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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温柔娇娘惹不得》作者: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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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2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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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会说话的猫 于 2018-12-11 16:33 编辑

1.jpg

出版日期:2018年9月21日

内容简介:
冀州城的人都称冉莘为仵作娘子,有悬案找她必定能真相大白,
然而她并非仵作,修整遗体才是她的本业,
因为能与亡灵沟通,完成亡者的遗愿成了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意义,
见过太多不平事、太多冤死的鬼,她学会了坚强与勇敢,
带着师妹与侄女,三个女人也能支起门庭,日子过得平和安宁,
直到燕历钧的出现打坏这一切!
六年未见,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总爱欺负她的纨裤少年,
他成了大燕朝最知名的威武将军,万千少女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可在她面前,他依然还是像以前一样缠人又霸道,
她本该是他的嫂子,却因为奸人设计让他污了她的清白,
诈死远走的她已经决心斩断过去,但他固执的不肯离开她身边,
固执的为自己去向那些伤害她的亲人讨回公道,
无论遇到什麽危险,他都是第一时间挡在她身前,
她害怕他再动摇她的感情,更害怕他发现,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留下了什麽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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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12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会说话的猫 于 2018-9-12 15:45 编辑

  楔子 往事又重演

  蜷缩在墙角,梅雨珊心底明白,她活不了了。

  是间破宅,位於何处?她不知道,只是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外头正在下大雨,屋子里下起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胸口,心微微抽搐。

  湿霉腐败的气味充斥鼻间,她的双手双脚被綑,形容狼狈不已,自从被掳,她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人偶似的。

  因为知道,不能活了。

  她是相府千金,爹是大燕朝宰相,深受皇帝信任,十岁那年,她被赐婚四皇子燕历钧。

  燕历钧是百姓口中交相称赞的大英雄,五年征战,南灭倭寇、北肃恶辽,凯旋返京日,她与许多名门闺秀在「聚缘楼」上,看着皇帝带领文武百官迎他入京。

  那天,她满目笑意、满脸骄傲,因为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

  本以为这份骄傲与幸运将持续一辈子,她发誓当个贤妻,为他打理後宅,让他无後顾之忧,全心仕途。

  然後他受封为肃庄王,接着成亲的圣旨进了梅府。

  说不出的快乐在血液中奔腾,她像泡在蜜汁里似的,甜得连作梦都会笑,可……怎麽会变成这样呢?

  不知道啊,不就是到相国寺上香还愿?怎就遇上盗匪,成为阶下囚?

  怎麽办啊?命运怎会在眼前彻底翻盘?她当不成他的王妃了,她再也无法与他举案齐眉……

  泪水从眼眶滑下,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六年前也发生过。

  大皇子的未婚妻徐皎月,在进京成亲的路上遭受凌辱失了清白,为皇室颜面,为确保宗族门风,她自尽了,至於是自愿或被迫,没有人会去追究。

  只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呵。

  讽刺的是,夺去徐皎月清白的男人恰恰是燕历钧,她的未婚夫。

  皇上重罚燕历钧,众人认定错在他身上,唯独爹爹说:「四皇子必是受人所陷,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太多。」

  可不是吗,後宫能有几个乾净人?

  大皇子与四皇子同为皇后娘娘所出,若能用一个徐皎月引得兄弟阋墙,令大皇子自断右臂……

  爹爹叹道:「安排此事之人,心机之恶。」

  爹爹见微知着,预见夺嫡风暴即将形成,只是皇帝正值盛年、龙体康健,存此番心思,太心急也太不智。

  当时燕历钧名声坏极,他在皇帝百官心底的位置一落千丈,更有那朝臣直言,此生四皇子怕是再无出头日。

  幸好,情况并未这般发展。

  五年前,燕历钧、霍骥领兵平定南倭,功绩累累,返京後,皇帝又命两人为主帅征伐北辽。

  大功既成,洗刷他性格不羁、纨裤风流的形象。

  当年她被赐婚燕历钧,多少名门贵女暗地同情,如今却一个个嫉妒起她来,爹是对的,她是幸运的。

  无奈快乐短暂,幸运转眼消失。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百姓会如何传说?

  说当年燕历钧污辱亲嫂嫂,而今未婚妻遭辱,是风水轮流转、因果报应?

  他是肃庄王、是皇帝倚重的儿子,皇帝自然是要保他的,那麽皇家颜面,只能让她来维护了,对吧?

  爹娘疼爱,定不会教她去死,可是不死……贞洁已毁、名声不存,有何面目苟活於世间?

  惊叫声蓦地响起,梅雨珊茫然目光聚焦,引颈倾听,刀剑声、嘶喊声,一个粗嗄的嗓音大喊畜生。

  她记得的,那是掳她至此的匪徒!

  有人来救她了?使尽全力扭动身躯,梅雨珊试图坐起身,说不出的盼望、形容不出的希冀,枯槁的心再度雀跃,灼灼目光望向门扇处。

  每个刀剑挥动、每个肢体撞击,每个再细微的声音,她都不错过,狂跳的心不断撞着胸膛。

  终於,啪地一声,门被踹开,男子像天神似的大步跨进屋里。

  她试着把头抬高,一次次地尝试,不顾身子僵硬、四肢酸痛,终於,她看见了……

  勾起唇角、弯了眉眼,心头狂喜……

  是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呵,是在梦中出现过无数回的男子,他终於来了!

  燕历钧蹲下身,她用尽力气看清他的眉眼唇鼻,他和记忆中一样英挺帅气,他的眉心紧蹙,他深邃的双眸写着关心。

  他一句话都没说,可她听见了,听见他说:「放心,我并未弃你。」

  满足叹息,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

  果然,燕历钧将她抱起,在她耳畔低语,「别怕,我来了,我会护你一辈子。」

  安心满满,收下他的承诺,梅雨珊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很清楚,再次清醒时,世间不会变换颜色,她还是相府嫡女,他依旧是她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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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12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亡靈溝通者】
  燕歷鈞跨開大步,在廳里來回走動,急促的腳步暴露了他的憤怒。
  他不懂,為什麽明明已經用盡方法將此事按下,謠言卻像長腳似的在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誰在同他作對?
  問題成形同時,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歷鈞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終沒找到兇手,而六年後,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發生,他有理由懷疑此事與燕歷堂脫不了關係。
  他們都太大意了,以為砍斷他的臂膀,燕歷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戲,沒想到狼子野心不熄,這種人斷臂斷肢不夠,非要斷頭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歷鈞躁動暴怒的背影,燕歷銘垂下眉睫。他不再是當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讓他入主東宮,進御書房參政多年,對於朝堂里的暗潮洶湧,他比起長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當然,他更清楚……那樁舊事,始終沒自老四心頭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為妻。
  他大掌落在燕歷鈞肩膀。「老四,多想無益。」
  猛然轉身,他氣恨道:「這次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我一定會娶梅雨珊,不管她名聲如何!」
  燕歷堂不就是不想讓梅雨珊嫁給自己,不就是擔心梅相爺支持太子的態度益發堅定?哈哈,蠢!他真以為梅雨珊沒嫁成,梅相爺就會轉而支持他?
  哪有那麽簡單?多年媳婦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爺心裡豈會沒有半點成算?!
  太子反問:「娶梅雨珊,只是為了不教老三稱心如意?」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惡感——?徐皎月。
  徐皎月是寧王的嫡孫女,小時候經常進出後宮,後來父皇賜婚,她成為他的未婚妻,卻不料在成親之前遭人設計,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奪兄嫂清白,這事狠狠地打擊了皇室顏面。
  所有人都以為應該藏著腋著,燕歷鈞卻曾咬牙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娶徐皎月為妻,為此他甘受杖責,甘願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惡名,他單純地以為只要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沒想到……她還是死了。
  身為長兄,他親眼看見,僅僅一夜,老四迅速成長。
  想起皎月,燕歷鈞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氣已經六年了,不曾消退過。他宅心仁厚,不願弒兄,只暗地裡一步步剪除燕歷堂羽翼,而這一回……燕歷堂已然觸及他的底線。
  「皎月是個單純的後院女子,憑什麽要被捲入朝堂政爭,憑什麽成為某人貪婪的犧牲品?不公平!」燕歷鈞平靜地說著,心底早已波濤洶湧。
  「已經過去了,別把所有錯攬在自己身上。」太子輕聲道,卻也明白老四重情重義,一生不願虧負別人,何況是她。
  「若非年輕氣盛,與人爭賭,我豈會被設局,又怎會毀去她的清白……」
  望著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舍。
  那時老四才多大?十五歲吧,十五歲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責、一語不發,鮮血飛濺,幾乎要走他半條命,自始至終他沒叫喊流淚,卻在傷口痊癒、聽到徐皎月自盡消息時,淚流滿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長,風流紈褲的四皇子死去,勇敢無懼的燕將軍取而代之,他見過歷鈞練兵,那種不要命的練法,讓人觸目驚心。
  「徐皎月那樣乾凈純粹的女子,不適合後宮,就算她最後順利成為太子妃,也無法在東宮安然生存,她的悲劇是從被選為皇子妃那天就註定了。」
  童氏沒有徐皎月那樣一顆玲瓏剔透心,但她圓融世故,懂得妥協,這種人才能在後宮如魚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歷鈞固執。
  「六年了,足夠讓許多事煙消雲散。」
  燕歷鈞苦笑,散不了的,那道傷口太深太重。「大哥幫我,我不允許梅雨珊走上同樣的路。」
  「發生這種事,就算錯不在她,父皇也不會鬆口,梅雨珊想當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會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爺願意讓女兒為妾,有你護著,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雖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節已毀,這樣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況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與燕歷堂有所勾結,日後事發,倘若梅府二房在當中插上一腳,恐怕連梅相爺都很難全身而退。
  到時失卻名節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愛重的肅庄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搶在燕歷堂生事之前,將梅雨珊抬進王府,方能了卻老四心事。
  「可以。」燕歷鈞妥協。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後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證據了,雖然無法直接證明是老三的手筆,但他脫不了關係。」
  「怎麽找到的?」燕歷鈞詫異。
  「霍驥從冀州傳來信息,老三與江湖人士勾結,我派出一批人分頭調查,查到不少驚人內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還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與宮衛統領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後,太子凝重道:「我猜測,父皇在早朝時昏倒,與那個江湖組織有關。」
  聞言,燕歷鈞道:「那還等什麽?我們去父皇跟前揭發他。」
  「父皇仁慈寬厚,老三狡猾多辯,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時他若是推人出來頂罪,你願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時還會被反咬,日後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證據,父皇都要對他們抱持懷疑態度。
  「難不成有了證據,還要放過他?」
  「老三的罪名必須是板上釘釘,必須是……」
  腦袋轉過,燕歷鈞道:「即使父皇想饒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目光相對間,兩人異口同聲道:「逼宮。」
  「怎麽做?」燕歷鈞剛問完,隨即又說:「逼迫他,讓他覺得再不動手,便永遠不能坐上龍椅。」
  太子點頭。「再給他製造一個邁向成功的大好機會。」
  徐皎月之死、暗殺朝臣、私下結黨、與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幫派……燕歷堂已經做了這麽多事,讓他就此歇手,豈能甘心?
  這些年來,在皇妹燕欣然的幫助下,他們與霍驥聯手,屢建奇功,而自己也順利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參與朝政,眼看著民心歸順、百官臣服,他這個太子位置越穩固,燕歷堂就越沒戲唱。
  倘若讓老三就此休養生息,待日後再尋機起事……日日防賊太辛苦,不如推他幾步……
  「大哥指的機會是?」
  「父皇龍體欠安,為考驗我的本事,打算讓我臨朝聽政,若是讓老三從太醫那裡聽到一點消息……」
  燕歷鈞接話。「父皇若是駕崩,就得由身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須搶在那天之前行動。」
  就算不逼宮,也得逼得父皇下傳位詔書,否則多年的謀划,豈不是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軍隊,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輕舉妄動。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歷鈞勾勾眉頭,回答,「未婚妻被搶,本王心情惡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們的欣然妹妹。」
  「好啊,順便看看霍驥那傢伙,有沒有本事挽回欣兒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幫著使力氣。」
  「見到人之後,把京里的消息傳給霍驥,便悄悄回京。」
  一擊掌,他最喜歡回馬槍了,他要殺得燕歷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別忘記適時給他添點柴、燒幾把火。」
  「這是當然的,他不把動作給搞大,父皇怎會相信,他那不爭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兒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歷鈞肩膀,笑得滿臉賊。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腳。」
  「永遠別懷疑我燒火的本事。」他挺欣賞熱鍋螞蟻跳舞呢。
  竹籬茅舍,白花花的陽光照在金黃色的絲瓜花上,蜂蝶在花叢間汲取花蜜,風陣陣吹拂,帶來清涼。  
  不大的院子里,除攀藤絲瓜之外,還種著一棵玉蘭樹,樹榦很粗,樹卻不太高,約有一個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蘭花的香味充斥著屋裡每個角落。
  有七間房舍,都不大,最左邊那間與其他六間沒連在一起,上頭掛著小小的木匾,寫著「終屋」。
  右邊的六間房分別是藥房、繡房、書房以及三間卧房。
  屋宅後面有廚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養一窩雞,種兩畦菜蔬。
  這個家的組成分子是三個女人。
  冉莘,二十一歲,未婚,長相……可以稱得上傾國傾城,如果換下荊釵布裙,說她是皇後娘娘,會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歲,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樣貌清秀,頗有幾分英氣,剛搬來的時候,她經常女扮男裝,扮演家裡的男主人。
  目的?當然是用來唬人,家裡有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多麻煩,要是沒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時間應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藝」漸漸傳出名聲,由於她的手藝過於驚人,現在就算有媒婆必須經過她家門前,也會想盡辦法繞遠路。
  而家裡的第三個組成分子——?冉雨點,五歲,同樣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卻不喊木槿小姑姑,這件事曾經引起木槿嚴重抗議。不過也許侄女肖姑這話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連說話口氣、神態通通像極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論,若干年後,上冉家求親的媒人,定會盛況空前,前提是——?她沒繼承姑姑那門手藝。
  照理說,三個女人獨居在村子偏遠角落並不安全,好歹該養幾條狗看門,以便在危險發生時,汪汪幾聲做為示警,但她們沒有。
  因為她們養了一隻鬼。
  會飄、會飛的鬼,他不但能夠在危險發生時,儘快通知主人,還會丟東西嚇唬人,功用可比只會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時正,木槿在繡房里忙著,針上針下,飛快穿梭,她的綉工不敢說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別問她師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裡帶來的,兩句指點、一本秘笈,她就能琢磨出雙面綉這種高難度綉法,這種本事哪是靠勤學能夠得到的?
  點點正在房裡練字,書房是除終屋之外空間最大的屋子,有兩面牆都排滿書櫃,藏書好幾百冊,讓人懷疑她們是不是把賺來的銀子全花在書本上頭。
  許是家庭氛圍吧,點點最喜歡的是聽大人念書,最愛的玩意兒叫做紙筆,最熱衷的遊戲是認字,或許也是打娘胎裡帶來的本事,她的畫呀……沒人相信,那是出自五歲孩童的手筆。
  木槿繡花、點點練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終屋裡忙碌著,目前木槿賺得不少,但維持家中生計的依舊是冉莘。
  終屋?是什麽鬼啊?
  終屋不是鬼,但屋裡接待過不少鬼。
  沒錯,這就是冉莘嚇得媒人不敢上門的手藝——?她擅長縫補屍體,她會和死者亡靈溝通。
  多數時候死者離世,靈魂便也跟著離開,不會在屍體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將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們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單純、心有遺憾,亡靈往往徘徊不去,試圖找人訴說委屈,這時冉莘便成了最佳傾聽者。
  她並不是仵作,但「亡靈溝通者」這種職業,無法得到多數人認同,為著完成死者遺願、逮出兇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靈自述、從屍體傷口來推論死因,幫忙縣太爺抽絲剝繭、破解命案。
  一次、兩次下來,也不知道哪個好事者給了她「仵作娘子」這個封號。
  也許是冉莘長得太養眼,也許是她的本事驚人,也許女人從事這行,本來就容易被說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雖稱不上家喻戶曉,但哪裡有命案發生,就會有人提起她的名號。
  除衙門以外,高門大戶也是她經常進出的地方,大戶後宅骯髒事忒多,命案屢見不鮮,但不管是修整屍體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無法解決的。
  台上放的是個荳蔻少女,唇紅齒白、一頭烏黑長發披在身後,她赤裸的身體已經清洗乾凈,皮膚白皙,可惜她的雙手雙腿布滿大大小小傷口,一寸、兩寸、三寸都有,把柔嫩肌膚劃得慘不忍睹。
  冉莘坐在台邊,細細縫補傷口。
  剪斷線頭,木軸上的線已經用完,冉莘嘆,這人對自己多狠吶。
  走到柜子邊,打開櫃門,裡頭有十幾綑深淺不同的肉色棉線,線是冉莘自己染的,外頭鋪子買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屍體膚色的棉線,重新坐回台邊,取線、穿針,繼續她的工作。
  一道陰影飄來,冉莘沒抬頭,但嘴角微揚,來了啊……
  是該來了,每個人……呃、不,是多數的鬼對自己最後一場主角戲都會感興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細,發現冉莘的笑意,飄坐到工作台上,晃動兩隻纖長細腳。「你看得見我?」
  「嗯哼。」冉莘沒停下工作,縫到她小腿處的傷口時,發現腳踝部位有幾顆乳突似的肉瘤,像腳鏈般圍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識抬眼,看向工作台邊晃不停的雙腳。
  沒有?所以不是與生俱來的?莫非……
  冉莘指著腳踝處問。「這是怎麽弄的?」
  女孩聳聳肩,回答,「不知道,或許是病了。」
  「不對,是中毒,你吃過什麽東西……我指的是,很特別的東西。」
  女鬼認真回想,片刻後緩聲回答。「我被壞人綁走的時候,他們曾經喂我吃一種……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有點像麥芽糖,甜甜的,對了,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他們說,吃了那個會讓我改變容貌。」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作夢胡思亂想。
  冉莘看看屍體、再看看女鬼,容貌並無不同。
  女鬼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屍體,陷入思考,之前沒想太多,只忙著和婚事對抗,現在……
  「我想,我的容貌應該改變過,被抓之後,我曾經與哥哥、父親擦肩而過,當時我發不出聲音,他們卻不認得我……」
  「然後呢?」
  「我被帶回家的前幾天,他們不再給我吃那個,會不會因此容貌就恢復了?」
  「你被送回家後,家人沒有發現異狀?」
  「對啊,你沒提,我都沒發現腳上長出這個。」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幾眼腳踝上的環狀乳突。
  女鬼問:「你不覺得奇怪嗎?我為什麽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是好奇。」
  「想不想聽?」
  冉莘道:「你願意說的話。」
  「怎會不願意?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能看見我的,我還指望你幫忙呢。」
  「說吧。」
  女鬼嘆道:「爹娘被騙了,對那個壞傢伙忒好。」
  「哪個壞傢伙?」
  「我叫顏心心,爹娘有三個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們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們也疼,家裡不算富裕,可我過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後來我看上劉家的秀才郎,他長得那樣俊俏,脾氣又溫和,村子里的姑娘誰不喜歡他?
  「我沒有非要當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輩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幾個小孩念書寫字,我也樂意陪著他過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對,鄉試上榜、會試上榜,劉尚文過關斬將,在殿試時拿了個探花郎。我真心為他高興,我開心,不是為自己,而是因為在仕途上一展長才是他的願望。
  「探花郎遊街那天,爹娘買下長長的一串鞭炮,那聲響,從村頭響到村尾,人人都曉得劉家花大把大把的錢,終於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劉家閨女有好日子可過啦。」顏心心說到這裡,垂下眉睫,嘆口長氣。
  「後來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我們已經訂親了呀。  
  「劉尚文再重視形象不過,何況初入仕途,倘若拋棄糟糠、另聘高門,這事傳揚出去,定會名譽受損。於是他花錢,買通流氓把我綁走,壞了我的名聲。」
  輕閉眼,冉莘皺眉,她真痛恨這種事。
  「爹娘、哥哥都寵我,我一失蹤,他們立刻封鎖村子,還到縣裡報官,流氓見情況危急,喂我吃下麥芽糖……別笑我傻,在你提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麥芽糖。然後他們順利帶我離開村子躲藏,我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劉尚文出現,把我給救下。
  「那齣戲,他演得可起勁啦,身上還被踹了好幾腳,要不是我假裝暈倒,要不是親耳聽見劉尚文和流氓們的對話,我怎會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劃。
  「你說,天底下怎有這麽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兒為妻,卻又不肯放過我?」
  冉莘明白了,劉尚文想以妻為妾,卻尋不到藉口,只能壞她貞潔,逼她低頭委身。
  「我已經失去貞潔,高高在上的探花郎還肯迎我為妾,這舉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圖報,我爹娘、哥哥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還打算拿出一半家產給我當嫁妝。」
  「你沒告訴親人,所有事是他處心積慮謀划的?」
  「我說了,但沒人相信,連大夫都說我得到癔症,還說得讓我心想事成,病症才會慢慢好轉。爹娘知道我喜歡他,以為嫁給他、心想事成後我的病自然會痊癒,所以不論我怎麽哭喊,他們都不相信劉尚文是個大壞蛋。
  「我氣急敗壞,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吶,第一刀劃下去,我竟不覺得疼,只覺得解氣,然後兩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後一刀,劃在喉管上……鮮血激噴,嚐到腥鹹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點都不痛。」
  冉莘皺眉,停下手上的縫針,掀開她的眼皮,再細細查看她身上每個細節處,抬起頭,對上顏心心的眼,問:「除不痛之外,你會不會感覺口乾舌燥?會不會躁熱潮紅、心跳加快、頭腦昏脹,經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還老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她懷疑過,自己也許不是得到癔症,而是冒犯哪處神明。
  「給你看病的大夫是誰請的?」
  「還有誰,自然是劉尚文那個偽君子。」她輕哼一聲。
  「是不是不吃藥就難受,吃下大夫的葯才好些?」
  「對,你怎麽知道的?」
  冉莘哀憐地看著顏心心。「沒猜錯的話,那大夫開的葯里,有一味蔓陀羅花。」
  中毒的她行為反常、言語詭異,難怪疼她護她的親人,選擇相信大夫卻不信女兒,劉尚文果然不是好東西。
  聽了冉莘的話,顏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搖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頭默默垂淚。
  冉莘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能繼續工作,終於縫完最後一針,剪斷線頭,她對顏心心說:「別難過,我幫你。」
  顏心心抬眸,頗感意外,她們之間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為自己冒險?
  「劉尚文是官,你只是平頭百姓。」顏心心提醒。
  「誰說小蝦米不能杠上大肥魚?相信我。」
  她笑了,飄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謝謝你,冉莘。」
  陰寒刺入骨頭,但冉莘沒皺眉,她早已習慣承受這樣的「感激」。
  用艾葉清洗過身子,冉莘走進書房,正在畫圖中的點點抬頭,笑眼眯眯地看她。「姑姑。」
  她把點點抱到膝蓋上,親親她的臉,說:「點點畫得真好。」
  「點點畫得真好。」點點說。
  她喜歡當復誦機,不斷重複別人的話,要是換了別的大人肯定要發脾氣罵她沒教養,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歡」。
  因為心知,當女人不容易,能隨心所欲的日子不多,為何不多放縱放縱她?
  「點點這麽喜歡畫圖?」
  「點點這麽喜歡畫圖。」
  熟悉點點的冉莘能夠清楚分辨,自己的疑問句得到點點的肯定反應。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依舊是疑問句和肯定句的差別。
  姑侄相視一笑,她們都理解對方。
  兩人對笑間,木槿進門,風風火火地說:「屏風綉好了,明天進城一趟。」
  點點咯咯笑開,這麽快就能進城呢!
  「屏風綉好了,明天進城一趟。」她復誦木槿的話。
  冉莘把點點放下,說:「可以,不過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讓你做。」
  這回點點沒復誦,她張著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這天是顏心心的頭七,下午冉莘幫著顏家人把顏心心入殮了。
  離開顏家前,她口氣凝重問:「你們為什麽要對顏姑娘下毒?」
  此話太驚人,全家嚇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撐著說:「哪有,冉姑娘怎麽能信口雌黃,潑我們髒水?」
  「沒有嗎?」視線在顏家人身上轉過一圈,她裝模作樣地替每個人把過脈後,遲疑問:「要不,顏姑娘有沒有吃什麽東西,是你們沒碰的?」
  大哥想過片刻,凝聲回答,「那時妹妹受到驚嚇,進食不多,她經常頭昏腦脹、脾氣火爆,大夫說她病得厲害……」
  想到顏心心,顏家人忍不住黯然神傷,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啊,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他恨不得將匪徒千刀萬剮。
  「有了!葯、大夫開的葯,我們沒吃。」三嫂想起來。
  冉莘雙眉鬆開,忙道:「大夫開的葯還有沒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醫術?」顏大哥問。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氣,知縣大人手上有解決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會對他們說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語無倫次的話,心下一悚……
  「懂得些許。」
  冉莘才剛說完,二嫂已經急急忙忙搶進廚房,將還沒熬過的葯取來。
  冉莘打藥包,細細檢視藥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藥材,她說:「這叫蔓陀羅,大夫用量頗大,當時令妹是否有燥熱潮紅、心跳加快、頭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亂語、神智不清的現象?」
  「就是這樣,若是不給葯,她就鬧騰得厲害,我們不得不多抓幾帖在家裡備著。」
  「這不是葯,是毒,恰恰是這味毒藥,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殘行為,或許你們該弄清楚,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為何要如此對待令妹。」
  話點到為止,她離開顏家。
  這個晚上,家人夢見顏心心回來,她站在窗外,對父母哭訴劉尚文的惡形惡狀,一聲聲、一句句,說得雙親兄長聲淚俱下。
  隔天,顏家兵分兩路,一隊帶著葯去找大夫,逼他說出劉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隊去府城裡,尋找拐過好幾個彎的做官親戚,那門親戚正需要政績,以謀個好缺,加上他再九彎十八拐的親戚是御史。
  就在這麽拐來拐去的關係中,事件越鬧越大,最終鬧到京城、鬧到皇帝跟前,對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塵,對皇帝而言,連個屁官都不是。
  為端正社會風氣,劉尚文官帽沒保住,原本要以他為婿的高官閉門不見。
  再過不久,綁票顏心心的流氓被逮,兩方供證讓劉尚文入獄,前途盡損。
  冉莘做這件事,目的是幫忙,別讓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從擄走顏心心的匪徒嘴裡問出易容葯的出處。
  此藥名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匪徒說他們是從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身上偷來的,本以為是什麽仙丹妙藥,才令重傷男子拚命也要護著,強行搶奪後,他們試著嚐嚐,意外發現此葯能令人容貌改變,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裡捨得拿出來餵食顏心心?
  取得「易容」,接連數日冉莘都把自己關在藥房里,她卯足力氣想找出解毒之法,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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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12 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師父遇難了】
  「……吳府旁的沒有,銀子多到缽滿盆溢,你知道嗎?『聚緣樓』和『小食堂』全是吳府的鋪子,那生意……人滿為患吶,你千萬別客氣,該拿的銀子,半毛錢也別舍下,如果有多餘賞賜,大方收下……」
  同樣的話,從上馬車之後,木槿一再重複,講得口乾舌燥也捨不得停下。
  別怪她嘮叨,實在是她們家冉莘太不把錢當錢看。
  除一手好綉功之外,木槿另一個本事是「攢銀子」,如今冉家三口能不愁吃穿,最該感激她這個好本事。
  沒錯,她和冉莘一樣都不把錢當錢看,她只是把錢當命看。
  必須澄清,她絕對沒有嫌棄冉莘的意思,冉莘這個人相當優秀,簡直是零缺點的存在,唯一的缺點是太善良。
  同情心泛濫不是壞事,但泛濫到會傷害銀子,就值得商榷了。
  舉剛送走的李大郎為例,他上山打獵,沒打到獵物卻被獵物給打了,找到人的時候,開腸破肚、腿少一條,光這個縫補、制假腿的功夫,沒有個三五天豈能成事?
  結果咧,冉莘憐他家貧,做幾日白工就算了,頂多浪費點材料費,可同情對方死無居所,舍上一口棺木,聽見魂魄滿心遺憾,說這輩子沒穿過綢布衫,又花錢買一套綢布衫……
  李大郎是走得不遺憾了,但木槿遺憾吶,遺憾兜里的銀子少了一把。
  馬車到吳府門口,冉莘背起木箱,下車前對木槿說:「我恐怕不會太快,你賣過綉件,帶點點到處逛逛吧。」
  「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木槿朝點點抬抬下巴。
  點點也朝她抬抬下巴,重複。「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冉莘也跟著笑,摸摸點點的頭叮嚀,「記得幫阿凱帶點吃的。」
  阿凱是他們家的鬼,木槿和點點看不見他,但看得見他製造出來的「效果」。
  比方突然下雨,她們還沒動作,就聽見各屋的窗子啪啪啪關上,不用懷疑,肯定是阿凱幫的忙。
  比方點點看書累了,懶得下床,閉上眼睛,片刻功夫,蠟燭自動熄滅,點點不害怕,她喃聲道:「謝謝阿凱。」
  不久後,額頭感受到一個微涼微濕的親吻。
  木槿說:「鬼不好聽,他是咱們家的守護神。」
  這話贏得阿凱滿心認同,所以別老說冉家全是女的,也有個男的——?男鬼。
  「事情做完,我到聚緣樓等你們。」冉莘道。
  「又去聚緣樓?很貴欸,又不是生日節慶……」木槿的眼睛瞠得老大。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都要海削一把了,何必省小錢?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點點用力點頭,站在冉莘那邊。
  木槿戳點點額頭一記,擠擠鼻子。「你這個小敗家鬼。」
  「你這個小敗家鬼。」點點咯咯笑得好開心。
  冉莘見狀也笑不止,天底下沒有比孩子天真笑顏更能讓人心情愉悅的了。
  親親點點,揮揮手,冉莘沉靜了容顏,緩步走進吳府。
  此刻,她怎麽都沒想到,吳夫人竟然會是最得皇帝寵愛的玉華公主燕欣然。
  車簾一放下,木槿立刻把點點撲倒。
  「叫你學話、叫你學話、叫你學話……」每說一句,便親一下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肚子……
  點點被親得笑不停,銀鈴笑聲傳出馬車,車夫彎起眉毛。
  「駕」一聲,馬車緩緩啟步。
  不多久,一隊兵馬迎面而來,車夫小心翼翼把馬車停在路旁,以免衝撞大人物。
  兵馬在經過馬車時,領頭的燕歷鈞聽見笑聲,緊蹙的眉心不自覺彎起。
  賣掉綉屏,木槿眉開眼笑,想著兜里的千兩銀票,心情飛揚。
  她難得大方,買一堆布、一堆綉線,又給點點買書、紙筆……買下滿滿一馬車,又破天荒地給車夫二錢銀子喝茶,這才帶著點點到聚緣樓。
  梁掌柜看見木槿和點點,連忙迎上前,她們可是常客吶。
  「點點來了。」梁掌柜熱情不減。
  甭怪他偏心,小姑娘滿街跑,可要找到像點點這麽漂亮的,容易嗎?點點可是萬里挑一吶,倘若不看身家、光憑長相,這孩子長大後,進宮當娘娘都綽綽有餘。
  「你看,沒有、沒有。」梁掌柜兩隻手在點點跟前晃幾下,然後伸到點點後頸,手再回到點點面前時,喊一聲,「變!」掌心打開,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出現。
  看見巧克力,點點笑彎眉毛。
  「謝謝大叔。」難得地,她沒重複別人的話。
  木槿皺皺鼻子,不滿地掐掐她的嫩頰。「這麽好收買?給小姑姑嚐一口。」
  點點笑著閃躲,把巧克力往懷裡塞。「給大姑姑。」
  「偏心的小傢伙。」
  看著她們玩在一塊兒,梁掌柜的笑紋平不下來。
  冉莘在冀州稱得上奇女子,通常做仵作這一行的都是男子,他們往往性格畏縮,深怕受人指指點點,走到哪裡都佝僂著肩背。
  但冉莘不,她行事大方,舉止優雅,不說破,誰都以為她是名門大戶的姑娘。
  「木槿姑娘,要不要到樓上廂房坐坐?」
  「先不用,冉莘什麽時候忙完還不曉得,我們先在樓下等吧,免得耽誤梁掌柜賺錢。」
  木槿清楚,聚緣樓的廂房,一間難求,進出一回,沒上百兩出不來。冉家有她這個摳門鬼把關,哪捨得在吃食上花大錢,十兩銀子就到頂了。
  是冉莘好事做太多,引得阮阮總管發話,凡是她們一家上門,不管吃用多少,都給廂房,可即便這樣,做人也得有良心,耽誤人家財神爺上門會下地獄的。
  梁掌柜點點頭,把她們引往靠牆處的一張小桌。
  他知道,今天冉莘要到東家府里辦事,唉……也不曉得是誰盯上東家,最近大事小事不斷,麻煩連連。
  「我讓小二把艾草浴給備下,冉莘姑娘一到就可以用。」
  「謝謝梁掌柜。」木槿道。
  「謝謝梁掌柜。」點點跟著說道。
  梁掌柜親切地摸摸點點的頭,下去給她們張羅點心。
  從包袱里拿出書冊紙筆,她們習慣在等待冉莘時安靜做事。
  木槿在紙上塗塗畫畫,準備下一個綉品,點點默著書,遇到不認得的字就扯扯木槿衣袖。
  冉家女子專註力無人能及,就算換個環境、換張桌子,也不影響她們的認真。
  「訓哥,京城裡有啥消息?」
  兩個男人進門,坐在木槿隔壁桌,點完菜,剛上一壺茶水,兩人聊了起來。
  「最大的消息不就是四皇子和霍將軍遠征北遼,一路打到人家腹地,把人家皇帝給擄了?從此咱們北邊,可沒了北遼這條虎視眈眈的惡狗。」
  「這個大消息誰不知道?聽說兩人都封王了。」
  「對,霍將軍封靖北王,四皇子封肅庄王,他可是皇帝眾多皇子當中唯一封王的。」
  「有沒有什麽其他新鮮的?」
  「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你還想聽什麽?」
  「這話倒沒說錯。」
  提壺倒滿兩杯茶,青衫男子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有個不大好的消息,跟肅庄王有關。」
  「快說來聽聽。」
  「幾年前,皇帝為肅庄王訂下梅相爺嫡女梅雨珊為妻,之前肅庄王南征北討,哪有時間成親?這回班師凱旋,皇帝著禮部為他們舉辦婚禮,京城上下都準備為即將到來的婚禮慶賀時,梅雨珊被匪徒擄走……」
  男子說得津津有味,木槿提著筆的手卻停頓下來,傾耳細聽,片刻,眉間染上一絲陰鬱。
  猛然從惡夢中驚醒,冉莘汗水淋漓,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十指將棉被上的小碎花掐緊。
  木槿帶來的消息讓她心情起伏不定,她結識雨珊是在若干年前,她很可愛、很漂亮,是個精緻的女娃兒。
  想起那個嬌嫩的小女孩,想起她甜甜的聲音,軟軟地對她說:「好姊姊,你讓我跟著吧,沒有人願意理我。」  
  是啊,所有人全去理她的庶姊梅雲珊了,她好可憐,只能追著冉莘,當她的小尾巴。
  梅夫人寬厚,不但沒打壓庶女,還把庶女養得比嫡女精緻。
  梅雲珊詩書琴畫樣樣通,稚齡就被選入宮,成為玉華公主的伴讀,反倒是小嫡女被寵得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
  碰到這樣的事,雨珊會被逼一死以證清白嗎?就像若干年前的徐皎月?
  她不平吶,為什麽皇室污水,總是要無辜的女子來承受?!
  得知雨珊的消息,從城裡回來後,冉莘立刻備妥行李,打算明天一早便啟程前往京城,如果梅家覺得這個女兒有礙家聲,那麽便交給她吧,她來護著她、照顧她,她來給她全新的未來。
  可是今晚她作惡夢了,夢見她的師父被人害死……怎麽會作這樣的夢呢?她的師父再能耐、再強大不過的呀!
  深吸氣、輕咬唇,胸口隱隱作痛,手掌抓著喉嚨口,她喘不過氣,夢裡的情境重回腦海,讓她心生恐懼。
  不會的……不會的,那不是預感,不是真實,那只是一個過度清晰的惡夢……
  她害怕著,卻沒有哭泣。
  她早就忘記怎麽用淚水宣洩情緒,所以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她沒哭,在被逼得無路可逃的時候,她沒哭,她習慣憋住氣,習慣告訴自己,「挺一挺就會過去。」
  所以現在,她真的很害怕、很無助、很茫然,可是……她沒有哭。
  下床,穿上鞋子,她穿著單衣往窗邊走去。
  倏地,窗戶被推開,一顆飄在半空中的腦袋對她嘻嘻笑開。
  冉莘滿臉無奈。「嚇我,很好玩嗎?」
  這是阿凱,她們家的守護神,通常一個鬼要修鏈到能夠移物、現形,得花上百年功夫,冉莘不知道阿凱是從哪裡來的,打出現那天起,他就啥事都能做。
  她猜,或許他已經在這裡待上數百年,而這戶門庭本是積善之家,福地福緣、氣場佳,助他修鏈。
  他翻個跟斗,頭上腳下、懶懶地趴在窗框上。「睡不著?作惡夢了?」
  冉莘不回答,背靠著窗,眺望天邊皎月,心氣依舊不順,悶得人難以喘息,可她臉上仍然一片平靜,好似無事一般。
  阿凱瞪她一眼,沒見過這麽倔強的,再喜歡偽裝也要有個底線吧,可偏偏這樣倔強的她讓人心疼,抿唇翻了個白眼,他真不喜歡這個差事,不過……能不說嗎?
  苦笑,他道:「她在林子里等你,去吧。」
  她?哪個她?雨珊?師父?
  阿凱的話像把錐子,猛地刺上她的心臟,痛得她咬牙切齒,猛然抬起頭,對上他悲憐的目光。
  所以……是真的?不僅僅是個惡夢?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濕氣模糊了雙眼。
  倔強地仰下巴,不允許淚水流下,可她再會裝,這會兒也裝不出沉穩鎮定,匆匆拿件披風繫上,快步往外奔去。
  阿凱見她這副模樣,不放心,想要跟上。
  冉莘轉身。「留在家裡,幫我護好木槿和點點。」
  阿凱沒吱聲,只是撇撇嘴。一天到晚想護著別人,就沒想過護護自己,她當自己是觀音菩薩嗎?
  出了家門,她小跑步起來,鮮活場景一幕幕躍上心頭。
  一碗難喝到會死人的稀粥,砰地一聲重重擺在桌面上。
  「這是最後一碗,還是不想吃……打開門,順著小徑走到底,跳下去,一了百了。」
  順著細白纖柔的手掌往上看,那是雙少女的手,卻長滿大大小小的疙瘩。
  她的頭髮烏黑亮麗,但眼皮被幾個小肉瘤壓得往下垂,幾乎蓋住大半個眼睛,不隻眼皮,臉頰、脖頸、四肢都長滿疙瘩,像癩蝦蟆似的。
  她很醜,丑到令人心生厭惡,可恰恰是這樣的一個人,救了她……
  定眼相望,兩人對峙,誰也不肯退讓。
  慢慢地,她的眼底浮上堅毅。
  慢慢地,笑容落在她滿是肉瘤疙瘩的臉龐。
  她端起稀飯,當著她的面仰頭喝下,顧不得它多熱、多難喝,固執地讓它們順著喉管滑入胃袋。
  她笑了,肉瘤一顫一顫地,說:「明天,我帶你回家。」
  回家?她哪來的家?
  用力瞠開半垂的眼皮,她說:「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家,是我要給你的家。」
  她說到做到,給了冉莘一個家,一個溫暖、溫馨,充滿人情味的家。
  她成為冉莘的師父,手把手教會她為屍體化妝、縫合、製造假肢,學成下山前,她為冉莘開啟天眼,讓她能看見鬼神。
  約定好的,待她塵緣了卻就能回家,冉莘始終相信,師父在,她就有「家」。
  可是……師父不在了,怎麽辦?
  她依舊壓抑,綳著全副神經飛快往林子的方向奔去,她跑得飛快,連鞋子落下都沒有發現。
  腳步聲驚擾夜鷹,展翅撲地朝她撲來,大大的翅膀搧出一陣風,帶起她如雲髮絲,銳利芒刺紮上腳趾,腳不覺得痛,因為心更痛。
  猛地停下腳步,看見了……不是她認識的模樣,但冉莘知道那就是師父。
  她坐在樹榦上,穿著最喜歡的白長衫,沒有刺繡紋路,是簡單極至的衣裳,長長的腰帶和兩條腿在樹上輕晃,師父像記憶中那樣自在逍遙、豁達而開朗。
  柔和光暈籠罩她全身,臉上、身上的肉瘤全都消失,下垂的眼皮回到正常位置,清亮的目光望著冉莘,嘴角還是帶著一抹調皮的笑意。
  原來她的師父那樣美麗,原來不是隨口說說,她真是下凡歷劫的仙女,如今劫數已盡,她將飛天返回。
  看著她,哀傷瞬間消弭。
  師父有種特殊本事,明明丑到淋漓盡致,卻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光是待在她身邊,就會自然而然地心平氣定,她的開朗能夠驅逐陰霾,她的豁達會讓人覺得,世間苦難……不過如此。
  「師父。」冉莘輕喚,她不哭的,卻還是隱不住喉間哽咽。
  「你在哭?」
  「沒有。」她堅決否認。
  揚眉,師父笑道:「這才對,早跟你說過,有本事的讓別人哭,沒本事的才讓自己哭,教了你那麽多年,這點本事至少得學會。」
  「我不哭,也沒有把別人弄哭的惡嗜好。」她鼓起腮幫子,唯有在師父面前,她才會出現小女兒嬌態。
  「這是在記仇?」記著自己老是惡整她的仇。
  冉莘不知道師父的名字,不知道她從什麽地方來,她說自己是師父,冉莘便也認下。
  師父教她手藝時很認真,惡整她時更認真,她經常分不清楚,師父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而不管她再努力,師父對她的表現只有批評。
  唯獨那次,師父說:「總算沒白費心血,你學成,可以下山了。」
  那是唯一一次的讚美,目的是要將她驅逐出門。
  師父笑咪咪地飄下樹,望著徒弟,兩年不見,歲月沒有讓冉莘老了容顏,反倒讓她多出幾分恬然美麗,放手讓她獨立,果然正確。
  「您答應過我,把點點和木槿嫁出去,我就可以回山上。」冉莘悶聲道。
  她盤算過的,再過十年,了卻責任,她就要上山,陪師父終老。
  師父望著她的眉眼道:「為師觀你面相,算你八字,你是福祿富貴之命,這樣的人和『與世無爭』沒緣分。」
  「比起福祿富貴,我更想要閑雲野鶴。」
  苦過、痛過,早已學會獨立自主的她,唯有在師父面前還能當個孩子,她不想更不願喪失這份權利。
  「命定之事,豈是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若人生能夠由自己選擇,為師哪肯把日子過得平淡似水?是人吶,都想轟轟烈烈一場。」
  用力搖頭,她和師父不同,她要無風無浪,要平安順遂,她是個膽小女孩,一直都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命運強迫著成長。
  「平靜無波的人生太無趣,波瀾雖然危險,卻也壯麗有趣。」師父鼓吹她。
  「不要!」她不只膽小還固執,她是屬蝸牛的。  
  「這兩年你做得很好,你比為師想像的更勇敢,別小看自己,你早就能獨當一面,瞧瞧冀州上下,有多少人曉得『冉莘』,這是你用雙手闖出來的名堂,相信我,沒有師父,你也可以過得很好。」
  聽到這話,冉莘怔忡不已,師父又讚美她了,那麽這次要把她推到哪兒?
  不同意師父,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搖得頭暈目眩。沒有師父、沒有依恃,她要怎麽才能夠過得「很好」?
  曾經,祖父祖母為她撐起一片天,後來天塌下,是師父為她撐起另一片,她已經失去祖父母,能不能別再失去師父?
  見徒弟這樣,她卻無話可安慰,半晌後說道:「你回山上一趟,把我的遺骸埋在梨花樹下。」
  她不甘心,卻不得不點頭。「我會親手把師父打理得很美。」
  「怎麽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給刨掉?甭折騰我了,一把火燒乾凈就成,記得,九月初九辰時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準上山。」
  「為什麽?」
  「為師行事,還要跟你解釋?你是師父還我是師父?」
  「您是師父。」
  「知道就好,快發誓,你要是提早上山,就讓為師永世不得超生。」
  有這麽嚴重嗎?「師父,您在耍脾氣嗎?」
  「發誓!」
  一雙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無奈,卻不得不乖乖照做。
  見她乖巧聽話,師父露出笑臉道:「我的床底有機關,機關下面有我畢生絕學,好好學著吧,女人可不能光想著倚靠男人,那些東西,就當是我給你的嫁妝。」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盡得師父的真傳,您的畢生絕學在我腦子裡。」冉莘說得斬釘截鐵,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師父的機關。她在師父的機關上頭吃過無數的虧,傻瓜才會去討皮肉痛。
  「還真敢講,你要是學上兩成就了不起啦,也不看看你家師父是何等人物,『真傳』有這麽隨便的嗎?」
  「話是師父說的。」要不,她怎麽能「學成下山」?
  「我說你就信?」
  「師父從不說謊。」
  「這又是誰告訴你的?」
  「木槿說的。」
  師父嘆氣,怎麽收了兩個實心眼的徒弟,幸好她死得早,要是把點點也收進門,那她還要不要活?
  「我不也說過,等你把點點和木槿嫁掉,就可以回山上。你想,我會不會說謊?」她得意洋洋地看著冉莘,好像說謊是件豐功偉業的大好事。
  「換句話說,師父從沒打算讓我回去?」
  「對啊!不都說了,你是福祿富貴命咩。好啦,事情交代完畢,師父要走羅。」
  「師父,您怎麽可以騙我?」冉莘不敢置信。
  這讓當師父的怎麽回答?揉揉鼻子,她語重心長說:「好徒弟啊,師父這個不叫騙,叫做善意的謊言,為師都是為你好。」
  不等冉莘反應過來,師父飄開三尺遠。
  「師父!」突地,她揚聲大喊。「我找到第二個『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冉莘的話留住師父身影,她輕飄飄轉身,眼底凈是溫柔,這樣靈秀的孩子,要是能在手下多教導幾年,她肯定成就非凡。
  「別琢磨了。」
  「為什麽?」她不但要找到解法,還要查出是誰對師父下毒手。
  「因為解法太殘忍,別碰了吧。」
  「不管,我就是要弄清楚。」
  「真那麽想要?」
  「對。」
  「九月九日,答案藏在師父的機關里。」
  白衫女子莞爾,身影慢慢在冉莘眼前消失,彷佛從未出現過似的。
  望著無垠的黑夜,是無雪無冰的季節,她卻像被冰層封住,冉莘沉重地往回走,又一次……她被拋棄……
  倏地張開雙眼,她從昏睡中醒來。
  大大的眼珠子四下轉動,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四周。
  這是間簡陋卻乾凈的屋子,一桌一櫃一床,還有一個小小的木架子,架子上放著臉盆和毛巾,架子左邊的窗子不大,一方太陽射入,在泥地上印出一束金色光芒。
  她怎麽會……在這裡?被綁架了嗎?
  她試著搜尋記憶,先是接到校長的電話,身為農藝系教授的她,搭上外交使節團的飛機前往友邦國家,她漏夜整理報告,準備利用一整個暑假時間指導友邦農業技術。
  她有點想吐,應該不是暈機,再遠的飛機都搭過,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況,她懷疑胃潰瘍再度複發,所以沒吃飛機餐,後來空姐送來開水……
  想起來了!一陣無預警的強烈搖晃,空姐摔倒在自己腳邊,她好心彎下腰,想把空姐扶起來,沒想到她也摔倒,頭重重地撞上某個東西,然後……
  「姑娘,你終於醒了。」
  四十幾歲的婦人進屋,手裡端著湯藥,她靠近床邊,將梅雨珊扶起,細細地將一碗葯全給餵了。
  喝過葯,她想問問自己怎麽會在這裡?沒想到一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婦人走到柜子旁,從裡頭拿出包袱,輕手輕腳放在床邊,道:「姑娘,夫人給你備下金銀細軟,等你身子好些,儘快離開京城吧,往後別想著家裡,好生過日子。」
  聽不懂,她不理解對方在說什麽,只是莫名地眼淚狂瀉。
  怔怔看著眼前婦人,心中浮現「顧嬤嬤」三個字,她嚇一大跳,怎會認得?
  她來不及動作,卻見顧嬤嬤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在她耳邊低語。「我的好姑娘,千萬別怨夫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梅府家風高潔,卻出這等事,若非肅庄王把姑娘救回來,幾房老爺根本不希望姑娘重返家門,人心自私,府里還有那麽多位千金未嫁……」
  顧嬤嬤叨叨絮絮說著,她一點一點揣摩話意,不過聽了半天,依舊不懂。
  最終,顧嬤嬤握住她雙手,認真說:「姑娘,夫人什麽都不求,只求你好好活著,她已發願長齋茹素,萬望姑娘平安。」
  緊接著再次擁抱後,她轉身離去。
  門板呀地打開,又呀地關上,她頹然躺回床板,三魂七魄像丟了大半似的,腦袋一片模糊。
  後知後覺的她,想起了什麽,猛地下床,赤腳跑到臉盆旁,盆里有七分滿的清水,她對著清水一照,天!那麽稚嫩的小臉,她低頭看看衣服、袖口,看看屋樑、看看左右,她……穿越了?
  嚴重驚嚇,怎麽會這樣,是幻覺嗎?
  不由自主地,她跌坐在地板上,癱瘓似的,怎麽都站不起來。
  她沒有動腦筋,事實上,她也動不了腦筋,因為腦漿凝結,因為穿越這種事,並非正常人可以理解,因為……有東西一點一點、慢慢鑽進她的腦袋裡……
  太陽從西方落下,月亮從東方升起,金黃色光束被銀色柔光取代。
  她沒有移動,鑽進腦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多到有爆炸感,紛紛亂亂的,許多片斷故事在腦海中擠壓、強行碰撞。
  她是梅雨珊,出生在梅府長房,父親是宰相,她是被捧在掌心嬌養大的嫡女,若干年前,皇帝賜婚與當朝四皇子。
  燕歷鈞很帥、很歐巴、很了不起,短短五年滅寇亡遼,敵人稱他惡龍,國人喊他英雄,不久前他班師回朝,皇帝下令讓兩人舉辦婚禮。
  天公不作美,成親前梅雨珊被匪徒擄走,幸好歐巴天神似的降臨,解救可憐可愛的小公主,她沒失身,卻壞了名譽,原本要當王妃,出事後只能當婢妾,連個側妃都構不到,實在太傷人自尊。
  但自尊值幾個錢?她家親爹別的不會,忖度時勢擅長得很,否則四十歲的男人,連白鬍子都還沒長出來,豈能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梅雨珊戀慕英雄將軍,雖然不滿作妾,但事情已經發生,能長伴心愛男人身邊,總好過連命都沒了。
  偏偏幾房叔嬸為自家女兒著想,話里話外嘲笑諷刺,想她一顆掌中明珠,怎受得了這般刺激?忿忿不平,成日掉淚,梅雨珊弄得父母一個頭兩個大。  
  然後,空白了,故事到此為止,沒有後續。
  但梅雨珊死去,她穿越,表示梅雨珊真順了其他幾房叔嬸和堂哥姊的建議,跑去上吊自殺?
  肯定沒錯,手腕沒割痕,但喉嚨很痛,痛到她無法說話。
  忍不住嘆息,傻啊,人家逼就要死嗎?這種無謂的自尊,怎能比性命重要?無知吶,蠢到極點吶,梅雨珊怎麽看不出,發生這種事之後,燕歷鈞還願意娶她為妾,理由只有一個——?罪惡感。
  而那幾房叔嬸,哪裡是為門風家規逼她去死,根本就是明白燕歷鈞的心思,打算把她逼死後,再從其他幾房堂姊妹當中挑選一個出嫁。
  屆時因為罪惡感,因為想補償梅家,燕歷鈞肯定不會反對,而堂姊妹們就算當不成正妃,作側妃也是賺到。
  她呀,怎麽就蠢到乖乖跑去死?
  接下來的故事是顧嬤嬤幫她續上的。
  事情鬧成這樣,她卻沒死成,這下子梅相爺尷尬啦。
  嫁吧?女兒這副性子……在家裡鬧歸鬧,總還能壓得下來,要是跑到肅庄王府去鬧,可就沒辦法彌補了。
  不嫁?皇帝會怎麽想?怎麽,一個失節女子還能給咱家兒子暖床已經很不錯了,還挑?想當王妃嗎?要不要送把秤給你,回去量量你家女兒幾斤幾兩重?
  最後梅相爺為家族前途,果斷做出選擇,他放出風聲,女兒自被盜匪擄走之後,身心俱疲,無心求生,但求一死以證清白。
  本來是真打算二兩砒霜、七尺白綾送走女兒的,但妻子不忍,偷偷讓顧嬤嬤送走昏迷不醒的女兒。
  然後她在這裡,然後她清醒,然後被塞了銀子並告訴她:以後要自立自強。
  梅雨珊的故事不激情、激動、激昂,像部沒意思的無趣小說,若不是被強行塞進腦袋,她半點興趣都沒有。
  呼……長嘆氣,接下來呢?她要從哪裡開始自立自強?
  【第三章 故人再相見】
  冉莘本打算獨自進京,想辦法帶雨珊回冀州的,但師父出事,她決定先進京,接到雨珊後,九月八日回山上為師父埋骨。
  既是見師父最後一面,就得把木槿和點點帶著。
  於是一輛馬車,搖搖晃晃進了京城。
  卻沒想到,城門接連數日沒開,她們和一堆百姓在城門外徘徊,沒人知道京城裡發生什麽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們在城外暫借農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門下,等待城門開啟。
  這天,城門終於打開。
  挑著扁擔準備進城賣菜、賣魚的農人婦人趕緊排好隊伍,等待進城。
  冉莘她們也跟在隊伍後面,馬車緩緩移動,等得太久,點點很悶,拉開車簾往外看。
  突然間,一陣喧擾吵雜聲傳來,冉莘和木槿湊到窗邊,看見一輛馬車被兵卒團團圍住。
  不久,一個高大男人快馬而至,他擋在馬車前面,帶著低沉醇厚的嗓音說道:「梅側妃,你逃不了了,下來吧!」
  那是燕歷鈞,堂堂的肅庄王。
  需要他出馬,事情遠比想像的更嚴重。
  他曬得有些黑,五年戰場生涯讓他脫去一身稚氣,線條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雙目,卓爾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別不開眼。
  梅雲珊走下馬車,冉莘多看幾眼。
  她認識的,梅雲珊是雨珊的庶姊,卻當嫡女般養大,不但是京城頗有名氣的才女,還被選作公主伴讀,許是伴讀身分,與皇子們接觸得多,最後被賜婚三皇子為側妃。
  冉莘與她碰過幾次,那是個心高氣傲、表面柔弱卻工於心計的女子,若非如此,身為嫡女的雨珊,怎會被打壓得沒有機會露臉?
  放眼看去,梅雲珊依然艷麗如昔,即使有幾分狼狽,也無損她的美麗。
  只是這樣的身分,肅庄王怎會親自帶兵圍捕?莫非……冉莘臉色微變,「奪嫡之爭」躍上腦海。
  不會吧,兩個月前的邸報上還寫著皇帝龍體康健,將大辦壽辰……
  冉莘感到倉皇,手指輕顫。梅家會不會受到牽連?雨珊會出事嗎?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愛的小妹妹,她有許多兄弟姊妹,卻獨獨與雨珊有了手足情誼。還以為在那樣的家族中長大,有一位能幹父親,她可以一世快活順遂,沒想到……
  梅雲珊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她被綑成一顆大粽子,重新丟回馬車。
  眼看燕歷鈞領人將梅雲珊押回,馬背上的身影飛揚,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輕嘆,終是無緣之人。
  紛亂過後,城門口再度恢復通行。
  冉莘囑咐。「先找個客棧投宿,木槿,你帶好點點,京城不比冀州,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到幾個三品官,凡事謹言慎行,別招禍。」
  木槿失笑。「聽你說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龍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龍潭虎穴嗎?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換人生。「我是認真的,萬萬別與人爭強鬥狠。」
  「好啦好啦,等你接到梅雨珊,咱們就走。」
  「嗯。」應下話,她沉了眉目,車輪轉動的轆轆聲壓在她的胸口。
  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尋人之旅並不順利。
  剛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門深鎖,貼上封條。
  她沒猜錯,前些日子果真發生宮變,三皇子與數十名大臣及宮衛聯手逼宮。
  本以為是天衣無縫的計劃,誰知行動全攤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宮變失敗,數十名大臣被抄家砍頭。
  聽說還是太子與肅庄王請命,那些大臣才沒落個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即便如此,獲罪的人還是很多,午門外的鮮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氣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亂,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這一波的事給掃到,誰也不敢高談闊論。大燕民風開放,過去酒樓飯館里,高談時局的文人多不勝數,但逼宮事件之後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幾天才探聽到梅府二房參與宮變,家族兩百餘人被捕入獄,她也探聽到,在宮變之前,肅庄王並未毀婚,可梅雨珊還是上弔掛了脖子。
  知道自己還是慢了幾步,無法救下雨珊,冉莘心裡難受,想要離開京城。
  但木槿強力反對,所以她們留下來了。
  木槿反對的原因是什麽?很簡單,是錢!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對錢的熱愛。
  可哪裡來的錢?
  很簡單呀,皇帝和太子寬仁之名傳遍天下,逼宮事件後,並沒藉肅清之名大傷人命。
  就拿梅府來說,雖然二房老爺參與宮變,皇帝並沒有讓整個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產抄沒,十六歲以上男子砍頭,以儆效尤,女子沒入官奴,十六歲以下男子發配邊疆。
  而梅府其他房雖貶為庶民卻沒抄家,換言之,少了官位權位,但銀錢家當沒少。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怨恨二房帶累家族,但人死如燈滅,再怎麽說終是血緣至親,怎麽會捨不得花點銀子,幫死者收拾得妥妥噹噹、入土為安。
  想想,和梅府情況相似的人家並不少,再想想,假設一天斷十顆頭顱,半個月她們能賺多少錢?
  在這種情況下,叫木槿從京城抽身?乾脆把她打死比較快。
  於是,木槿抓准家屬既怨恨卻又放不下,既想幫死者操辦喪禮,卻又擔心做得過度「熱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開始進行一條龍服務。
  從接手屍體、縫合、化妝,屬於半套服務,價錢一百兩,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靈全套服務,就得收兩百五十兩。
  可別小看這些事,要做這筆生意,她們得賃屋、買棺、僱用孝男孝女、嗩吶鼓樂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還得把點點帶在身邊,那是一個怎樣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幾百、上千兩銀票入袋,再苦也得干!
  於是她們在京城待下來,直到死者一一入土為安,直到木槿的錢袋子賺得飽滿,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將來臨,她們著手準備離京。
  屋子裡,冉莘細細收拾,這次家裡無人留守,她們把細軟全給帶上,連阿凱也跟著。
  木槿拿著紙筆,一項項清點過後合上冊子,說:「只剩下師父的骨灰罈子還沒拿到,工匠說後天能出貨。」
  她們用青玉給師父做骨灰罈子,木槿小氣又摳門,卻對師父無比大方。
  知道師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淚都沒掉,只硬生生地點了頭,說:「知道了。」
  沒心沒肝沒肺似的,讓人想往她腕間劃一刀子,測測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連十幾天清晨,她的眼睛都是腫的,她是個倔傲丫頭。
  看著收拾妥當的箱籠,來的時候一車,回去恐怕得雇兩輛車。
  諸事完畢,冉莘宣布。「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後,她們再不會進京城。
  點點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複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彎下腰,在點點耳邊說幾句,然後對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時在聚緣樓碰面。」
  點點最高興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緣樓,有她超愛的醬燒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厭倦的美食。
  「為什麽兵分二路?我跟你們一道吧。」
  「才不要,你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點點笑眼眯眯地重複木槿的話。「才不要,你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說完,兩人相視一眼,咯咯笑開。
  這兩個有共同秘密?冉莘微微一笑,說:「好吧,既然你們這麽堅持。」
  然後她們上街,然後兵分兩路,然後……她不自覺地走著曾經走過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經有個彆扭男孩,「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麽也扛不起,每回做錯事,他不低頭、不道歉,只會到這裡買一匣子松子糖,別彆扭扭地遞給她。
  他不說話,她卻知道他滿肚子歉意,她不愛吃糖的,卻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沒說「對不起」,她沒表達「我原諒你」,但事情就此揭過。
  那個時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來……他沒真正做過什麽,她也沒真正生過他氣,只是膽子太小,只能有多遠躲多遠。
  「竹松居」的白玉紙和墨錠品質很好。
  一回,她買下一大包,高高興興準備帶回家裡,可小霸王卻攔下她硬是搶走了東西,膽子小的她能怎麽辦呢,只好乖乖上繳,以為風波就此平息,沒想到他氣瘋了,指著她的鼻子怒罵。「你就這麽蠢,別人要,你就給?」
  不然呢?東西被搶,又被臭罵一頓,偏偏她不敢告狀,連生氣……都氣不起來。她替自己的行為找答案,找來找去,只能猜測,應該是因為他長得太漂亮吧。
  行經一家家鋪子,還以為她對京城並不熟悉,沒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跟著人潮,冉莘漫無目的走著,她沒有刻意竊聽,是討論的聲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聽說當年北遼為患,朝堂撥不出糧,是公主掏腰包獻糧,讓軍隊能順利打敗遼狗?」
  「聽說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親蛋糕,有五層吶,昨天小食堂的師父就進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緣樓、小食堂都是公主開的鋪子?」
  聚緣樓、小食堂皆是公主的產業,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時候遇見阮阮,她是個奇特的姑娘,不但發明蛋糕、巧克力,還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厲害吧,只聽說過雕石頭、雕木頭的,她卻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緣樓最大的特色。
  冉莘隨著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張燈結綵的靖北王府前,看著川流不息的賓客湧入王府,喜事嘛,雖然與己不相干,但看著總是開心。
  恬然笑容盈滿眼底眉梢,原來不是每個不幸的開頭,都會有個不幸結尾。
  這樣子很好,她但願人世間的不幸,能夠再少、再少。
  一陣陰風從耳邊拂過,冉莘轉頭,是阿凱在她耳邊吹氣,他抬起手,冉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裡……一個女子站在街角對她揮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進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澀的笑、無聲的對望,雨珊來見她了,不讓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來了……
  「羨慕吧?」
  太子與燕歷鈞並肩走出王府,妹妹終於有個好歸宿,當哥哥的能不開心嗎。
  「希望她別欺負阿驥。」燕歷鈞回道。
  他和霍驥在戰場征戰數年,彼此的情誼,比親兄弟更親。
  「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太子不苟同地睨了他一眼,這話最好別讓父皇聽見,欣兒可是父皇最寵愛的掌上明珠。
  燕歷鈞笑而不答。
  抬頭,今兒個晚上不見月眉,只有群星環繞,他們都有幾分薄醉,因為真心替欣兒和阿驥高興,往後,他們會順風順水把日子給過好吧。
  一堵紅牆後頭,冉莘指指王府前頭的燕歷鈞,低聲道:「那是肅庄王,點點能把信送給他嗎?」
  點點拍拍胸脯道:「點點能。」
  「好、去吧。」拍拍點點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點點必須見他一面,必須……
  點點快步跑到兩人跟前,卻認錯了人,她仰頭對著太子問:「你是肅庄王?」
  燕歷鈞皺起濃眉,京城裡還有人不認得他?這個問話是挑釁?不過,讓一個小女娃給挑釁?有意思。
  「我是。」太子一哂,故意回答。
  小女娃上下打量他,像在忖度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似的。
  燕歷鈞和太子也在打量她,光線不足,看不清她的膚色,但可以看見她的眉眼清澈,尤其是那雙眉毛,濃得不像女孩子,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眼底有驕傲,不見畏怯,不像一般小童。
  「怎麽老看我?我很好看?」太子道。
  女娃兒勾起唇角,表情有點欠揍,雖然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小孩是過分了點,但那副驕傲表情映在嬌嫩臉龐上,實在很違和。
  「怎麽老看我?我很好看?」女孩學話。
  聞言,太子噗地一聲笑出來。「真有趣。」
  她也噗笑一聲,說:「真有趣。」
  這下子,燕歷鈞確定她是來挑釁的了,因為他也熱愛過相同的遊戲。
  你不知道,小小年紀能把大人給氣到跳腳,那股得意勁兒啊,說不出的美妙。
  燕歷鈞彎下腰問:「你不喜歡肅庄王,對吧?」
  她瞄一眼太子,也問:「你不喜歡肅庄王,對吧?」
  「對,討厭死了。」
  這句她沒學,因為她並不討厭。
  玩夠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燕歷鈞,轉身跑開。
  「這丫頭有意思。」太子笑道。
  「這丫頭有意思。」燕歷鈞學話。
  可惜他太老了,再玩這種幼稚遊戲,不可愛,只覺可憎,因此他沒逗樂太子,反而換來一記白眼。
  「你以為自己五歲啊?不過那娃兒的眉目表情,和你小時候有幾分相似。」
  「我小時候?多久的事兒了,大皇兄還記得?」他自己都不記得。
  「我過目不忘呀,她最像你的是惡意挑釁、刻意逼大人揍她的目光。」
  「我哪有那樣?」燕歷鈞反駁。
  太子揶揄道:「快拆信,看看是不是小女娃的仰慕情詩。」
  這不是笑話,燕歷鈞現在確實是京城最受歡迎的男子。
  拆開信,一目十行,燕歷鈞看完臉色鐵青,瞬間酒意消弭。
  舉目,他到處尋找小女娃的身影。
  他的目光凌厲,要殺人似的,視線投注間,阿凱打了個激靈,手一撩撥,掛在招牌下的旗子翻飛,擋住冉莘和點點的身影。
  書房裡,歷鈞和太子面對面坐著,同一封信,他看過數十次,手指還描著上頭的字跡,一筆、一劃、一勾、一撇,像要把上頭的字全烙在腦袋裡似的,因為……這是他熟悉的筆跡……  
  「你相信?」許久,太子吐出話。
  那封信上的消息令人震驚,它說梅雨珊不是上吊自殺,而是被親人所害,一碗迷藥下肚,七尺白綾繞頸,待她沒有氣息之後才將人給掛在樑柱上。
  信上說,若是上吊自殺身亡,白綾斷人氣息的地方會在下顎處,但梅雨珊頸間的傷痕是在鎖骨上方一指處,由此可以證明她並非自殺身亡。
  信里甚至直指梅府三房的堂叔堂嬸,他們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取代梅雨珊,嫁入肅庄王府。
  「我相信。」若不是燕歷堂逼宮、梅府入罪,在梅雨珊死後,父皇為了補償梅府,確實很可能從梅府再找一位女子嫁給自己,而他為了罪惡感,必定不會反對,只是情勢驟變,打亂梅府三房的盤算。
  「你打算怎麽做?」
  「開棺驗屍。」四字方落,他揚聲喊,「隨平、隨安,進來!」
  這天,太子沒有回東宮,而燕歷鈞一夜無眠,他在等隨平、隨安帶回消息。
  沒想到消息出乎意料,他們說——?梅姑娘墳里埋的是空棺!
  把最後一件行李擺上馬車,點點和木槿坐在前面的馬車裡,冉莘坐後面那輛,因為冉莘要整理案卷,而點點和木槿打算一路玩到嶺南。
  木槿把點點抱上馬車,冉莘搖搖頭也準備上車,這時,一個疾走的身影吸引她的注意,放開半掀的帘子,冉莘不由自主地朝對方跑去。
  跑三步,停下,走四步,再停下,她停在小姑娘身前。
  淺淺抬頭,視線對上冉莘,她不解問:「你為什麽這樣看我?我們認識嗎?」
  「梅雨珊。」冉莘輕輕吐出三個字。
  想到什麽似的,淺淺下意識退開兩步,冉莘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麽?」淺淺防備地望著她。
  雖然冉莘很漂亮,是那種讓人別不開眼睛的漂亮。
  她半句話都沒說,淺淺卻感受到她的憂鬱哀傷,漸漸地,緊繃的肌肉鬆開,防備目光卸下,淺淺吶吶問:「你到底是誰?」
  冉莘沒回答,但在深吸氣之後問:「我要去嶺南,你想搭便車嗎?」
  嗄?淺淺傻了。
  坐上馬車,兩個女人面對面。
  淺淺猜測,她頂多十七、八歲,美得太過、淡定得太過,該怎麽形容呢……哦,對!姑姑級的女人!
  哪個姑姑?不是宮裡的姑姑啦,是住在古墓裡面,不笑不哭、沒有表情,卻能讓人看到很多表情的小龍女姑姑啊!
  老師說過,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但她乾凈清澈的眼睛告訴淺淺,她是可以信賴的對象。用第六感來評估一個人相當危險,但連穿越這種危險事她都做了,還能再更危險嗎?因此她上車了。
  兩人就這樣看著對方,眼底帶著相同的好奇,好半晌都沒開口說上一句。
  咬唇,淺淺決定率先開口。「你認得我,對嗎?」
  冉莘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可以試著解釋,點頭加搖頭的意思是什麽嗎?」
  「我認識你的臉、你的身子,卻不認識你的靈魂。」
  那夜雨珊告訴她自己死亡的真相,卻沒說她的身子接納了另一個靈魂——?雨珊也不知道嗎?她是誰啊?從哪裡來的女子?
  冉莘一句平鋪直敘的話,硬是讓淺淺心頭掀起狂風巨浪。
  她、她、她的意思是……她是胡亂瞎扯,還是真的知道些什麽?她是修道者、是入世高手,還是穿越使者?她帶走自己的目的是什麽?焚了她、埋了她,以正世道?或逮了她,用來做人體實驗?
  淺淺開始害怕了。「可以講得更清楚一點嗎?」
  「你不是梅雨珊,你佔用她的身體,梅雨珊已經死了。」三個小短句,她把事情說得完整。
  淺淺的眼睛張得更大,呼吸氣息更加不穩定,好像下一秒就會立即休克。「你、你怎麽知道?」
  「我見過雨珊的魂魄。」
  雨珊求她幫忙訴冤,她把事情經過寫成信交給肅庄王,她相信他會處理完善,沒想到她建議對方開棺驗屍,「屍體」卻出現在自己眼前。
  倘若真的開棺,燕歷鈞肯定要當那封信是匿名玩笑了吧?
  師父的事不能耽擱,她必須再找時間回京城一趟,只不過現在事情有了變化,她該怎麽讓肅庄王相信雨珊的死不簡單?
  在沉默片刻後,淺淺頹然道:「你沒說錯,我不是梅雨珊,我不曉得自己怎麽會進入梅雨珊的身體。」
  「嗯。」冉莘點點頭。
  「知道真相後,你打算怎麽做?」燒她、殺她、砍她,把她送進衙門,罪名是竊據屍身?
  冉莘回答,「我沒打算做什麽。」
  「意思是你要放過我?」
  冉莘不解。「我憑什麽不放過你?」
  她的回話讓淺淺放鬆心情,她輕輕說聲,「謝謝。」
  車廂里安靜下來,突如其來的沉默卻不尷尬,反而……奇異地,有種莫名的和諧氣氛在兩人之間流竄。
  冉莘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整理最近的工作,那是師父的要求,每送走一位死者,就必須詳錄案子。
  剛開始她不理解師父為什麽要求她做這種事,但幾年下來,她慢慢發現,這種記錄不但讓她的觀察力更加細微,也讓她創新不少縫製手法。
  過去兩個月里,她的工作量驚人,只能草草記錄,如今一面謄寫一面回憶,她用上全副的專註力。
  「我……其實並不想成為梅雨珊。」淺淺說話是為了梳理心情,而不是解除沉默。
  冉莘停筆,回答,「我明白。」
  沒有人願意成為別人,接續別人的人生。
  「我來的地方很複雜,與這裡完全不一樣。剛來的時候,我連你們的衣服都不會穿,不會上茅房、不會用草紙、不會燒水、不會……我大概只會睡覺呼吸。」
  放下筆,冉莘認真望著她。「很辛苦嗎?」
  「是,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多睡一會兒,醒來時會不會發現,這只是南柯一夢,我還是淺淺,不是什麽梅雨珊,可是我一次次失望,我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逼自己承認,對這一切,我無力改變。」
  冉莘無法回答,只能打開柜子,從裡面拿出一包糖蓮子,在她面前打開。
  淺淺笑開,捻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裡。
  都說甜食會讓人放鬆心情,她不喜歡甜食,也從沒試過用這種方法來放鬆自己,但是連穿越都試了,還有什麽不能試的?
  「我不會認輸的,我會用這個身體,好好活下去。」
  冉莘喜歡她的堅毅,也捻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裡。「我在走入絕路時遇到師父,她教會我許多事,其中一件是——?只要你不肯放棄自己,就沒有人可以放棄你。」
  「你師父說的對,謝謝你。」淺淺拿起一顆糖蓮子。
  「不客氣。」冉莘也拿起一顆,兩顆蓮子對碰,像乾杯似的,仰頭咬下,才認識多久功夫,她們已經有了老朋友的默契。
  笑聲傳開,一陣風拂開車簾,兩張絕麗的容顏展露。
  燕歷鈞駕著快馬進城,車身交錯間,簾起、聲揚,他下意識轉頭。
  視線接觸那刻,心被重鎚砸上,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息、無法思考、無法……正常,在馬車從視線中離開那刻,他恢復些許理智。
  他沒錯認,那是她的筆跡!
  她沒有死,沒被親人害死,她還活得好好的!
  此時此刻,他想要仰天長嘯,感激天地……
  抓起韁繩,直覺轉身,他想要追上前去。
  隨安與隨平急忙提醒,「王爺,皇上還在等您。」
  他們的話像冰水澆下,嘶地,他聽見火熱的心肺冒出陣陣灰煙。
  他想要不管不顧追上前去,但是他知道不行,深吸氣、深吐氣,他強行抑下心潮翻湧,下令,「隨安、隨平跟上前去保護,留下暗記,事情辦好,我馬上趕過去。」
  隨安道:「不如屬下留下,讓隨平……」
  「去!」他怒斥一聲。「如果她有分毫差錯,提頭來見!」
  隨平扯扯隨安的衣袖,連忙應和,「是,主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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