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冲喜妻》作者:一竿风月
一竿风月《一品冲喜妻》
出版日期:2021年9月1日
内容简介:
冲喜小媳妇一朝翻身成将军,还与御史「前夫」狭路相逢?!
御史表示:前夫个头,我俩可没和离!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身为打胜仗回京述职的边关将军,
顾怀璧却穷得天天吃清汤面,并在追捕混混时弄污书籍欠了债,
那位御史债主苏晏还弹劾她当街斗殴,害她被罚俸两月,
果然苏晏这厮长大了一样难搞,幸好如今不必在他身边伺候,
只是他对「初次见面」的自己态度奇怪,收留没钱快住不了客栈的她,
每日供着她好吃好喝,更主动放弃讨债,反要给她二百两银子,
甚至在她夜闯公主府被发现後,不惜自残弄出伤口替她顶罪,
怪怪,难道他真如传言所说,不爱红妆爱儿郎?
还是他认出女扮男装的自己,正是六年前逃走的冲喜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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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醒得比别处早些,卯时城门一开,不到一刻钟,整条街就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了。
榆树街是南北向的四条主街之一,北接巍峨的昭阳公主府,南临在城内折了个弯的漓江,宽有四车,除了直通皇城和南门的御街,就数这条街最为气派,街肆景象亦最为繁盛。
街上有一座酒楼,三层楼阁,红漆绿瓦、檐牙高啄,高度仅次於附近的望楼,是人称天下第一酒楼的「燕归楼」。
顾怀璧就宿在这间酒楼,她到京城还不到十日,临行前段大哥特别叮嘱她行事低调,是以她连行馆都未去借宿,只去吏部点了个卯就在此间宿下了。
第一就是第一,酒菜俱佳,床榻也软,随时有热水供应,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怀璧清早醒来,算了算手上所余不多的银子,心中白茫茫一片,好一会才下床,胡乱抹了把脸,预备下楼随便点什麽便宜的吃食对付对付。
其实她本来不是这麽穷,只是……一言难尽。
大清早,燕归楼中人已熙来攘往,怀璧好不容易在正对门的桌子那寻到一个座位,招来小二叫了碗素面。
桌边已然坐着一个人,等面的过程,怀璧无所事事,不自觉往那边觑了一眼,这一眼就将她的眸光钉在了那人……跟前的面上。
粉中透白的大虾,当真是冰肌玉骨;一旁卧着的几颗鹌鹑蛋,亦是珠圆玉润,而面的主人却坐怀不乱,老神在在地捧着书正看得起劲。
怀璧暗叹一声暴殄天物,吞了吞口水,艰难将目光移开,她自忖做不了柳下惠,怕下一刻兽性大发当街和人抢起面来。
眼珠子四处乱转,不敢往身侧那人的面上再多停半分,转着转着,忽然瞥见正对着门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浑身似猛虎初醒一般一个抖擞。
恰在这时,面的主人阅罢一章、阖起书,提起面前的筷子,夹起一筷子面。
「哪里走!」
眼见来人就要走过街面,怀璧情急之下手随意一抓,恰抓到身侧人手中的筷子,想都未想飞掷出去,口中伴着威风凛凛地一声大吼。
筷子带起飞虹似的一串面汤,尽数溅在桌旁那人的衣襟和身侧的书上,那人惊愕之间抬首,已见一道淡青身影轻轻一跃出了门,身姿矫健俐落,像捕猎的野兽。
「咄咄」两下劈空快响之後,筷子稳稳插入街对面的廊柱之中,那熟悉的人影被这凌厉疾风一扫,身子一顿,两腿霎时软了。
怀璧接着一个起落,已追了过来,一脚将那人踹翻,足踏着他肩头,居高临下地喝问:「李二,老子的银子呢!」
李二一瞬惊悸之後迅速反应过来,「什麽银子?大侠认错人了吧,小的未见过你,哪来什麽银子之说!」被人踩在脚下,李二虽然吃痛却并不怎麽慌乱,咧着一张泼皮般的笑脸,声音不高不低道。
这声音不高不低到恰能让街旁燕归楼中的人闻在耳中,筷子的主人透过渐渐围拢的人群望向那英姿勃发的身影,眸光似被日光一照,不自觉眯了一眯,低头看看自己襟前的狼藉,神色隐在垂下来的阴影里。
怀璧见李二翻脸不认人,冷冷一笑,「未见过?那爷爷就帮你回忆回忆!」说着,脚下就是狠狠一压,李二痛得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嚎。
在军中久了,这等让人痛而不让人死的活计,她已然十分驾轻就熟。怀璧踏着他的肩,自腿边掏出把匕首,抵在他下颔处,「十一月十二那晚,是谁带爷爷我去的赌坊?」
匕首泛着冷然的光,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眼看那刃口就要触到肌肤,李二感觉到一阵森森寒意,本能一哆嗦,「是、是小的。」
「这不,认得了吗?」怀璧唇畔微扬,匕首更进一寸,「我再问你,是谁出千诓了爷爷的银子?」
李二吞了吞口水,「是、是那赌坊的人。」
「哦,是那赌坊的人……」怀璧意味深长一笑,脚下忽然一使劲,伴着一声骨骼的哢哢响,匕首离了李二下颔,对准李二的手顷刻就要落下,「上回断的一指……又接上了?看样子这教训还不够深刻……」
那日她原只打算赌两把就走,不料连输两把欲走时,赌坊的人按住了李二,说李二欠债不还,手起刀落就断了他一指。
李二跪着求她,她本想掀了那赌坊带他出去,李二却不肯,说借据押在他们手中,逃去天涯海角也无用。
无妨,有她赌场小霸王在,赢回来就是。
怀璧就这麽被一环扣一环地诱着又赌了数把,虽输了大把银子,到底将李二救了出来。
她带着千金散尽的穷豁达,心中倒也有几分快意,没想到回来和薛守一合计,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再追去那赌坊时,那地方已然搬了个空空。
正一肚子愤懑兼一筹莫展间,这厮竟送上门。
怀璧的刀刃刚触上李二小指,李二浑身打摆子般剧烈一颤,「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心黑眼瞎,不该打大侠的主意!求大侠饶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
怀璧懒得听他罗嗦,「少废话,爷爷的钱呢?」
李二小心觑了她一眼,见她眸中寒光泠泠,犹豫了一会,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颤颤巍巍捧到她跟前,「只、只剩这些了,其余的都被那几人分了。他们本就不是京城人,这几日,去、去别处行骗了……」
匕首「唰」的一声归回鞘中,怀璧松开踏在他肩上的脚,掂了掂钱袋,心中霎时一片苍茫,二百两银子就剩下这些——这泼皮,老子非拆了他!
正扬起拳头,却被冲过来的小二山生按住,「大侠,这泼皮裤子破了洞都舍不得补,可见是真没钱了,你当街打伤了他,告到京兆尹那你还得赔医药费,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听到「医药费」三个字,怀璧心头狠狠一跳,半晌收回手,重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指节捏得哢哢响,「滚!」
怀璧随山生回店,店中旁的跑堂没事人一般如常穿梭,忙着手中的活计,连眸光都未向她身上多掷一眼,到底是大酒楼,打杂的都这般宠辱不惊,有大将风度。
有一回怀璧忍不住问:「怎麽,你们都不爱看热闹吗?」
山生一派阅尽千帆的傲然,淡淡一笑,「看腻了。哪个月这街头不打个三五回,不是东家马车撞了西家骡子,就是为了一箩筐鸡蛋掀了人家摊子。哦,要是赶上了三年一度百官进京述职的年底,这街上就跟戏台子一样。
「文官还好,只是动动嘴皮子,让下人较劲;武官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上来就干,就为这,我们掌柜当年开店的时候特意将店面架高了三四个台阶。不过还是无用,隔三差五依然会有个把人被摔飞进来,砸了桌椅柜台什麽的……」
今年,就是三年一度百官进京述职之年。
怀璧宿在客栈,未与人通报过身分,只是小二时常见她在院中练剑,身姿轻矫飘逸,比话本中还要潇洒,便以「大侠」称之。
「所幸这些武将出手也和脾气一般大剌剌,砸得乾脆,赔起钱来也乾脆。每回一见人打进来呢,我们掌柜就跟在人後面列着清单,这样一回砸下来只赚不赔……这两年,店里古董摆设都多了,就是……」
小二悄悄压低声音,「专供人砸的。你看这个,说是前朝贵妃用过的碗,假的,二钱银子从後街当铺淘来的;这个,景帝年间杜相家中摆过的瓷瓶,亦是假的……」
怀璧听他说得坦诚,十分感佩这小小跑堂的真善美,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这麽跟我说实话,就不怕我哪天砸了你们店面不肯赔?」
山生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着摆摆手,「不会!大侠这麽简朴,下手一定很有分寸!就是假古董,亦还是值两个钱的……」
京城第一酒楼就是第一酒楼,连个小二说话都这般有艺术。
怀璧方踏过门槛还未落坐,忽听到一向处变不惊的山生平地一声惊嚎,「苏大人您这、这是怎麽了?」
她被这一声叫得浑身一震,下意识朝声音来处望去,眸光落在同座的书生身上,不期然怔了一怔——
书生白衣玉冠,坐在一群灰褐短打的食客中间,像一束陡然刺破乌云的光,整个人清贵非凡,与这喧闹街市有几分格格不入。
而那色如寒冰的面上,彷佛有华光在静静流淌,只是一低头一蹙眉,便见潋灩之彩。
怀璧一时竟不知冰肌玉骨这个词该形容他,还是他面前的虾!
私心里,对她而言,当然还是那虾更具诱惑。
怀璧目光不自觉由人转到了虾上,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霍地抬目——只见那书生衣襟处赫然一道面汤痕迹,像一道恣意的泼墨,水渍还未乾,顺着往下继续蔓开……
额上青筋微微跳动,敏锐的直觉让她感觉到怀中的几两碎银子正扑腾着翅膀,跃跃欲飞。
这难道亦是……她的手笔?
「劳驾,拿块乾布来。」那人并不回目看她,只是低低吩咐了小二一句。
怀璧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兄台,这……小弟鲁莽,实在是对不住!你这衣裳,不如脱下来,小弟给你洗净了还你!」说着便似要攥他衣袖。
那人的手不知有意无意,往旁边避了一避,「不必。」
小二这时已利索取了乾布来,那人接过乾布简单道一声谢,倒未管自己衣襟,执起那本书先擦起封面来,那书上汤渍其实已然半乾。
怀璧这才留意到他袖子处亦有一片汤渍,回想方才自己挥毫的轨迹,料想不会溅到那处,大概是他拿衣袖擦书之故,但他那白衫是丝绸所制,并不怎麽吸水,才又让小二另取了乾布来。
丝绸制的衣裳被他拿来当抹布擦书,那这书……得有多贵?
怀璧在脑中迅速估量了一遍这两样东西的价钱,眼前微微一黑,好不容易以手支桌,稳住摇摇欲坠的心神,一咬牙,道:「要麽这样,苏、苏兄,苏兄既不肯将衣裳交由小弟洗净,那小弟不如折成现银赔给苏兄,苏兄大抵估算一下价钱,小弟照价赔偿。」
「照价赔偿?」那人擦书的手微微一顿。
怀璧的心被他这一顿提到了嗓子眼。
段大哥说,为人要敢作敢当。
敢作敢当,敢作……敢当……怀璧眼眶湿润,胸口微微刺痛。
方才小二叫这人「苏大人」,既是在朝为官的人,想必十分豪阔,也许不会太……锱铢必较吧。再者,这人一身白衣,眉目如雨後青山,有出尘之态,通常这种人,亦是不会沾染一身铜臭的。
怀璧捏着怀中刚得手的几两碎银子,双目灼灼望着他,满心希望他再来一句「不必」。
那人触到她的灼灼目光,微微一怔,垂下眼,「你若执意如此……」
怀璧听他话头,浑身一凛,连忙道:「倒也不是很执意……」
那人倏然抬目,撞进她一张喇叭花似的谄媚笑脸中,不由怔了一怔,低头拿那乾布擦擦襟前污渍,不知想了些什麽,有一会才淡淡道:「兄台既客气,那我也客气客气……」
客气客气,大概便是随便要几两银子意思意思之意?
怀璧点头如捣蒜,「好说好说。」这俊书生真懂事!
那懂事的俊书生擦衣襟的手一停,「那就……五十两银子吧。」
怀璧耳中轰隆一声巨响,「五十两银子!你讹人呢!」她忍不住拍案,一只脚不知何时架到了板凳上。
这一嗓子嚎得邻座纷纷侧目,山生忍不住拉了拉她衣袖,小声道:「顾大侠,赔钱可是你自己说的。」
「但也没见过这般狮子大开口……」
「你觉得是狮子大开口,人家恐怕只是狮子打了个哈欠……」山生将她拉到一旁,低声说:「这位可是幽州镇国公府的嫡小公子,现今刚调到御史台……」
他们做生意的,从来不敢真的惹当官的,这年轻人一介江湖草莽,自然更比不上人家满门公卿的御史大人。
幽州?镇国公府?满大盛只有一位镇国公,而这位镇国公也只有一位嫡小公子。
怀璧脑中猝然跳出一些久远的事,脸色一变。
赔,赔他个奶奶!
怀璧心中茅屋为秋风所破,邻座忽然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说怎麽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顾将军!」
顾……将军?山生与那打着哈欠的狮子一同侧目,视线落在怀璧身上。
山生满怀惊疑地上下打量了眼怀璧,这是……哪个草台班子的将军?
为个五十两银子就要掀桌子的草莽,连碗有浇头的面都吃不起的穷鬼,竟是个将军!
来人生得小而精悍,双目透着一股精明劲,八字胡须,看着不过四十上下,走起路来却显见已有些驼背,料想是常年在吏部点头哈腰所致。
怀璧认得他,此人便是当日在吏部点卯,接待她的郎中卢劲。
卢劲躬身一揖,「下官参见顾将军。」直身转向一旁,又拱一拱手,「苏大人好。」
苏晏掀一掀眼皮,拱拱手,「卢大人。」
论品级,苏晏一个御史,远低於卢劲,但御史台可越级参劾,是人见了便给三分薄面,只为省得和这些逢人挑刺的事儿精纠缠不清,更何况这位苏小公子的门楣,让他出生便在青云之上,连平步青云都省了。
卢劲一落坐,笑道:「苏大人这件衣裳,是越府丝制的吧?哎,这越府丝矜贵,惹了脏污,洗也不好洗,可惜了……」
这话一出口,怀璧那句「呸,什麽破衣服破书值五十两银子」生生像填鸭一般被塞回了嗓子口,默默垂下闪着穷困之光的眼,闷闷应了个「哦」字。
苏晏亦只淡淡「嗯」了一声,垂下首,缓缓搅动面前已然坨了许久的面,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恍若无人。
卢劲怀揣一腔马屁,一时竟有些怀才不遇的落寞。
此事终究是怀璧莽撞惹起,经卢劲那麽一说,她方才掀桌子与人火并的心被压了回去。须臾,不甘心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才拿回来的钱袋,丢到桌上,「我身上现在只有这麽些,剩下的,过两日赔你!」
苏晏伸手捡起那钱袋收入袖中。眸光快速在她面上一扫,说了个「好」,说完依旧低头吃面,紧着那上面的菜心不疾不徐地吃了几口,面和虾丝毫未动便撂了筷子。
接着,拾起桌上那本书,道声告辞,头也不抬转身走了,留下尚生着闷气的怀璧和一肚子才华无处施展的卢劲。
见人走了,卢劲像被解了禁制,浑身一摆,又来了劲头——顾怀璧这小子年纪轻轻,在塞北屡立战功,又受大将军段青林庇护,正是这京中的大热门。
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双手奉给怀璧,腆起一张笑脸,「顾将军出门在外,只怕迎来送往,有周转之虞,这点闲钱,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一个小小钱袋的确装不了多少银子,说是小小意思,料想不是自谦。
若是在塞北,这点银子打赏下属她都嫌丢人,但今时不同往日,此刻,她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刻着一个字,穷。
苏家那小子又让她屋漏偏逢连夜雨,陈阁老的寿礼还没有影呢!
陈阁老任过十余年大理寺卿,同兴元年京中血雨腥风时,他仍在其位。
一桩惨案,几百条人命,牵扯着京城、北疆、蛮族不知多少方势力,无意中改变了不知多少人命运,怀璧便是其中之一。
她此番进京,有一半是为了陈阁老的寿宴来的,有些陈年旧事,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记得。可……她与这卢劲毕竟交情甚浅,这钱,究竟接是不接?
接了大不了双倍返还便是。
正踟蹰间,门外忽有人声,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不期然灌入耳中,「小二,还有座位吗?」
怀璧一惊,下意识转头,「闻兄?」眼底对着那钱袋放出的绿光还未来得及收起,将来人烫了一烫。
来人略略一怔,展开笑容,「顾贤弟,竟在这里遇见你,好巧!」
苏晏走到巷口,自下人手上接过大氅披上,手脚回过暖後,方觉出刚才有多冷,抬眸一望天边,晴光朗朗,一片碧澄如洗,其实是个好天。
侍从瓦当连忙将一个手炉捧过来,「少爷,你方才跑得那样急,连大氅都来不及穿,快暖暖,仔细别冻着!」
瓦当自幼与他一同长大,因苏晏幼时体弱,算命的告诉苏府不得过於娇养,老夫人特意准许他与苏晏的相处间少拘泥於规矩,随意些即可。
苏晏接过手炉,将手中的那册书递给他。
瓦当一见那书封,登时一声平地惊雷般的鬼嚎,「少爷,这不是你辗转了一年、托了不知多少人花了五百两银子才买到的前朝孤本吗?怎麽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且不说这书费的功夫,单单那五百两银子,就够在京城买下半座宅子了!」
苏晏垂着眼皮,牵了牵衣袖,道:「吃面时汤洒了些上去,你去景轩书肆,让戚大娘给换个封页就是。」
说得轻巧!
瓦当虽然只是个小厮,但跟着苏晏这麽多年,旁的不说,文房书画上还有几分见识。这孤本的价值,讲究的就是保存完善,与旧时无贰,一本换了封面的孤本,就好比掉了一只的鞋,价值可谓是有天壤之别,少爷你个败家子……
痛心疾首间,瓦当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带着这本书去吃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诈骗呢!」
「拿着书挑武人诈骗,」苏晏回道:「我怎麽不去和尚庙前卖梳子?」
瓦当仍沉浸在半座京城宅院在眼前灰飞烟灭的茫然之中,如西子捧心般捧着那本书,眼底忧怨悠悠流转,「少爷你究竟图什麽,心急火燎地奔过去,此刻却又白白让闻少爷抢了功,何必尽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苏晏踩着矮凳上车,本不欲理会他的聒噪,一低头瞥见他弃妇般的眼神,微叹口气,方徐徐解释了一句,「卢劲此人豪奢钻营,从不肯在酒楼大堂用饭,今日反常必有蹊跷,我身为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追过去看看是分内之事。」
瓦当撇一撇嘴,眼白飞上车棚,「分内之事你另外叫闻少爷过去一趟,提醒人家不要上当。别以为我没听见,不过一句话而已,你就坐人家对面,为何要平白将这机会让给闻少爷……上京之前老爷可特别叮嘱过,要与朝中同僚搞好关系,这位顾将军听闻才打了胜仗,是朝中的香饽饽……」
瓦当说话间苏晏已钻入车中,自座下匣中取出一本书翻开。瓦当掀帘进来的时候,他连头都未抬。
怀璧桌边尚有空位,闻雨声索性在她身旁落坐,他在京郊时曾与怀璧同宿於一个客栈,两人亦由此结缘。
那夜大雪初停,明月映着满地的银白,因前几日雪大,怀璧一行人在客栈中多耽搁了几日,在屋中闷了几天,怀璧早已全身酸痒,一见雪停便抄起长剑到院中舞了起来。
剑光如碎银乱舞,照亮了轩窗下独饮少年的眼,少年放下刚烫热的酒壶,自腰间解下玉箫,和着窗外的身影吹了起来。
怀璧闻得箫声,纵不通音律,亦是精神一震,一曲舞毕,她向二楼西窗抱拳,道了一声「多谢」。
正转身欲回房,楼上忽然响起清朗声音,「兄台能饮否?」
能!军中人不能饮那还得了!
怀璧应邀上楼,西窗边却不见半个人影,正纳罕间,忽闻咳嗽声从屏风後传来,几声咳嗽之後,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在下偶感风寒,恐传给兄台,兄台若不见怪,便这般对饮,可否?」
可!你买酒你说了算。
於是那晚,两人就着数点梅花、半地残雪,畅饮了一夜。
那人话不多,泰半是怀璧在说,她因这一路自北向南有不少新奇见闻,絮絮叨叨说着,倒也不觉寂寞,说到酒酣时沉沉睡去,竟连名字都未说过。
次日酒醒时,怀璧已在自己屋中,猜测定是昨夜那人将她送了回来,便想过来道个谢。
敲响房门,那人却不似前夜那般回避,从容出来相见,面容温润、行止谦谦,正是闻雨声。
怀璧见他气色甚好,一夜畅饮,兼之风寒在身,整个人却精神奕奕,全然不见宿醉之态,不由心生佩服,抱拳道:「多谢兄台昨夜送我回来。」
「昨夜?」闻雨声微微一怔,旋即似反应过来什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应该的,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其後,两人又一来二往数次,渐渐熟稔,直至怀璧启程约了京城再会,才依依分别。
「顾贤弟住在这里?」闻雨声唇畔常挂笑意,声音和煦,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是啊!」陡见故人,怀璧一早上的不快一扫而尽。
初晨有些清透的日光之中,少年神采奕奕,一身劲装,别有一股勃勃的生机,似春日生发的草木沐在日光下,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轩挺向上的势头。
闻雨声不禁一笑,桌旁的卢劲见这两人望向彼此的眸中都透着亲切融洽,不甘寂寞地围观了片刻,终於逮着个闻雨声点菜的当口,拱手行了一礼,「闻大人。」
「卢大人有礼。」闻雨声从容回了个礼,低头见桌上放着一个钱袋,随手捡起来,笑道:「这是哪位大人要请客?」
方才闻雨声突然进来,卢劲冷不丁手一抖,钱袋落在桌面上,竟未反应过来,此刻被闻雨声捡在手中,额上不由冷汗直冒。
闻雨声可不比这头脑简单的武将,十九岁中榜眼至今,在这宦海已沉浮了数个年头。
卢劲正要开口,那「头脑简单」的武将已快嘴快舌先了一步,「是卢大人的。卢大人要……」
「闻大人说的对,下官正欲请两位大人吃饭!」卢劲忙抢过话头,急急道。
怀璧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了卢劲一眼,卢劲却只顾盯着闻雨声手心的钱袋,连眸光都无暇分向这边一眼。
怀璧心中轻轻一跳——那钱袋中莫非不止几两碎银子?
她下意识望向闻雨声,闻雨声眸光与她相触,回以一个安慰的笑,「卢大人好阔气,拿东海的珍珠请我们吃早饭!京中竟有宵小污蔑卢大人小气,往後再听到此等流言,我第一个为卢大人抱不平!」
怀璧浑身一震——好你个卢劲,竟在这里等我!朝中往来,几十两银子还能勉强说是同僚情谊,这一袋子东珠,想扣个私相授受的名头简直轻而易举!
怀璧投向卢劲的目光淬了几丝凛意,将手中筷子一撂,「卢大人既这般豪阔,我怎好拂却美意,大人,楼上厢房请吧。」
卢劲起身的腿微微颤抖。 第二章 罚俸两月
御史台与翰林院只隔了一条长街,伙食却较那边不知好了多少,闻雨声中午常常过来这边蹭饭。
「还是你们齐大人会享受!我们那边的厨子给你们这位切菜都不配!」闻雨声将饭碗一撂,拍拍已停筷许久的苏晏,笑道:「今日多吃了几块肉,感觉腹中有些油腻,昨日见你得了块上好的茶饼,走,带我刮刮腹中的油星去。」
苏晏让开他的手,起身将碗筷送还厨下,率先走出了饭堂。
苏御史没说「不」,那便是答应了的意思,闻雨声连忙追上来。
苏晏的衙房收拾得十分整洁,桌面上不见一丝杂乱,案上摊着一份摺子,墨蹟停留在中间处,未题名讳,未加印鉴。
闻雨声原是苏晏衙房的常客,近些日子却因为处理百官进京之事有些繁忙,跑得次数比先头略少了些。一进门,十分熟稔地大剌剌一坐,眸光忍不住四处打量,苏晏颇长於金石古玩,衙房内常有些别处见不着的宝贝。只滴溜溜转了一圈,便被他桌上一方砚台所吸引,那砚台形制古朴,一看便知不是今物。
闻雨声快步踱向桌边,端起那块砚台把玩,「啧啧,清河,果真世上没什麽宝贝你淘不到!」
苏晏没有理会,迳自走进里间取了茶饼来。出来时闻雨声已放下了那砚台,脸色却有些不豫,苏晏微抬眼皮觑了他一眼,转过身兀自烧水煮茶,眸光并未在彷佛正生着闷气的他身上多停留半分。
半晌,闻雨声终是自己耐不住,冲过来道:「清河,你这摺子上写的是什麽意思!」
苏晏垂着眼皮,将铜壶中的水缓缓注入釜中,袍袖缓缓起落间如流云浮动,自有几分动静相宜的写意,徐徐道:「霁明看见什麽,便是什麽意思。」
「你、你当真要上摺子弹劾顾六?」那日燕归楼外,可是他催着自己前去为那厮解围。
「有何不可?」苏晏往风炉中添炭,淡淡道:「身为朝廷命官,违令赌博、当街斗殴,哪样不违背法度?」
「可那日李二出现的时机蹊跷,明显是有人当着你这位御史在时做戏!」
苏晏拿手中的勺轻轻撇了撇釜中的浮沫,眼皮子都未抬,「那又如何?」
「如何?」闻雨声惊讶,「你这麽做,岂不是恰恰中了他们的计?」
「中计?」苏晏微抬眉眼,直勾勾望向他,「顾六赌博了吗?」
闻雨声被他问的一怔,「赌、赌了。」
「打人了吗?」
「亦……打了。」
「因为她是将军、打了胜仗,法度就要为她所枉?」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闻雨声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半晌方将思路略顺了顺,「你说的道理是没错,只是你这样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你明知他是……」
苏晏淡淡掀了掀眼皮,回给他一个「你是头一天认识我?」的眼神。
闻雨声讷讷闭上了嘴,须臾,终还是忍不住轻叹,「这麽说来,那五十两银子你亦不是玩笑了?你当真要他赔你?」
「为何不要?」
「你也知他近来缺钱缺得紧……你一向手上大方,一年下来给小厮的赏银都不止这麽些!」闻雨声道:「那衣裳也就罢了,什麽书值那麽多钱!」
说话间苏晏已筛好茶,转身自身後的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他,「这本。」
闻雨声只是感慨,没料到他当真回应自己,怔怔接过苏晏递过来的书,一见那书目,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败家小子……一腔话堵在胸口,似中午吃的油反上味来,进退两难,这麽看来,五十两银子倒真是客气了。今日来本想当个说客,翻了翻那书,这点心思刹那杳然。
良久,念起那少年清朗明亮的眉眼,和他为这几十两银子愁云惨雾的面容,终忍不住一叹,「算了,他欠你的钱,我替他给了。」
苏晏眉心微微一敛,颔首,「好啊,五百两。」
「……」
闻雨声走後,瓦当来为苏晏收拾茶具,边归置茶盏边道:「少爷,我看闻少爷往南走了,像是去榆树街。」燕归楼就在榆树街上,他家少爷不会听不出来这层意思吧?
苏晏笔下未停,头也未抬,「哦。」
片刻,瓦当又恨铁不成钢地重重补了一句,「闻少爷去燕归楼找那位顾将军去了!」
「嗯。」
「少爷,你中午吃了啥?咸不咸?」
苏晏笔下一顿,这才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饶是疑问,仍沉沉道:「红烧肉,清蒸鲈鱼……不咸。」眸色清澈,直勾勾望向瓦当。
瓦当见他注意力总算转了过来,「少爷,我还以为你中午吃的太咸倒了嗓子,只会说哦呢!
「少爷,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你费心算计了闻少爷,却只为白白让他去那位顾将军跟前讨个好彩,图什麽?」
「算计?我从未算计过霁明。」
「得了吧,昨日不是你让我捧着茶饼从翰林院门口经过的?还偏挑闻少爷下值的时间……」
闻雨声是典型的文人脾性,好茶、好酒、好文房四宝,一块茶饼将他诱来此处,一方古砚将他引到桌边,摊开的摺子令他无意间扫上一眼……还说不是算计?
瓦当十分熟练地翻起一个白眼。
「哦,你说那个。」苏晏微微颔首,一脸问心无愧,「自投罗网,不能算我算计。」
坦荡荡似光风霁月。
瓦当觉得自己眼睛彷佛是瞎的,许久总算自己消化过来,又扬着他那破锣嗓子高声道:「少爷,你巴巴让他看了摺子,现下他定是跑到那顾将军跟前通风报信去了……」
「唔。」苏晏继续埋首跟前的案子,落笔两字,察觉瓦当仍麦秆似的杵在跟前,脸上挂着百折不挠,似捉奸的妇人要向夫君讨个说法,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简略掷下一句,「京中容不下莽汉,闻雨声一句劝胜过旁人千言。」
「那少爷你呢,你落了什麽好处?」
「我?我要什麽好处?与我又不相干。」
苏晏说着这话,脑中不期然跳出那冬日清早白灿灿日光下踩着人肩膀的一道纤影,初生芦苇一般从水中伸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清爽俐落。
隔壁蒸包子的白雾萦绕在那身影四周,将她整个人虚化成一团不真切的幻象,唯独那声音还是清晰可闻的,甚至格外清晰——
「老子的银子呢!」
声音和记忆中的尚有几分相似,可口气却与昔日的小心倔强全然两样。
「我、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回去报仇……」
瓦当在苏晏身边十几年,早练出了非凡的眼力,明白什麽时候该纠缠不休,什麽时候该见好就收,见少爷彷佛有老僧入定之势,立刻熟练地翻起小白眼,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屁勒,还不相干,不相干你拐着弯借闻雨声提醒他?
当天晚上,小厨房的饭菜似乎做得格外咸,瓦当吃罢拚了命的喝水,一边还不忘喋喋不休,「少爷你咸不咸,你怎麽这麽耐得住,也不怎麽喝水,少爷,我可告诉你,你这样不行……」
苏晏放下碗筷,从容擦了擦嘴角,「原来光太咸不会倒嗓子,可惜了。」
瓦当:「……」
怀璧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唾沫星子,从玄牝殿走出来。
皇帝虽上了年纪,但训人的气势丝毫不减,一番慷慨陈词之後,他还忙里偷闲地稍稍打了个盹。怀璧就在他打盹的瞬间抬了抬头,没想到立刻迎来了漫天花雨般的唾沫星子。
这是顾怀璧第一次面圣,一进殿皇帝就让她跪得近些,说想看看大破漠北的少年。
谁想到膝盖一着地就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怀璧垂着脑袋,眼角的余光看到刷刷下笔如飞记录的内监。
「你小子少仗着自己的军功胡作非为,京城不比塞北……」
打盹大概会传染,最初的惊惶之後,怀璧也有些要打哈欠的冲动,她勉力忍住,盯着面前的石砖,忍不住开小差地想,在京中当差着实不容易,怪不得段大哥让她多听多看少莽撞,可她还是辜负了段大哥临行前的切切教诲,没忍住在街上出了手,谁知才两日功夫就被人告到了御前。
那日目睹她动武的只有三个人,闻雨声排除,卢劲这几日见了她都绕道走,这麽算下来只有一个人——苏晏。
苏晏!怀璧牙根微微发痒,眼前的石砖都一笔一笔刻出「冤家路窄」四个字。
她这辈子真是欠苏家的!
「念你小子初犯,这一回就从轻发落了,记下来,罚俸两月!你小子回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罚俸!怀璧耳中轰地一声,霍然抬首,一句「陛下,您要麽还是从重发落吧」将到嘴边,看到皇帝身後的内监不着痕迹地向她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不甘心地抿了抿嘴,将舌尖上的话吞了下去。
罚俸!罚两月俸!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月底,眼看就要发薪,没了!
不止这月没了,下月也没了盼头!人间疾苦,概莫如是。
怀璧一时好似被人剜了心肝,心中一个碗大的空洞,双臂颤了好一会,才惶惶然弯下去磕头谢了个恩。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那空旷大殿的,直到跨出门槛外,迎面一片冰凉雪花落到脸上才恍然惊醒——狗贼苏晏,吾与汝势不两立!
匕首悬在腰间,垂饰被风吹得晃了两晃,泠泠作响,似感应到她饮血的怒意,有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
四扇大门在她身後缓缓阖上,殿中重又恢复寂静,兽角香炉中的烟袅袅烧着,萦绕出一个虚渺的天地。在那香烟後头,片刻前还一派龙锺之态、说话颠三倒四的皇帝混沌的眼底忽然变得清明。
苏晏自政事堂出来,天色已是半昏暗,天边飘起大雪,纷扬铺在跟前的白玉石阶上。
自文帝时起,御史台每十日会遣一位御史到政事堂旁观六部议事,议事後需呈文天子,呈文还不能尽写好话,否则会得个履职不善的罪名,但若当真大剌剌挑六部的错处,亦会惹来同僚怨憎,是个颇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因而每到要遣人往政事堂的前几天,诸御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头疼脑热全身乏力,有假的告假,没假的便绞尽脑汁外出办差,更有为了躲避长官在茅房一蹲半日最後落了个难言之疾的,实在是苦不堪言——直到苏晏入了御史台。
苏晏此人不通世故,做巡察御史时便因连上十道摺子弹劾幽州知州而闻名,人还未进院,恶名已然远扬,来了之後又孤绝冷淡,对上对下都不会来事,背地里得了个「苏清道」的外号,皆因他那张冰封千里的脸,自带清道之效。
不知从何时起,这桩差事就成了苏晏的专属,苏晏亦从不推托,一时诸御史腰不酸腿不疼,年底考评时原本不够用的假还不觉多出了几天。
政事堂在玄牝殿南面,苏晏出宫门时雪已越下越大,一大团子砸在肩头,将一件黑色的鹤麾衬得如花猫的毛,七零八落的一团黑一团白。
苏晏抬手掸掉落雪,爬上马车,将鹤麾解下递给瓦当,刚吩咐一声「回行馆」,忽听得车外一声大喊——
「等一下!」
声音响亮脆生,十分耳熟,寂静大雪中闻来,似砸开坚冰的杵子。
苏晏轻轻皱了皱眉头,还未待反应,瓦当已俐落爬出车厢,「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来人一路跑到近前,绽开张笑脸,「这位小哥,我来时未雇马车,眼见这雪越下越大,一时半刻约莫停不下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我搭一下你们的马车?」
瓦当看清来人,愣了一愣,连忙也回之一笑,侧身向车中大喊,「少爷,是顾将军,想搭咱们马车!」
车中静默了片刻,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好啊,五两银子一趟。」
瓦当将伸出招呼的手僵在落雪中——少爷,你老实告诉我,咱苏家是不是败了,你这是想钱想瞎了心?在这皇城口坐地起价,做起这脏心烂肺的生意来了?
正待替他家少爷挽回一下场面,面前那英挺秀气的少年忽然眉头一皱,「苏晏?你是苏晏?」
看看,想躲在帘子後头收脏钱,叫人认出来了吧!
瓦当恨铁不成钢地一叹,忙遮掩道:「不是。」
「是我。」帘中同时传来淡淡一声。
瓦当听到自己脸皮「啪」地一下砸在面前尚未覆雪的青石板上,而面前的少年秀眉一竖,片刻唇角却绽开一个笑。
漫天飞雪之中,瓦当见那少年手臂轻轻一抬,绯红衣摆被寒风扬起,似峭壁上的一株红梅,凛凛有霜雪之姿,莫名令人觉得危险。
瓦当感觉到自己耳畔风声微动,就在他以为这顾将军要替天行道、收拾自家少爷,欲扑过去以身殉那拖油瓶一样的废主时,怀璧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抱了个拳,斯斯文文道了声「苏大人有礼」。
少爷这……这麽欠揍都能忍?啧啧,这做大将军的气度就是不一样。
「顾将军有礼。」帘後轻轻的一声咳嗽之後,传来一句平平稳稳的回应,须臾,那声音转冷了些,「瓦当,上车。」
「少爷……」瓦当微微挣扎了一瞬。
「不上来,你就自己走回去。」
瓦当的挣扎只维持了雪落的一瞬。
雪花如碎琼乱舞,长街漫漫看不到尽头,半暗夜色下的素裹银装中,那一袭单薄绯衣似一团暗夜尽头微微跳动的篝火,照亮人砥砺前行的路。
瓦当临上车前回望了怀璧一眼,她头肩皆覆着碎雪,衬得那一张原本便秀气的脸浑如璞玉雕成。
一个杀将,怎会长成这样?
这麽想着,竟鬼使神差过去,将怀中的鹤麾往她手中一塞,「将军回头给闻少爷便是。」转身快步跳上马车,钻进车帷中。
幽州毗邻塞北,乡里俱崇武德,瓦当幼时便长在这样一个地方,後来漠北人铁蹄过境,践踏乡里,瓦当的亲人死得死、走失得走失,一路残喘走到睢阳城才被苏家人捡回家,给苏晏当了个伴读。
当时年纪小,只记得饿了很久,诸多事其实已记不得了,只是纵使过了这麽些年,心中隐隐藏着对漠北人刻骨的恨却不灭,也因此对沙场英雄格外钦佩向往。
瓦当钻进马车,做好了被少爷狠狠教训一通的准备,然而一掀帘子,却被眼前的场景猝不及防震了一震——
苏晏端坐马车正中,手中如常捧着本书,而他身後的车壁上……稳稳扎着两溜明晃晃的细针,那针排列的位置,离苏晏的两耳相距不过一尺。
方……方才那阵风原来不是他的错觉……轻轻一抬手两列钢针便如疾风般掠耳而过,这顾将军身手好生了得!
瓦当心中一时浮上百感,同情确认自家少爷无事之余,又忍不住在心中为顾将军叫了声好——活该,谁让你没事上赶着招人嫌。
苏晏大概已从片刻前钢针掠耳而过的惊悸中反应过来,抬目漫扫了一眼跟前的瓦当,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空荡荡的双手,垂下了眼,跟前的书却还停留在他出马车时的那一页。
瓦当在他身边落坐时无意间扫到,不由微怔了怔。
少爷向来看书一目十行,且从不为外物所扰,看样子方才这钢针,真真把他吓到了。
嘿嘿,还装镇定。
瓦当心中压着一丝小幸灾乐祸,快活地为自家少爷掖了掖腿上的毯子,又不自觉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苏晏皱眉一个眼风扫过来,他才讷讷收了手。
懂,面子,我懂。
在车中坐了不到一刻,瓦当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又耐不住性子嘀咕,「少爷,你又不缺钱,刚才在宫门外,干麽那麽为难顾将军?」
瓦当平素碎嘴唠叨成了习惯,多数时候苏晏只是看自己的书,充耳不闻。今日照旧循例,亦未指望他答,却没想到话落不到片刻,听到他沉沉开了口——
「她不会坐我的车。」顿一顿,又补了一句,「闻雨声也进了宫,马车就在後头。」
闻雨声?又是闻少爷?少爷你这不单是为他人做嫁衣,还铁了心要干裁缝了是吧?
瓦当怒其不争,一抬头瞥见那两排钢针,心中才平静了些,却又不觉想起一事,「少爷,你啥时与顾将军结仇结到了这个分上?昨儿那摺子,不是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吗?」
苏晏垂着眼皮,手中的书页始终未翻,有一会才淡淡道:「我起早去了趟中书,顺手将那摺子递过去了。」
瓦当:「……」这麽披星戴月地上赶着招人嫌的,全京城只怕独他们一家。
「这麽说,顾将军今日进宫,是因为少爷你的摺子?」
「嗯。」
瓦当抬眸望着自家少爷,咂了咂嘴,说不出话来,「那顾将军……不会被贬职吧?」
苏晏摇头,「不至於,至多只是罚俸。」
「哦,罚俸——」瓦当道,忽然一愣,「少爷,你怎麽知道?陛下让你和顾将军当面对质了?」
怎麽会?苏晏轻轻一哂,若陛下当真舍得让她难堪,就不会挑今日这个时候私自召见了。
可这京中宦场,树大势必招风,天子这麽堂而皇之地宽待,反倒未必是件好事。
昔日虞远是怎麽倒的?
苏晏指尖停留在书页的一角,久久没有移动,半晌,见瓦当满脑子纠结疑问,才道:「她所犯之事不大,若非有心要做文章,不至到削爵降职的地步;若是有心要做文章,陛下不会这时候召她进宫,後日的大朝会上发作,更加名正言顺。
「此刻进宫,且没一点伤的出来,显而易见是挨了一通训斥,又意思性地罚了两三个月的俸禄。」
「哦,只是两三个月的俸禄……」瓦当陪着苏晏在宦场数年,对自家少爷的见微知着已见怪不怪,亦明白罚钱对於官场中人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惩处。
然,转念忽想起那日闻少爷在台院说的话,不由心中一跳,「但那顾将军不是正缺钱缺得紧?」
「不错。」苏晏指尖终於捻起那页页脚,翻了过去。
瓦当看着自家少爷,觉得自己的眼彷佛瞎得更狠了,因他看到刚才那一瞬间,少爷的唇畔好像绽开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这看了几十遍的《清平记》,还看出新门道来了?
那日在宫门外一时气愤教训了苏晏一顿之後,怀璧才後知後觉地想起自己未清的帐来,如今手上只有不到一百两银子,欠着那姓苏的小子三十五两,结余只有五十两出头,本想等月底薪俸发了手头还能宽松些,哪想到……唉!
燕归楼一日房费要五钱,这月房费还没结,眼看就要到月底,房费一结,她手上剩下的银子,光住宿费也不够她熬到回塞北的那天,更别说为陈阁老置办寿礼。
陈阁老寿宴的请柬是卖了段大哥那张白净的脸得来的,她可以不要脸不要这封衔官职乃至……俸禄,翻墙入室,拿刀架着那老头的脖子逼问他。
但是段大哥要脸,幽州豪族段氏一门、宫中的段贵妃,宫外才建府的十七皇子的颜面都系於她这翻手之间,她不能太过肆无忌惮。
做人太难了!
怀璧望着面前吃到反胃的馒头,听着耳畔人流穿梭的喧嚣,这麽些年来,头一回感觉到了时不我与的寂寞。
此时山生提着壶茶过来,她警惕地连连摆手,「我没要茶,你怕是送错人了,拿走!拿走!」
眼见着她这些日子素面馒头翻来覆去地吃,有一回还忍不住和自己打听起通铺的房费,山生早已了然她的窘状,连忙道:「不要钱,店里送的!」
「哦,那你……放下吧。」怀璧抬眸快速扫了眼那绘满百子嬉戏的喜庆茶壶,咽了咽卡在喉咙口的馒头,在尊严与茶之间挣扎了几可忽略的一瞬,与山生尴尬地相视一笑。
开玩笑,她此刻的尊严,怎及得上这一壶茶?她都快被这馒头给噎死了……
山生放下茶壶,顺势在她身边落坐,「小的听闻将军是幽州人?」
「嗯,你问这个干麽?」
「将军可知这各州在京中俱有会馆?凡本州人氏进京皆可投宿,最早是便宜仕子进京赶考的,收费十分公道。」
「公道?怎麽个公道法?」一听他提起收费,怀璧登时来了精神,眸底如野狼般绽出精光。
山生骇得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腆着张笑脸,徐徐伸出一根手指。
「一钱银子一晚?」
怀璧眼底光芒更长,山生甚至有些怀疑,他会扑过来啃了自己这根手指,下意识把手往後挪了挪,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不是?那难道是一两银子一晚?」怀璧失去兴趣,眼底光芒骤暗,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含混道:「这比你们还黑,哪里公道了?」
「将军误会了,是一两银子一月。」山生看着她啃馒头的凶狠模样,赶紧将手指往回收了收,然还是慢了一步。
怀璧已一把抓住他手臂,生吞下只嚼了两口的馒头,连茶水都未来得及饮一口,瞠目问:「你说的这个,当真?」
「当真。」山生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发现纹丝不动,心中骇然一声呜呼,面上却挤出个比西番菊还灿烂的笑,「将军认识的那个闻大人先前就宿在幽州会馆,如今不知道搬出去了没有。」
这个价钱,就算山生亲口咬定是捕风捉影,怀璧也要去探它一探。
「那幽州会馆在何处?」
「就在百花巷中,从这出门後往南,在第二个巷口转西再……不太好找,将军到了那附近再问问人吧,若是碰上年纪大的,就问蓑衣巷怎麽走。」
「蓑衣巷?」
「哦,那是百花巷旧名,後来苏大人中了探花,就改名了。」
「苏大人?」怀璧现下对姓苏的极为敏感,「哪个苏大人?」
山生笑道:「说起这苏大人将军也不陌生,就是前日坐这的那位苏御史。苏御史高中探花之後巷子就更名了,说是要苏御史不时回来探探这巷中百花,沾沾喜气。」
怀璧暗中轻啐一口——呸,屁的喜气,沾上苏晏的,晦气还差不多!
转念却又有些不解,皱眉问:「一个探花而已,闻雨声不是榜眼?你说闻雨声在那巷中住过,为何巷中百姓反拿他一个区区探花做文章?」
山生露出个神秘的笑,「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传闻昔日殿试之上,陛下原本盛赞苏大人文章,要点他为状元,结果一见了人,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直叹他生得俊秀;再一看那第三名,实在有些……嗯……其貌不扬。
「素来探花这个名头,暗含几分风流意蕴,点这样的人做探花,着实十分煞风景,於是一番计较之下,陛下就将这状元郎与探花郎调了个位次,点了苏大人做探花。」
怀璧听得惊讶,不觉联想起那日清晨短短的一个照面——纵然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苏晏生得是极好的。
饶是此时想来,心中仍如被湖水冲刷了一下,有说不出的明朗清透之感。
然她还是撇撇嘴,不屑地「嘁」了一声,冷笑道:「瞎编的吧,殿试的情形外人怎麽知道!」
「是闻大人说的。」 第三章 隔壁的贵人
怀璧寻来幽州会馆,向馆长道明来因,馆长听罢,却有些为难。
「公子是幽州人,来馆舍投宿自无什麽不可,只是这些日子进京的人多,除开述职的官员,开春还有科考,馆中上房都满了。」
怀璧连忙道:「不是上房也行。」
行军这麽些年,她什麽苦没吃过,要不是有辱朝廷的斯文,她早去破庙打地铺了。
馆长听他这麽说倒是一惊。观他穿着像是颇有身分之人,若肯这般屈就,何不乾脆去客栈赁个上房?莫不是哪个逃家的少爷身上没带够银子?
馆长在幽州会馆数十年,与幽州本地的乡绅豪族亦颇有联系,轻易不敢得罪,目光在怀璧身上上下一扫,笑道:「敝馆怎能委屈公子这样的人,实不相瞒,馆中倒还有间院落有空房,只是这院子住着位贵人,这位贵人赁下了整个院子,但亦提前跟老朽说了,若是馆舍满了,那院中的西厢倒是可以租出去,只是需提前和他说一声。」
「那费用……」怀璧只关心这个问题。
「费用那位贵人已付过了,若是贵人答应,公子随便意思意思便是。」
「那劳烦馆长。」
「公子客气,不过贵人今日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公子不如留个地址,待老朽问过贵人,再遣人告知公子。」
「也好。」
次日一早,馆长便差人来了燕归楼,那时怀璧破天荒地仍在酣睡。前夜隔壁住了一对男女,闹了大半夜,淫靡之音自隔墙传来似在眼前,扰得她耳鼓震颤,将近天亮方睡。
山生因得知她是将军之後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惊扰她,恰好与她同来的薛守从外头进来,便三言两语祸水东引,将锅甩了出去。
薛守不愧他武人的身分,性子直、反应钝,下手没轻没重,但为人却十分爽朗热情。
怀璧被他大力金刚掌拍醒时正作着一夜暴富的梦,通身的怨气可令恶鬼自惭形秽,「薛二狗,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为什麽大清早来扰我美梦!」
「大清早?头儿,都日上三竿了。」为活跃这千里冰封的气氛,薛守俏皮地指了指将升至自己头顶的大太阳,毫不意外地挨了顾怀璧一个新鲜栗爆。
「日上五竿你也不能扰老子清梦!」
出完气懒懒抬目,觑了觑那一轮日头,冬日的阳光洒在对面屋顶的积雪上,照出一片刀光剑影的白。
都怪昨晚隔壁那对狗男女,那挥之不去的靡靡叫声,让她现在想来都忍不住……
「咦?头儿,你脸怎麽红了?」薛守低头看着怀璧,忽然发现了什麽,惊讶大叫。
转念一想,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正了正衣襟,一仰头,「难道是我今日穿得格外俊朗?不过头儿……虽说京城断袖成风,头儿你长得比清风阁的头牌还漂亮,但我实在不好这口……」
怀璧按了按拳头,薛守吓得一退三步,虽然顾怀璧比他还矮半个头,但这厮的武力值几乎已到了可怕的地步。他那将军的名头,可是一拳一剑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军中如今可以说是无人能成他的敌手。
「头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京城是斯文地方,咱们要入、入乡随俗,而且……」薛守吞了吞口水,「而且这栏杆、这门,都是红木做的,打坏了咱、咱们赔不起……」
怀璧听到「赔不起」几个字才算有些动容,良久放下手,「有事说事,少废话!」
「哦,是幽州会馆的馆长差人来了,」薛守这才想起正经事,「他在楼下等你……」
怀璧听到「幽州会馆」几个字,未等他话落,脚下顷刻如飞的疾奔出去。
来人已被小二引上了二楼,见了怀璧,高高兴兴道:「馆长让小的告诉公子,贵人答应了。」
怀璧心中霎时雨过天青,一片晴朗,眼前的乌云散去後才有心思顾起别的来。一侧目,忽然注意到薛守今日换了一身簇新衣裳,头上还特意抹了头油,十里之外都能闻见他的骚包气,冷冷一笑,「薛二,晚上吃过饭来北军营校场吧,几日没练,看看你手生疏了没有。」
「不是,头儿,我今晚约了彩云间的溶月姑娘……」
老子就知道!薛二,对不住了,头儿最近手头实在有点紧。
怀璧停步,故意板起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侧身凛凛望着他,「哦那也成,我记下来,回头一起报到兵部,也就扣一两个月饷吧。」
「头儿你不能这样!我跟了你这麽多年了……」薛守一个激灵,连连後退,脊背抵到二楼的栏杆上,挣扎道。
「三个月。」
「头儿!」薛守一把抓住怀璧胳膊,泪眼汪汪。
「正为你跟着我这麽多年,我才不能徇私是不是……」怀璧腿架上他身後的栏杆,面目忽然变得慈爱,口气也语重心长了起来。
听惯了她冷硬口气的薛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来之前段大哥跟咱们说什麽来着,京城之地不比塞北,需格外小心才是……你看你头儿我,不是才被参过罚了两个月俸禄吗?再为你罚一次倒是也没什麽,只是你头儿如今……嗯?」说着两指轻轻搓了一搓。
薛守恍然大悟,悟後欲哭无泪,颤抖着手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不就是要钱吗,怎麽还学会文官唱戏那一套了呢!
怀璧劈手飞快夺过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掂了掂,老实不客气地收入怀中,一边收一边还道:「头儿不是贪你这点钱……」
「是是,头儿为属下遮风挡雨,这是属下的主动孝敬!」薛守咧着一张被逼良为娼的笑脸,忍着一片被酸倒的牙道。
怀璧拿到钱,满意将脚抽回来,拍拍衣摆正要转身,忽见楼下天井中立着一个熟悉身影,欲定睛细看时,那身影已然转过去,疾步走回了客栈前堂,她彷佛还看到那身影转身时,眉头是紧蹙着的。
嘁,怎的,苏狗,又要上本参老子?
怀璧轻轻一哼,懒得理会,然她这忽然的反应却吸引了薛守的注意,薛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咦,苏御史还在呢?」
「他在不在关我屁事!」
「哦,倒不是关头儿什麽事,就是我刚才来找头儿的时候,看到苏御史匆匆从房里出来,他的小厮雇了辆马车在客栈外候着,我还以为他有什麽急事要出门,没想到还在客栈。」薛守小心翼翼道,有些後悔自己嘴快提了苏晏,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御史跟他们头儿可有不小的过节。
怀璧懒得理会薛守关於苏晏的叨叨,走出两步却脚步一顿,「你说什麽?苏晏从房里出来?他不是在京城有宅子吗?怎会宿在客栈?」
有家不回宿在客栈,必是有什麽要掩人耳目之事。
嘿嘿嘿,苏晏,天道好轮回。
「我也不知道。」薛守看着怀璧忽然诡异的笑容,冷不防打了个冷战,老实答,「我就看到他从你隔壁的房间出来……」
隔壁的房间?怀璧一愣,那……昨夜隔壁那酣战不止、扰她清梦的人竟是苏晏?
脑中蓦然跳出苏晏清瘦俊秀的模样,和昨夜沙哑粗犷的人声怎麽也联系不到一起。
啧,果真人不可貌相,瞧着斯斯文文的人,在床上竟是这副癫狂样子?
而怀璧当天晚上就搬进了幽州会馆,搬家前还置酒感谢了山生一番。
山生喝着那酒,想起那位嘱咐他转述幽州会馆消息的有心人,只觉良心一阵发烫——顾将军,人为财死,怨不得我。
怀璧搬进来的第一晚,那小院寂寂无声,院中一棵红梅,正是傲雪盛放的时节。
她收拾好躺下,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那几枝影影绰绰的梅影,觉得十分满足,长长舒了一口气,不觉想起自己此次进京的目的。
同兴元年血雨腥风时,亦是这样的冬日,亦是红梅盛放时节,可血液溅在那轩窗上,比红梅刺目的多。
怀璧默然阖目片刻,又向窗外望去,东厢那间屋子还是黢黑的,那传说中的贵人还未回来,她又看了看自己桌上的酒和糕点,算了,不差这一日,明天再送过去吧,反正要做一阵邻居,来日方长。
次日清早,怀璧到院中练剑,这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规矩,当日她自睢阳城逃出来,北上投军,就立誓此生再不任人宰割。而不任人宰割的前提,是打得过、跑得掉。
天边撕开一丝白,但除此之外还是一片昏暗,在这将亮不亮的天色中,东厢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怀璧微怔,原来昨夜还是回来了的,怎麽一点声响都没有?
想起未送出去的礼,她立刻收剑回鞘,几步奔回房中,抹了把脸换身衣服,穿院而过,至东厢廊下站定。踟蹰片刻,估摸着「贵人」大概已更衣完毕,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响起窸窣声,不多时,「贵人」走到门边,伴着一声「吱呀」,门被轻轻打开。
怀璧眨了眨眼睛,手中的酒壶「匡当」坠落在地,壶中的酒淌得到处都是。
屋中的「贵人」皱了皱眉头,「顾将军这是宴饮过度,中风了?」
这一开口,将怀璧自刹那的惊愕中拉回来。
这样貌,这声音,别说化成灰,化成烟她也认得。
他奶奶的,阎王老子是在踹她入轮回的时候在她身上烙了「冤家路窄」四个字?
什麽贵人?鬼人还差不多。
怀璧一张脸冷得比他狠,咬牙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亡魂作祟,买了酒来祭拜,这不,正好祭了这屋子里的鬼祟!」
话落,屋内的瓦当听到外面的人声,亦跟了出来,见到怀璧,一脸惊喜,「顾将军!你怎麽来了?」
见怀璧手中提着一叠糕点,以为是要谢自己那日的赠衣之情,连忙笑道:「来就来嘛,怎麽还带东西!」嘴里虽说着,手却伸了出去要接那糕点。
怀璧见了瓦当亦是一怔,她一向爱恨分明,与苏晏有仇归有仇,但和瓦当无关,何况瓦当那天借她一件鹤麾,算是有恩於她,见他伸着手,顺势将糕点递给他。
瓦当喜喜乐乐地接过糕点,苏晏盯着两人其乐融融交接的手,眉头一皱,拂袖转身,「那点心是给鬼吃的,你也要?」
瓦当的快乐刹那灰飞烟灭,在怀璧的再三解释下,瓦当还是接过糕点回了屋。
怀璧买的是富春斋的糕点,京城顶好的,瓦当欢欢喜喜吃了一块,其余的藏在自己床头的五斗橱中。
等晚上累了一天回来,想起自己五斗橱中的点心,快快活活地掏出来,预备犒劳一下为少爷奔波了一天的自己,然而打开那点心盒,瓦当「嗷」的一声凄厉尖叫,将隔壁尚在挑灯写摺子的苏晏震得笔下亦抖了一抖。
苏晏下意识抬袖,将桌上的碎杏仁屑拂了一拂,下一瞬,瓦当已冲进书房,「少爷,你偷吃我点心了?那是顾将军买给我的!」
苏晏如常落笔,头也未抬,从容应道:「没有。」
瓦当可怜兮兮地捧着打开的点心盒,「没有?那我的点心怎麽少了好几块!」
「许是屋里进了老鼠吧。」
「老鼠成精了?都会开点心盒整块整块吃点心了?」
成精的老鼠笔下不知在写些什麽,「也有可能……是馆舍打扫的小厮拿的……」
「哦!对!」瓦当恍然大悟,「我要去找馆长说理去!」
苏晏霍然抬头,「不……不必了吧……」
「什麽不必!当然必!」瓦当扯着破锣嗓子继续控诉,「这可是富春斋的点心!偷的还是我最喜欢吃的杏仁酥!哪个不要脸的直娘贼,当心烂肺烂肠烂屁眼!」
苏晏垂在桌下的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肠肺位置,眉心轻轻跳动,好半晌,终忍着恶心,道:「亦有可能……那老鼠在你屋中久了,学了你的聪明,较寻常硕鼠更为灵巧,会翻箱开盒亦未可知。」
一听到「学了你的聪明」几个字,瓦当心下霎时如焰火怒放,整个人飘飘欲仙,一时也顾不上计较点心,浑身一摆,「这个可能倒是最大,少爷还是你眼光毒辣!」
眼光毒辣的苏晏生怕他下一刻回过神来去找馆长理论,立刻又补了一句,「要吃富春斋的杏仁酥,我明日买给你。」
听到少爷说要买点心,瓦当立刻从南天门一跃落入凡尘,「少爷你最近穷成这样,还是不要了!」
「穷?」苏晏眉心微蹙,「你哪里看出我穷了?」
「少爷别装了!不穷你能把西厢租出去?」瓦当的大嗓门有穿墙越院之效,「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干了什麽忤逆的事让老爷夫人把你月钱断了?」
苏晏自幼孤僻,院中小厮多了几个都会惹他烦,怎麽突然就舍得将院中的空屋租出去了?租的还是他最讨厌的顾将军。
苏晏望着瓦当那双扑闪扑闪着天真光芒的大眼,和眼底的求知若渴,想起自己几处京郊的田宅和钱庄中存着的几箱珠宝,抚抚衣袖,垂下眼皮,「是,最近手头是有些紧。」
瓦当一听这话,立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见自家少爷眼神彷佛有些闪躲,怕他难为情,连忙善解人意道:「少爷你莫担心,你虽然一时穷些、在朝中又不受同僚待见升官发财没什麽指望,但老爷夫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一向又十分疼你,过些时日……」
苏晏抬手按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瓦当,我还有摺子要写,你先出去吧……」
「……好吧。」
瓦当看着自家少爷头疼地直按穴位还坚守职责挑灯夜战着……写同僚的坏话,彷佛一眼看到了他有些黯淡无光的未来,一时竟有些心疼他——
少爷都二十多岁了,身边也没个知心知意的人,除了见天儿遭人嫌,就没见他把一身本领用在正经的事上。
府里要给他说亲事,媒人反被他接二连三地轰了出去,数年前他病中倒是给他寻了个童养媳冲喜,结果他病还没好利索那小丫头就翻墙跑了。
如今……哎,还不知这未来的少夫人有没有降生在这世上?
瓦当想着,不免有些替他心酸,脚下也不觉慢了,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少爷……」
苏晏被他这平地乍起的一声喊惊得手下一抖,一篇本自他进来时就已七零八落的稿子更不成样子,不由皱起眉头,声音也带着教训的口气,「瓦当!」
「少爷,我是想问,这点心你……吃不吃?」
苏晏一愣,望着那艳红的锦盒,脑中不由跳出那个熹微晨光中舞剑的挺拔身影,执笔的手不由顿住,任由一滴饱满的墨落到纸上,晕成一片。
「吃。」一如那滴墨,苏晏言简意赅地落下一个字。
我明日还你,还你两盒。
「少爷别装了!不穷你能把西厢租出去?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干了什麽忤逆的事让老爷夫人把你月钱断了?」
怀璧出门倒水,恰听到一声破锣般的嚎叫自东厢传来。
「穷?」
苏晏会穷?果真是穷的?怪不得为了一件衣裳一本书上摺子参劾自己?怪不得宫门前竟腆着脸和自己要五两银子?
这麽一想倒也有点道理,她印象中的苏小少爷虽然性情乖戾些,但并非锱铢必较之人,昔日她无意打碎那名贵无比的青瓷碗,令他那贵如鎏金的汤药洒了一地,他也未说什麽,苏夫人问起时还替自己揽了罪责。
不过那时他年纪毕竟小,不用当家,如今在外行走,大概多少体会到了人间烟火的困扰,成年人的烦恼小孩子不懂。
这般想着,怀璧竟对他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沉吟了一瞬,起身将桌上收拾好的包袱拆开。
罢罢,一两银子让他赚便是,说到底这儿实在是便宜,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怀璧和衣躺下,摸摸肚子,对晚上的三菜一汤甚为满意,不过一码归一码,银子归银子,该报的仇还是要报的。
新仇旧恨,苏清河,瞧好了爷爷的手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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