刺客群打成一片,死命护着自己的主上平安脱离。

  耳边金戈呼啸声不绝,她紧紧抓着男人大氅的系带,不免有些心惊胆颤。「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一声冷笑,沉哑又锐利,如刀割着她心头血肉。

  「怎么回事?妳不是最清楚的吗?」

  她先是一片迷惘,接着脑海灵光乍现,蓦地醒悟,不敢置信地扬起被雪花沾湿的眼睫。

  「王爷的意思是……」

  他没有回答,抽出腰间的长刀与来袭的蒙面刺客交锋,两人对战了几招,他怀里多了个人,一时施展不开来,肩臂迅速中了两枚梅花镖。

  恍惚之间,她似乎听见他吃痛的闷哼,但还来不及细想,那蒙面刺客便朝她喊了一声。

  「公主,交给妳了!」

  她悚然一震。什么交给她了?这人说这话是何用意?

  正旁徨时,男人已抱着她飞身下马,两人在冰冷的雪地里滚了一圈,她吃了满口的雪,被他掐着下巴抬起脸来。

  「果真是妳!」他咬牙切齿,而她从未曾在一个人说话的口吻里感受到如此深刻复杂的灼热与恨意。

  他,就这么恨她吗?

  她含泪望他,想笑,唇角却教这彻骨冰寒的风雪冻得僵硬,只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又有箭雨呼啸而来,听着那犀利破空的声响,她有不祥预感。

  果然,他一把将她从雪地拽起,挡在自己胸前……

  她的后背中了箭,他也不知是否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脸色十分难看,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她凝聚全身最后的力气,终于能对着他微微一笑,接着展臂抱住他,将他压倒在雪地,索性用自己的身体护他到最后一刻。

  又有几枝箭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好痛啊,痛得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从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鲜血染遍了周遭,如雪上一朵朵盛绽的红梅。

  白雪红梅,这般死去,也挺美的。

  他紧紧抓着她纤细的肩头,像是震怒。「为何……为何如此?」

  为何啊?

  其实,她也不明白的,为何甘愿为了他死,为何死得这般凄凉,也无怨无悔?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呢喃低语,迷离的嗓音很快便被卷进了漫天风雪中,无声无息——

  金于飞痛哭失声,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委屈与伤痛,教她在梦中忐忑难安,哭得喘不过气来。

  「小姐,醒醒!妳又作恶梦了,快醒醒啊!」贴身大丫鬟元宝轻轻推着她,语气掩不住心疼与焦急。

  金于飞呜咽抽噎着,慢慢地回过神来,直到元宝那张圆滚滚的小胖脸映入眼里,她才恍然醒觉。

  原来,自己又作梦了啊。

  她撑着肘子支起上半身,才刚坐定,粉红的樱唇便粲然绽开,逸出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元宝看着她,简直又气又担忧。「小姐,妳别总是这样又哭又笑的好吗?奴婢的小心脏都要给妳吓得迸出来了!」

  「抱歉、抱歉。」金于飞顶着一双略微浮肿的眼皮,笑着揽过贴身大丫鬟,伸手调皮地揉她胖嘟嘟的脸颊。「妳家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吓妳的,我就是觉得实在好笑。」

  「哪里好笑了?」元宝没好气地拉着金于飞侧坐在床榻,一边弯身替她穿鞋,一边埋怨。「小姐作恶梦,在梦中还伤心地哭了,这很好笑吗?」

  是好笑咩,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那般心碎,不就是自讨苦吃吗?那个金燕公主一厢情愿甘心做个大傻子,她金于飞可不会。

  爱情是什么?能吃吗?

  「还是我的元宝最好了!」金于飞想着又笑了,再次手贱地去捏丫鬟的脸颊肉肉。

  元宝哼哼,别人可能不知道,她这个从小便跟在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还不清楚吗?小姐如今口中的「元宝」可不是在说她,而是那金闪闪、亮晶晶,可以拿来换吃食衣裳的真元宝!

  「对了,怎么只有妳在?珍珠呢?」

  瞧瞧!手上拿捏着元宝还不够呢,又惦念起珍珠来了,真真是见钱眼开,怪不得这些年来能跟着老爷一起做生意,把金家的商铺开遍全国,还入了皇帝老子的眼,赐下了皇商的头衔。

  元宝暗暗腹诽着。

  金于飞见这丫鬟一直嘟着张嘴,越发莞尔,这傻孩子心里想什么,她可是一清二楚。

  「怎么?又在心里排揎妳家小姐了?」她弹个手指,赏了丫鬟一个栗爆。

  丫鬟的嘴嘟得更翘了。「奴婢怎么敢?」

  「我瞧妳就是个胆大的,没规没矩!」

  「小姐做主子的自己都随心所欲了,妳亲手调教出来的丫头,还能有规矩到哪里去?」

  「唷,这是跟我顶嘴了?」

  「不敢。」

  金于飞抿着笑,作势轻轻踢她一脚。「别在这里跟妳家小姐斗嘴了,去把珍珠叫进来服侍我净脸更衣。」

  「是,大小姐!」

  元宝才刚应声,人如其名,果然皮肤又白又嫩,如同珍珠一般色泽温润的另一位大丫鬟便掀帘进了里间,身后带着两个小丫头,各自捧着洗漱的用具。

  「哎呀,珍珠,我的小心肝,妳主子嘴上才念叨着,妳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如此细致温柔,教爷如何不疼妳!」

  珍珠没元宝那么会顶嘴,却也对自己这个开口就一副逛青楼的浪荡公子口吻的小姐感到颇为无奈,只得当作没听到,目不斜视地来到金于飞面前。

  「小姐,奴婢服侍妳洗脸。」

  净面、更衣、梳头、擦保养品,一套流畅的程序下来,金于飞整个人容光焕发、艳若桃李,即便是经常被她噎得翻白眼的两名大丫鬟都忍不住看呆了,在心中暗赞自家小姐不愧是闻名王都的美人,难怪连皇上都久仰她芳名,动了赐婚的念头,亲自将她和镇北王府的嫡长子保媒拉红线。

  只是这婚事好歹,还真不好说,据说镇北王府那嫡长子玉怀瑾虽是生得面如冠玉、长相极好,却因年幼时撞伤了头,得了个痴傻的病,所以世子之位才落到他嫡亲弟弟玉望舒身上。

  皇帝亲口赐下的金玉联姻,原该是锦绣良缘,却因一个是出身暴发户的商家女,一个是脑子有问题的贵公子,这桩婚事倒成了王都上至豪门贵胄、下至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闲话。

  元宝和珍珠自是为自家主子不平,金于飞本人倒是看得挺开,还主动安慰将赐婚圣旨供奉上祖宗牌位前就开始悄悄抹泪的亲爹亲娘,表示嫁谁不是嫁,能进大齐第一名门的镇北王府还算是她高攀了呢,而且夫君傻了更好,待将来分府别居后,他们的小家肯定是她说了算啊,多好!

  金家二老听女儿一番天花乱坠后,顿时也觉得这婚事好像确实不错,忙收起了眼泪,替女儿张罗起来,砸下大笔金银财宝开路,务求到时轰轰烈烈、风风光光地将女儿送出门,教那镇北王府的人不敢小觑。

  金府人人都认命接受了这桩婚事,却有一个小豆丁仍是相当不满,一早起来就吵吵嚷嚷地闹着,非要过来姊姊闺房这里。

  金于飞刚刚打扮妥当,就见一个炮仗般急急冲过来的小人影撞到她身边,小手一把抱住她的大腿。

  「姊姊、姊姊!」小豆丁撒娇地唤着,奶音又甜又软,迷得金于飞眉开眼笑,立刻弯腰一个用力,将小豆丁托抱在怀里坐着,轻轻摇晃。

  「光哥儿一大早就来找姊姊,有何事啊?」

  「姊姊,光哥儿不要妳出嫁,姊姊一直留在家里陪光哥儿好不好?」小豆丁才三岁,眨巴着又圆又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惹人怜爱。

  「那可不成。」金于飞捏了捏亲弟圆嫩的小鼻头。「姊姊今年都二十岁了,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到时赖在家里,爹娘肯定发愁得不行。」

  「不嫁不嫁,到时光哥儿养姊姊,给姊姊吃喝。」

  「真的啊?就算姊姊吃垮了咱们家,你也不心疼吗?」

  「不心疼。」金若光憨憨地摇头。「光哥儿努力赚钱,赚得比爹爹多,养爹娘和姊姊。」

  金若光努力劝说着姊姊,元宝和珍珠在一旁听了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小少爷,老爷夫人可是巴望着你以后读书考状元呢,怎能让你去沾手做生意?」

  金若光小身子一僵,眼睛眨呀眨的,宛如天真地开口问道:「姊姊,读书就不能赚钱吗?」

  「不能的。」金于飞一本正经地摇头。「士农工商,这个社会还是有些瞧不起商户的,你若要科举入仕,便不能沾染丝毫铜臭市侩,免得误了你的仕途。」

  金若光傻住了,愣愣地张大嘴,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金于飞忍不住笑了,低头亲亲他脸颊。「所以光哥儿,赚钱的事交给爹爹和姊姊,你就乖乖读书,以后考个状元郎光宗耀祖,咱们金家能不能改换门庭,就要看你争不争气了。」

  金若光依然傻乎乎地盯着姊姊。

  「你怎么都不应姊姊一声?」金于飞又捏了捏弟弟的小圆鼻头。

  金若光一凛,彷佛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将自己的食指送进嘴里咬着,一边奶声奶气地问:「姊姊,状元郎是个什么东西啊,能吃吗?」

  元宝当即噗嗤笑出声,珍珠也勉力抿唇忍笑。

  金于飞却从弟弟状若天真的口吻中听出一丝逃避的意味,危险地眯了眯眼。「光哥儿,你是不是不想读书啊?姊姊可不许你镇日玩耍作乐,学那纨裤子弟的败家做派!」

  金若光一个激灵,慌忙从金于飞腿上滑下地,一边开溜,一边不忘替自己找藉口。「光哥儿还没跟爹娘请安,先走了!」

  小豆丁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还跟着如母鸡般伸出双手护着的奶娘,逗趣的小模样教元宝和珍珠都弯了眉眼。

  「小姐,小少爷真真可爱!」

  是挺可爱的。

  金于飞目送着弟弟仓皇逃离的小身影,心里略微感到一丝异样,光哥儿尚且年幼,确实应当天真,但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他的天真似乎带着一些些算计。

  是她想多了吧?这孩子才三岁呢,能算计什么?而他对爹娘的依赖及对她的亲近,也不是假的。

  一念及此,金于飞不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许是自己的魂魄从百年前穿越而来,有了前世的经历与记忆,才会格外小心多疑吧。

  也罢,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实在无须时时刻刻记挂着,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借了别人的身体重生,竟是兜兜转转又和镇北王府扯上了关系……

  那玉怀瑾,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金于飞正思量着,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元宝去外间和那丫头说了几句,又回到里间,手上拿了一封信。

  「小姐,金粉阁的掌事娘子派人送信过来,请妳这两日有空时到金粉阁走一趟。」

  金于飞接过信,拆开来取出一张讲究的粉彩描金笺,飞快地浏览过纸上的簪花小楷,水润的美眸刹时点亮了灼灼如星的光彩。

  「果然不出我所料……元宝,妳去吩咐门房备车,早膳过后,我们去金粉阁找六娘姊姊!」

  「是,小姐。」

  大齐王都,街廓规整,东西大街十一条,南北大街十九条,共计两百多个街坊,自从前任皇帝将夜禁制度取消后,不仅白日时人潮汹涌,到了夜晚,几处夜市点亮了灯,同样犹如白昼,一片繁华荣景。

  闻名遐迩的金粉阁总店位于商铺林立的西市,却并不临街,而是在一条静巷内,巷口长着参天柏树,绿荫浓密,朝阳从树叶间筛落,在巷子里一栋三层小楼建筑涂抹上闪闪烁烁的金粉,更显得这栋小楼清幽雅致,犹如女儿家的闺阁,清秀可人又带着一抹欲语还羞的神祕。

  可这日,原本地处静谧的金粉阁巷子外,却是一片喧闹吵杂,沿着一条不宽的道路,停了十几辆马车,一群来自各府,服色各不相同的小厮与丫鬟挤在狭窄的巷子口,个个争先恐后。

  「是我先来的!」

  「我家小姐是金粉阁的贵客,每一季都在此处花了大笔的银两,这新品上市,肯定要给我们家小姐留一份的!」

  「妳家小姐说留就留?人家金粉阁定下的规矩是排队抢号,先抢先赢!」

  「那你倒是让开啊!是我先来排队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你们别吵了,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别给小爷挡路!」

  「你说什么呢……」

  众人正吵嚷着,一辆金雕玉琢的马车也来到附近,眼见前方道路早已被堵住,车里的主人也不知吩咐了什么,小厮打开马车门,撑起一把绘着江南烟雨的纸伞,将主人迎下了车。

  下车的是一位身着白袍、腰系丝绦的公子,衣摆绣着流云纹,腰间坠着一方银裹金的寿山石小印,手上摇着一把象牙扇,墨黑的长发则挽成一个书生髻,插了根色泽温润的和阗白玉簪,整个人装扮得低调奢华,尽显风流韵态,更别说他本人还生得唇红齿白,有子都之美貌。

  不远处的老柏树下,一个玄衣男子和一个蓝裳少年隐身于树荫下,看着白衣公子下车,少年不禁发出感叹。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玄衣男子并不说话,一双墨黑无垠的瞳眸紧盯着白衣公子,也不知是否看傻了。

  「大哥,我没骗你吧?你这个未婚妻可真是姿容秀丽,颜色绝好,你娶她,不亏。」

  玄衣男子眨眨眼,脑海里转着念头,半晌,却是转过头来,发出一声冷笑。「你哄我呢,他分明就是一个男的。」

  「不是,我没哄你,她是女的!」

  「哪里像女的了?」

  「你看不出来吗?人家是女扮男装啊!」少年急急声辩。「城里都传言,金家嫡长女聪慧多才,为了做生意方便,在外行走时都是以男装示人……你瞧她的身材,婀娜多姿,哪里像是个男人!」

  玄衣男子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正好瞧见白衣公子风流倜傥地摇着折扇,对自己的小厮说话,那小厮一张圆嘟嘟的脸,长得倒也颇是清俊。

  「大哥,你信我,弟弟敢拍胸脯保证,这人就是金于飞,是我未来嫂子!」蓝裳少年喳呼着,见玄衣男子眯了眼,顿时有些气弱,嗓门也低了。「真的,我认真打听过了,不会弄错的……」

  玄衣男子点点头,彷佛确定了弟弟没有说谎,举步就直接朝白衣丽人走去。

  蓝裳少年一愣,急忙追上。「不是啊,大哥,你干么呢?你不会这就要与大嫂相认了吧?这不太好吧……」

  蓝裳少年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兄长已经来到姑娘家面前,旁边那位小厮装扮的丫鬟迅速挡在小姐身前,将两人当成登徒子一般戒备着。

  「你们是何人?想干么?」

  蓝裳少年正欲回话,他大哥已抢先开口,紧盯着人家姑娘,不客气地喊了一声。

  「娘子!」

  蓝裳少年脚滑了一下,差点没跌倒,大哥果然剽悍,当街就认起娘子来了。

  「娘子,是我。」玄衣男子还傻乎乎地强调了一句。

  「你谁啊?」圆脸丫鬟呛道。

  蓝裳少年登时苦笑,他就知道,人家根本不买帐。

  玄衣男子却仍是紧盯着白衣丽人,慎重地自我介绍。「我是娘子的夫君……娘子跟我来!」

  眼见玄衣男子当场就要抓起小姐的手,元宝顿时大急。「你干么?登徒子!放开我家小姐!」

  她凶巴巴地呛着,挡在自家姑娘身前,但玄衣男子彷佛没将她看在眼里,身形一闪就越过她了,伸手便往金于飞的皓腕抓去。

  金于飞眼色一凛,折扇一收,手腕一个俐落的反转,就将那象牙骨的扇柄重重敲上男子的手背。

  男子陡然吃痛,哀叫一声,迅速缩回了手。

  「活该!谁叫你乱吃豆腐!」元宝见玄衣男子吃了亏,刹时得意了,双手扠着腰呛道。

  「喂,妳们怎么可以乱打人呢?」蓝裳少年在一旁抗议着。「妳们可知我大哥是谁?他可是……」

  「他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登徒子!」元宝泼辣地截下了话,母鸡护小鸡地伸长双臂。「小姐,妳先走,这里有我挡着。」

  金于飞却没走,站在原地打量着被自己打手的男人,他低头揉着手,彷佛真的很委屈很痛似的,俊唇嘟起。

  她想着方才那一瞬间的交锋,她没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五官端正,好像长得挺不赖的。

  当街就敢喊自己娘子,莫非他就是皇上为她定下的那个傻子夫君,玉怀瑾?

  她轻轻扯开元宝,来到男人身前。「你,抬起头来!」

  男人一震,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命令的口吻吓到了,一动也不动。

  「爷让你抬起头来,没听见吗?」

  爷?

  元宝见小姐口气如此豪迈,一脸窘迫,蓝裳少年则是震惊得张大了嘴,玄衣男子沈默不语,仍低着头。

  金于飞秀眉一蹙,索性将扇柄直接递到男人面前,撑起了他线条端俊的下颔。

  四目相凝,金于飞先是呆了几瞬,接着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彷佛坠入了一双无边无际的墨黑眼潭里,连呼吸都忘了。

  他,长得好像……

  像梦中那个他,像百年前那个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对她毫无情意,甚至狠心地拿她去挡箭。

  不会的,不可能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不可能还出现在她面前,她这是心乱了,认错人了……

  「小姐,妳别这样啊。」

  这样当街调戏一个男人,成何体统?

  见自家姑娘看个男人看傻了,元宝又急又气,正欲伸手拉开金于飞,却蓦地听见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

  「你别跑,那号码牌是我的!」

  「谁抢到就是谁的,谁让你手慢!」

  「卑鄙小人,你给我站住!」

  两个青衣奴仆一路追打着过来,先是挤开了元宝,接着又要撞上金于飞。

  金于飞吓一跳,下意识就闪身躲到玄衣男子背后。

  玄衣男子目光一闪,停在原地没动,一下子被那两个煞不住脚的奴仆撞得东倒西歪,往后仰倒。

  「喂!你别过来啊!」金于飞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推拒着,但终究还是抵挡不过那沉重的身躯压倒在自己身上。

  她后脑杓着地,被撞得头昏眼花,更可恶的是男人的脸还埋在她丰盈柔软的胸前,吃足了豆腐。

  金于飞又羞又恼,脸颊霞晕染透。「你……给我起来,起来啊!」

  男人的头颅在她怀里转了转,一张脸抵着她的丰胸,彷佛好不容易才从头晕目眩中回过神,这才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墨眸瞅着她。「娘子,妳没事吧?我刚刚保护了妳,是不是很厉害?」

  这也叫保护?

  金于飞气得咬牙,元宝更是不明所以,蓝裳少年则是尴尬地摸摸头,简直没眼看这一幕神奇的画面。

  「大哥,你快起来吧,大嫂她、她快被你压扁了……」

  金粉阁内,三楼厢房,金于飞坐在桌边,绷着一张清艳娇颜,眉宇凝霜,一双翦水妙眸含怒瞪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子。

  相较于她的怒气,男子却是一派悠闲淡定,还很有心情地研究眼前这张花梨木雕就的案几,拿起桌上一个装着酥糖的粉彩小盅把玩着,接着就掏出里头一块切成小方块的酥糖,乐呵呵地递向金于飞。「娘子,吃糖。」

  又不是小孩了,谁跟他吃这什么破糖!

  金于飞横眉竖目,粉面含煞。

  男子却是好似一点都感觉不到,只是傻乎乎地笑着。「娘子不吃,那我吃了。」

  金于飞瞪着男子将酥糖塞入自己嘴里,顺便还舔了舔自己沾上糖粉的手指,那心满意足的小模样,还真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金于飞眯了眯眼。「你是玉怀瑾?」

  「是啊。」男子欢快地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妳是我娘子。」

  「你怎么认出来的?」

  「是弟弟……」玉怀瑾忽地一愣,张望房内。「咦?弟弟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迷路了?我得去找弟弟!」

  玉怀瑾刚站起身,金于飞明眸一瞪。「给我坐下!」

  「啊?」玉怀瑾愣愣地看着他。

  「我让你坐下……你放心,你弟弟就在外头,我的丫鬟会好好服侍他的。」

  「喔。」玉怀瑾这才重新落坐,又从糖盅里捞出一块酥糖。「娘子怎么不让弟弟一起进来吃糖?」

  「因为我有话要与你私下说。」

  「娘子要与我说什么?是祕密吗?所以不能让弟弟知道?」玉怀瑾兴奋起来,墨眸宛如碎落星辰般闪亮。「娘子妳快说,我想听!」

  金于飞看着面前一脸期盼地盯着自己的男人,一时哑然无语。

  说实在的,看着他如此天真纯稚的模样,她都觉得自己因为他方才在街上压倒她而生闷气,会不会太小心眼了?这男人横看竖看、上看下看,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啊!

  其实仔细瞧瞧,这位玉凌风亲弟一脉的嫡系后人,和他那位护国有功的先祖虽然相貌有所相似,但也只是五、六分而已,更别说两人的城府与气质天差地远,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娘子,妳怎么不说话啊?祕密呢?」

  金于飞定了定神,确定玉怀瑾和玉凌风差得远后,她的神经不再紧绷了,甚至有了些许闲情逸致,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谁跟你说我是要讲什么祕密了?我是想问你,我们两个被皇上赐下的这桩婚事,你真的甘愿吗?」

  玉怀瑾嘻嘻一笑。

  「你笑什么?」

  「笑娘子傻啊!」

  「你说我傻?」金于飞愕然。一个傻子,反过来嫌她傻?

  「我爹说,皇上说出口的话就是不能改的,而且我也喜欢娘子。」

  「你喜欢我?」

  「嗯。」

  「为什么?」

  「因为妳长得好看。」玉怀瑾目光闪闪地瞅着她。「而且妳的大包子好香又好软。」

  什么大包子?

  金于飞一愣,正不明所以时,只见玉怀瑾忽地拿他刚刚才舔过的那根手指往她的胸前作势戳了戳,她蓦地恍然,又羞又恼,霍然起身。「你这浑人!胆敢吃我豆腐!」

  「啊?」玉怀瑾愣愣地摸摸自己的头。「不是豆腐啊,明明是包子。」

  金于飞倒抽口气,指着玉怀瑾,想骂却又不知从何骂起,正懊恼时,门扉叩响,一个花信年华的美貌妇人捧着茶盘进来,乍见这一幕,不禁莞尔一笑。

  「金大小姐怎么了,还生气呢?」

  「我能不气吗?」金于飞拍了下案桌,一脸不忿。「我活了小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一个鲁莽的呆子!」

  被她指控为呆子的玉怀瑾一脸无辜,转头望向美妇人。「姊姊,妳是谁啊?」

  美妇人盈盈一笑。「不敢当玉公子这声姊姊,你唤我六娘就好。」

  「六娘。」玉怀瑾看着她送上的茶和点心。「这是好吃的吗?」

  「是好吃的。」六娘微笑颔首,扬起纤纤素手替两人斟茶。「上好的大红袍,玉公子和大小姐都尝尝。」

  「好呀。」玉怀瑾立刻捧起茶杯,很赏脸地喝着。

  金于飞横他一眼,转头见六娘含笑望着自己,只得也接过茶杯,只见茶汤澄黄明亮,香气清芬,一入口,喉间甘爽滑顺。

  「好茶!六娘姊姊,还是妳亲手泡的茶最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六娘微微一笑,又将一碟金黄豆沙饼推到金于飞面前。

  金于飞偏爱吃甜食,见到这饼,眼眸登时一亮。「这也是姊姊亲手做的茶点吧?」

  她刚要伸手,玉怀瑾已经抢先一步拿在手里,殷勤地递到她唇边。

  「娘子吃饼,我喂妳。」

  金于飞黑了脸,偏又拿这单纯的家伙没辙,只得接过饼来。「我自己吃,不用你喂。」

  「那娘子吃慢一点,别噎到了。」他还认真地叮嘱着。

  金于飞翻了个白眼,实在无奈,六娘却是莞尔,掩袖一笑。

  「其实妳这夫君还是挺疼惜妳的。」

  「姊姊,妳别逗我了。」金于飞忿忿地咬了口金黄豆沙饼,嚼着满口香甜,顿时弯了眉眼。

  六娘观察她终于放松的表情,语声温柔。「吃点甜的,心情好多了吧?」

  金于飞一怔,顿时有些赧然,虽然外人见了她,总会为她的美貌所迷,称赞她几句,但比起曾是花魁名妓的六娘,她总觉得自己还像孩子似的,举止粗疏,差了点成熟优雅的气韵。

  她前世是在北方的草原长大的,野放野养,今生到了金家,也不是个书香门第,从小爹爹就看在她有做生意的天分上,纵容她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出外行走,更养成了她豪爽不拘的性格。

  她嫌弃玉怀瑾鲁莽,其实自己,呵呵,也好不到哪儿去。

  「让姊姊笑话了。」她讪讪地转开话题。「对了,姊姊,今日新品上市,我在外头都瞧见了,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多亏妳的主意,用这限量的行销手法,惹得那些名门贵女一个个都乌眼鸡似的盯着不放,深怕别人有自己没有,丢了脸面。」

  六娘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才刚满二十岁的丫头,也不知哪来如此多的奇思妙想,将这金粉阁的名声传播得全国尽知,还帮自己亲爹混上了一个皇商来当,就连她,也是金于飞慧眼识英才,亲自聘她为掌事娘子,让她有机会脱离那烟花之地,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六娘还恍惚出着神,金于飞已迫不及待地追问,「姊姊在信里所写的,可当真?快把东西拿给我瞧瞧!」

  「自然是真的,妳先稍等。」

  玉怀瑾边喝茶边吃点心,看看金于飞,又看看六娘,满脸好奇。

  只见六娘盈盈起身,从一旁的五斗柜里取出一个象牙雕刻的珠宝盒,搁在桌上,轻轻拨弄一下扣锁,盒子应声开启。

  里头是一瓶瓶来自海外的香水,琉璃做的瓶身造型多样,美不胜收,转开瓶盖,或是玫瑰幽香,或是百合芬芳,只须在手腕或耳后抹上些许,便是个不折不扣的香美人。

  「这是南方的海船从西洋带回来的。」

  「是石姊姊的船吗?」金于飞惊喜地追问。

  「是。」六娘点头。「如兰也是听妳的建议,在这桩生意上参了一股,正如妳预料的,这些外国来的香水粉盒样样都做得精致,光是拿在手里把玩,就足以让一干千金贵女痴狂。」

  「这是当然。」金于飞嫣然一笑。「若不是听说这海外货物矜贵有趣,我又怎会托人寻上南方沿海那些贸易商,与他们做买卖?只是以后就得六娘姊姊多多费心了,咱们得想办法把这金粉阁的名声再往上推一推,我要宫里的嫔妃每一季都盯着金粉阁最新的商品,替咱们招揽更多的生意!」

  「那妳有何想法?」

  「我啊,是这么想的……」

  两个女人当着玉怀瑾的面论起生意经来,都当他听不懂,而玉怀瑾也不闹不吭声,彷佛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似的,大口大口地咬着甜饼,微敛下眸,掩去眼里深沉的思绪。

  「大哥,你和大嫂在厢房里都说了些什么啊?」

  蓝裳少年,也就是镇北王府的世子玉望舒打量着从回到府里就阴沉着一张俊脸的兄长,心下莫名地感到忐忑不安。

  这个兄长,他总觉得好似不怀好意啊,方才那一个被人撞到后仰,接着再顺势压在人家姑娘身上的做派,别人看不出来,但他好歹出自历年负责替国家镇守边境的将门世家,学过一点三角猫功夫,还是看得出来大哥分明是故意那么摔的。

  大哥这是想做什么呢?莫怪未来大嫂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将他和下人都赶开了,坚持要和大哥在厢房里私下算帐。

  「你莫不是想搅黄了这桩婚事吧?」玉望舒小心翼翼地问。「要是你真的气不顺,要不,让爹爹进宫向皇上求情去?凭我们家的面子,让皇上收回这个赐婚的圣旨,也不是完全不行……」

  玉怀瑾不吭声,一个凌厉的眼风朝弟弟扫过去。

  玉望舒登时不争气地抖了三抖,勉力吞了口口水,才讨好地继续说道:「不想娶就不娶咩,难不成皇上还能强按着你的头逼你喝水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嫂家里有钱,据说这两年赚进的银两已到了全国首富的级别,要是她嫁过来王府,不说她带来的嫁妆,就是她那颗聪敏异常、特会做生意的头脑,咱们也得捧着敬着不是?这笔买卖也不算太亏……」

  又一道锋锐的眼刀射过来,玉望舒不敢再说话了,讪讪地摸摸头,正不知所措,岂料他可怕的兄长忽然展颜一笑,眉眼如春花盛开。

  「成亲很好啊!有个娘子每天陪我一起玩,多好!」

  玉怀瑾笑道,看似孩子气的言语,玉望舒听了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哥啊,娘子娶回来可不是给你玩的,你到时玩坏了可怎么赔啊!

  见玉望舒一脸惊惶,玉怀瑾笑得更好看了。「嗯?我说得没道理吗?」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玉望舒忙起身拱手,十分恭敬地说道:「大哥,那弟弟在此就祝福你婚事顺利,娶个娘子好过年了!」

  「乖。」玉怀瑾伸手拍拍弟弟的头,一脸欣慰。

  玉望舒见兄长这副表情,却是手臂又窜起了鸡皮疙瘩,心口莫名地有些发慌。

  他觉得,他似乎必须为数个月后要进门的大嫂默哀一下,嫁给他这个哥哥,嗯,肯定会是她未来人生一大转折——

  就不知是举案齐眉,还是同床异梦了?

  呵呵。

  第二章 大婚之日醉醺醺

  夏去秋来,待城外山上的枫叶林尽数染红,时序便进入了初冬,静悄悄地下起了今年第一场初雪。

  隔日,雪霁天晴,正是金于飞大婚之日,天色未亮,几个丫鬟便将她唤起,忙忙地替她梳妆打扮起来。

  待她身上穿了绣着花开富贵的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她亲娘姚氏便来到了房内,接过珍珠手上递过来的一把玉雕鸳鸯梳篦,替自家女儿梳起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一首梳头词,流露的是为人母亲殷切疼爱的心情,姚氏虔诚地念着,越念就越是心情激动,终于忍不住哽咽,潸然落泪。

  金于飞扬眸,从海外搬回来的水银梳妆镜里望向姚氏的脸,脸盘圆润,鬓发隐约染上了霜雪,多了几条鱼尾纹的眼眶泛红。

  「娘,您别哭了。」金于飞伸手往后,握住娘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您和爹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就是盼着女儿出阁这一天能喜气洋洋、风风光光的吗?」

  「娘和妳爹是想把妳好好嫁出去,但是……」姚氏强忍着心头酸楚。「娘知道不该在妳大喜之日触妳的霉头,就是这心里憋得慌,怎么偏偏圣上就许了咱们家这样的亲事……」

  看来,还是舍不得她嫁给一个傻子了。

  金于飞会意,起身面对娘亲,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点了胭脂的樱唇刻意绽开灿烂的笑容。「娘,您瞧瞧女儿,今日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这满王城里,谁比得上我金家女儿的颜色?」

  「那您还担忧什么?今日,我必会是最美的新娘,嫁到夫家去,也必会是最贤慧持家的好媳妇,肯定不会给爹娘丢面子的。」

  「娘哪是怕妳给家里丢面子?就是……」姚氏哽咽难言。

  金于飞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摇晃着。「我知道娘心里挂念什么,但女儿之前不也说了吗?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和爹从小看着女儿长大,应当最清楚了,我决心做好的事,有哪件做不成的?谁又能拦得住我?」

  姚氏转念一想,确实这丫头从小就要强,尤其七岁那年因溺水昏迷醒来后,整个人犹如一块拂去青苔的美玉,莹然生光,不仅更加聪慧伶俐,还生出许多灵思奇想,连她爹都叹为观止。

  一念及此,姚氏幽幽叹息。「娘就是不放心妳……」

  「好了,夫人,咱们女儿的大好日子,妳就别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没得坏了气氛!」

  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帘外响起,姚氏一愣,金于飞则往帘外望去,笑着扬嗓。

  「爹,您怎么来了?」

  因平素乐善好施,脸上又常年留了一把大胡子,因而得了个「美髯弥勒佛」称号的金首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抱着自家大胖儿子,来到女儿闺房的外间,却是碍于礼法,不好再进里屋,只得清清喉咙,装作自己有点不情愿。

  「还不是妳弟弟,放心不下妳这个长姊,硬要爹爹带他过来?」金首富干脆俐落地拿怀里抱着的宝贝疙瘩当藉口。

  金若光一翻白眼,颇为鄙夷地扫了他爹爹一眼。明明自己也想来,还装呢!

  他不客气地揪了揪自家爹的大胡子。「爹,放我下来。」

  金首富被儿子揪痛了胡子,只得放他下地,金若光立刻欢快地抛弃他爹,咚咚地钻进里屋。

  眼见他就要扑向金于飞,姚氏急忙拉住他。「光哥儿不可,可别弄皱了你姊姊的嫁衣。」

  「喔。」金若光抿了抿小嘴,只得乖乖地退开两步,仰望今天格外显得容光艳丽的长姊,奶声奶气地问:「姊姊,妳看了嫁妆单子吗?」

  金于飞微微一笑。「自然是看了,如何?」

  「那妳有没有看见光哥儿送妳的添妆?」

  「你给姊姊添了妆?是什么啊?」

  「金粉阁总店!」金若光得意地炫耀,小手扠腰,就差没仰天哈哈大笑三声。

  金于飞顿时愣住,摸了摸金若光的头,目光不可思议地往帘外父亲圆滚滚的身影飘去。「爹,您把金粉阁给我了?」

  「不是爹给你的,是我!」金若光又蹦又跳。「是光哥儿给姊姊的!」

  「好好,是光哥儿给姊姊的。」金于飞柔声安抚着弟弟。

  论理,家里的产业迟早都得交到光哥儿这唯一的嫡子手上,说是他给自己的添妆也不为过,不过若没有爹爹点头同意,这整个金家分量最是重中之重的一间铺子,她也拿不到手上。

  「爹,您是认真的吗?」

  金首富捻须微笑。「自然是认真的,这些年来,妳往家里的产业使了多少功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金粉阁主要做的是女人家的生意,给妳正好。」

  「可京城总店是咱们金家扎根的第一间店,意义格外不同。」

  就好像一个大家族的祖厝,都得留给宗子嫡孙的,哪能给一个外嫁女?

  「妳不同!爹爹原来想留了妳为家里守灶的,如今不得已将妳嫁了出去,可妳一样是咱们金家的姑娘,永远都是,家里的产业必须有妳一份!」

  金首富话中不带丝毫犹豫,豪迈爽利,金于飞听着,却是不由得眼眸一酸,满腔情绪激荡。

  前世,她曾贵为异族公主,她的父王掌握了草原大半江山,养了牛羊无数,金银财宝堆了上百个营帐,可父王有众多儿女,她只是其中之一,还是被利用又惨遭舍弃的那一个。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但在前世,她孤苦无依,连亲生父母都不曾来为她送嫁,而今生,她有爹爹撑腰,有娘亲疼爱,还有个年幼可爱的弟弟,愿意将原该属于自己的都分给她。

  她何其有幸,重生一世,竟然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亲情,能够在这般温暖的家庭被善待着、呵护着。

  她再也忍不住,投入姚氏怀里,紧紧拥抱她。「娘……」

  姚氏吓一跳,慌乱又心疼。「怎么了?娘的乖女儿,怎么突然哭成这样了?」

  金于飞含泪摇头,再顾不得礼数,抱了抱娘亲后,紧接着便冲出帘外,抱住自己的亲爹。「爹……」

  金首富更是手忙脚乱,慌得连说话都口吃了。「飞飞,是谁、谁给妳受委屈了?爹、爹爹替妳作主……」

  金于飞从亲爹怀里抬起头来,撒娇道:「女儿舍不得爹娘,女儿不想嫁了!」

  「好好,飞飞不想嫁,那就不嫁了!」金首富完全没跟女儿讨价还价,竟然直接就应承了。

  金于飞又伤感又好笑,松开被自己抱得全身僵直动都不敢动的老爹,娇嗔。「爹在说什么傻话?女儿哪能真的不嫁啊?圣旨还供在咱们家祠堂呢!」

  「那也不管,爹带着你们娘儿三个,我们偷偷兑了银票,坐船出海。」

  「好呀!姊姊,我们一起出海去玩,光哥儿想坐大船!」金若光人小不懂事,跟着拍手附和,一脸天真无邪。

  就连向来柔弱善感的姚氏,此刻也毅然决然地走过来。

  金于飞秀致中带着三分英气的眉峰一挑。「娘,不会连您也跟着胡闹吧?」

  不料姚氏却颇为慎重地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既为金家妇,自然是妳爹爹想做什么,娘就得随他的。」

  爹娘与弟弟都达成共识,就连几个贴身丫鬟也看着金于飞猛点头。

  「小姐,妳去哪儿,我们都跟着一起去!」

  金于飞刹时傻眼,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太感动,任性地随口嚷了几句,自家亲人一个个都愿意陪着她来去刀山火海。

  咳!他们有这般觉悟,她自己还没有呢,她可不想再像前世一般死得不明不白的,这一辈子,她只愿活得平安如意。

  想着,金于飞讪讪一笑,拉过自己一束长发在指间把玩着,一副略羞涩又娇痴的好闺秀模样。「爹、娘,女儿刚刚……就是开玩笑的,怎么能不嫁呢?而且嫁的还是咱们大齐最赫赫有名的镇北王府,未来夫君又长得那么俊,女儿也不亏的,是吧?呵呵,还是嫁了好,嫁了干脆!」

  金家二老与幼子齐齐横眉竖目,瞪向笑得一脸局促又尴尬的新娘子,登时有种俏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凄凉感,满腔感情与热血都给浪费了,灭得干干净净。

  金首富带头一挥手,漠然撂话。「走了!让新娘子继续梳妆吧!」

  「呵呵。」

  金于飞目送决然离去的两大一小,只能干笑。

  吉时到,新郎出发前往迎娶新娘,随着阵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逐渐远去,镇北王府的当家王爷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

  「你哥出府了?」他慎重地向殷勤跑来的小儿子确认消息。

  「出府了。」

  「待他顺利将新媳妇迎娶回来,再如何也得花个一、两个时辰吧。」

  「肯定的。」

  「这意味着……」

  「爹!」玉望舒盯着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房主位,极力撑着王爷架子的老爹,心情激荡,一时几乎忍不住含泪。「这意味着,咱们起码在这段时间里是自由的,没人盯着我们,随我们放飞了!」

  呼!

  听儿子如此一说,玉长天整个人放松,原本气势凛然的坐姿刹时就慵懒起来,简直就是瘫软在那把黑檀木太师椅上。

  「舒儿过来,给你爹捶捶背、捏捏肩,老子这把老骨头可差点没被拆散了!」

  「爹啊,我自个儿都浑身酸疼了,哪还有力气替您捏肩捶背啊?」少年苦着一张清秀的俊脸,学着他老子,恨不得整个人也瘫软在椅子上。

  玉娇娇一进来,就见老爹与小弟都一副没骨头的浑样,即便她素来自持是王府嫡千金,骄纵任性,却也看不得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都这般没规矩。

  「爹,舒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玉长天见女儿来了,依然不改浑态,仍瘫坐着。「娇娇啊,爹不成了。」

  玉望舒也跟着呻吟。「姊啊,妳弟弟我被折磨得好惨啊!」

  「究竟怎么回事?瞧你们一个个的,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幸亏大哥出门迎娶新娘了,要是让他看见……」

  「别提了!」玉望舒哀嚎。「姊,妳又不是不知晓,能将我和爹折磨成这副模样的,除了大哥还能有谁?」

  玉娇娇秀眉一挑,有些不敢置信。「他该不会又一大早拉你们俩去练武场操练了吧?」

  「妳说呢?」

  「今儿可是他大婚之日。」

  「所以才说大哥没人性啊!有他这样做新郎的吗?大婚之日还逼着自己亲爹和亲弟陪他练兵器,把我们当成新兵蛋子操练,还有啊,姊,妳可知晓?听说昨日大哥盘了一整天的帐!」

  「盘帐?」

  「是啊,他说年底将至,要府里的大管事召集所有管事,将今年的帐本都对一遍,对到一半,还把爹喊去,关起门来训了一顿。」

  「训什么?」

  「训爹太能花银两了呗!府里一年的开销,有将近一半都花在爹和爹养的那几个妖妖娆娆的姨娘身上,妳说大哥的脸色能好看吗?」

  「那是得怪爹!」玉娇娇可一点都不同情这个在娘亲去世后便彻底放飞自我的混蛋爹。「咱们是他的嫡子嫡女,一年的花销还比不上他花天酒地。」

  两个儿女联合起来诋毁自己,玉长天这个做爹的颇觉颜面无光,没好气地斥责。「你们这两个不肖子女,当你们爹是死人吗?老子还喘着气呢,你们就敢当着自己亲爹的面唠唠叨叨了?」

  「呿。」玉娇娇冷嗤一声,颇不以为然。

  玉望舒也懒得跟老爹争论,揉着差点被虐断的细腰,只想回自己院里,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谁也别来扰他。

  可惜啊!有大哥这个玉罗刹在,怕是这府里谁也别想过安生的日子。

  「唉!」玉长天忽然一声长叹。「你们俩说说,你们大哥究竟是何时开始转了性,变了个人?」

  这个嘛……

  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俩瞬间沉默,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若说他们的大哥从何时开始成了府里人人敬畏的煞星,恐怕得从数个月前,皇帝老爷颁下赐婚圣旨前一日说起。

  那日,府里的气氛原有些愁云惨雾,原因是王府嫡长子玉怀瑾已经缠绵病榻达半年之久,就连宫里的太医来看过,都说怕就是在这几日了。

  虽说这大儿子因小时意外撞伤,磕成了一个傻子,但玉长天对自己的血脉还是十分疼惜的,儿子重病不愈,他心情不好,某日皇上宣召他进宫,他就不客气地痛哭了一场。

  许是镇北王府这百年来一直为国家守护北境,劳苦功高,即便传到他这一代,稍稍有些掉炼子,但皇帝终究见不得一个粗豪武夫哭成一朵可怜的小白花,当下就允了赐婚,替他儿子冲喜。

  也合该那个金家的嫡长女倒楣,当时皇帝老爷说俊男就该配美女,光从两家的姓氏合起来,也该是一桩金玉良缘,于是这婚事就这么定了。

  岂料皇上派来的天使还未将赐婚圣旨送到府,玉怀瑾忽然从昏迷中醒来,这一醒,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这儿子,不傻了,不仅不傻,还精明异常,一日日的,不动声色地将府里大权逐步收揽在手里,待他这个做爹的回过神来,这才恍然惊觉竟连自己都被大儿子控制了。

  是喜是悲,如今玉长天倒也说不清了,但要他把自己儿子当成妖魔鬼怪防备着,甚至对着干,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只能认命了!

  不仅玉长天有此体悟,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也是同样的想法,虽然大哥变得很严厉又很吓人,但有他坐镇府里,好像也能令人安心不少,何况托他的福,还娶进来一个家财万贯的新媳妇。

  一念及此,玉望舒试探地问自家老爹。「爹,话说回来,大嫂的嫁妆昨日都送到了,咱们以后应该不愁吃穿了吧?」

  「你这没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靠女人的嫁妆吃穿?就算你丢得起这脸,你哥也丢不起!」玉长天凛然训斥,一副义正词严的姿态。

  「呿。」玉娇娇又冷嗤一声。

  玉长天顿时变了脸,满腔懊恼,可吐嘈自己的是掌上明珠,不能打不能骂的,还能怎样?只能生受着了。

  三人躲在玉长天正院的书房里开祕密家庭会议,时间长了,外头几个守着的侍卫与下人开始骚动了。

  府里大管事里里外外地张罗着,陡然惊觉几位主子都不见人影,不得不赶来提醒一声。

  「禀王爷和世子爷、大小姐,贵客们都陆陆续续上门了,还请出来迎客。」

  三人一凛,尤其是玉长天父子,总算醒悟到今日还有重责大任在身,就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那也是绝对不能偷懒的,否则这婚礼哪个环节没办好,惹毛了那位煞星可就不妙了。

  父子俩对望一眼,同时叹气,勉力撑着酸痛的身子,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玉娇娇在一旁看着,摇头不屑。

  临出书房前,一个念头蓦地犹如雷电闪过,劈中玉望舒的脑海。

  「爹,姊,你们说,大哥如此腹黑,大嫂嫁进来能受得了吗?莫不会没过几日就吵着要和离了吧?」

  玉长天与玉娇娇闻言皆是骇然一震,面面相觑,心头都陡然升起不祥预感。

  这……不是完全没可能啊!

  遥想大哥初初转性时,自家人可是被他整得鸡飞狗跳,从此和安逸享乐的日子挥手道别,生活中满是磋磨与苦难。

  何况上回这对未婚夫妻初次相遇,大哥就当街将大嫂压在地上猛吃豆腐,把自己未过门的娘子气得俏脸惨白,恨不得拿刀砍人,这婚后两人日日相对,还不得斗得昏天暗地?

  老天爷!饶了他们吧!

  婚礼的仪式总是繁琐的。

  迎亲、上轿、射箭、踢轿,新郎倌牵着新娘子走过红毯,入正屋喜堂,在礼官的唱仪与众宾客的见证下,拜堂行礼,接着一路被送入位于王府东北角松涛院的喜房。

  新郎用那一杆红绸缠着的乌木秤挑起新娘的红盖头,女眷喧闹着拿花生、红枣、桂圆等果子撒帐,喂新娘吃汤圆,笑问新娘生不生?

  最后便是共饮合卺酒,新婚夫妇各端着一盏用红绳系着的鸢尾纹甜白瓷小酒杯,身体相互偎近时,彼此鼻息可闻,说不出的暧昧。

  一系列的流程完成后,新郎便被请出去待客了,约莫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又带着微醺的酒意,在一干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回到喜房。

  一番忙忙乱乱的更衣洗漱过后,这对新婚夫妇终于能在桌边相对而坐,四目相凝。

  这才是今夜的主戏上场。

  洞房花烛夜,新郎与新娘初次正式交锋,谁能取得主导权,谁以后就能在这个小院里当家作主。

  金于飞是断断不容许自己败给一个傻子的,无论如何都要教他认清今后他们夫妻必须是「妇唱夫随」,做夫君的只能乖乖听娘子的话,娘子的命令就是圣旨,优先于所有的排序。

  窗边的红木条案上,一对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着,映得整间婚房红光流转,就连金于飞脸颊上都彷佛晕开一抹淡淡的霞色。

  「娘子,妳脸红了,是害羞了吗?」

  「夫君的脸比我还红,害羞的人是你吧?」她盯着坐在对面的男子,似笑非笑。

  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下酒的点心,都是她方才命厨房的人备下的,如今正好拿来哄这个笑嘻嘻的傻子。

  「娘子,我们还不睡觉吗?」玉怀瑾看了看桌上的酒菜点心,又看看面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娘子,一脸傻乎乎的。「我有些困了呢。」

  「不能睡。」她坚定地表示。「你得陪我喝酒。」

  「可是我方才已经喝了好多、好多呢,爹拉着我一直跟人敬酒……」

  「你是新郎倌,是应该款待来吃喜酒的宾客,可我才是你的新娘子,难道你反而不舍得陪我喝酒了?」

  玉怀瑾茫然地摸摸头。「我们刚刚喝过交杯酒了啊。」

  「那不算,那是为了婚礼的仪式喝的。」金于飞狡黠一笑,执起桌上那只绘着合欢花的酒壶,优雅地替两人斟酒。「这酒可是我亲手酿的,专程从我娘家带过来的。」

  「是娘子酿的酒?」玉怀瑾眨眨眼,似乎有些兴趣了。「什么酒啊?」

  「秋露白。」

  「秋露白,好喝吗?会不会喝醉啊?」说着,彷佛很担心地皱起他浓密好看的剑眉。「爹说我今晚已经喝太多酒,要是喝醉了,就不能和新娘子圆房了。」

  金于飞动作一凝,停顿两息才放下酒壶,故作不在意地笑笑。「你知道圆房是什么?」

  「知道啊。」玉怀瑾理所当然地点头。「就是跟新娘子一起睡。」

  「怎么睡?」

  「就是盖着被子睡啊!娘子妳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会抢妳的被子。」

  好吧,终究是个傻子。

  金于飞暗暗松了口气,笑得更真心了,却没注意到对面的夫君不动声色地垂下眸,掩去眼里闪过的异光。

  她盈盈笑着,将一只酒杯推至玉怀瑾手边。「夫君且听我说,这秋露白是取秋收的新米,佐以清晨的露水所酿的薄酒,香气清冽,味甘,喝不醉的。」

  「真的喝不醉?」

  「不醉,我不骗你。」

  玉怀瑾又垂下眸,再扬起时,眼神却是灼灼发亮,闪耀如星。「那我们多喝点!不过娘子妳可得陪我一起喝,不然我不喝了。」

  「那是当然的。」金于飞巧笑嫣然。「一个人喝酒多闷啊,我陪你喝,我们一同来举杯邀明月!」

  「好啊好啊,我们来邀月亮,也邀星星。」

  「行!就让星星月亮都来陪我们!」

  金于飞豪气干云,当下就和傻子夫君干起杯来,意图把他灌醉了,自己就能逃过新娘子必须圆房的责任。

  一壶喝完了,见傻子夫君依然眼神清明,索性让贴身丫鬟直接再送上一大坛。

  元宝和珍珠都有些担忧,却知道小姐一旦下定决心,她们是阻止不了的,只得顺她的意,小心地关上门,退到外间安静地守着,随时等候传唤。

  房内却是越发热闹了,金于飞和玉怀瑾喝开了,两人还斗起酒来,拿了一个玉碗来掷骰子,谁输了谁喝。

  「娘子,是谁教妳玩这个的啊?好玩!」

  「是六娘姊姊教的。」

  「六娘姊姊?」

  「是啊,有一回我陪爹爹去南方沿海的城市做生意,爹爹跟人约在百花楼应酬,我坚持要陪他一起去,就是在那儿遇上六娘姊姊的,她可是楼里最有名的花魁呢……」

  花魁?玉怀瑾脸色微变,盯着眼前略微喝高了,显得兴高采烈的女子。「我听说,花魁出身的地方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场所,姑娘家不能去的。」

  「谁说的?爷就偏偏要去!」

  「爷?」

  「呵呵,我告诉你啊。」金于飞忽然放下酒杯,倾过身,伸手拍拍他脸颊。「我陪爹爹做生意都是穿男装的,别人都称呼我一声‘小飞爷’,你说我威不威风?」

  是挺威风的。

  玉怀瑾由着娘子拿自己当个孩子似的哄着,还掐脸颊,心内五味杂陈,总觉得胸口窝着一把火暗暗焚烧着,烈焰就快要窜出来。

  但偏偏,他不能动怒,还得继续把自己装成一个天真单纯的傻子。

  玉怀瑾忍着气,笑得越发灿烂了。「娘子,我还要玩,掷骰子好玩,妳再教教我!」

  「好呀,我教你,这摇骰和掷骰都是有诀窍的,你要是傻不愣登地照实来耍,那可就吃大亏了!」

  「不能照实耍?那该如何?」

  金于飞见玉怀瑾一副呆样,脸颊喝得红通通又鼓鼓的,越发觉得他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高挺的鼻子。

  「小呆瓜,当然是得作弊啊!」边说边挽起衣袖,为了摇骰方便,还起身将一条玉腿跨站在椅子上。

  玉怀瑾瞪着自家娘子这豪迈的姿势,眼角不由得微微抽了抽。

  见他发愣,那粗鲁的女人还不知好歹地巴他的头。「你发什么呆啊?好好看着爷给你示范!」

  玉怀瑾咬牙切齿,心想爷自个儿从前就是混军营的,三教九流早就见识得透透了,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还需要妳来显摆?

  问题是,如今还不到他对她显露自己来历的时候,他只能忍着气,由他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明明是一只小野猫,还非把自己装成母老虎。

  他暗自冷笑,冷眼看着金于飞耍乐,骰子玩不够,还命丫鬟拿了一副牌九进来,教他下注赌博。

  呵呵,这是女人家该会的玩意吗?

  掷完骰子,又连连赌了十几把牌九,金于飞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似乎有点醉意了。

  事实上,不是只有一点,她好像连眼神都模糊了,看着眼前的人影总觉得在晃动着。

  她忽然觉得烦躁,上前一把用双手定住那人的头颅。「你不要乱动了!」

  玉怀瑾淡定地睨着她如秋染霜红的俏脸蛋,她或许自己未警觉,但他可是精算着,那一大坛秋露白最后约莫十之七八都进了她的肚子,即便是薄酒,怕也不是寻常女子能扛得住的。

  瞧瞧,如今是谁灌醉谁了?

  他嘻嘻地笑。「娘子,我没动啊。」

  「你真没动?」她困惑地瞪着他,双眸氲着朦胧水雾。「难道是我醉了?」

  「娘子,妳不是说这酒是秋露白,喝不醉的?」

  「就是啊,你都还好端端地站着呢,我哪里可能会醉?肯定是错觉!」

  「嗯,是错觉。」他顺着她的话应道。「娘子,需要我扶妳上床吗?」

  「不、用!」金于飞一挥手,很豪气似的。「爷不用你扶,爷、爷自己能走……」

  「好吧,妳自己走。」

  玉怀瑾还真的很干脆地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子一步一踉跄地往那张偌大又华丽的月洞式架子床走去,踢开脚上的软鞋,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结果额头还不小心撞上雕着喜鹊登枝的床柱,一阵吃痛。

  「娘子,妳没事吧?」玉怀瑾故作焦急地上前,坐在床边看着自己醉蒙蒙的娘子。

  「我没事!」

  金于飞跪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上,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望向身旁的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醉眼看人,她竟是越打量他,越觉得自己这傻子夫君还真是长得俊俏非凡,唇红齿白的,看了就让人想疼。

  她色心陡起,纤纤素手不受控制地主动伸出去,握住了人家的脸颊搓揉着。「夫君,你好可爱。」

  「妳说什么?」玉怀瑾差点变了声调。

  「我说,我的怀瑾长得真真好看,比六娘姊姊和石姊姊都好看!」

  石姊姊?是她上回提及的那投资商船生意的石如兰吗?她又是在哪种场合认识对方的?

  玉怀瑾思绪起伏,盯着金于飞的眼神闪烁异光,她却是毫无所觉,迷迷蒙蒙地睇着他,自两瓣樱唇吐露的呼息隐隐带着清冽的酒香,醺得他莫名有些不自在,不禁狠狠地瞪她。

  「你瞪我做什么呀?小呆瓜,不准你这样对我不敬。」她用软软的手指尖戳着他的脸颊肉。

  「娘子妳冤枉人,我哪里对妳不敬了?」虽然她看来分明是喝醉了,但玉怀瑾仍不敢大意,继续演个呆子。

  不料金于飞见他表示委屈,竟是嫣然一笑,索性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拍拍。「好好,是我坏,冤枉怀瑾了,你最乖了,不难过喔!」

  玉怀瑾被迫以一个几乎紧贴着一对香软「大包子」的诡异姿势被人揽着,只觉得胸口那把火越烧越旺了,且好似有往下腹放肆的不妙趋势。

  「咳咳!」他急忙推开揽抱自己的女子,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娘子,妳喝醉了。」

  「才没有,我没醉,我还能喝!」

  只有喝醉的人才会如此坚持自己还清醒着。

  玉怀瑾似笑非笑,还未及回话,金于飞又黏过来。

  「你别一直动,晃得我头晕……」她硬是用双手定住他的脸庞。「我跟你说啊,你这名字取得真不赖,‘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她摇头晃脑地吟起来,忽地吃吃一笑,拍了拍他脸颊。「不怕不怕,你这块美玉就算别人不欣赏,也还有我,爷既然与你成婚了,肯定不会让你蒙尘的。」

  玉怀瑾抽了抽嘴角。「那还真是谢谢妳了。」

  「不谢、不谢。」她笑得还挺乐,真当自己做了件大善事。

  这回玉怀瑾连眉峰也拧上了。「其实娘子的芳名也挺好听的。」

  「才不呢!」金于飞嘟起嘴来,纤长柔细的羽睫颤呀颤着,似有无限委屈。「‘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我告诉你啊,我这名字的典故是出自诗经,写一个姑娘家要远嫁,她的亲人来送行,哭得可伤心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其实也不必伤心的。」

  玉怀瑾语气颇有些清冷,金于飞听了登时不悦,气哼哼地瞪他。「你懂什么!嫁人自然要伤心了,嫁了人就不再是自由身,生死都不由自己,多惨啊!」

  「喔?」玉怀瑾剑眉一挑。「可是娘子还是嫁给我了。」

  「你?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金于飞在自己唇前比了个嘘手势,左右看看,彷佛分享一个大祕密似的贴近玉怀瑾耳畔,兰息轻吐。「其实吧,我家里人知道圣上将我赐婚与你时,还悲秋伤春了一场,是我劝服了他们,嫁给一个傻子夫君,总比嫁给一个精明干练的好。」

  「喔?」

  「傻子不会斤斤计较,也不会三妻四妾,傻子拿捏不住我,反过来我还能拿捏他,多好!」

  「是挺好的。」玉怀瑾嘴上淡淡回应,心下却是冷笑连连。

  这女人,竟敢妄想拿捏他?再等几百年吧!

  金于飞却不知他阴沉的心思,只是略带傻气地盯着他。「而且啊,你这相貌也长得好,即便爷对你没感情,可看在你这张脸的分上,勉勉强强,也不算吃亏了……」素手揉宠物般地揉着他的脸,又是不客气地吃了一番豆腐。「只不过你这脸……」

  「我脸怎么了?」

  「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了?」玉怀瑾眯了眯眸。

  「跟那个人……太像了。」

  玉怀瑾闻言一凛,紧盯着眼前醉醺醺的女子。「妳说哪个人?」

  她依然迷迷糊糊的,只是提起那人,神情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委屈。「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人。」

  他心一跳。「谁?」

  「你想知道?」

  「嗯。」

  她没立刻回答,醉眼迷蒙地望着他,好半晌,蓦地噗嗤一笑,眉目间尽是欢快的俏皮。「爷偏不告诉你!」

  玉怀瑾错愕,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家娘子。

  她浑然不晓他心海正卷起千堆雪,无声地翻腾呼啸着,只是眉眼笑得更弯了,有种自在洒脱的得意。

  他深深地盯着她,宛如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娘子,妳有小名吗?」

  「有啊!」她很自然地点头。

  那个女人也有。玉怀瑾紧绷着脸,暗暗掐握着自己的掌心,明知脑海乍然浮现的这个念头太过异想天开,但联系到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好似也不足为奇了。

  「妳的小名,叫什么?」

  「嘻嘻,不告诉你。」她又逗起他来了。

  他强自隐忍着。「是不是叫……小燕子?」

  「咦?」她似乎感到震惊了,睁大一双水蒙蒙的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他顿时心乱如麻。莫不是真被他猜中了?

  「是小燕子吗?」他再问一遍,嗓音沙哑,沉淀着某种深沉的意味,清锐的眼眸直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化。

  她眨眨眼。

  「小燕子,是妳吗?」他轻轻地问。

  她却忽然烦乱地摇起头来。「你好吵啊!我的头好晕……」

  「妳先回答我的问题,妳是不是……」

  「嘘!」

  一张软嘟粉嫩的菱唇蓦地贴上他的嘴,堵住他来不及出口的疑惑。

  他震住了,生平第一次呈现脑海空白的状态,完全不知所措。

  她亲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安静了,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别吵了,你乖乖的,让我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就、就再亲亲你……」

  她还想再亲他!

  玉怀瑾惊骇地瞪着自家娘子,后者却是往后一倒,直接趴睡在软绵绵的枕间,晕着酒意的脸蛋润泽粉红,像是枝头刚刚结成的樱桃,教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玉怀瑾有种预感,这晚,自己怕是会夜不成眠。

  他沉着脸,表面看似冷静,耳根处却异常地灼热,探手在床边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颗撒帐时遗落的红枣,手指往挂着床帐的银钩一弹,水红色榴开百子的锦帘倏地应声而落。

  窗边,那对龙凤喜烛仍静静地燃烧着,火光摇曳,满屋春意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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