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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收录] 《饭香袭人》作者:宁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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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3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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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饭香袭人
【系  列】单行本
【作  者】宁馨
【出版日期】2020年08月26日
【内容简介】
  
人之一生,甘苦参半,如今唯愿──与君携手一起走到老!

新婚之夜丈夫就因故去世,盛冬花转眼间成了寡妇,
不但被贪得无厌的夫家远亲沉塘,娘家人还不管不顾,
但她丝毫不放弃,带着侄子来到县里展开新生!
她赁下县衙旁的铺子专做吃食生意,靠着喂饱差役以获得庇护,
而她的众多食客中,就数赵哲最为特别,
虽然他身穿囚服,却把监牢当客栈住,能自由出入,
在夜半有混蛋想破门而入欺负她时,挺身而出救了她,
还阻止了娘家人把她卖给残暴瘸子做妻子,表明愿意娶她,
面对如此仗义的救命恩公,她要不动心也难,
可谁知这人竟来头不小,乃是京里的贵人出身……

【链  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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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3 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章节抢先阅读

  第一章 新婚传噩耗

  三月,大夏最北的州府迎来了迟到的春天。山林阳坡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干净,变成雪水混合一处,汇集到山下的小溪,慢慢流远,无声无息浸润着河道两侧的农田,只等过些时日就可以播种,种植一年的希望了。

  但是阴坡的积雪很顽强,想必还能撑上一段时日。

  好在山下的农田和道路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还有一些泥泞,却也只是行走时不方便一些罢了。

  这一日,虎头山村的石家摆喜酒,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挤在石家院子里,男人们聚在一起,说说今年种豆子还是谷子,妇人们则忙着切菜烧火,准备酒菜喜宴。

  淘气小子们怀里揣著喜糖,眼巴巴望着门口挂著的鞭炮,只等迎亲的队伍赶紧到来,他们捡几个哑巴炮仗,以后几日就足够在小伙伴们中间耀武扬威,风光一时了。

  石家有两兄弟,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村里只有几家远房亲戚。

  按理说这样的家庭,日子定然过得不怎么样,但石家老俩口在世的时候,都是勤快俭省的过日子好手,石老头儿更是时常进去村后的大山里打猎,一次巧合救一个富家少爷,得了两百两的赏银。

  之后石家建了院子,买了地,经营了半辈子,在村里也就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待得石家兄弟长大,不但种地是好手,也都继承了老爹打猎的本事,每年得到的猎物非常多,这日子自然也就更好了。

  老俩口给老大石甘山娶了媳妇儿,刚看到大孙子的面儿,就因为一场急病,老俩口都走了。

  石甘山是个好兄长,带着妻儿和相差三岁的弟弟过日子。

  虽然石甘山的媳妇儿方月娥是个不好相处的,嘴毒心狠,但石甘山却极有主见,不受女人影响,所以石家的日子还过得去。

  去年石甘山顶着方月娥的闹腾,在自家旁边给弟弟盖了一个新院子,分了一半的田地,后来又定了邻村盛家的姑娘,今日就要把人娶回来了。

  石甘山自觉完成了爹娘闭眼前的嘱托,心里很是欢喜,即便还没喝喜酒,却已经满面红光,见人就是笑。

  村里人都是熟识的,就忍不住高声开玩笑,「石老大,看你这么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娶媳妇呢!」

  众人哄堂大笑,没人读过书,山村又偏远,开这样带点颜色的玩笑也不算过分,反倒更热闹。

  果然,石甘山没有恼,笑骂道:「我弟弟娶媳妇儿,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倒是,这几年你这个当哥哥的不容易,大伙儿看在眼里呢。老二有你这样的哥,是他的福气!」

  村里的老人说话很是中肯,倒是让石甘山心酸。

  不等他说话,方月娥已经黑著脸从院子里出来,呵斥石甘山,「我都忙死了,你还在这里闲磕牙,赶紧进去干活儿!」

  石甘山皱眉,但到底不好在弟弟的大喜日子生气,就同众人笑笑。

  这个时候,迎亲的队伍终于回来了,石家老二石甘同坐在马背上,一身新衣裤,衬得他身形魁梧,眉眼俊朗,倒是十里八村难得的好后生。

  身后的马车里坐着今日的新娘子,鼓乐班子一边走一边奋力敲打,热闹至极。

  只不过,马车后由村里后生组成的送嫁队伍有些寒酸,只挑了两只木箱,四床被子,一些刷著红漆的盆桶凑了那么八件。

  有看热闹的妇人算了算,就道:「盛家可真是心狠,石老二送去二十两的聘礼,给闺女带回的嫁妆怕是五两银子都用不了。不但没搭银子,还赚了一大半,可真是……啧啧!」

  旁的妇人就道:「妳也不看看盛家那个儿媳妇是谁,赵金桂啊,他们盛家村有名的泼辣货,把公婆都当奴仆使唤呢,怎么可能给小姑子准备丰厚的嫁妆?」

  「算了,算了,别说了,大喜的日子,盛家姑娘还是不错的,听说长得好,人也勤快。」

  在众人的闲话声中,新娘子下了车,被石甘同引进新院子,拜了堂,送进了正房东间。

  院子里的喜宴也就可以开始了,村人们围坐一起,吃喝说笑,倒也热闹。

  结果众人刚要吃完,换妇人和孩子们上桌的时候,突然门外打马跑来两个县衙的差役。

  「石甘山、石甘同呢?赶紧出来!」

  老百姓怕官差,这是深刻在骨头里的,立刻就有人吓得让出了一块空地。

  石家兄弟赶紧迎了出来,这两个衙役倒是见过的,石甘山就道:「两位差大哥怎么来了?正好家里办喜事,进屋喝杯喜酒?」

  那两个差役跳下马背,扫了一眼院里的喜宴,神色有几分迟疑,但还是说道:「石老大,倒不是我们要搅和了今日的热闹,实在是县衙里派了紧急的差事。刘家村那边下来狼群,把村里的孩子叼走了,县太爷召集各村的猎手,立刻追踪狼群呢。你们兄弟都在名单上,我们是过来通知的,你们这就要跟我们走。不过你们也放心,这次足有一百好手,奖励银子也丰厚,若是顺利,明日就回来了。」

  石甘山很是为难,毕竟是弟弟的大喜日子,但若是不答应,县衙的召集令也不是那么好拒绝的,得罪狠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他们兄弟寻麻烦。

  石甘同倒是不在意,扯了大哥一把,就对两个差役道:「两位差大哥,先喝杯酒,吃几块肉,一路上也是辛苦了。我进屋同媳妇儿说一声,一刻钟后咱们就走。」

  「成,也是为难你们了。我们会同县丞大人说,明日多分你们一份银子,算是补偿了。洞房花烛夜都耽搁了,说到哪里都要多奖励一下。」

  差役开了个玩笑,众人都是笑起来。

  石甘同转身进了新房,石甘山也赶紧寻了方月娥交代几句。

  此时盛冬花还坐在新铺的大炕上,还等著石甘同揭盖头呢,虽然听得外边动静,但并没有听清楚。

  石甘同是个急脾气,进屋就摘了媳妇儿的红盖头。两人先前是相看过的,算不得陌生,这会儿他又有些着急,就更顾不得那些虚礼了。

  「冬花啊,我和大哥要去县衙跟着狩猎队打狼群,今晚怕是回不来了。妳一会儿自己整吃的,别饿著肚子,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盛冬花原本还有些害羞,听得这话就皱了眉头,不等说话,石甘同已经翻了半旧的衣裤出来,飞快换上,又翻布条捆绑袖口和裤腿。

  最后,他许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新媳妇儿,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匣子塞给她,「这是我全部家当,妳是我媳妇儿了,就给妳保管。放心,我肯定跑不了。」说罢,他大步出去寻了弓箭和猎刀。

  另一边石甘山也交代好了,兄弟俩一匹马,两个差役一匹马,眨眼间就跑得没了影子。

  盛冬花无法,只能把匣子重新锁进柜子,然后走出了房间。

  村里人已经吃完了饭,又没有什么热闹可看,就散了。妇人们更是偷懒,把剩菜一端,带着孩子也都回去了。

  方月娥拿了扫帚正在打扫自家院子,许是不高兴男人就这么走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很是难听。

  抬头的时候见到盛冬花站在门口,她狠狠翻了个白眼,嚷道:「弟妹,人都走了,妳也别装害羞了,赶紧干活儿吧。妳可别指望我帮妳打扫院子,我这里活计还干不完呢。」

  盛冬花一肚子话,对着这样的妯娌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寻了扫帚,同样打扫院子。

  院子不算小,村人来往又弄得有些乱,待得拾掇完,她已经累得满头薄汗。

  从早起洗漱开脸,出门上车到如今,她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自然饿得厉害。

  但厨下被村里妇人们扫荡一空,剩菜都没有一碗,她只能寻了米缸,舀了半碗包谷面搅了一小盆面糊糊,从酱缸里挑了半勺大酱,又在菜园里拔了两棵葱,打算就这么对付一顿。

  不想刚刚坐下,门口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从外边钻进来一个胖墩墩的小子,五六岁的年纪,穿着半旧的衣裤,大眼睛跟黑葡萄一样,很是讨人喜爱。

  盛冬花认出这是石甘山的儿子,叫虎子,赶紧招呼他上前,笑道:「虎子,你怎么过来了?马上就天黑了,小心你娘找不到你。」

  虎子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应道:「才不会呢,我娘又拿东西去姥姥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娘就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

  盛冬花有些奇怪,觉得妯娌这娘做的也太粗心了。

  虎子却是习惯了,笑嘻嘻道:「我爹只要不在家,我娘就回姥姥家。不过,我娘说了,我要是告诉爹爹,她以后就不给我买芝麻糖吃了,还会每天都打我。」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啊?」盛冬花逗弄虎子,顺手多拿一个碗,给他也盛了半碗粥。

  虎子端在手里,应道:「二叔对我好,二叔说了,二婶是他媳妇儿,二婶也会对我好,所以我要对二婶好。」说著,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馒头来,得意炫耀道:「我娘要把馒头都带去姥姥家,我偷偷拿了一个,给二婶吃!」

  盛冬花听得心暖,揽了虎子在怀里,馒头一分两半,就著大葱蘸酱,配上包谷粥,两人都吃了个大半饱。

  拾掇完厨房,盛冬花左等右等都不见方月娥回来,索性烧了一锅水给虎子洗了澡,然后放他在自家大炕上睡,一是作伴,二也是为了小小的私心。

  老一辈有个习俗,新婚的炕上多让小孩子滚一滚,新媳妇儿就能早点生孩子。

  虎子倒是好照顾,能吃能睡,又洗得干净舒服,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倒是盛冬花一直等到夜半都不见方月娥回来,只能草草睡下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外边的院门突然被人拍响,盛冬花惊了一跳,抬头见窗外已经亮了,就赶紧裹了衣衫去开门。

  村长同几个村人围在门外,一见她出来就嚷道:「石老二家的,妳可起来了。出事了!石老大和石老二去围捕狼群的时候出意外,被狼群撵下山崖摔死了,县衙来人要妳们去领尸体呢!」

  领尸体?盛冬花脸色惨白,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虎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跟在后边出来,听见这话,放声哭了起来,「呜呜,我爹,我要我爹!」

  村长眉头皱得死紧,石家兄弟正值壮年,在村里人缘极好,有事总是跑在前头忙活,不想死得这么惨。

  妇人们上前扶起盛冬花,「别哭了,这可不是哭的时候,赶紧去县衙把尸体领回来,入土为安吧。」

  有人又问虎子,「你娘呢?」

  「我娘拿了馒头送去姥姥家,昨晚去了就没回来。」

  小孩子说话不知道谨慎,妇道人家就算是回娘家也没有夜不归宿的啊,这话好说不好听。

  但这个时候,妇人们互相挤挤眼睛,也没有多说。

  盛冬花缓了这么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撑著软绵绵的双腿,打算跟村人去领尸体。

  其实她还是有些不能相信,昨日刚嫁的男人,怎么就这么没了?

  虎子扯着她的衣襟,死活要跟着一起,村人也没有驱赶,毕竟他如今可是石家唯一的「男人」了。

  县城离虎头山村不过二十几里,套上牛车,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许是听说了狩猎队出事的事,县衙门外聚集了很多人。

  盛冬花和虎子被村长带着,画了押,很快领了两口薄薄的棺木,然后又去城门外的义庄认领尸体。

  石甘山和石甘同是撤退的时候被狼群围住,箭枝用尽,无法之下才跳了悬崖。可他们运气实在不好,半路没有抓到任何藤蔓枯枝,悬崖下也没有水潭,就那么摔死了。

  这般死得痛快,没有受什么罪,却给活着的人留下太多的遗憾和苦痛。

  盛冬花呆呆望着石甘同的尸首被村人抬着放进棺材,眼睛除了痛,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命苦,自小父母偏心,七岁的时候因为哥哥生病,没钱医治,把她卖去了城里的大户做烧火丫头。

  十一岁上下,她病得要死,大户人家还算良善,通知了家里,发还了卖身契,让父母把她领回去,而她实在命硬,又挺著活了下来。

  后来哥哥娶了嫂子,她就成了嫂子的丫鬟,日夜做活,父母也不敢多说一句。再后来,嫂子生了两个儿子,就更是在家里说一不二了。

  这一次她出嫁也是因为嫂子要将侄儿送去学堂读书,没有束脩,于是吞了石甘同的聘礼银子,把她几乎空手嫁了出来。

  这些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就想着到了石家,自己当家做主,累死累活也要把日子过好。

  可是,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为什么新郎她只看了一眼就躺到了棺材里?

  牛车晃晃荡荡走在路上,许是见盛冬花这般痴傻模样实在太可怜,有村人偷偷叹气。

  但更多的人心里却是在琢磨,石家兄弟就这么没了,那石家的两个大院子以后会落到谁头上?

  这刚嫁过来就死了男人的小媳妇儿肯定不会留下,那个方月娥也不是个能守得住的,说不得还是要便宜村里人啊。石家远亲也有几家,平日走动不多,不过是面子情,但今日这队伍里居然占了一小半,怕是也打了什么说不得的心思。

  盛冬花满心都是悲苦,根本没发现她在村人心里已经注定是被撵出去的那一个了。

  福来县城本就不大,派出去的狩猎队也算是为了所有人进山猎狼,往年都平安,今年突然死了人,还是两兄弟,其中一个甚至是从成亲酒席上拉走的,如今就这么没了。

  这事儿怎么听怎么可怜啊,县城里早就传遍了,无数人赶来看热闹。

  盛冬花虽然自小过得穷苦,但年岁正好,又是突然被喊来收尸体,一身红衣裙还没换下。

  这会儿年轻的新娘子扶著棺材麻木前行的模样,不知道让多少人跟着叹气,有心软的妇人就在抹眼泪。

  「真是可怜啊,这小媳妇儿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

  「是啊,听说连洞房都没进,男人就被拉去猎狼了。真是苦命,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就守寡了。」

  「听说这小媳妇儿命硬,这才克死了石家兄弟!」

  「放屁!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已经够可怜了,别再给人家添堵了。再说了,就是命硬克男人,那也没有连大伯子都克的啊。」

  路边一个茶水摊子上坐满了人,也是在指指点点。

  一个年轻男子趴在桌上睡着,被吵醒之后,抬头不耐烦的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一抹红伴着黑色的棺材,他皱了皱眉头,又重新趴了下去。

  旁人偶然看到了,忍不住摇头。人间的悲苦总是不相通的,可就算不能对一个小寡妇的悲惨人生感同身受,起码也不能这般冷漠啊。

  没人知道,年轻男子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许是梦里也有些过不去的心结。

  牛车一路辘辘碾压过刚刚解冻的土路,到达虎头山村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了。

  有胆子大的上前看了一眼棺材,胆子小的就只能远远站着低声议论了。

  石家的邻居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唤做吴二嫂,这会儿快步上前,嚷道:「村长,冬花啊,那个……出事了!方才石老大的媳妇儿带了娘家人回来,把她院子里的东西都搬走了。她还想搬妳家的院子,被我们拦住了。」

  进城的几人都听得眉头紧皱,这方月娥是怎么回事,男人死了,回家不想着发丧,怎么反倒搬东西走了?

  众人进入石甘山的院子一看,果然里头空空如也,就是醃菜的小陶缸都被搬走了,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在墙角。

  村长脸色难看,石家的远房族叔石三爷也是开口骂道:「这个方月娥也太不是东西了,这是打算改嫁了?老大老二还没发丧呢,就是虎子她也扔下了?真是狠心的婆娘!」

  虎子原本就见爹爹一动不动的躺在棺材里,又听说娘不要他了,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呜呜,我要爹,我要娘,呜呜,我害怕,我要爹!」

  孩童的哭声最是能打动妇人们的心防,村里无论老少都是骂个不停。

  「方月娥平日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这是明摆着不想留在石家了。」

  「是啊,其实有虎子这个儿子,家里有房子有地的,守个十年八年,日子就会好了,她怎么就忍心呢?」

  「没了男人不能活呗!」

  盛冬花脑子里嗡嗡的,好像有无数锣鼓在她耳边敲打,她极力忍着,上前抱了虎子安慰道:「虎子不哭,还有二婶呢。」

  虎子昨晚就睡在她的炕上,又跟她吃了饭,刚刚熟悉,这会儿就抱着她哽咽。

  「冬花,妳看这事,妳要拿个主意啊。」村长好心提醒了两句。

  他话音刚落,石三爷就道:「拿什么主意,老大老二都是我们石家人,当然是要我们帮忙发丧了。冬花刚嫁来,连圆房都没有呢,不算我们石家人,就不要掺和这样的事了。她能给老二烧把纸钱,披麻带孝就不错了,我们石家没那么狠的心,以后不用她守着。」

  这话听着好似极仗义又大方,但盛冬花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她想了想就转身进了屋子。

  石甘同临走的时候把家底给了她,她还没有看过,这会儿打开来,见里边有两张契纸,一张是这座院子的房契,一张是村外五亩良田的地契。除了这些,还有两锭五两的银锞子,一些散碎的银角子,加在一起大概二十两左右。

  她来不及多想,取了两锭银锞子,临到关上匣子,她鬼使神差地把剩下的银子和契书包起来,塞进了炕席下的一块土坯空隙里,在上边撒上一点尘土,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

  院子里,石三爷已经像主人一样吆喝着家里的儿孙们还有村里人帮忙搭灵棚了。

  石家的儿孙有些磨蹭,显见平日懒散惯了,倒是村人想着石家兄弟先前的好,手下没少忙碌。

  盛冬花拿了银子出来,直接给了村长,「村长大叔,这十两银子够发丧吗?」

  村长没有想到盛冬花能拿银子出来,毕竟她以后是要改嫁的,这些银子带走,足够她置办一份嫁妆了。

  石三爷刚要说话,好似想到什么,突然又改了口,「老二媳妇儿是个好样的,可惜老二没有福气。」

  这是认可了让盛冬花给石家兄弟治丧。

  村长不想掺和石家的争斗,但两方意见达成一致,他就没了顾忌,当即开了单子,喊了村里后生去县里置办东西。白色的麻布、纸钱、各色祭品,还有村里人帮忙总要吃顿饭,肉菜粮食多要准备。

  一时间,不大的小山村都跟着忙碌起来。

  第二章 身负骂名被沉塘

  天黑的时候,盛冬花和虎子就开始披麻带孝了。

  有村里妇人听村长吩咐去东边村子寻方月娥回来,可惜那妇人却是连人影都没见到。

  方家人说了,闺女太伤心,不知道躲到哪里哭去了。

  村里人听得直翻白眼,这是骗鬼呢!但是再看哭得无精打采的虎子,人人也只能叹气。

  很快灵堂就搭了起来,火盆之上,棺材前也开始烧纸钱了。

  隔壁石甘山的院子里搭了大灶,正热腾腾地烧着饭菜,毕竟村人忙碌一天了,总要垫垫肚子。

  包谷面粥,配上掺了两斤五花肉的白菜炖土豆,烧滚之后就飘起了油花。这算不得如何丰盛,但也让村里人都偷偷咽口水。

  正要开饭的时候,盛家人终于赶到了。

  盛家老太太庞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见闺女披麻带孝跪在棺材前,立刻就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心疼至极。

  「娘的冬花啊,妳怎么这么命苦呢!呜呜,好好的出嫁,怎么就成了寡妇?呜呜,老天爷没开眼啊!」

  随后跟进来的盛大山和媳妇儿赵金桂也是放了悲声,「冬花啊,妳太命苦了!」

  「就是,早知道石老二这么短命,怎么也不会让妳嫁进来。这死鬼,真是害苦了我们年纪轻轻的妹子啊!」

  「说什么胡话呢,什么短命鬼,难道石老二想死啊!」有村人听不过去,开口呵斥。

  最后赶到的瘸腿盛老头儿赶紧赔罪,「大兄弟别跟妇人们一般见识,她们也是太心疼冬花了。」

  那村人平日同石甘同关系不错,否则也不会开口,这会儿到底念著盛老头儿是石甘同的岳父,也就转过脸不说话了。

  赵金桂光打雷不下雨,哭了半晌,帕子也没湿润一点,倒是眼睛像钩子一般,勾在这座大院子上不愿意动了。

  她伸手扯了盛大山一把,示意他看院子。

  盛大山以为媳妇儿让他看棺材,哽咽道:「石老二是个好的,可惜命太短,早知道就不为了两个小子的束脩把妹子嫁来了。」

  赵金桂恨得咬牙,低声骂道:「闭嘴,咱们是看中石家日子好,让妹子来享福,哪里是为了束脩。」

  盛大山也觉得说错了话,闭了嘴给石甘同烧纸,不肯再吭声。

  赵金桂无法,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前打骂,就只能去撺掇婆婆,「娘,这里太冷了,妹妹还年轻,身子骨单薄,不好冷坏了,扶她进屋坐会儿吧,这里让大山烧纸。」

  盛冬花趴在娘亲肩头哭得糊里糊涂,听得这话,倒是心疼老娘岁数大了,赶紧道:「对,娘先进屋坐会儿吧。」

  娘三个很快进了屋子。

  离开外人的眼前,庞氏就拉了闺女的手问道:「冬花啊,妳以后打算怎么办啊?妳可不能给石老二守着啊,你们没圆房,可不算夫妻啊。」

  「娘,妳瞎说什么呢!」赵金桂却是一口打断老太太的话,小声说道:「冬花嫁进石家就是石家人了,怎么说都要守上三年啊。妳若是担心冬花自己住不安全,不如让冬花回咱们家啊。」

  庞氏听得满脸惊奇,这个儿媳妇最是刻薄小气,冬花没出嫁的时候百般嫌弃冬花吃了家里粮食,这次冬花出嫁,更是把所有聘礼都留下了,若不是她坚持,怕是冬花就要空手进石家,连床新被子都没有。

  盛冬花却是想得多一些,嫂子让她回娘家,恐怕不是想好好养著,明面上担了个庇护小姑子的好名声,私下她还是要当牛做马。

  赵金桂被母女俩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厚著脸皮说道:「我也是为了冬花好,冬花不守着,这么大的院子怕是就便宜外人了。不如她守几年,这院子也留在手里,过几年家里两个小子成亲,冬花就当给侄儿置办家底了,以后老了也有侄儿养老。」

  庞氏惊了一跳,开口就道:「不成啊,冬花才十七岁,守一辈子太苦了,不能为了个院子就……」

  赵金桂立刻瞪了眼睛,恼道:「娘,大宝二宝可是妳的亲孙子啊!他们爹爹没能耐给他们盖大院子,难道妳要看着他们以后打光棍儿?再说,他们以后给冬花养老,这有什么不好?还是说,娘能拿出一百两给他们再盖一个这样的院子!」

  庞氏被儿媳压制多年,当初闺女在家被当牛做马的使唤,她也没敢多说一句,如今又怎么会为了闺女同儿媳翻脸?说到底,她老了是要跟着儿媳过日子,看人家眼色活命的。

  盛冬花听得失望至极,看老娘低了头不再说话,心彻底凉了。

  赵金桂还以为说服了婆婆,这事就已经成了,开口就道:「冬花,赶紧把房契拿来,嫂子收起来,省得明日石家人来要。」说罢,她想起隔壁石甘山的院子,又道:「听说方月娥搬了东西跑了,家里还剩了个小子?正好,妳带那小子到咱们家里住,她那个院子,妳也把房契找出来,以后大宝二宝一人一座院子刚好。」

  盛冬花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嫂子真是打的好算盘,这两个院子都是石家的,妳要把我和虎子带回去当牛做马,还要石家的院子给妳儿子成亲用,妳的脸皮真是比锅底还厚。」

  赵金桂没想到小姑子会反抗,愣了好半晌才恼道:「盛冬花,妳说的什么话,我都是为了妳好!」

  「收起妳的假好心,我不需要!妳为了儿子卖了我一次,我做姑姑就算尽到力了,也还清了盛家的养育之恩,以后,我就是讨饭也不会回盛家的门前。嫂子还是死了这条心,这院子绝对落不到妳手上。」盛冬花抹干净眼泪,冷冷望着嫂子,一脸的坚决。

  「小贱人,妳跟谁说话呢!嫁过来两日就胆子肥了是不是?不回盛家,我看妳能挺几天,饿得半死的时候别爬回来求我!」赵金桂跳脚大骂。

  庞氏夹在闺女和儿媳中间,呐呐不知说什么好。

  盛冬花指著门口,「嫂子赶紧走吧,石老二的魂魄还没离开家呢,听到妳这就谋算他的房子,怕是会缠着妳不放!」

  赵金桂不怕小姑子,却是怕鬼魂,想着石家兄弟是横死的,听说可能会变厉鬼,当即怕了,「哼,妳等著,有妳后悔的时候!」一摔门就走了。

  庞氏还想劝闺女几句,盛冬花却道:「娘也回去吧,我不会再回去给家里当牛做马,妳就当我死了,以后少来往。」

  「冬花啊,妳别说得这么绝,妳嫂子也是为了妳侄儿好……」庞氏说到一半,到底被闺女冷冷的眼神看得说不下去了,「那我们先回去了,明日出殡再来。」

  庞氏讪讪出了门,赵金桂已经在吆喝着盛大山回家了。

  盛老头儿正同村长说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儿媳已经在嚷着了。

  「赶紧走,谁不跟着就别回去了!」

  这话明显是说给他们老俩口听的,所以他也来不及问,被老伴儿扯了袖子就离开了。

  虎头山村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婿横死,盛家人却扔下闺女这么走了,这实在是太无礼了。

  见盛冬花一脸漠然的从屋里出来,跪倒在棺材前烧纸,他们也不好问什么。

  倒是石三爷的儿媳妇上前小声探问两句,盛冬花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好似哭哑了嗓子。

  石三爷的儿媳妇没有办法,也就放过她了。

  守灵一般都是亲人做的,天色一黑村人就散了,只留下石三爷等族人。

  春天的夜风依旧像小刀一般锋利,没到夜半,石家人也跑光了。

  盛冬花把虎子抱去屋里睡了,独自守到天亮。

  石甘同坑了她一辈子,她也不怕他没良心,变了鬼魂还要回来吓唬她。

  横死之人是不能进祖坟的,之后村长同石三爷做主,在石家祖坟西边百丈之外开了两个土坑,简单把石家兄弟下葬了。

  村人们眼见原本日子过得红火的两家,一下子只剩一个小寡妇、一个孩子,都是形容狼狈,心里怜悯,吃了饭,安慰几句就散去了。

  村长将帐册交给盛冬花,十两银子只剩不到三百文。

  冬花见了,想留给村长买烟丝,权当谢礼了,毕竟她是寡妇之身,不好上门道谢。

  村长却是坚持让她收了,石家已经这样了,能帮一些是一些。

  石家院子终于安静下来,盛冬花带着虎子一日两餐,日升爬起来,日落睡下,平静也可以说是麻木的活着。

  虎子年岁小,突然没了爹娘和叔叔,到底没顶住,第三日晚上便病倒了,发了热。

  盛冬花背着他跑去县城外边的小药铺寻医,花了几百文,又是针灸又是熬药汤,衣不解带的守着,终于把虎子救了回来。

  村里妇人听说后来探看,有热心肠的去方月娥娘家寻人,但是依旧没有结果,村人除了大骂也没有别的办法。

  第七日的时候,虎子能下地了,还是有些虚弱,蔫蔫地跟在盛冬花后边,不肯离开半步,生怕她也抛弃他。

  村里同石家兄弟交好的人家,还有石三爷一家子赶来会合,一起上山烧了头七。

  纸钱燃烧之后的黑灰飞扬在山林间,很有几分凄凉,盛冬花沉默跪着,自然看不到石三爷等人眼底的算计。

  从山上下来,村人各自告辞回去,石三爷就带着儿孙等十几口进了石家院子。

  他大模大样地往主位上一坐,环视屋里屋外,眼底贪婪更重,「老二媳妇儿,不,冬花姑娘,老二头七烧过了,妳已经仁至义尽,以后不必再在石家守着了,该回娘家就回娘家吧。妳放心,老大老二的坟茔自有我们家里人照料,虎子我也会带回家里好好教养长大。」

  「是啊,是啊,我会把虎子当亲孙子一样疼爱的。」石三爷的老伴儿赶紧应声,还想将虎子扯到怀里,可惜被虎子躲了过去。

  盛冬花心里跳得厉害,觉得族人这话不对劲,「三爷,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给老二守着,所以暂时不能回娘家。」

  她的话音落地,石家人脸色就都变了,哪里还有笑模样啊。

  石三爷的大儿媳石大婶尖著嗓子嚷道:「冬花,妳可别这么说,我们石家不是那刻薄人家,妳一个黄花闺女硬是留在石家,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石家人怎么恶毒呢。再说了,虎子小,以后家里人免不得总来走动照看,妳一个寡妇……常见面,好说不好听的。」

  不知是为了迎合这话,还是本来就存了歹心,石三爷的三个儿子望过来,眼神都不算清正。

  盛冬花下意识抱紧了虎子,应道:「我会紧紧守着门户,带着虎子过日子。」

  「不成!」又是石大婶第一个嚷了起来,她家里的两个儿子,因为没有银子,至今都没成亲呢,就指望这两座院子,她怎么会让盛冬花留下。

  「实话跟妳说吧,冬花,妳肯定要走,我们石家不能留妳。外边都说妳克夫,老大老二前一日还好好的,迎娶妳进门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被叫走,横死在外,我们石家可不敢留妳,万一我们家里男人都被妳克死了呢!」

  盛冬花脸色惨白,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出嫁当日死了男人,本来已经很可怜了,但这世人的舌头却是肮脏又锋利,怎么狠毒怎么搅动。

  如今「克夫」这顶帽子还是扣在了她头上,可是她不想认,也不能认!

  她不知道进门就会死男人,若是知道,她不会嫁,她也不会让石老二出门。

  「不,妳胡说!去猎狼是县衙征召,根本不是我决定的,老二的死同我没有关系。妳家里也有闺女,最好留些口德,小心有报应。」

  石家人没想到一向沉默的盛冬花会说出这番话,都有些惊异,但这阻止不了他们的贪婪。

  「放屁!就是妳这个丧门星,克夫命,才害死了我们石家两个好小子。我们石家没让妳赔命就不错了,妳还不赶紧交出房契地契,早早滚出去!」

  房契地契?盛冬花冷笑,终于明白他们的目的了,「不行,大哥的院子还有虎子继承,我家的院子自然是我的,同你们没有干系,凭什么要给你们!」

  「哎呀,爹,别跟她废话了,她又不是我们石家人。她不给,我们自己拿就是了。」石大婶忍耐不住,又怕两个弟媳妇抢了先,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就去翻箱倒柜。

  盛冬花气得厉害,骂道:「你们是强盗吗?我要去报官!」

  可惜石家人根本就不理会,石三爷的两个孙子一左一右扯了她的胳膊,甚至找了绳子把她绑了起来。

  盛冬花大声叫喊,但女子的力气怎么也比不过男子,只能委屈至极的被按在地上。

  虎子眼见二婶受欺负,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上前帮忙护着二婶,「你们放开我二婶,呜呜,二婶!」

  可惜他本来就年纪小,又病了几日,哪里有什么力气,被一脚踢到了旁边。

  石大婶和两个妯娌翻箱倒柜了半晌,就差连耗子洞都翻了,就是没找到房契地契。

  「爹,没找到啊,这个小贱人藏得太隐蔽了!」

  盛冬花万分庆幸自己那日灵机一动把东西藏了起来,这会儿她万万不能承认,就道:「我进门不到半个时辰老二就走了,他根本没给我房契地契,就那十两银子还是压箱底的。」

  这话倒是有道理,石大婶就骂道:「老二那个短命鬼到底把东西藏哪里去了?没有房契地契,怎么去县衙过户!」

  石三爷抽著烟袋锅,小眼睛在盛冬花和虎子之间扫了又扫,最后眼底厉光一闪,说道:「老大老二是我们石家最好的小子,却死在这个克夫的扫把星身上,我作为他们的叔叔,不能不替他们报这个仇。小子们,把这个扫把星押去方塘,绑上石头,让她给老大老二偿命!」

  「你敢!」盛冬花听得头皮发麻,死命挣扎着要起身,「我没犯法,你也不是当官的,你不能杀我,杀人要蹲大牢!」

  石家的儿孙平日虽然都有几分地痞模样,偷鸡摸狗没少做,但杀人还是第一次,于是一时之间就有些犹豫。

  石三爷恨铁不成钢,敲了烟袋锅,恼道:「还等什么呢?把这个扫把星除掉,再养了小崽子,这两个院子和田地就是无主的,没有房契地契也能换成我们家的!」

  这话可是点中了所有人的死穴,他们一大家子挤在一间茅草屋多年,住得憋屈,如今两座大院子入手,怎么说都是美事一桩。

  于是,石大叔三个上前抓了盛冬花,将她捆绑得更紧,就要拖去村外。

  盛冬花吓得肝胆俱裂,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嘶声喊著,「虎子快跑,去找村长救命!」

  虎子本来就在门边,听得这话就跑了出去。

  石家人也是慌张,有了疏忽,想抓的时候虎子已经跑掉了。

  「赶紧去方塘!」

  石三爷带了众人,拖着盛冬花就往外走。

  方塘是虎头山村外一处废弃的鱼塘,因为塘底水草多,夏日被雨水灌满,常有孩子去玩儿,结果被水草缠了腿淹死,久而久之就成了村里一处禁忌之地,除非家里实在穷得要饿死的人会去捞些鱼,平日再没人过去。

  石家两座院子虽然在村边,离方塘近,但这么一大堆人呼啦啦走动,自然会被村人看见。

  碰巧虎子寻不到村长,高声哭喊著救命,村人们就聚过来十几个。

  虎子年岁小,颠三倒四说了几句,众人听个大概,都惊了一跳。

  有人跑去盛家喊人,有人去喊村长,有人则赶去方塘拦阻。

  结果村长不知道去了哪里,村里村外都寻不到。

  而这个时候,盛冬花已经被押到了方塘边,腿上绑了石头。

  「等一下,你们不能这样,这是一条人命,怎么能随便就害了!」

  「就是,就算是族中长辈,也没有石老二死了七天就淹死人家媳妇儿的道理。」

  「是啊,是啊,石老二媳妇儿有什么不好,撵回娘家就是了,怎么能沉塘呢!」

  村人围上前七嘴八舌劝阻。他们倒不是同石甘同关系多好,实在是一条人命啊,谁也不能看着人就这么死了,想着拖一拖,村长来了,盛家人来了,自然这事儿就过去了。

  偏偏盛冬花被堵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石家人自然不能说他们是为了谋夺两座院子,一定要害死盛冬花。

  见众人一个劲地骂着,石三爷说道:「老二昨晚托梦了,说他死得冤枉,都是这个小贱人克夫,这才害死了他和老大,他要我们帮他们报仇呢。只有这个小贱人死了,他和老大才能重新投胎托生!」

  村人久居北地,读书的人不多,对神鬼之事本来就在意,这会儿即便觉得石家人说话不可信,也不敢随意开口了。

  幸好拖了这么一会儿,去盛家搬救兵的人回来了,可惜盛家一个人都没来。

  那村人恼道:「盛家媳妇关了门,不许盛家人过来,说冬花嫁人之后眼里就没有娘家人,他们不能管。」

  「这是什么话!就是平日有个不好,也是亲闺女啊,盛老头儿真是窝囊!」

  「盛家媳妇简直不是人,就这么看着小姑子被淹死?」

  「一家子窝囊废!」

  村人忍不住跟着骂,十里八村听说过闺女同娘家吵架的,可没听说过娘家不顾闺女死活,见死不救的。

  这还没完,一会儿去寻找村长的人也赶来了,「村长去了百里外的地方办事,这两日都回不来。」

  石家人本来还有些担心,听了这些话更是底气十足,连老天爷都要让这个小贱人去死,给他们石家腾地方啊。

  「盛冬花,妳害死了我们石家最好的两个小子,是个克夫的扫把星,简直比山精还要恶毒,今日就除掉妳,为我石家的小子报仇,为村里除害!」石三爷挥舞手里的烟袋锅,眼底闪过疯狂的光,大义凛然喊了几句,就吩咐儿孙们把盛冬花扔进方塘。

  「不成!」

  「不行啊!」

  众人都是惊叫,但想上前拦著,又被石家的几个儿孙恶狠狠推搡著。

  「怎么,你们看中这个扫把星,想上她的炕啊?若不是,你们怎么这么护着她!」

  这话甚是恶毒,当即就逼退了几个男人,就是旁人也是迟疑。

  就在这样的时候,盛冬花被扔下了方塘。

  「二婶!呜呜,二婶!」虎子挣扎着就要往方塘里跳,却被村人死死拉住了。

  都这情况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方塘上泛起巨大的水花,盛冬花被石头拉扯著,很快被水淹没。

  岸上一片死寂,村人心里都很沉重,可是到底无名无分,盛家人又不肯管,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人救下来,总不能喊着他们娶盛冬花吧。

  石家人脸上也是复杂,三分兴奋,三分恐惧,四分欢喜。

  水面不断有气泡冒出来,盛冬花在水底拚命挣扎,可是手脚都被紧紧绑住,她根本挣不脱。

  冰冷的水浸湿了她的身体,是比她被卖去做丫鬟那几年时冬日洗衣衫的井水还冷,但那时候只是冻手,如今却是要命。

  她方才听得清楚,亲生的爹娘哥哥都不肯来救她,整个世界居然只有虎子想要跳下来,这是何等的悲惨,何等的寒心,好似除了虎子,所有人都要她死。

  有一瞬间,她真的想认命了,但是灌满水的耳里隐约听得虎子的哭喊,想起小小孩子对她的依赖,想起她这辈子还没享过一天福,她不甘心。

  她又开始奋力挣扎,拼尽一切的挣扎!

  许是她的不甘终于打动了铁石心肠的老天爷,突然她脚下沉重的石头被去掉了,双手和双脚上的绳子也断开了。

  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什么帮了她,结果水下太脏,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好似是个年轻男子,五官看不清,但他眼底的冷、皱着的眉头却太清晰。

  她还想再看一眼,但脚底下被一托,求生的欲望让她奋力一窜,直接露出了水面。

  村人都以为盛冬花被淹死了,想着是不是要给她收尸,不想水面突然出现一个怪物!

  散乱的黑发像水妖一般缠绕着整个头颅,随着水面晃动,在寂然的水塘里显得异常诡异。

  不知道是谁胆子小,想起这方塘里没少淹死人,就高声喊了一句,「啊,是水鬼!」

  这句话吓坏了村人,众人都扭头就跑,生怕被水鬼拖下水。

  石家人刚刚亲手淹死了盛冬花,更是吓得腿软,连滚带爬跟着跑个精光。

  只有虎子哭得眼睛红肿,嘴里只知道喊著二婶,当真盼到了爬上岸的盛冬花。

  「咳咳!咳咳!」盛冬花一边吐著脏水,一边把虎子扯到怀里,与他抱头痛哭,「不怕,咳咳,二婶没死,没死……」

  虎子手脚冰冷,显见是吓得太厉害,盛冬花抹了眼泪,赶紧安慰孩子。

  冷风吹得他俩抱得更紧了。

  盛冬花打着哆嗦,虽然还是恶心得厉害,肚里满是塘水,又脏又臭,但她极力忍着,眼睛扫过四周,见没有外人,就高声喊道:「刚才是哪位恩人救了我?可否现身,让我给恩人磕几个头?」

  可惜,她的话音落地,却没有人回复。

  她也是个倔脾气,一声又一声的喊著。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痞里痞气地应道:「我说妳这个女子是不是淹傻了,妳这么狼狈,也不怕我是坏人坏了妳清白。再说,我也湿透了,落汤鸡一样,平白惹人笑话!」

  盛冬花却是不理这些,死死把恩人的声音记在脑海里,然后冲着声音传来之处跪倒,用力磕头,「多谢恩人救我性命,多谢恩人,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恩人。」

  「哎呀,好了,好了,别磕了,我也是碰巧遇到才伸把手。妳不必感激,赶紧带着孩子回去吧,别冻出毛病。妳那些族人可真是心狠手辣,妳病死可比淹死更合他们心意。」

  男子态度好似不在意,但盛冬花却从中听出几分关心。她再次磕头,高声道:「多谢恩人,若是恩人不嫌弃,能否留个名字?我一定要报答。」

  「好了,好了,妳这个女子真是麻烦。」男子有些无奈,停了一下,又道:「妳也是个死心眼的,我给妳指条明路吧。石家兄弟是跟着县衙组织的狩猎队上山才死的,县衙无论如何都要担几分责任。妳披麻带孝去县衙门前哭,就说没有活路了,县令是个好颜面的,朝廷的巡风使最近也在这周围,县令害怕被参上一本,定会把妳安置好。」

  盛冬花听得眼睛发亮,许是死了一次,如今再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有县太爷撑腰,起码石家人不敢再随便把她扔进池塘。而只要给她一段时日缓冲,她总能想出办法脱离这里,寻条出路。

  「多谢恩公指路,求恩公一定赐下名号,容许我报答。」

  可惜她说了几次都没有声音传来,显见那男子已经走了。

  盛冬花有些失望,但寒风吹得虎子已经直打哆嗦,她不能再耽搁,于是背了虎子跌跌撞撞往村里走。

  村里有于心不忍的人还惦记着回去方塘边看看,眼见盛冬花背了虎子从外边回来,都惊了一跳,想上前又不敢。

  隔壁的吴二嫂性子泼辣,胆子也大,又可怜盛冬花,远远喊著,「石老二媳妇儿,妳这是活着,还是……鬼魂啊?」

  盛冬花瞧着村人藏在各家的墙头后,显然都在听着,就道:「我方才到了阎王殿,阎王说我命不该绝,一把把我推回来,告诉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判官已经在生死簿上记得清楚明白,害我性命的人,以后要下十八层地狱,被油锅油炸上一千年!」

  「啊!」吴二嫂吓得捂了嘴巴,那些躲在墙后的脑袋也都缩了回去。

  盛冬花同吴二嫂点点头就进了自家院子。

  她生怕石家人再找来,干脆拾掇了一个包裹,将衣衫和银子拿了,但房契地契却塞进瓶子藏到了院角石墙的缝隙里埋好,防备路上被石家人拦截翻找。

  虎子换上了干衣衫,又见二婶满屋子忙碌,惊吓散去,终于活泛了一点,「二婶!」

  「哎,二婶在忙,马上就好。」

  盛冬花从灶间捡了两个剩下的馒头,塞给虎子一个,就著冷水吃完,她就赶紧扯著虎子出门了。

  第三章 上衙门求生路

  这会儿已经日落西山,石家人不知道是真的吓怕了还是没回过神来,居然没人在村口拦截。

  盛冬花领着虎子专门挑拣僻静的小路走,很快就绕得看不见虎头山村了。

  「二婶,咱们去哪儿啊?」虎子很听话,脚下即便有些走不动,也没让盛冬花背。

  方才盛冬花被扔下水的事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害怕二婶扔下他,不管是死还是离开。

  盛冬花犹豫了一下,到底拉了虎子寻了个背风的地方,问道:「虎子,二婶要去一个地方,闹不好可能要被打板子,二婶不能带你去,所以一会儿要送你去找你娘。」

  「可是,他们说我娘不要我了……」虎子红了眼圈,心里很是纠结。

  哪有孩子不想娘的,但爹死了,娘一直没出现,他到底也明白一些。

  「咱们不管别人说什么,二婶先带你去寻你娘,你娘若是要你,你就先跟着你娘过日子。若是你娘……嗯,不方便留下你,二婶就带着你,一定不会把你随便丢在哪里,好不好?」

  「好。」这次虎子应得很是干脆,甚至万分期待,想要早些见到娘亲。

  方月娥的娘家倒不算太远,就在隔壁村子,两人走了小半时辰,赶在天黑之前到了。

  他们还没进方家院子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的,盛冬花不想贪黑赶路,顾不得太多就上前敲院门。

  一个三角眼的妇人上前开门,上下扫了盛冬花几眼,问道:「妳找谁啊?」

  「我找方月娥,这是她的儿子虎子……」

  不等盛冬花说完,那妇人已经一把关了院门,隔着门板狠狠骂道:「方月娥跟着野男人跑了,这家里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别想把她的小崽子送来养,我家还没饭吃呢!」

  盛冬花差点被门板撞了鼻子,听得有些气恼,还想说话,虎子已经哭了起来。

  「二婶,我娘……呜呜,不要我了?」

  盛冬花赶紧抱了他,劝道:「不会,也许你娘……嗯,出去躲躲了,毕竟寡妇的名头不好听。」

  虎子年岁小,却不好糊弄,「呜呜,不是,我娘就是不要我了,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总说要走。」

  盛冬花没有办法,眼见天黑,生怕有人起了歹心,她们这孤儿寡妇的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背起虎子往村外走,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四周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摸索著找到一座破庙的时候,她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

  幸好她出门的时候带了柴刀防身,也带了火折子,破庙角落有些稻草,拢在一起点燃,再捡些腐朽的窗櫺,也生起了一堆篝火。

  虎子蔫巴巴的,盛冬花实在不知道怎么哄他。

  说起来她也是被家里人抛弃了,先前被扔下池塘,在水里挣扎,她不知多盼望爹娘和哥哥来救她,可惜他们终究是没来。

  嫂子是霸道心狠一些,拦着他们不让过来,但她到底是他们的亲闺女、亲妹妹,又给家里做牛做马这么多年,甚至卖了自己换聘礼银子补贴家里,这都敌不过嫂子生气吗?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担心自己没人养老,担心家里不消停罢了,她的命抵不过他们的平静日子。

  寒风顺着破旧的窗子钻进来,眼见一大一小两个伤心人抱在一起,也没忍心给他们再添几分寒意。

  破庙虽然没有风,却依旧冷得厉害,这一晚,盛冬花极力把虎子搂在怀里,又把包裹里的衣衫都拿出来披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见虎子居然没有发热,盛冬花长长出了一口气。

  将从家里拿出的馒头在火上烤了烤,他俩吃了,这才往县城走。

  县城刚刚开了城门,几个兵卒打着哈欠守着门口,眼见盛冬花和虎子都穿着白色麻布孝服,认出是前日扶棺出城的小寡妇,他们也没要进城税,挥挥手就放他们进去了。

  自然有人认出了盛冬花,隐约议论几句。

  盛冬花带着虎子一直走到县衙,想了想,在角门门口跪了下来。

  他们娘俩这一身实在是扎眼,又这么跪着,显见是对县衙有所求,于是很快就有几个闲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著。

  「这小媳妇儿就是先前死的那两个猎户的家里人吧,听说成亲当日男人就被拉走,这可真是太可怜了。」

  有个四十多岁的大婶在县衙旁边的棚子里卖茶水,许是心里可怜盛冬花,就端了两碗热茶过来,说道:「妳啊,先把热茶喝了,这天儿冷呢。有啥事都别想不开,女人命苦,但是咱们也得活啊。」

  盛冬花想拒绝,但虎子却舔了嘴唇,昨晚到现在他是一滴水都没喝过呢。

  她只能接了过来,连连道谢。

  那大婶等著拿碗,就问了两句,「这孩子是谁家的?你们这是……来告状的?」

  盛冬花摇头,回道:「这孩子是我大伯子的独子,他娘……回了娘家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昨日我们族里远亲说我克死了男人,找我讨要房契地契,撵我出门,但我盖头都没掀开,石老二就走了,回来就是抬着棺材了,我哪里知道东西在哪里,他们就把我拴了石头扔进池塘想淹死。」

  「啊!」那大婶和围观众人都惊得叫了一声,「这可太缺德了,死了男人的寡妇多了,也没见谁被沉塘啊!」

  「就是,是南边那些规矩严的乡下才会这么狠心,咱们这边都没听说过。」

  「可不是嘛,为了抢财产,他们真是心太毒了!」

  人们都义愤填膺地替盛冬花抱不平。

  盛冬花还了碗,搂了虎子,怕他膝盖疼。

  「我娘家本来就是把我卖给石家赚聘礼的,听说我要被淹死,也没人来救我,只有我这个侄儿到处找村长和村人给我说情,可我还是被扔下去了。我听见这孩子哭,就想着,我要死了,这孩子落在族人手里怕是也要被磨折死,于是就使劲的挣扎,绑了石头的绳子断了,我这才爬上岸。

  「族人吓坏了,怕我是鬼魂,全都跑了,我赶紧拾掇了几件衣衫,带着侄儿连夜赶路跑来寻官老爷们做主。我不求谁赔我家男人与他兄弟的命,我只求官老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否则我们只能也上山去喂狼了,说不定还能在九泉之下找到我家男人和大伯子。」

  众人听了都叹气,有心软的妇人已经抹起了眼泪。

  这小媳妇的命也太苦了,娘家人心狠,婆家人歹毒,男人死了还要养著大伯子家的孩子,也是个心善的。

  「妳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呢,石家人若是敢来绑妳,我们肯定不让他们得逞。这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啊,县太爷是青天大老爷,一定会给妳做主的。」

  那位大婶最是热心,又邀请盛冬花同虎子去摊子上取暖,结果却来了个大叔吵闹——

  「不做生意,大早晨的就跑来说闲话,懒婆娘,娶了妳,我真是倒了八辈子楣。」

  那大婶被骂恼了,就道:「明日就要关门了,就是生意不好,还差一天啊!」

  有相熟的人就问道:「茶水卖得好好的,怎么就要关门了呢?」

  大婶叹气,「不赚钱呗,这棚子每月要给县衙一两银子的租金呢,可一日茶水才卖百十文,几乎连饭钱都不够,就不做了。老家还有几亩地,回去种地也能混个饱肚子。」

  众人都是跟着叹气摇头。

  盛冬花跪在地上,倒是从缝隙里看得清楚,说是棚子,其实分前后两部分,后边是靠着县衙围墙搭建的一间黄泥小矮屋子,前边则是个草帘子围着的棚子,有炉子烧水,有桌椅板凳。

  县衙在正街的北侧,坐北朝南,右侧是大户人家的高墙,不知道是不是大户人家后修的院落,为了表示敬意,让了一丈半宽的距离,这才搭建了这么个小茶棚。

  平日除了来县衙办事的人偶尔会坐下喝杯茶,也没谁路过的时候会坐一坐,生意自然不好。

  大户人家斜对面是县学的大门,这棚子又挨着县衙的角门,县衙里多少人,平日总要吃饭吧,若是卖吃食,想必一定会是好生意。

  盛冬花想得入神,连县衙的大门开了都没注意,还是一个路人好心推了她一把。

  她刚抬头望过去,虎子已经嚷了起来,「二婶,就是这人把我爹和二叔喊走的,我看见了!」

  那个差役也是眼睛厉害,原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到盛冬花就想退回去,结果被虎子喝破,脸面上挂不住,只能走出来,说道:「石家媳妇儿,妳男人死的是惨了一些,但我们大人已经说了会给抚恤银子,妳尽管回家去等就成。这般跑来跪着,万一惹恼了大人,说不定就是一顿板子赏下来。」他想把盛冬花吓回去。

  盛冬花回去就是一个死字,她怎么也不会同意,这会儿抱了虎子就道:「村里族人争抢,昨日差点害死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抱着侄儿来求一条活路。回去是死,在这里被打板子也是死,我还回去做什么?再说了,大伙儿都说县太爷是青天大老爷呢,我家男人成亲当天被征召,为了县衙的差事死了,我不相信县太爷会连我们孤儿寡妇也害了。」

  那衙役有些恼,还想说话,门里已经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白面小眼,下巴一缕山羊胡子,看着就是个奸诈的。

  他高声呵斥差役,骂道:「胡说什么呢,咱们大人最是廉明公正,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打人板子,再胡说就给我滚回家去!」说罢,他也不理会那差役,冲著盛冬花拱拱手,笑道:「这位大嫂,我是县太爷身边的师爷,妳家男人为了守护全县百姓的安危,牺牲在山里,我们大人很是痛心,这两日吃睡不好。正好今日妳来了,赶紧随我进门,有话咱们好好说。」

  盛冬花虽然单纯心善,却不傻,若是县太爷当真在乎石家兄弟的命,怎么出殡时都没派人去烧一把纸钱?这人不过是说给周围的百姓听的。

  但她一个普通百姓,又指望县衙庇护,这会儿拆穿了没有半点好处,只能行礼应下,然后起身同众人道谢,这才领着虎子进了角门。

  那师爷在前边引路,果然没有把盛冬花与虎子带去后宅见县太爷,只在差役歇息的倒座房里坐了,冷冷淡淡问道:「说吧,你们跪在门口,是为何事啊?」

  盛冬花心里冷笑,真是翻脸不认人,这样的人怕是也没什么同情心。

  于是她也干脆,直接把家里男人和大伯子死了,族人为了争抢家产要害她性命的事说了,最后说道:「小女子和侄儿没有活路,只能来求县太爷。都说县太爷最是明理公正,总不能看着我们吊死在门前。

  「当日我盖头都没掀开,官差就把我男人叫走了,还说县丞一定要他们上山,会给双倍的银子。如今人没了,我们孤儿寡妇被害,只能寻人给我们做主了。若是县太爷不好处置,能不能请师爷帮我们传个消息,我想求见一下县丞大人。他把我家男人与他兄弟喊上山,死在山里,为了县城,我们不说啥,但总不能让我们没两日就跟着去一起见阎王爷啊。」

  师爷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小媳妇儿好糊弄,哪里想到是个硬茬儿,若是处置不好,兴许她真能闹出点什么事。最主要是县丞是他妻弟,当初买过石家兄弟猎的皮子,这才开口一定要他们上山,哪里想到就出事了。

  这事若是传出去,怕是人人都要猜测县丞同石家兄弟有过节,故意害了人家性命,否则怎么一定要他们上山,怎么就偏偏他们死了?

  师爷眉头皱了皱,道:「县丞去下边村子办差了,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回来,不过你们这点小事儿,我就可以给你们做主。原本抚恤银子就是该发的,但你们当日扶棺回去走得快,没来得及,今日给你们也好。另外,石家族人那里,我也可以派衙役去申斥几句,不过毕竟妳没死,不好拿他们问罪。这般处置,妳看如何?」

  盛冬花所求也不过就这些,于是只问道:「不知抚恤银子是多少?我要养侄儿,要供他读书,村里也不敢回去,还要寻活路,没有银子不成。」

  师爷暗暗咬牙,原本上山的猎手们一人是二两银子的工钱,但石家兄弟死了,这抚恤就要十两,如今要加厚,县丞又许了双倍。

  他计算了一下,就道:「一人二十两银子,石家两兄弟就是四十两。」

  盛冬花心里堵得厉害,一条人命才二十两银子,太过卑贱了。但如今可不是愤怒的时候,她起身行礼,「多谢师爷,但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师爷。」

  师爷有些不耐烦,还以为她起了贪心,就道:「这已经很不错了,妳不要不识抬举。」

  盛冬花赶紧道:「师爷误会了,抚恤银子足够,我们很感激,不会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我们不敢回村,我是寡妇之身,也不好寻差事养家糊口,方才听说县衙旁边的小茶棚要关门,不知道师爷可不可以把隔壁这棚子租给我?连带后面的屋子。我会做一些吃食,守着县衙,我们孤儿寡妇胆气也壮一些。」

  这倒是出乎师爷的猜测,那小棚子就是个鸡肋,冬冷夏热,谁租生意都不好,租金也是便宜,倒是没有人争夺。

  他就道:「那好,以后租给妳,不能免租金。」

  「多谢师爷,我想一次租两年,签契约。」

  师爷摆摆手,倒不在意这些,「好,就这样吧。」

  很快就有差役送了银子和笔墨纸砚过来,师爷简单写了契纸,盛冬花按了手印。

  师爷到底没有太过小气,两年只收了二十两,便宜了四两银子。

  于是石家兄弟的抚恤金转眼就去了一半。

  盛冬花领着虎子走出角门,手里捏著契纸,怀里揣著银子,一时鼻子泛酸。

  她虽然同石甘同没什么感情,但他即便死了也为她铺就了一条活路,以后她就可以不怕石家人迫害,不必依靠娘家可怜,在县城扎根活命了。

  虎子眼见她不动,有些害怕,摇了摇她的手,「二婶,咱们去哪里?」

  盛冬花回过神,蹲下身子抱了他,小声道:「虎子不怕,以后你就和二婶在城里过日子。二婶会让你读书,长大当大官,不做猎户,咱们过好日子。」

  「好。」虎子依恋的抱着她的胳膊,对他来说,只要她不扔下他就好,在哪里过日子没有分别。

  不说盛冬花与虎子如何,只说县衙一侧有个半地下的大牢,平日关些偷鸡摸狗的恶人,杀人放火的重犯也有,但去年秋日的时候刚杀了几个,如今倒是清静。

  靠近门口的一间囚室里,居然拾掇得很是干净,不但有桌椅还有床铺,若不是四周那些成人手臂粗的木栅栏,还真有几分像家里。

  床上躺了个年轻男子,嘴里咬著草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差役从外边进来,正是方才门前见了盛冬花的那个。

  有人吆喝道:「刘老三,听说石家那个小寡妇找来了?怎么样,没挠得你满脸是血啊?」

  刘老三有些心虚,当日确实是他坚持让成亲的石甘同进城的,但这会儿他嘴上可是硬气,恼道:「石家兄弟是被狼群围了才死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旁人见他恼了,也就不开玩笑了,眼见他取腰刀,就问道:「这是要去哪里办差?」

  刘老三应道:「能去哪里?师爷说了,石家那些族人下手太狠毒了,真闹出人命传出去,咱们大人怕是要受牵连,让我去虎头山村走一趟,敲打石家人几句呢。」

  不等旁人应声,那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却是翻身而起,喊道:「刘老三,你过来!」

  刘老三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弯腰应道:「赵爷,您有吩咐?」

  那男子抬手扔给他一角银子,嚷道:「老子最是看不得欺负孤寡妇孺的,给老子多敲打石家几句。」

  这话当真有些诡异,毕竟又不认识,但放在这年轻男子身上,刘老三连同其余几个差役都觉得很正常。

  刘老三接了银子,就笑嘻嘻答应着走了。

  那男子咳嗽两声,又取了银子给其余差役,让人帮他寻大夫看诊,抓药熬药。

  一时间,大牢里的药味倒是掩盖了陈腐之气。

  盛冬花领着虎子到了茶棚,那大婶本来就惦记他们,见了盛冬花赶紧扯了两人进去。

  盛冬花也不是不懂规矩,剥下自己和虎子的孝衣才进门。

  那大婶见了就更怜惜她了,「多懂事的人儿啊,真是可惜……」

  盛冬花见有卖面饼和豆腐汤,就要了两份。

  本来态度不太好的大叔见此高兴起来,便没说什么。

  她吃饱喝足,自觉有了力气才同大婶说道:「婶子,方才在衙门里,师爷说我家男人为了县城大伙儿才死的,我一个女人带这孩子不容易,正好你们这里不租了,就把这地转给我了,以后我就带着孩子守着县衙过日子,也省得族人再来害我。」

  那大婶一听就急了,小声嚷道:「哎呀,妳个傻子,这棚子人人都说风水不好,不赚钱呢,我们也是因为不能活命才想回老家去的。」

  盛冬花感激她心善,笑道:「多谢大婶提醒,但我们娘俩吃的不多,我也会做点吃食,不求发财,只求够活命就成。」说罢,她又指了棚子边上那些拾掇好的碗盘之类,说道:「这些若是带不走,大婶就卖给我吧。」

  不等大婶开口,那大叔眼睛先亮了,赶紧应道:「好,一定给妳算便宜一些。」

  大婶没有办法,想着这里挨着县衙,对这孤儿寡妇确实有些庇护,也就不劝了。

  两人的老家有些偏远,除了行李几乎什么都带不走,所以半卖半送,把东西都给盛冬花了,后边的小房子里还留了一个炕柜、一套桌椅。

  盛冬花谢了又谢,大婶两口子就让她赶紧回村去搬东西。

  她很谨慎,寻了衙门口的差役询问,确认有人去村里训斥石家人了,才赶紧雇了一辆马车往村里去。

  果然,村里人都在石三爷家门口看热闹,没谁发现她回来。

  盛冬花先到石甘山的院子里,把虎子的衣衫用物都装了,再把自家能用得上的,甚至是石甘同的衣衫,一点没剩的都装上车。

  最后,她用了四把大锁,把两家屋门和院门都锁了。

  这个时候吴二嫂刚回来,见到盛冬花就迎了上来,嚷道:「石老二媳妇儿,妳回来了!妳不知道,石三爷一家被差役训得跟龟孙子一样,还说他们再敢寻妳麻烦,就要把他们送进大牢呢,以后妳可不用怕了。」

  盛冬花不想多留,就道:「吴二嫂,先前多谢妳照顾,我要带虎子进县城住一段时日,躲个清静,以后回来再寻妳说话。」

  「哎呀,你们要进城?」吴二嫂很是惊奇,还想再问,盛冬花已经摆摆手,跳上了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就迅速上了路,奔著县城去了。

  吴二嫂倒也没追赶,但如何同村里人说就不知道了。

  第四章 做吃食生意

  小摊子的大叔大婶归心似箭,眼见盛冬花回来,日头还在天上就直接出发了。

  盛冬花送走了他们,约定以后他们再过来,一定来坐坐。

  两人摆摆手,就很快走远了。

  虎子扯了她的衣襟,怯生生问道:「二婶,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吗?」

  盛冬花蹲下身抱了他,越发觉得肩头担子沉重,「是啊,村里有人要淹死我,还要抢咱家的房子和地。你爹和叔叔都是为了做好事才死的,我们留在这里才能不被人家欺负。」

  她没有说好话糊弄虎子,他是男孩子,虽然年岁小,可能听不懂这些道理,但还是要让他知道,否则容易被人瞒骗,以后惹出什么麻烦。

  寡妇门前是非多,而虎子是她唯一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总要知道他们面对的敌情。

  果然,虎子用力点头,应道:「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二婶。」

  「好,二婶也努力赚钱,供你读书做大官。」

  「做大官!」虎子握了小拳头,满脸的郑重。

  「为了奖励虎子立下远大志向,二婶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好,我要吃,我要吃。」

  到底是小孩子,几句话功夫,虎子就重新欢喜起来。

  盛冬花锁了后边小房子的门,前边棚子里只剩一个空炉灶,几张桌椅也不怕偷,更何况这里是县衙门口,就是有小偷也是不敢来此作案。

  县城不大也是有好处,出了县衙这条街,往北不过几百步就是一个小市集,卖豆腐的、冬菜的,甚至母鸡和鸡蛋,还有各种日用杂物,很是齐全。

  盛冬花从头走到尾,问过了菜价,最后买了一块豆腐、半斤海米,还有一根萝卜。

  待得到了肉摊前边,那屠夫倒不是个面目凶恶的,认出盛冬花是先前跪在衙门门口的小寡妇,心里也有几分同情,就一把把剔骨刀扎在案板上,问道:「妹子,妳打算买点什么肉?」

  他自认为已经很温和了,但刀光闪闪在前,再温和都让人胆颤,虎子立刻躲去了盛冬花身后。

  他挠挠后脑杓,倒是多了几分憨厚。

  盛冬花壮著胆子应道:「这位大哥,我租了县衙旁边的小棚子,以后打算买吃食,今日想先买点肉试试,若是以后生意开起来,一定常来。」

  屠夫突然听得这话,倒是很高兴以后有个大客户,笑道:「好咧,那一定算妳便宜些,妳看着要哪块肉?」

  「我想要两斤肉,六分瘦四分肥的那种。若是有骨头,我想多要些。」

  肥肉回去可以榨油,但凡来买肉的妇人,恨不得一丁点瘦肉都不要,盛冬花却开口要六分瘦,这让屠夫更欢喜了。

  他直接把猪前腿扯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剔了一块肉出来,正好两斤。末了,他从案板下拎出半篮子大骨头,「两斤猪肉算妳三十五文,这些骨头做添头,不要钱。」

  盛冬花扫了一眼那些骨头,虽然肉被剔得干净,但熬汤倒也不差什么。

  她赶紧付了钱,借了篮子,道谢之后就带着虎子离开了。

  虎子离开肉摊子,胆子立刻就壮了,叽叽喳喳问道:「二婶,咱们晚上吃肉吗?吃肉吗?」

  盛冬花道:「今晚有些来不及了,咱们简单吃点肉臊面,但明早你睁开眼睛就能吃到肉丸子汤和发面饼,好不好?」

  「好!」

  两人回棚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山头。

  衙门里下差的衙役看到他们,就笑道:「哟,盛寡妇,这就把日子过起来了?」

  这话问得不算客气,甚至有几分轻佻,盛冬花行了礼没有应声,进了棚子点火烧水,煮了一壶粗茶,让虎子提了送去角门里。

  几个值守的差役虽然不差这么一壶茶水,但被人敬著哪有不高兴的,拉着虎子逗弄几句,「小子,晚上吃什么饭啊?我可是看见你二婶割肉了。」

  虎子年岁小,忍不住显摆,「我二婶说晚上吃肉臊面。」

  正巧这个时候刘老三皱着眉头从监牢里出来,听得这话就是眼睛一亮,嚷道:「小子,让你二婶多擀一碗面送来。」

  虎子吓得缩脖子。

  其余衙役就问道:「怎么,里面那位爷又出难题了?」

  刘老三一屁股坐下,灌了一碗茶水,就道:「是啊,那位爷不是染了风寒吗,说嘴里没味,要我买点吃的送去。这大晚上的,老子可不耐烦跑出去。」说著话,他从怀里摸出十几枚铜钱扔给虎子,「赶紧去,小心晚了踹你屁股。」

  虎子用衣襟兜著铜钱,扭头就跑。

  盛冬花正在和面擀面,突然见侄儿拿了钱回来,自然要问啊,听说是牢房里有人染了风寒要吃面,她也不好拒绝,就麻利的擀面、煮面,炒了肉臊子做浇头儿。

  她想了想,在碗里撒了点胡椒粉,甚至还放了几瓣剥好的大蒜。

  虎子端起面碗,有些不稳当,但盛冬花是个寡妇,天黑之后去衙门监狱旁自然不好,只能寻个小篮子让他拎了。

  虎子着急吃面条,把篮子放在监狱门口就跑了。

  幸好刘老三还在,笑骂一句就送去了监牢。

  「赵爷,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了,小人在旁边的小棚子给您买了一碗面,您看……」

  那年轻男子围了被子,擤著鼻涕,很是狼狈,这会儿哪里还会讲究,接过面碗就吃了一大口,浓浓的胡椒粉味让他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刘老三在外边骂骂咧咧,在这位男子面前可不敢有半点怠慢,赶紧递上帕子,小心问道:「赵爷,小人再去买……」

  「不用,这面就好,打了几个喷嚏,鼻子居然通气了。」

  那男子就着生蒜,没一会儿就呼噜呼噜把面条吃完了。末了,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通身舒爽,「这面不错,明早再来一碗。」

  「哎,好,好!」

  刘老三拎着篮子出去了,留下男子裹了被子继续发汗。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旁边的棚子?难道这碗面是那个小寡妇做的?

  再说刘老三一路到了棚子外,倒也没有闯进去,高声喊了盛冬花出来,吩咐几句就走了。

  盛冬花转身回去继续吃面条,倒是欢喜,因为不等开业就已经有了生意。

  这般想着,她更是干劲十足,待得虎子吃完,她让他到小土炕上睡了,就开始挽起袖子洗骨头、发面。

  这地方虽然只是一个夹缝地带,门面不宽,但胜在前后比较长。前边棚子,中间是房子,后边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有一口水井,还能支起竹竿晾晒几件衣衫、养几只母鸡,但种菜是不成了,实在太狭小了。

  因为有这口水井,盛冬花可是方便太多了。

  她将大骨头洗涮干净,扔进锅里加料酒和葱姜焯水,撇过血沫之后捞出洗净,再下锅就是调料齐全,大火煮沸,小火慢慢咕嘟了。

  那块前腿肉她割了四分之一下来,切碎做肉丸子。

  答应虎子的事她必须做到,本来这孩子就因为父亲突然没了,母亲又撇下他跑了而变得胆小,若是她不表示一下重视,许是孩子就留下心结了。

  待得忙完,她才洗了一块帕子,认真配坛肉的调料。

  说起她要做的生意,不是卖面条,是做砂锅汤水和发面饼,重点是坛肉。

  当初她在大户人家卖身为奴的时候,因为手脚勤快,被厨房的厨娘看中留着打下手,看得多了就学到了一些东西。后来若不是她病重被扔出来,她许是就成了厨娘的徒弟,吃灶房的那口饭了。

  如今她到底要靠学到的那点本事养家糊口,也算是命里注定,上天垂怜了。

  今日她没有去太多地方,买来的调料算不得齐全,但暂时试试手艺还是可以的。

  黑沉的夜色里,昏黄的油灯下,盛冬花细心的摆弄著那块前腿肉,好似这不是肉,是田地,能种出她和虎子幸福日子的田地。

  调皮的风吹得灶台下的木炭微微闪烁著红光,灶台上的坛子冒着热气,而诱人的肉香就被风带了出去。

  临近之地,守夜的门子或者值守的衙役,打着瞌睡中也忍不住翕动着鼻子。

  第二日一早,虎子揉着眼睛从小炕上翻身而起,眼见盛冬花不在身边就慌了,哭叫着跑了出去,正好被盛冬花迎面堵著了。

  她笑骂道:「做什么去?不穿鞋,小心冻病了。赶紧穿鞋,洗脸洗手,肉丸子汤都煮好了,烙了饼咱们就吃饭。」

  虎子这才收了眼泪,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往棚子里跑。

  最靠近里侧的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只陶盆,里面是白白的萝卜丝,圆圆的肉丸子,还有半透明的小海米,最上边撒了一把香菜,怎么看都觉得好吃。

  一边的平底鏊子已经烧热了,盛冬花擀著大饼,用擀面杖挑着放上鏊子,没一会儿棚子里又多了一股面香。

  刘老三在角门里伸著脖子张望,好不容易盼来换班的兄弟,快步钻进了旁边的棚子,「盛寡妇,妳做什么好吃的了?赶紧先给我来一份,还有面条装着,我要带走。」

  盛冬花昨晚一宿没睡,趁著炖肉的空闲把石甘同的衣衫改了改,今日就穿在身上,缠了头发。若是仔细看,自然还是看得出女儿身,但干活儿却是俐落多了,也多少能挡住一些不好的目光。

  她正陪着虎子吃饭,突然听见刘老三一声喊,这才想起昨晚太忙,忘了应下的病号饭。

  她这么一迟疑,刘老三就以为她想要饭钱呢,索性把昨晚得的一块银子拍到了桌子上,「这银子都是妳的,老子不欺负妳一个寡妇,妳赶紧给老子张罗饭菜,老子饿死了。」

  盛冬花也不好再说,立刻给他单独开了一桌,送上了一碗萝卜海米肉丸汤,两块烙得金黄的发面饼,还有一小碗坛肉。

  刘老三没想到菜色这么丰盛,即便还有些肉疼刚才的银子,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一口汤,一口饼,一块坛肉,在冰冷的寒风不时钻进来偷袭之下,他居然吃得一头是汗,满口的肉香,发面饼更是管饱。

  「不错,真是不错!赶紧再来一份,我给那位爷送去。」

  盛冬花早就准备了同样的一份,当然汤里额外加了胡椒粉,放在篮子里,递给了刘老三。

  刘老三剔著牙走了,盛冬花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高兴。

  坛肉是新做的,只浸泡了几个时辰,不算入味,若是以后调料凑全了,多浸几日,肯定更受欢迎。

  虎子吃饱喝足,居然又累了,张著小嘴打哈欠。

  盛冬花撵他上炕继续睡,然后拾掇了前边的东西,锁了门,赶紧跑去采买调料和细面粉、素油、各色用物。

  等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棚子门口的时候,就见几个差役等在一边。

  不等盛冬花询问,他们已经打了招呼,「石……嗯,盛师傅,怎么才回来?大伙儿饿着呢,刘老三可是没少吹,说妳这里东西多好吃,赶紧给我们张罗一些吃的垫垫肚子。」

  说罢,他们就不容拒绝的进去,坐到了桌子边。

  盛冬花以后要靠衙门庇护,不好怠慢,赶紧去开了房门,放了睡醒的虎子出来。虽然年岁小,但好歹是侄儿,有他在,外人的闲话也能少说几句。

  昨晚盛冬花炖了一锅骨头汤,早晨的时候已经熬得只剩半锅,奶白色,很是香浓。

  她舀出一半,另取小铁锅烧开,之后将一块豆腐切成麻将大小的块状,先下到汤锅里煮著,沸腾之后再下一大盘白菜丝,一把细粉条,统统煮好之后再加一点盐,一把葱花。

  今早烙的饼已经吃完了,这会儿着急,盛冬花就喊虎子到斜对面的小摊子上买了十个馒头。

  差役们嗅着香味,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好不容易盼到汤和馒头端上桌,就大口吃了起来。

  「嘶,烫死我了!刘老三那小子没骗人,果然味道不错。」

  「何止是不错,比我家婆娘做的可是好吃太多了。」

  「是啊,冬日若是有这个,咱们兄弟能少遭多少罪,就是不够辣,味道淡了一些。」

  盛冬花听了,快手快脚地炸了一碗辣椒油,还添了一点白芝麻,又香又辣。

  差役们越发高兴起来,「行啊,盛师傅,就冲妳这份手艺,以后别走了,就在咱们衙门旁边扎根吧。妳保我们兄弟每天早晨有早饭吃,我们就保妳不受欺负,怎么样?」

  「就是,以后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

  他们这么说,倒是提醒了盛冬花一件事,她忍着肉疼,又盛了几小碗的坛肉端了上去。

  几个差役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盛师傅,妳这事可是办得不地道啊,我们兄弟不说帮忙,妳就不给肉吃啊。」

  盛冬花脸红,揽了虎子在怀里,应道:「这肉要浸泡几日才好吃,如今还不够入味。」

  差役们眼见这孤儿寡妇,也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低头一看小碗里的肉,不过三四块,酱色油亮,看着就令人极有食欲,再咬一口,咸香软糯,彻底补足了手里豆腐骨头汤的几分清淡,简直是绝配。

  于是,所有不满都消失了。美食当前,没什么过不去啊。

  「几位大哥,你们可有认识的中人?我家留在村里的宅院和田地,我打算卖出去,毕竟以后我也不会回去了。」

  几个差役看过来,他们都听刘老三说过,石家的院子建得不错,这小寡妇说卖掉就卖掉,可见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有人就应道:「这个时候卖掉,怕是抬不高价格,会亏钱。」

  「大哥们关照我们孤儿寡妇,介绍来的人肯定不会是黑心的。只要给我们孤儿寡妇留个活命银子就成,其余的,人家忙了一场,也要拿个辛苦钱。」

  这话说得好听,倒是出乎几个差役的意料。农家小寡妇有这样的见识已经很不错了,市集上为了一文钱破口大骂的人也不是没有。

  其中一个差役的妻弟就是做中人的,于是说道:「成,妳等等吧,下午我喊人过来,具体怎么样,你们自己商量。」

  「好,谢谢这位大哥。」

  「我叫王城,有事儿就去衙门口喊我,咱们也算邻居了,以后我们哥几个的肚子可就靠妳张罗了。」

  这些差役也是痛快,指了汤碗问道:「今日这些怎么算?」

  「我以后会卖这种热呼呼的砂锅汤水,添两块饼,算是一套。白菜豆腐汤这种套餐是十文钱一份,还会有酸菜粉丝白肉和萝卜海米肉丸子的,是十三文一份。最好的是排骨豆腐锅,十五文一份,另外坛肉是十文钱一碗。今日只是自己做了吃,尝尝味道,几位大哥也帮了我大忙,这顿算我请,以后还请各位大哥多捧场。」

  盛冬花说起生意十分俐落,惹得几个差役都笑了。

  「咱们以后有位了不得的邻居了,这生意经真是厉害!」

  「成,我们也不白吃妳这一顿,等妳开业的时候,我们来给妳捧场,省得那些不开眼的来捣乱。」

  差役们说完,也不等盛冬花道谢就抚著饱足的肚子回去衙门了。

  盛冬花这会儿也不心疼了,迅速拾掇了碗筷,洗刷干净就开始配料包,舀面发面,计算成本。

  砂锅汤水成本里不能缺少的就是猪骨,这个可以在订肉的时候同屠夫说一下,做添头也不用花钱。至于豆腐,一块五文钱,能煮出五碗,炖得越久豆腐块越大,汤汁吸饱了,味道也好,不是有句老话吗,千滚豆腐万滚鱼。

  白菜是三文钱一颗,切出丝就是一盆,够十碗用量。酸菜是四文钱一把,可以出五碗。粉丝是干的,不压秤盘,一斤够卖一日。萝卜两文钱一根,也是够十碗。

  这里最贵的就是五花肉和排骨了,当然还要多买些瘦肉做肉丸子。

  这般算下来,盛冬花有些头昏眼花,幸亏当初和厨娘简单学了那么百十个字,算帐也还算熟练。

  但结果也是喜人的,白菜豆腐汤套餐的成本是五文,酸菜白肉和萝卜丸子都是七文,排骨豆腐锅则是九文。

  利润虽然没有达到一半,却也不错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坛肉,一碗的成本五文钱,售卖十文,卖一碗赚一碗。

  虎子见她眉开眼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跟着高兴,偷了指甲大小的面团在炉子上烤了吃。

  这倒是提醒了盛冬花,买柴火也要一笔钱,幸好县城附近有荒山,柴火不算贵,寻个卖柴人多订一些,舍出后院一个角落盖个柴棚,省得阴天下雨没了柴火,耽误生意。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盛冬花就著剩下的汤水下了一点手擀面,两人吃饱了,她又赶紧跑去市集的肉摊子订货。

  如今天气还没彻底暖起来,不怕坛肉腐坏,她一次订了二十斤的前腿肉。

  其实五花肉是最好的,无奈太贵了,考量成本,她只能放弃。

  果然屠夫很高兴,答应每日的大骨头都给她留着。

  盛冬花道谢,定了明日晚上来取骨头和肉,就拐去了旁边的陶具摊子,订新碗筷和盆子之类。

  先前大叔大婶虽然留了一些用具,但是不多,而且有些破旧。她想着新生意新气象,多少要讲究一些,而且对面是县学,旁边是县衙,出入的人都有些身分,环境不好,碗盘不干净,怕是会被嫌弃。

  她前脚刚回到棚子,后脚中人就来了,是个年轻男子,名叫徐大宝,青衣小帽,见人就是三分笑,很是喜气。

  他听盛冬花说完石家院子和田地的来历,就道:「这会儿正是春日,田地倒是好卖,就是房子有些晦气,怕是要折价。我想先看看田地和房子,小嫂子也不必同我走一趟,只告诉我位置就好。我看好之后就去联系买家,再商量价格。」

  盛冬花听他说的周全,也是高兴,仔细说了位置,徐大宝就走了。

  她心里惦记此事,晚饭就没心思弄,只搅和了一点玉米面疙瘩,但有骨头汤打底,也吃得虎子小肚子鼓鼓。

  因衙门那边没人再来喊她张罗加餐,盛冬花闲不住,就开始醃咸菜。

  新鲜的白菜、萝卜处理好之后,加入辣椒碎和海米碎、姜蒜等,涂抹均匀,放在坛子里发酵,最后白菜甜辣,萝卜酸甜,都是下饭的好搭档。

  一大早盛冬花就起来了,熬了二米粥,蒸了两合面的馒头,果然差役们就到了。

  刘老三打头,开口就道:「另外准备一份,我要带走。」

  盛冬花猜到是给那位病号的,就先给众人上了粥和馒头、小咸菜,然后取了两个馒头切开,中间各夹了一块坛肉。

  刘老三看见了,咂吧两下嘴巴,也没多说什么。

  他们在衙门里混迹,看多了世界的阴暗面,也没少拿昧良心的银子,对善良有些不屑一顾,但这两日瞧着盛冬花这个小寡妇,还是忍不住收敛很多。他们身陷泥潭出不来,也不想出来,可对于心灵干净善良的人,还是下意识多几分敬佩。

  吃了饭,差役们扔下两把铜钱,就道:「这般每次算帐太麻烦了,以后记帐吧,每月初一十五发工钱就来结算。」

  盛冬花赶紧应了,因正好要写菜单,送走他们,拾掇了桌子之后就去了书画铺子。

  她狠狠心,选了最便宜的笔墨和粗纸,回来之后将粗纸一分为二,用粗线缝好,一本做帐册,一本写欠帐。

  忙完这些,等到卖柴人在门前吆喝,她又订了柴,徐大宝才姗姗来迟。

  果然,他开口就道:「我昨日去看了房子和田地,都很不错。我寻了个买主,是城西王员外的远房亲戚来投奔,打算在县城附近落脚,房子和田地都要买。唯一就是嫌弃那房子有些晦气,所以压价厉害,我估摸著房子和田地原本值一百五十两,但买主出价一百两,不知道嫂子意下如何?」

  盛冬花迟疑,这价格确实不高,但她带了虎子,不是石家人的对手,回村去早晚都要被他们害死,那房子和地放著,总是要卖的。

  徐大宝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舍不得,就劝道:「小嫂子,那房子确实不好卖,若不是这家人人丁旺,不怕这个,真是不好找买主。」

  盛冬花就道:「这个价格我可以接受,房契地契都在我手里,随时可以过户。但是我有一个要求,王员外和买主要保证石家不会找我麻烦,要把问题彻底解决。」

  徐大宝悄悄松了一口气,一百两买下房子和田地,买主可是占了大便宜,许给他十两银子的跑腿费呢。

  「好,王员外很是照顾这房远亲,这事儿他一定会答应。」

  至此,这事算是定了下来,徐大宝匆匆走了,想必是去联系买主了。

  第二日,衙门刚开了门,徐大宝就带了买主和王家的管家一起来寻盛冬花。

  盛冬花怕虎子跑丢了,锁了门,一起到了衙门。

  王员外家底厚,还有一个外甥女嫁了京都的世家,所以在县城很有几分颜面,徐大宝又是王城的妻弟,事情办理起来很是顺利。

  不过一刻钟,石甘同的房子和地就换了主人,盛冬花也得了一百两的银票,衙门里验看过了,保证不是假的。

  但她依旧不放心,毕竟这是她和虎子以后安身立命的底子。她问明白王家一会儿就会去收房子和田地,于是匆匆寻了钱庄,又验看过银票,换了五张二十两的小额银票。

  出门的时候她狠狠心,雇了马车,一路到了虎头山村外。

  果然,石三爷一家虽然被差役吓唬了一通,但却不曾放下贪念,盘算著过些时日先把房子住上,再把田地种了,彻底霸占,到时候盛冬花想卖也卖不了。衙门又不是为盛冬花开的,一次为她做主,还能次次都照管啊?

  但他没想到,盛冬花的手艺为她顺利「收买」了一干差役,寻的中人厉害,买主也是有底气的,没等他们一家回过神,院子就换了主人。

  石三爷仗着是地头蛇,带着儿孙们立刻闹上了门。

  王家就等着他们这般呢,出了几个护卫,当着全村的面把石家老少打得半死,甚至还把石三爷扔进了方塘,喝得肚子溜圆儿。

  石家平日仗着儿孙多,没少在村里横著走,没想到碰到真正的硬茬子,把肠子都悔青了,同样也把盛冬花恨死了。

  可王家早就打听明白了,隔壁石老大的房子还空着呢,虽然没有房契地契,只有一个儿子跟着盛冬花生活,但他们只要处理了石家人,最后石老大的房子说不定还是要卖给他们家的。

  没有办法,家里人丁旺,一间房子确实住不下。

  石三爷一家听王家人扔下话头,若是敢寻盛冬花的麻烦,就让他们石家不能在福来县落脚,这才彻底怕了。

  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最远也就去过县城,当真被撵出去,那就是丧家犬,不知何处可容身。

  盛冬花带着虎子远远看着石家人鬼哭狼嚎,心里解气。

  她蹲下身,抱着虎子说道:「虎子,你看,那些人把我扔进水塘的时候多嚣张啊,如今遇到比他们厉害的人,不也是被打成猪头都不敢反抗。这世上,要么你有本事,一个打十个人,要么你就要有权势,打了人,人家还不敢打你。是不是?」

  虎子听不懂,只是点头,问道:「二婶,他们以后不敢再欺负妳了吗?」

  「暂时不敢了,但以后不见得,只要我们没能力保护自己,他们还会来欺负咱们。不过二婶相信你会好好读书,好好长大,保护二婶的。」

  「嗯。」虎子重重点头,小脸上满满的都是认真,「我长大当官,对二婶好。」

  盛冬花欣慰的摸他的头,等他长大还要最少十几年,这十几年要如何过?难道一直躲在县衙旁边吗?

  说到底,她还是要更努力才行。

  第五章 穿着囚服的恩人

  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是福来县城最热闹的日子,特别是县衙门前这条路。

  一来,县衙的差役们这一日发工钱,总要给家里买点吃食,喝点小酒之类。二来就是对面的县学休沐,在学院里关了半个月,学子们都会出来走动,改善伙食,采买一些用物。学子足有一百,自然是热闹至极。

  四月初一这一日,不等天亮,县衙门前的这条街就被早早跑来占位置的小贩们占据,显得热热闹闹。

  有卖肉包子的,有卖芝麻烧饼的,有卖卤鸡烧鸭的,有卖鞋袜的,有卖小玩意的,真是齐全至极,四处的香味也引得彼此都暗自吞口水。

  但众人这一次却出奇的一致望向一个地方,那就是县衙旁边的小棚子。

  有许久不来的小贩问著熟人,「那家的茶水摊子改卖吃食了?」

  「你才知道啊?他们两口子回乡去了,如今是那个男人上山杀狼死了的小寡妇在张罗,听说是卖什么炖菜和面饼,还有肉。」

  「是吗,你吃过吗?这肉味真是太香了,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贵不贵?」

  「那门前不是放了木板吗,写得清清楚楚,最便宜的十文钱一套,绝对管饱,要不要去尝尝?」

  小贩早早就赶来,还没吃饭,但他的买卖也还没开张,一下要花出十文有些舍不得,就只能傻笑含糊两句。

  这时候衙门的角门打开了,走出四五个打着哈欠的差役,径直坐进小棚子里。

  其中一个高声嚷道:「盛师傅,给我来一份丁字套餐,记得加坛肉,再多盛点辣白菜,要快,饿死老子了。」

  其余差役笑骂道:「工钱中午才发呢,你这会儿就开始大吃了,小心回去被弟妹掐了耳朵。」

  「老子累半个月了,吃碗肉怎么了?她敢多说一句,我就休了她!」

  几个差役知道他吹牛,都是嘘声一片,末了也纷纷点餐,「盛师傅,照着刘老三的给我来一套。」

  「我也是,但不要辣白菜,我要酸萝卜。」

  「给我甲字套餐吧,最近有点上火,吃清淡点。」

  这时候从炉子后走出一个穿着灰色衣衫,做男子装扮,却用帕子包了头发的瘦小女子,她高声应道:「好咧,几位大哥稍等,面饼是刚出锅的,正是好吃的时候呢。」说罢,她又冲著后边喊道:「虎子,来帮二婶盛咸菜。」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迈著小腿赶过来,拿着筷子和小陶碟子,像模像样的从坛子里夹菜,然后送到差役们的桌子上。

  差役们家里也有差不多大的孩儿,伸手拍拍他的后脑杓,显见很是熟悉。

  很快炖菜就一碗碗上桌了,搭配一大盘金黄色的面饼,还有红彤彤的辣椒油、辣白菜、褐色的老醋萝卜。最显眼的就是那些泛著诱人光泽的大肉块了,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吞口水。

  差役们闷头大吃,很快就吃得满头大汗。

  临时形成的小市集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盯着那些菜肴。

  差役们吃完便吆喝着记帐,说一会儿来结算。

  他们前脚离开,小贩们还想上前同这位「盛师傅」寒暄两句,后脚县学的大门就打开了。

  憋闷了半个月的学子们如出了笼子的小鸟一般,齐齐涌向小市集。

  「给我来四个肉包子,可真是馋死本公子了,学舍里的饭菜真不是人吃的。」

  「给我来碗豆花,两个馒头!」

  「哎,烧鸡卖不卖半只?」

  小市集立刻热闹起来。

  更多的学子很珍惜这样的自由时光,耐著饿打算挑选一番,于是就嗅着香味到了小棚子前。

  「这个坛肉是什么肉?」

  「这个排骨豆腐锅要十五文钱,可不便宜。」

  盛冬花刚切好一盘面饼,听了动静就上前笑道:「各位先生,我们家里卖汤菜和面饼,还有免费的小菜赠送。坛肉是用最好的猪前腿炖了一晚的,香糯油润,不好吃不要钱。这几日衙门里的差役老爷顿顿都来吃,方才还说中午来结帐呢。你们不信,我可以把帐册给你们看一下。」

  学子们都不差钱,唯一就是每日读书苦闷,差新鲜感。

  这会儿他们听盛冬花说得俐落,肉味又勾得肚里馋虫闹腾,就直接坐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什么好吃,但贵的肯定没有毛病,就道:「丁字套餐,加一碗坛肉。」

  「我也是,也来一份!」

  「我不吃豆腐,来萝卜肉丸的吧,也加坛肉。」

  「好咧,马上来。」

  汤菜是提前煮好的,每样一大盆,坛肉则一直在小炉子上咕嘟咕嘟滚著,唯一需要费点功夫的就是面饼了。

  不到片刻,学子们都吃上了热腾腾的早饭。

  在这样还有几分寒冷的时节,坐着看看街景,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大口啃面饼,稍觉油腻就来一块老醋萝卜或者辣白菜,别提多爽快了。

  「哎呀,以后就有地方吃饭了,这比豆花和包子好吃多了,就是贵了一点。」

  「贵有贵的道理,这碗里可实打实都是肉啊。」

  「倒也是,这一碗肉怕是够咱们学舍的厨娘做一盆菜了。先生总说肉吃多了脑子不好用,但我看他家里可是三天两头的割肉呢,他怎么不怕脑子不好用?」

  「哎,快闭嘴吧,还在学舍门口呢,你想被先生罚,也别拉着我们啊。」

  学子们凑在一起就是热闹,说说笑笑,吃完走了一批,又进来一批。

  盛冬花大致数了数,足足卖了五十几份,这还是刚开始,以后每到休沐日,怕是来的学子会更多。

  陆续又有一些过来溜达的闲人,或者到衙门办事的人,进棚子来吃饭。

  这些人有穷有富,甲乙丙丁套餐都有人买,让盛冬花松一口气。骨汤倒是不缺,但排骨是昨晚炖的,如今想添加可不容易。

  这般卖到日正当中,客人才渐渐少了。

  盛冬花擀饼烙饼,端汤,收拾桌子洗碗,忙得简直脚不沾地。

  就是虎子也累得小腿都挪不动了,偷偷用小手捶著。

  盛冬花看得心里酸涩,搂了虎子,拍拍他的后背,「多亏有虎子给二婶帮忙,否则二婶还真的忙不过来。」

  「真的?」虎子立刻骄傲的挺起了小胸脯。

  「当然是真的,你先喝汤吃饼垫垫肚子,晚上二婶给你包饺子,奖励你。」

  「好啊,好啊,吃饺子!」虎子欢喜坏了,也不觉得累了,帮着盛冬花把洗好的碗筷泡在清水盆里。这般显得干净,一些比较讲究的客人看得也顺眼。

  过了午后,街上的人变少了,棚子里的汤菜和面饼则剩没有多少。

  有小贩赚了钱,想吃个新鲜,就探头探脑进来询问。

  盛冬花担心剩菜浪费,就道:「没剩几份了,大哥若是进来吃个新鲜,就给你便宜两文。」

  小贩赚的是小钱,一听这话就走了进来。

  有人带头,其余收摊的摊主也进来了,倒是把剩下的汤菜和面饼都包了。

  盛冬花说话算数,不但一人免了两文钱,还送了一碗坛肉给他们。

  吃饱喝足,这些人可是没少夸赞。

  盛冬花顺手给虎子买了一斤芝麻糖,乐得虎子蹦蹦跳跳。

  日头西斜,换班的时候,刘老三几个过来结算了欠帐。

  盛冬花想给他们抹个零头,几人还不肯,毕竟平日他们有时候天刚亮就来了,有时候在午后,盛冬花从来没抱怨,只要他们来,就没让他们饿著肚子。

  人都是相互的,盛冬花改了男子装扮,行事又知道避讳,不是水性杨花之人,他们当然也要敬著几分。

  盛冬花想着他们喜吃咸菜,就一人送了一碗。

  这次差役们倒是痛快拿了,左右家也不远,端回去正好给家里人换个口味。

  结果,男人心粗,家里的女人们却是心细啊,听说这咸菜是县衙旁边落脚的小寡妇送的,女人们就打翻了醋缸。

  男人们好不容易弄明白原因,就翻了白眼,恼道:「盛寡妇换了男人装束,平日同我们话都不多说一句。人家是正经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又是为了衙门的差事死了男人,大伙儿这才多帮衬几分,妳不放心就明日自己去看看。」

  女人们见男人们说得毫不心虚,也就不再抓着这点不放,省得凉了男人的心,但到底留了心结,打算找时间去看看。

  盛冬花不知道她的一碗咸菜差点给自己找了麻烦,这会儿拾掇好桌椅板凳,堆在棚子门口充做阻碍,她就带着虎子回房里,好好数数今日的收获。

  今日一共卖了一百零七套套餐,七十二碗坛肉,两坛子都是空空如也。

  这般算下来,总共进帐两千一百多文,扣除成本,收入是九百多文,将近一两银子。

  若是每天都这般,一个月足足会有三十两,简直比一个大铺子都赚了。可惜这只是美好的愿望,整个月也就只有休沐这两日会生意这么火爆,其余日子一日能卖三四十套就不错了。

  不过做人不能贪心,他们俩如今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辛苦也有回报,足够养家糊口就很不错了。

  「虎子,咱们赚钱了!走,剁肉去,二婶给你包大饺子!」说著就要返回外头的棚子。

  虎子吃了一块芝麻糖,小嘴塞得满满,高兴得一欢呼就淌了口水,惹得盛冬花笑着揉他的脑袋。

  烙饼的面团还剩一块,煮水饺不成,蒸饺倒是正好。

  盛冬花把做坛肉时留下的大半斤前腿肉剁成肉末,加了葱花、调料,包成巴掌大的饺子,上笼屉蒸后,又用小铁锅熬一锅浓稠的米粥,配上两样咸菜,就是庆贺热卖的晚饭了。

  炉火旺盛,香气四处飘散,给简陋的小棚子多添了几分温暖和欢喜,灶堂里的火把盛冬花和虎子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

  两人你戳戳我的脸蛋,我戳戳你的脑门儿,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候,突然有人问道:「今晚吃什么?给我来一份!」

  盛冬花一抬头,隐约见昏暗的棚子口不知什么时候翻进来一个男子,她下意识搂了虎子就往屋里退,但转而想起什么,又试探著问道:「恩公……你是恩公吗?」

  她仔细看去,那男子穿了一身灰色的囚服,身形高䠷,好似是从县衙的牢房逃出来的,她又有几分迟疑,许是认错人了。

  不想那男子却笑得痞气,应道:「妳耳朵倒是尖利,当初说能听出我的声音,还真记得清楚。」

  「哎呀,恩公,真是你?」盛冬花惊喜至极,放下虎子就要上前见礼。

  碰巧门外有人走过,她吓得赶紧扯了男子就往屋里藏,就是虎子也被她塞了进去。

  「恩公,您这是犯了什么事儿,怎么落到监牢里了?我这几日同衙门的差役还算熟悉,他们一会儿若是来查,我也能支应两句,你先在屋里躲著,千万不要出来。」

  那男子听得好笑,一把扯了要出门的盛冬花,应道:「我不是囚犯,不,我是囚犯,但能自由进出牢狱,不会有人来抓我回去,妳就放心吧。」

  盛冬花听得一头雾水,还要再问几句的时候,男子已经说道:「我饿了,有什么吃的赶紧端上来吧。我就是逃跑也得有力气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巧蒸笼里的水烤干了,发出吱吱声,她只能赶紧过去开了蒸笼,捡了蒸饺,盛了粥,夹了咸菜,统统端进屋。

  炕上有个小饭桌,三人吃饭倒也坐得开。

  那男子摸到火折子,点了油灯,盛冬花就看得更清楚了。

  他年岁不算太大,二十出头的样子,瞧着眉眼和神色都不像是普通农家人,至于为什么穿了囚服……

  那男子用帕子擦了手,拿起一个蒸饺,一口咬下一半,烫得厉害,却含糊夸赞道:「妳的手艺真不错,人也聪明,我只指点妳到衙门讨要抚恤银子,不想妳居然在衙门外落脚了。这般也好,总没有谁敢跑来欺负你们孤儿寡妇。」

  「还要多谢恩公当日救命之恩……」

  「好了,都过去了,你们也吃啊!」男子自来熟,夹了饺子塞给盛冬花和虎子。

  盛冬花还惦记恩公是不是遇到了难事,虎子却是吃得香甜。

  「恩公……」

  「我姓赵,他们都唤我赵爷。」

  「啊,赵爷。」

  「我平日就住在衙门的监牢里,那个做饭的婆子做的简直就是猪食,妳若是真想报恩,以后一日三顿算我一份,我若是没来,就让这小子给我送去监牢。放心,银子方面我不会亏待妳。」说著话,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到了桌子上。

  盛冬花识得那是五两,赶紧推辞,「赵爷,我不能收你的钱,没有你搭救,我早就死了。」

  「收下,以后别饿到我就成了。我不差银钱,你们刚落脚需要银子,明日喊人在外边安个木门也成,这般太不安全了。」

  赵爷吃饭很快,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吃了半笼屉的蒸饺了,最后喝了一碗米粥,就放了筷子,起身走了。

  盛冬花追到门口,见他灵巧的手一撑,就从桌椅上边翻过去了。

  虎子在屋里喊著,「二婶,饺子凉了!」

  盛冬花进屋,剩下半笼屉饺子,她和虎子分了,刚好吃饱。

  她突然想到,恩公只吃了半笼屉怕是没有饱,留下这么多,不过是惦记她和虎子不够吃。

  奇异的,她突然觉得心头很是温暖,好似自懂事起,从来没有人会这么细心的照顾到她是不是会吃不饱,包括她的亲爹娘……

  但这个人不但把她从冰冷的池塘里救出来,如今就是吃饭也要付钱,还如此……惦记她。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穿着囚服,住在监牢,但他一定是个好人!

  第二日天色没亮,盛冬花就爬起来熬汤、烙饼,惦记着中午去后街取肉,寻人做木门。

  待得虎子醒了,她就扯了一块面团,包了两碗馄饨,让虎子吃饱了,再去监牢里给赵爷送饭。

  刘老三等人过来吃了饭,抬腿要走的时候,王城才赶来。

  众人玩笑,「昨晚是不是出大力了,腿软走路太慢,上个差都迟到!」

  「滚滚!好像你们昨晚瞧见了似的。赶紧上差去,替我顶一下,我马上就来。」王城脸红,说完才喊了盛冬花,「盛师傅,给我来份排骨豆腐套餐,不要坛肉,早晨吃着腻歪,多添一块面饼。」

  「好咧,马上就来。」

  王城在门口坐了,盛冬花又喊了刘老三几个,「刘三哥,赵爷在这里订了饭,我想让虎子送过去,以后怕是要常去,请你们几位帮忙给他指个路,成吗?」

  「哟,赵爷来过了?」刘老三几个倒没什么惊奇之色,笑道:「估计是肉味太香了,昨日就是师爷都问了几句呢。」

  说罢,他们招呼了虎子,「走了,小子,带你见识见识监牢是什么模样。」

  虎子跟着盛冬花做吃食生意,这几日见的人比村里所有加起来都多,倒也胆子大了不少,拎着食篮同盛冬花挥挥手就走了。

  盛冬花快手快脚给王城上了饭菜,又多送了一碟子油渣。这油渣是肥肉榨出荤油之后剩下的,趁热撒上细盐,待得凉透,又酥脆又咸香,配粥和汤最好不过了。

  王城碰巧喜欢这一味,吃得欢快,眼见盛冬花擦著桌子,望着他好似欲言又止,就问道:「盛师傅,可是有事?」

  盛冬花赶紧上前两步,应道:「王大哥,多谢你推荐了好中人过来,家里的房子和田地顺利卖掉了。」

  王城今日迟到就是因为昨日妻弟带了一刀肉,媳妇儿做了好菜,他们多喝了两杯,酒醉贪睡。

  一向吝啬小气的妻弟肯买肉上门,就是因为石家这笔生意他赚了不少银钱。

  王城赶紧摆手,「生意而已,盛师傅客气了,以后有事再寻我那小舅子就成,他人虽然精明一些,可也不是坏心的。」

  盛冬花再次道谢,想了想就道:「王大哥,还有一事我想问几句。那个,昨晚有位赵爷穿了囚服来吃饭,还让我以后每日送饭菜到监牢……」

  她没把话说完,其实是觉得不好探问恩人的底细,但又实在惦记,想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王城却误会她是害怕,就道:「妳放心,那位赵爷不是坏人,不会对你们孤儿寡妇怎么样。实际上他是个读书人,年轻义气,也是倒楣,运气不好才有今日。」

  他眼见盛冬花瞪大眼睛,听得一头雾水,周围又没有什么人,念著那一碟油渣,就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跟妳说,妳别到处传扬啊。说起来,这位赵爷是京都过来的,去年冬日就来了这边,本来是为了游学,因另一个伙伴去了别处,所以他等在这里。

  「结果那时候江洋大盗草上飞正好到了咱们县城,杀了城西一个富户,我们县衙……嗯,人手不足,一时抓不到草上飞。赵爷年轻气盛,又学过武艺,就在茶馆放出话,要把草上飞缉拿归案,还百姓安静日子。

  「结果,草上飞正好就在茶馆,听到这话,原本都要走了,居然又留下做了一次案。他也是猖狂,迷倒了赵爷,绑得结实,让赵爷亲眼看着他又杀了岭西村的一个小地主。幸好那家妇孺大半都去探亲,家里没剩几个人,否则就更惨了。

  「小地主家里人回来就报了案,当堂讯问,赵爷面如死灰,不肯开口辩解,差点就把他定罪当草上飞砍头了。幸好大人认出他的玉佩,是京都赵家嫡系子弟才能佩戴的,这才没有定罪。

  「但这位赵爷也是个怪人,许是觉得自己言行无忌,连累了那个小地主丧命,从此就在大牢住下来了。我们不敢撵,他又不缺银子,纯粹就当客栈让他住了。」

  盛冬花听得手里的抹布掉了都没有察觉。「那个草上飞也太恶毒了,怎么能因为赵爷一句话就去再杀一人,实在是该天打雷劈!赵爷心里怕是自责,这才自愿蹲大牢。」

  王城喝了一口汤,嚼了一块油渣,无所谓的耸耸肩膀,「那个草上飞本来就是个疯子,到处流窜,案底怕是都有一尺厚了。但他功夫好,尤其是轻身功夫,没有人能抓住他啊。

  「那位赵爷也是,老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大话说了,却本事不如人,这才有今日。不过他也长记性了,只可惜连累无辜枉死。」

  王城还想说几句,可惜有差役已经跑来喊道:「王城,赶紧走,大人升堂了。」

  王城急忙一抹嘴,扔下一句,「记帐!」然后就跑了。

  留下盛冬花拾掇饭桌,刷碗筷,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怪不得赵爷年岁不大,脸上却难见笑容,又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原来是有这么大一个心结。说起来,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草上飞,怎么会残忍到杀人取乐?

  赵爷年轻义气,想要伸张正义,却亲眼看着无辜之人因为他枉死,定然恨不得死的是自己,偏偏他活着,怕是比死还痛苦……

  「二婶,我回来了!」虎子拎着食篮进来,手里捏著一个草编的小蚂蚱,欢喜得蹦蹦跳跳,「这是赵叔叔给我编的!赵叔叔好厉害,会写字,还会功夫、会……」

  也不知道虎子在牢房里同赵爷说了什么,总之送了一次饭就变成了赵爷的忠诚崇拜者。

  盛冬花摸摸他的脑袋,心里叹气,嘱咐道:「先去后边玩一会儿,等忙起来再来帮我干活儿,过些日子稳当下来,二婶就送你去读书。」

  「好啊,赵叔叔说了,读书就能考状元,能做官,能去京都!」虎子说著又蹦蹦跳跳跑了。

  盛冬花不等歇一会儿就有客人上门了。

  昨日有食客吃过了这里的坛肉,回去夸赞,今日就推荐朋友来吃,倒是比盛冬花预料的生意好很多。

  中午的时候她有些忙不过来,就盛了汤菜和坛肉、面饼,让虎子送去监牢里。

  待得下午,她终于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匆忙去后街卖菜,取肉回来。

  她赶紧准备晚饭,蒸了一盆雪白的米饭,炖了萝卜羊肉,还做了凉拌土豆丝,正要往食篮里装的时候,赵爷却从外边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套灰色的囚服。

  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他的身分,虽然囚服很丑,盛冬花却觉得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俊逸。

  不等说话,虎子已经从屋里跑了出来,哭道:「赵叔叔,我的蚂蚱坏了!呜呜,怎么办?我修不好!」

  石甘山还活着的时候是个疼儿子的,也曾用稻草编过小动物给儿子玩耍。虎子今日突然得了个草蚂蚱,想起爹爹,尤其喜爱,睡午觉都要抱在怀里,结果就压坏了,这会儿泪汪汪的,别提多可怜了。

  「哭什么,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赵爷揉了两下虎子的头,随手从身后又拿出一个。

  虎子立刻就欢呼起来,「太好了,我有新蚂蚱了,新蚂蚱!」

  盛冬花忍不住笑了起来,抬头望去,正好同赵爷视线碰在一处,不知为何她红了脸,赶紧张罗著,「这就开饭了。」

  一大一小去洗了手,坐在火炉旁的桌子边,很快饭菜端上,盛冬花却没有上桌。

  赵爷皱了眉头,就道:「一起吃吧,总共三个人,分开吃太麻烦了。」

  盛冬花迟疑了一下,怯懦道:「我、我是寡妇,让别人看到会污了赵爷清白名声……」

  赵爷翻个白眼,不屑道:「我可是穿着囚服的杀人犯,你们不怕我连累就不错了。」

  「不是,赵爷是好人,是那个江洋大盗的错!」盛冬花这一日一直在想王城的话,这会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赵爷立刻变了脸色,惊得盛冬花还想再解释,他却低了头,大口吃饭,好半晌才应道:「事情是我招惹的,连累了无辜,我就是杀人犯。」

  盛冬花揪着衣襟,想了想,坐了下来。她不会劝什么,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她不认为他是杀人犯,她不怕被他连累。

  果然,赵爷轻易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嘴角无奈扯了扯,到底眼里添了几分暖意。

  「妳这门怎么还没安上?」他换了话头。

  盛冬花赶紧应道:「啊,今日太忙,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行了,妳也不必操心了,我明日帮妳找工匠,妳只管忙着生意吧。」

  「那……多谢赵爷。」

  「谢什么,妳愿意给我做饭吃就不错了,再吃那个老婆子做的牢饭,我还不如被砍头了呢。」赵爷大口扒著米饭,再来一口萝卜羊肉,只觉得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啊。

  盛冬花被他的模样逗笑,悄悄把菜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

  吃了饭,她赶紧切肉,熬骨头汤,为明日的生意做准备。

  赵爷许是吃得太饱,没有立刻就走,带着虎子在门前玩耍。

  自从家里出了事,虎子再也没有小伙伴,寂寞坏了,终于有个大朋友做伙伴,高兴得很,很快就玩疯了,一脑门的汗。

  盛冬花担心他再染了风寒,就喊他们进门,一人喝了一碗姜汤。

  赵爷摆摆手回去了,虎子依依不舍,还是被盛冬花撵回屋去睡觉。

  第六章 夜半遇恶人

  盛冬花守着炖肉锅,想着心事,打打瞌睡,熬到半夜,好不容易忙完,赶紧拾掇了东西,回屋睡下。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隐约听见门外有动静,好似老鼠制造出的窸窸窣窣……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翻身而起,竖起耳朵听着,就发现屋门的门栓居然正被撬动。

  「谁?你要干什么!」盛冬花翻身下地,抄起门口的烧火棍,高声喝问。

  门外之人惊了一跳,挑动门栓的铁条立刻抽了出去。

  缓了一会儿,门外之人终于说话了,「盛寡妇,老子饿了,过来寻点吃的。识相的就赶紧把酒肉给老子端出来,否则老子今晚就睡了妳!」

  这人声音很是猥琐尖利,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人,盛冬花握紧了手里的烧火棍,壮著胆子骂道:「滚!该死的东西,这是衙门旁边,只要我高声大喊就会有衙役过来,到时候别说吃肉,只怕你该去吃牢饭了。赶紧给我滚!」

  门外那人许是被骂得有些恼了,见彼此对话这么几句,动静不算小,却没招来任何人,他的胆子就又大了,威胁道:「小贱人,妳是不是给脸不要脸!没有酒肉就赶紧把银子交出来,老子知道妳卖了石老二那个短命鬼的房子和田地,足足得了一百两,赶紧拿出来给老子花花,老子放妳一马,否则今晚就要了妳的命!石家死绝了,看谁给妳出头。」说著,他开始踹门。

  这屋子本就是临时搭起来的,门扇不结实,不过踹了几下就裂开一个巴掌宽的缝隙。

  盛冬花看得清清楚楚,门外那人眼底满怀恶意,还有一口恶心的黄牙,若是让他进来,她与虎子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正巧这个时候,虎子被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二婶,怎么了?」

  「哟,老子忘了,还有个小崽子,正好一起送你们上路。」门外的恶人还在放话威胁,不想这话却是采到了盛冬花的底线。

  虎子不是她的亲儿子,但在她被沉塘的时候,只有虎子为她奔走求救,没有虎子的支撑,她也许真的一了百了,主动去见阎王了。

  谁欺负她都可以,但是欺负虎子不行!

  盛冬花大叫一声,将烧火棍用力往外捅,那恶人没想到她会动手,疼得惨叫一声。

  「虎子,去敲铜盆!」

  她吩咐虎子,而后猛然抽出栓门的横木,跳出去对着地上那人狠命的打。

  虎子这会儿终于知道家里来坏人了,吓得大哭,幸好没忘了盛冬花的话。

  两人刚住进这个小屋子的时候,盛冬花就怕会遇到这样的事,在窗前悬了个铜盆还有一个小棍子,嘱咐虎子,万一有事就敲响示警,吓跑坏人最好,吓不跑也能引来外人帮忙。

  这会儿,虎子推开窗就开始狠命的敲铜盆。

  于是,寂静的暗夜里,孩子的哭声、铜盆的敲打声,瞬间传出去好远。

  衙门口守夜的两个差役突然惊醒,揉着眼睛问道:「哪里的动静儿?」

  「听着好像是外边。」

  「走,看看,别是哪里走水了。」

  结果他们刚开了门,不等抬腿,就有人像风一样冲了出去。

  「好像是赵爷!」

  「走,跟上去。」

  棚子里,那恶人听得铜盆响,惊了一跳,没想到盛冬花还有这个胆量。要知道她一个寡妇,若是被人知道半夜破门,就是清白无事,也要满城嚼舌头半个月才成。

  他想放弃,又不甘心,屋门已经开了,银票和女人就在里边,况且刚才还被捅伤,怎么都要报仇。

  他恶向胆边生,爬起来就要往里闯。

  盛冬花挥舞著横木,拚命拦阻,但到底是女人,气力小,几下就被恶人扯了头发撞在门板上,手里的横木也被抢走了。

  盛冬花眼见门栓就要朝着她的头落下来,只能紧紧闭了眼睛。

  不想预料中的头破血流没有到来,只听那恶人痛叫一声,重重摔倒。

  「赵叔叔!呜呜,赵叔叔!」虎子扑下地,抓住盛冬花的手,「二婶,呜呜,赵叔叔来救我们了!」

  盛冬花惊喜的睁开眼睛,见得确实是赵爷,方才所有的惊恐不知怎么就化成了委屈,双手抱着赵爷放声哭了起来,「恩公,呜呜,恩公,这人要抢钱,还要杀虎子……呜呜,我打不过他……」

  「赵叔叔,呜呜,我害怕!」

  两人一起哭得惊天动地,实在是吓坏了。

  赵爷一手一个拍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说道:「别哭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来了吗,这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随后跟来的两个差役站在小棚子门口,虽然看不清楚,但搂抱在一起的三人像极了一家三口,他们不免惊奇。

  两人退到一边,低声议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没看见赵爷来过啊,就是吃过盛师傅几顿饭。」

  「这个……孤男寡女,有些什么也是正常。」

  「对,正常正常。」

  方才铜盆太响,很快就有旁边的人家开门,是家丁出来探看。

  两个差役念著平日得的赏银,冲著小棚子里重重干咳几声,问道:「是不是走水了?」

  小棚子里,盛冬花哭了几声,恐惧退去,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失礼,赶紧松了手。

  虎子还是哭得厉害,赵爷把他递给盛冬花,嘱咐道:「别出门,我去处理。」

  说著,他拎着那个地痞的领子把人拖了出去。

  地痞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疼得一路哭嚎,在暗夜里更是清晰。

  赵爷把地痞扔到两个差役面前,高声说道:「这个毛贼跑来偷盗,被我遇到了,先扔去地牢,明日再审吧。」

  「啊,原来是个小贼啊。盛师傅孤儿寡妇的,不容易,他居然还惦记这点卖汤的铜钱,真是黑心!」

  赵爷点头,应道:「幸好盛师傅警醒,发现之后就敲了铜盆,这小子吓得要跑,被我迎头擒住了。」

  两个差役知道他是为了盛冬花的名声着想,故意遮掩几分,自然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地痞被提去了地牢,其余举着火把的家丁也散了。

  赵爷这才拐进棚子里,嘱咐道:「门关好,继续睡吧。明日别做生意了,我找人来安木门。」

  「谢恩公。」盛冬花想起方才就羞得不敢抬头。

  赵爷干咳两声,下意识应道:「我姓赵名哲,不要叫恩公。」

  盛冬花一愣,转而脸色更红,小声应道:「是……赵公子。」

  赵哲扭头就走,这会儿晨曦已经来临,微弱的晨光照着他背上大大的囚字,原本该让人惧怕,但看在盛冬花眼里却是分外的心安。

  也许,别的犯人囚的是身体,他囚的却是心……

  经历了先前的凶险,盛冬花哪里还敢睡,哄著虎子重新进了被窝,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想着心事,委屈害怕,又隐约带了三分奇异的甜蜜。

  这般,她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是虎子摇晃一番才把她叫醒。

  「二婶,有人一直在敲门。」

  盛冬花惊的一下就坐了起来,仔细听听,却不是敲门,是小棚子外在叮叮当当作响。

  她赶紧简单收拾了衣衫头发,走出去一看,果然,赵哲坐在门口的桌子边,两个工匠模样的人带了三个小徒弟,正在忙着给棚子口装木门。

  「赵公子,这是……」

  「先前不是应了替妳寻人安木门吗?正好趁著早晨人少,赶紧开工。」

  赵哲好似有些不耐烦,满不在乎的一脚踩着凳子,看在几个工匠眼里,像是他欠了什么人情才不得不出面替盛冬花张罗这些活计。

  果然,赵哲下一句就是,「说好的管我一个月饭菜,赶紧先张罗早饭,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

  「哎,哎,这就烧火。」盛冬花隐约明白几分,赶紧烧火摆炉子。

  门前堆了那么多木板,生意是做不成了,昨晚炖的坛肉还能放两日,但骨头汤不好放,她索性切了一块豆腐,添上白菜做最简单的白菜豆腐砂锅,再烙上一盘子大饼,然后招呼赵哲和几个工匠吃饭。

  工匠们当真是惊喜,为了赵哲许下的高工钱,他们天亮就来干活了,自然是来不及吃早饭,没想到这会儿还能有口热汤喝,有面饼垫肚子。

  他们忍不住望向赵哲,赵哲大马金刀地当先坐下,嚷道:「让你们吃就吃啊,吃饱了,用心做活计就成。人家孤儿寡妇的,可不好昧良心糊弄。」

  「赵公子放心,我们可不敢坏了口碑,那样以后谁还敢找我们干活儿啊。」

  几个工匠连连保证,末了又谢盛冬花大方供饭。

  盛冬花赶紧摆手,示意他们随意坐。

  几个工匠喝着骨头汤,吃着炖菜大饼,都是一张笑脸。

  赵哲也在吃着,当然饭菜要更丰盛,大饼还是大饼,汤碗里却满满都是排骨。

  虎子昨晚吓得不轻,也更依恋赵哲了,端了饭碗上前,一定要坐在他旁边吃。

  盛冬花有些为难,赵哲却选了碗里几块肉多的排骨挑了过去。

  虎子眉开眼笑,嚷道:「赵叔叔,你能教我学武吗?我要变成大侠。总有坏人要抢二婶赚的铜钱,二婶是女子,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二婶!」

  童言童语,总是让人忍不住心软和心喜。

  「习武要吃苦的,你能坚持吗?」赵哲好似没有当真,慢悠悠啃著排骨。

  那几个工匠喜欢逗孩子,跟着帮腔,「就是啊,别说习武,就是我们做木匠活的,那也是要先从小徒弟做起,五年才能正式学艺,起早贪黑,很多都哭着回家了。你才这么小,怕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我不怕吃苦,我先前还同我爹爹学射箭了呢,要不是我爹突然没了,我都已经是神射手了!」虎子提起爹爹,挺高了小胸脯,但眼圈却红了。

  几个工匠知道他的身世,也就不再开口。

  倒是赵哲见他确实有几分志气,就道:「那你这几日送饭菜到牢房里,我教你一些基本功,你若是坚持不下来,以后就不要学了。」

  「好,谢谢赵叔叔,不,谢谢师傅。」虎子机灵,开口就叫了师傅,生怕赵哲反悔。

  盛冬花原本想侄儿读书,但这会儿赵哲愿意教,她也不好拒绝,想了想就道:「赵公子,你能不能一并教虎子识几个字?」她悄悄扫了几个工匠一眼,又道:「以后你教授虎子一日,我就供给你一日的饭食,保管用心,还请你念在虎子可怜的分上,多关照他几分。」

  赵哲会意,点头道:「成交。」

  其中一个大工匠先前是同赵哲打过交道的,否则也不会被寻来做活儿,这会儿就道:「赵爷收徒,这可是大喜事,值得摆酒庆贺啊。」

  盛冬花立刻道:「若是几位师傅不嫌弃,中午的时候我炒两个菜,请各位帮忙做个见证,也沾沾喜气。」

  「好啊,正好这活计要一日才能做完,中午我们就厚著脸皮再蹭一碗酒喝了。」

  几个工匠都很欢喜,赵哲也没反对,只说道:「活儿做得漂亮些,对得起酒菜就行。」

  「您放心吧,我们做的是活叶,早晚上门板方便不说,只要合上门板,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从外边打开,结实着呢。」

  涉及自己的手艺,工匠们可是信心十足。

  吃了饭,他们就继续忙碌去了。

  赵哲带着虎子玩耍,盛冬花就拎了篮子去买菜。

  市集上的人同她也算熟识了,听说昨晚的事,都忍不住想打听几句。

  盛冬花知道越是遮掩许是传得越难听,索性大方承认,应道:「有人见我家生意好,惦记白日里收的铜钱,晚上就想来偷盗,结果被我听到声响,敲了铜盆。幸好旁边就是衙门,差役出来把人抓了,已经关进大牢了。」

  果然,众人听了就没什么好奇心,反倒安慰盛冬花,「你们孤儿寡妇的不容易,可要看好门户,不如做个门扇吧,哪怕是草帘子也能挡一挡啊。」

  「虎子的师傅已经寻人帮忙做了,我来买菜就是为了招待工匠们。」

  「妳家虎子拜师傅了?」

  「是啊,衙门里那位赵公子说虎子骨骼适合练武,收他做徒弟,教授他读书习武。我也没什么银钱做束脩,以后一日三餐往牢里送就是了。虽然家里穷,但也不能不敬师傅啊。」

  盛冬花说的实在,也算是提前同众人解释一番,省得他们见赵哲常进出,再惹出什么闲话。她一个寡妇倒是不在意,但赵哲是京都贵公子,不好因为她污了名声。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有些刺痛,但转而就被她狠狠扔到了脑后,笑着继续砍价买菜。

  等回到家,盛冬花就开始大显身手。

  辣炒回锅肉、油炸小河虾、糖醋鱼、红烧排骨、白菜炒木耳,还有一盆酸菜白肉粉条、一坛子烈酒。

  这是她竭尽全力准备的小酒席,她问过赵哲之后,又把刘老三和王城请来一同入席,毕竟以后虎子来往地牢,总要过差役们的眼,这般也算打个招呼了。

  盛冬花虽然是一家之主,但寡妇之身不好入席,好在虎子年岁小,却也算小男子汉了,坐在赵哲身边,给客人们倒酒时像模像样的。

  众人捧场,盛冬花手艺也不错,一顿饭吃得热闹。

  散去后,工匠们手脚飞快,赶在太阳落山前当真把门板都安好了,甚至两侧的空隙都用泥坯堵住了。

  夏日做生意,把门板都取下来就同原来一般敞亮,若是冬日就取一侧门板,另一侧还能挡风。最好的是门板都安上后,从门里插上门栓,还多了一个暗扣,无论在外边踹还是用刀尖挑,都不能打开,很是安全。

  这般,盛冬花晚上睡觉,也不用把所有盆碗用物都搬回屋里去。

  盛冬花满意至极,工钱加木料一共二两,她毫不心疼的就给了。

  几个工匠吃了盛冬花两顿饭,又拿了工钱,自觉占了便宜,就道:「还剩了一些边角料,明日做几个小板凳给妳送来。」

  「太好了,谢谢师傅们,以后家里有活计还寻你们来帮把手。」盛冬花也没拒绝。

  工匠们听了也都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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