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凶萌》作者:雷恩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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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初恋凶萌
【系 列】单行本
【作 者】雷恩娜
【出版日期】2021年08月12日
【内容简介】
心之所在,即是故乡。
雍天牧,我想做你的人,你的家,你的牵绊……
一艺在手,世界我有,穿越来到古代的安志媛要自己莫急莫慌莫害怕,
毕竟身边全是老弱妇孺,也就她勉强能顶门户,撑起个小家不过小菜一碟,
看吧,红豆松糕、铜锣烧便让她荷包赚满满,甜八宝和关东煮更使茶棚客如云集,
而食物的香气不只吸引饕客,就连随手一救的杀手先生雍天牧也念念不忘,
可她不过是为了摆脱相亲拿他当挡箭牌,加上吓唬地痞时用他狐假虎威,
却被在旁听闻一切的他给认真了,看着红着耳朵尖问自己是不是心悦他的男人,
她很想哀嚎误会大了!可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她觉得这么说实在有违本心,
而且这人对她真的好,不仅将她放在心上,更视她如命,
不但亲手为她打造难得的红豆饼烤盘,更在她被绑架时单枪匹马来救,
看着魔挡屠魔、遇神杀神的他,安志媛只觉得自己的英雄实在又凶又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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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幸与万幸
杀手的下颚遭扣住,微张的嘴里被塞进一块玩意儿。
一块……松软软的玩意儿?
此际,杀手渐感浑沌的脑袋瓜中忽有体悟——原来人性本能是充满求生欲的。
明明他身中剧毒,此刻毒素已然蔓延全身,瘫痪了四肢令他再难动一根手指,僵化了喉舌教他难以发声,当那松软软之物挤进他口内,食物的甜香在唇齿中瞬间生出,压过纠缠在喉间的涩味,唾液随即分泌,在那不知被主人苛刻了多久的小小口腔里热切地濡湿那块松软食物。
究竟有多久未曾进食?
他记不得、想不起,好像一直没有饥饿感,但此时此刻,他肚饿了。
硬塞进口中的食物勾起了他的食欲,嗯……他尝到淡淡奶味,还有和着蛋香的麦子香气,还有还有……是红豆,吃得出颗粒感却是又软又绵的红豆,惹得唾津一涌再涌,变得润软不已的食物一点点滑落喉底,他本能地吞咽,终有东西能祭得五脏庙,这下子不仅嘴馋,瘫痪的身躯还饿得不自觉发颤。
他想吃,还想再吃,想大口大口咬下、咀嚼、吞咽……
「爷爷您不回房歇息蹲在角落干什么?」
安志媛一脚踏进小灶房内,便见微弱烛光中一名老汉将自个儿蹲得圆圆、面向墙角不知干什么勾当。
八九不离十,安志媛想也未想脱口就哀声轻嚷——
「厚,爷爷很不乖耶!又躲起来偷吃甜食是不是?」生气跺脚。「又不是没给您吃,下午切那一块红豆松糕是要给您当下午茶,配着热茶慢慢品尝、解解馋,结果爷爷三、两口就吞光光,不给第二块,竟然趁夜摸进灶房偷吃了!您想想您想想,都六十七八九岁的人了,不注重养生是怎样啦?再这样下去血压冲高、心律不整、血糖也不稳,中风、心脏病、糖尿病全来报到,是要怎么救……呃!」
恨铁不成钢般越念越顺的脆嗓在伴随脚步的移近骤然消音。
安志媛瞠眸结舌,瞪着那个被老人家蹲圆圆所形成的阴影笼罩住的人儿,脑袋瓜里一片空白。
不!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啊!
安家这位老爹患有失智的毛病,还习惯到外边捡人捡小动物回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除她以外尚有一对母子,全是安老爹顺手捡回来的,就没谁与老人家有半点血缘关系。
而今晚老人家又捡了个人回来,想想,似乎也没啥大不了……吧?
「没偷吃松糕,没有的没有的,元元说不能偷吃,爷爷乖得很,元元不生气,咱、咱是喂给人吃呢……」安老爹指着瘫在角落的人,仰望安志媛的表情好生无辜,沾上点点松糕屑屑的嘴角微微地咧开,欸,信誓旦旦说自己没偷吃,完全不具说服力。
安志媛一口气越叹越长,她认命了,不跟老人家较真了,直接将注意力放在那个被塞了满嘴松糕的人身上——
是个妙龄的姑娘家呢。
即使周遭火光希微,依旧能瞧见对方一头流泉般的青丝披散,隐隐泛着光泽,然后是那纤纤身段以及被乌发半掩的雪嫩娇容。
姑娘家很美没错,按理说,美之物人人爱,但此时此刻的安志媛却瞧得小心肝直跳,头皮发麻,因为姑娘衣衫不整中。
她的前襟被扯松了,露出单边漂亮的锁骨,裙襬也遭撕裂,沾着不少像似泥泞和着血污的痕迹,更惨的是她微微抬起的两眼显得恍恍惚惚,很像嗑药嗑过头,飘飘然的视线找不到焦距。
安志媛两手抱头又抓发,内心哀嚎,乱糟糟的脑袋瓜里瞬间浮现曾看过的许多新闻报导——
什么「爱妳不到就假车祸真掳人」、「爱妳不到就下药性侵」、「爱妳不到就抓来当禁脔」,还有「随机找目标下药」啦、「到夜店『捡尸』兼拍性爱影片」等等又等等的社会案件……噢,被下药?遭监禁?被性侵?眼前这位姑娘不会真遭遇到那样的坏事吧?
「姑娘、姑娘,妳听得到我说话吗?」安志媛回过神来立即动作,把老人家挤到一旁去,单膝跪在妙龄女子身畔。
有人正轻捧自己的脸,小力地拍了两下,之后又加重力道再拍,杀手眼皮微颤,瞳心亦颤,因为这辈子还从没被谁如此「搧巴掌」。
杀手心头惊怒,漫进鼻中的甘甜香味却像一道柔风,将那欲要炸裂的毛给抚顺……肚子更饿了。
这一边,听姑娘家虚弱地哼出一声似作响应,安志媛双手跟着摸向对方的后脑杓,边放慢字句道:「放心,我是好人,我们全家都是好人,我保证绝不会对妳怎样,然后我自己也是女生,呃……我是说,我也是个姑娘家啦,妳身上的配备我全都有,不会吃妳豆腐,我摸妳只是要检查妳头上、身上是否有外伤,不会对妳怎样的,妳别怕。」
……怕?
有人要自己别怕?
当杀手的脑中理解了她在说什么,原就浑沌的思绪直接凝滞,傻傻由着她摸头、摸颈、摸四肢、摸躯干……话说回来,眼下情势也仅能由着对方摸来摸去,即使想奋起抵抗,动一根小指都难。
「没有出血现象,骨头好像也没断,还好还好,万幸万幸……咦?」检查再检查,安志媛隔着薄衫轻触到姑娘家的胸肋下端时,两手陡地僵住。
「元元怎么了?眼睛瞪得好圆,眨都不眨,谁吓着妳啦?」安老爹早把手中剩余的半块松糕偷偷消灭掉,扬眉就见亲亲孙女儿一脸愕然,蹲圆圆的身躯立时挤将过来。「不惊不惊,爷爷护着元元,元元不惊。」说着就张臂将安志媛护进肉乎乎的胸怀里。
安志媛两只手还僵着,但脑筋动得极快——
她想,她是大惊小怪了,摸起来感觉不到女人胸前该有的那两团也没什么不对,有的女孩子天生发育得好,胸围傲人,坐下来还得把一对丰乳捧到桌面上搁着休息,也有些人胸前一马平川,在她曾生活过的那个现代时空,还普遍被形容成「飞机场」呢。
所以眼前这位姑娘家是个「贫乳」,那也正常得很、正常得很,所谓环肥燕瘦,各有各的体质,各有各的出路,确实是自己不稳重了。
轻咳两声清清喉咙,她拍拍老人家的宽背。「没事没事,没吓着,我谁啊我,我安元元可是安家的大姑娘耶,能随随便便就被吓到吗?爷爷快点放开,快不能呼吸了啦!」
安老爹很听话地放松手劲儿,憨憨地冲着孙女呵呵笑。
「元元怎么这么可爱呀!」瞧得都舍不得挪眼。
安志媛这些日子哄老人家已哄得很自然,顺顺回话道:「再可爱也没有我家爷爷可爱。」
「岂有此理?妳爷爷是谁,叫他出来让咱瞧瞧。」
「我家爷爷可宝贝了,才不给瞧。」
「他谁啊?为什么不能瞧?」又气又急。
「他是元元的宝贝爷爷啊,要是被瞧坏了可怎么办?当然不给瞧!」
老人家忽地怔了怔,前一刻还有些气呼呼,下一瞬似记起那个「不给瞧」的爷爷究竟是谁,记起了,便咧了咧嘴笑得春风满面。
挪动圆墩墩的身躯好跟孙女儿肩并肩蹲在一块儿,祖孙俩一同瞅着今晚的不速之客,安老爹挠了挠脸憨声交底——
「天黑了嘛,就该上榻躺平睡觉,但咱偏偏口渴了呀,口渴当然就难入睡,谁知房里的茶壶也见底,那没法子啦,就、就只好摸进灶房那个……唔……喝点水,然后眼角余光一瞥,就瞥见这人瘫在角落,不是咱捡回来的,是这人自个儿溜进来的,是真的!」双手在胸前急乎乎地交叉挥动证明清白,接着又道——
「见那悲惨模样,九成九是饿得四肢无力、两眼无神,咱才赶紧把元元下午刚整好的一笼红豆松糕摸出一小块来喂食,真的只喂一小块而已,这人吃得可香了,嗷嗷待哺可怜得很,喂多少吞多少,松糕都是这人吃的,咱没吃。」脑袋瓜直摇。
事有轻重缓急,安志媛没心思去戳破老人家粉饰太平兼破绽连连的说法。
她注意力放在姑娘脸上、身上,语重心长道:「看来不是饿到发昏瘫软那样简单,这位姑娘像被下迷药了,也许是中毒也说不定,还可能遭受侵犯。」略顿,抬手捏捏眉心,不由得低声碎碎念。「是说这都什么破世界?一定要这样为难人吗?想救人也不知该怎么救,救护车哪里有得叫啊?」
想哭,难受。
然,再怎么哀叹,依旧只能面对现实。
她被丢到这个历史架空的古代,老天爷当初没收掉她这条小命,那她也懒得再自怨自艾,就只好选择咬紧牙关大步向前,看这一条奇异的时间长河会将她带往哪里,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重整旗鼓深吸一口气,她拍拍双颊,正想开口请爷爷帮忙把人抬上她的背,好让她将人背进客房里暂且安置,老人家此际却微拧眉心喃喃出声——
「……元元称这人是姑娘?但不是姑娘啊,是男的,是个小伙子,元元没瞧见吗?」
「啥?」男、男的?安志媛撩袖准备大干一场的动作登时顿住。
安老爹被孙女儿略显夸张的错愕表情逗得拊掌大笑,好生得意地抬高双层下巴。
「人家一下子就瞧出来啰,妳都没看清楚,妳看看,他颈子上有喉结——」边说边探手去撩开对方的散发、扳起他的脸,果然露出男子喉结。
「还有他胸前平平的,又干又瘪还硬邦邦,都没爷爷的软呢,元元怎会把他误认成姑娘家?」非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口气。
「我……这……可是他……」那身姿、那五官模样活脱脱就是美女一枚啊!安志媛一下子还消化不了眼前转变,毫无意义乱挥的手忽然被爷爷抓住。
老人家无比热忱,一门心思要帮着孙女儿厘清事实真相,遂努力举证——
「还有还有,他胯间是有把的,还有子孙袋,整副『宝贝儿』齐全得很,姑娘家身上可没有,元元不信可以摸摸!摸过后总得信了吧?」
安志媛上身一倾,手被拉扯了去,随即一声哀嚎震得梁上的灰都飘落。
「哇啊啊——爷爷快放手!」
妈呀,她究竟摸到什么「脏东西」啦!
晚间这一闹,把已洗漱过、正准备上榻困觉的一双母子也给闹进灶房里来。
同住的魏娘子年约三十五、六,中等身材,眉目算得上清秀,就肤色黝黑了些,但厨艺很是不错,针黹工夫也拿得出手。
魏娘子的独子刚满十二岁,虽然只是个小少年,倒有几把力气,也幸得魏家小子听到动静冲进灶房,要不然安志媛都不知找谁相帮,她家爷爷怕是只会越帮越忙,欸。
把不速之客搬进客房的榻上安置,再烧来热水简单替他清理一番,确定对方全身上下没有需要包扎止血的伤口,再确认他体温渐渐回暖,安志媛觉得自己当真尽力了,不管是迷药还是迷毒,她都解不了,一切端看对方造化。
被搬进客房里的男人已交睫昏睡过去,安志媛把一旁看热闹、偶尔添添乱的爷爷带回老人家自个儿房里,并盯着他乖乖睡觉。
很快便听到鼾声传来,她悄声离开后特意绕去灶房一趟,再次返回客房这边,那名身形精瘦、脸还带点婴儿肥的小少年正一屁股坐在小天井的廊阶边上。
小少年身后的客房房门半敞,里边一盏烛光犹燃,让外头守着的人一回首即能瞧见里边动静。
安志媛也学小少年席地而坐,两人背对客房房门肩并着肩。
「怎还没睡?我以为小禾你跟魏娘子一块儿回房了。」她手肘轻顶了小少年臂膀一下,笑问。
魏小禾鼻头扭了扭,两眼仍直直瞅着悬在天井苍穹上那弯新月,略有气无力道:「元元姊,小爷我肚饿了,唔……真饿。」
若能早早睡熟自然不会感到饥饿,但今晚有变数,费了小少年好些力气,加上正值是长个子、长肌肉的年纪,不饿才怪。
安志媛心中明了得很,毕竟她尚未穿越到这个古代世界前,可是跟着三位哥哥一块儿长大,男孩子在成长过程展现出来的惊人食量简直跟无底洞似的。
「哪,给。」她遂从袖底取出包裹好的一物递去。「就猜到你一定饿了,刚刚绕去灶房拿来的,勉强垫垫肚子啰。」
净巾滑开,露出三块红豆松糕,小少年两眼蓦地发亮,背脊陡挺,手抬到一半却顿住,疑惑问:「这是明儿个一早要备去茶棚那儿试卖的,咱吃了不就不够卖了?」
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饿着肚子也还不忘营生。
安志媛压下叹息,把松糕往孩子怀里塞,笑道:「你就吃吧,大口大口吃,吃饱些才有力气帮忙赚钱。」
魏小禾咧嘴一笑,终于放心开吃,进食的表情虔诚又满足。
看那张总爱扮老成的娃儿脸真情流露,安志媛内心又觉柔软又感唏嘘。
想想她是如何「流落」到眼前这般田地?竟穷到想把身边的孩子喂饱都不容易。
她其实不确定自己究竟是「穿越」了,还是「重生」了。
她在现代世界那座物产丰饶兼之科技发达的宝岛上生活了十八年,突然一个意外变故,她就「降落」到这个什么都落后到令人难受想哭的地方。
在现代,她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很小就被教会所创办的育幼院收养,所幸修女院长以及从不求偿的志工们待孩子们极好,加上每年都有来自宝岛各地的善心人士捐款、捐物资的赞助,自她有记忆以来,育幼院的生活是沐浴在神恩之中,从没冷过、饿过,连零食也没短缺过,若到岁末佳节,礼物更是少不了,再怎么样都能过得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六岁上,在记忆开始有了明显烙印的那一年,她被常来育幼院服务的一对志工收养,这对年轻父母家中已有三个男孩,老大九岁,老二和老三是双胞胎,七岁,她被收养到这样的家庭,成为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们的掌上明珠。
直到多年之后她才明白过来,仅靠着经营一家规模不太大的冷热饮店,要养大三男一女实在费了养父母不少心血。
她曾私底下问过养母妈妈,明明家里经济不算富裕,明明养父母膝下有三个亲生孩子,为什么当年还是决定收养她?多她一个孩子嗷嗷待哺,岂不是加重家中的负担?
那时正值她敏感又爱强说愁的中二青春期,矫情又难搞得很,但养母妈妈给她的答复竟令她颇有被疗愈的感觉。
养母妈妈对她说——
「媛媛知道住在『男生宿舍』里是一件多么心累的事吗?从早到晚、放眼望去,身边都是男孩子,不是『老男孩』就是『小男孩』,妈妈好不容易才遇到妳这么有默契的『战友』,总要拖着妳一起下水,我们女孩子也要自己一国啊,没有媛媛,我多孤单?」
所以养父爸爸是「老男孩」,哥哥们是「小男孩」……
安志媛至今仍清楚记得养母妈妈当时说这话的模样,她两手莫可奈何般一摊,眼睛笑出淡淡鱼尾纹,戏谑中有着溢于言表的感情。
她知道自己其实很幸运,虽说从小遭亲生父母遗弃,但她遇到一对很棒的养父母,还有三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却与她情同手足的哥哥们。
养父爸爸曾笑说她是哥哥们的吉祥物兼幸运符,因为安家的双胞胎出生时心肺有些问题,但年纪太小还不能动刀治疗,只能少剂量投药并定期追踪。
后来她被安家收养不到一年,双胞胎哥哥俩在某次回医院追踪病情时,主治医生赫然发现两个男孩心肺间原先没长齐的某条血管竟奇迹般自动长好,根本不须要动刀修补。
更有几回,安家大哥面临人生中的重要考试和面试,不管是拿出国进修的奖学金抑或争取绝佳工作机会,多是她跟去陪考、陪面试,而大哥总是赢。
有爸爸妈妈真好,有哥哥们真好。
她是被安家人护在羽翼下长大的,也许那般结缘就是为了让她能在意外发生的瞬间救养母妈妈一命。
那一场劫难发生得太快,车子冲进冷热饮店面时正是店里准备打烊的时候,妈妈和她一块儿在店铺前头收拾,爸爸则在后头小仓库点算库存备料。
当时三个哥哥皆不在家,大哥获得一个很棒的工作机会,刚通过严苛的试用期,成为某家跨国大企业的正式员工,而双胞胎哥哥们则是知名国立大学的大四生,书读得好,社团也玩得很疯,哥哥们没谁有空回来帮忙顾店,但她可以,而且是喜欢的。
她毕业于职业学校的餐饮管理科,并且在某家知名饭店内的吃到饱自助餐厅实习已有一段时间,自助餐厅里提供的是无国界料理,菜色和甜点加起来超过两百种,各司其职的大厨师就有十人,让她这个小小助手偷师偷得好痛快。
家人们的意思是要她继续在学业上进修,考个四技或大学什么的,但她早早想清楚了,三个哥哥对接手家里的冷热饮店完全不感兴趣,可她就是很喜欢自家的店,是爸妈胼手胝足打拚出来的地方,盛载着这个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哥哥们有自己的梦想要实现,那就由她守住这家店,这就是她的梦想。
店里夏天卖手摇冷饮、豆花和刨冰,冬天卖烧仙草、红豆汤、八宝粥等等,许多用料像芋圆、芋泥、红豆、绿豆、汤圆、粉圆等等,都是自己熬煮制作出来的,每道手工都是学问呢。
而店里除了按时节提供冷热饮品,却有一样地道小食是一年四季皆有的——
红豆饼。
妈妈每日熬煮精心挑选的红豆,熬成软乎乎的红豆泥,用特制的铸铁模具烤出一个个香喷喷又甜而不腻的小点心。
她也好想把自家的红豆饼口味传承下来,有那么多眉眉角角的事物要学,她哪里有心思考什么四技和大学,应该早一点跟在养父母身边学习才是王道。
那时她是考虑在知名饭店内的餐厅先工作个两、三年,多吸取一些实战经验,然后再回自家店里边帮忙边学习,作好接棒的准备,所以只要一有时间,她就往店里跑。
那一天她又回去店里,最后帮着打烊,那时店里已没有客人,一辆暴冲的轿车失控冲进店中,她的记忆仅停留在自己飞扑过去把养母妈妈推向堆放纸杯、纸盒的角落,之后自己究竟怎么了,她没有丁点感觉,意识完全丧失。
醒来后,她人就来到了这里,一个全然陌生的时空,在她学习过的人类历史中一个不曾存在的国度,一个陌生的朝代——南雍。
她自然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和演变,也不确定现代时空的自己到底死亡与否。
这样的她算是「重生」还是「穿越」?被暴冲的轿车撞上之际,她是当场死翘翘还是整个人突然消失不见?任她想破头都得不到解答。
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到古代来已将近一年,要不是来到这儿没几天就被安家爷爷捡回来当孙女养,身无分文又听不太懂当地方言的她真会活活饿死在外边。
她后来才从魏娘子那里得知,老人家确实有一个亲孙女。
安老爹的儿子和媳妇染疫走得早,几年后老伴也病故,安家小姑娘遂跟着爷爷相依为命。
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这些年帮着安老爹将茶棚的营生顶起,祖孙俩虽过得不算富裕,但求三餐温饱、顿顿有大米饭吃并不成问题。
无奈老天爷实在欺负人,就在老人家将她捡回来养的前一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大姑娘上山挖笋采菇不慎遭毒蛇给咬了,等到被寻获时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尸体。
安志媛记起魏娘子谈起这件憾事时的神态,那眼神中流露的伤痛带着渲染力,让人非常能感同身受,想来安家姑娘在世时也把魏氏母子俩视作亲人那般相待,在这样的世道彼此依赖、互相扶持,安家姑娘离世之后要是没有魏娘子和小禾的照看,老人家怕是要出大事。
试想想,相依为命的亲亲孙女突然骤逝,老人家必然大受打击,魏娘子也说了,安老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动不动恍神、失忆,状况恶化到有好几回走失在山里和竹林里,每每动员了全村十来户人家才把人找回来。
而魏氏母子……乃至于整个小溪村的人家,对于安老爹将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捡回来当孙女养的这件事,似乎一律表示赞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欣慰。
好像捡回她之后,老人家的精神状态就稳定许多,不会再时不时地闹失踪,恍神和失忆的状况也锐减,日子彷佛回到安家姑娘犹在世的时候,一切静好,岁月安度。
她在现代的名字是安志媛,养父母与哥哥们不是唤她「小媛」就是「媛媛」,而巧的是,安家姑娘名叫安元元,于是她这个「媛媛」自然而然变成「元元」,认了老人家当爷爷,总归一切顺行而为,虽不知未来会如何,她想,努力活下去总是对的。
这一边,小少年将两块松糕连着下肚,手中宝贝地捧着最后一块,终于能缓下来吁出一口气。
「要不是元元姊露这么一手,小爷还真没吃过这般好吃的红豆松糕,咱觉着我阿娘手艺已然够好,但这些天妳整出来的几款小食,有甜有咸,那滋味与以往尝过的大有不同,好吃又别有新意,呵呵,咱们明儿个起在茶棚推广这新制的小食,定能招揽更多生意。」
安志媛单手挥了挥。「姊姊多少有练过啦,事情交给专业的来就对了,但话说回来,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你阿娘从旁教我如何控制火候,真的还不知道要弄焦多少盘糕点、浪费多少食物。」
来到古代才深切体悟到「烧火炊食」是多么深奥的一门学问啊!
她初来乍到,根本晕乎乎什么都不懂,这可不是换新环境罢了,而是整个时空背景全换掉,她花上两个多月才摸出些许头绪,又花上大半年才适应了对她来说是如此「克难」的生活方式,直到前些时候身心灵终于安定下来,她就想着该找些事做做,目光便盯向安家茶棚。
自从安元元意外身亡,安老爹无心茶棚的经营,全靠魏娘子带着小禾硬撑下来,安志媛状况好些后也主动到茶棚帮忙,这一帮就让她嗅出商机,才会连着好些天钻进灶房埋头苦干。
只是有时候很多事情不是靠埋头苦干就能摆平,例如——在没有瓦斯炉、没有电磁炉、没有烤箱、没有微波炉、没有气炸锅的古代世界中,学着掌控火候。
一开始当真灰头土脸又难受想哭,噢,不对,她当场早哭了,泪流满面擦都来不及擦,全因被自己搞出的浓烟呛得眼泪加鼻涕齐流。
她不是没有露营野炊的经验,但在现代野炊她有可携式瓦斯炉能用,还能用小瓦斯喷枪生火,轻松简单就能把木炭烧得直冒火,再不济也还有一颗颗的火种帮忙助燃,要她在毫无辅助工具下徒手生火,人生实在太难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得遇「名师」啊!
不管是生火还是火候大小的掌控,魏娘子当真厉害得不得了,而且毫不藏私地把眉眉角角传授给她。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她还在「悟道」当中,但一边实际操作一边领会,错中学习,竟也进步神速,这几天控制火候制作出来的糕点越来越象样,欸,这般的天资聪颖难自弃,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她一臂搭上小少年的肩头,深吸了口气道——
「反正不管怎样,咱们一家子就是你挺我、我挺你,无论如何都得把茶棚撑起来,还有啊,小禾也得多读点书,没有要你读什么……什么四书五经,我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那种经书典籍,但多看书、多认识些字保准没错,还有基本算术,那更得学会。」
「咱会算术啊!」魏小禾颇自傲地挺起还不太强壮的小胸膛。「小爷算盘打得可好了,作帐看帐也不成问题,咱就爱这些,但那些经书啊典籍什么的,看多了根本无用,又没要考状元、当大官,小爷我就想搞营生。」扭扭鼻头,哼了两声又道:「攒钱让咱们一家子都过上好日子,这是一定要的。」
一家子。
安志媛心窝微绷亦觉温暖,没想到被丢到这个「异世界」,她也能像在现代那样得到一个家。
说她不幸吗?她真的有够不幸。
说她鸿福齐天吗?她也确实福气满满、幸运到爆表。
正在她暗暗感动不已之际,身边小少年向她挑挑黑眉、瞟了眼,道:「咱觉着元元姊才要多习算术,欸欸,连账本子都不会看,还来念小爷我?」
安志媛脸微红,也跟着挑眉。「我算术好得很,加减乘除都难不倒我,我只是……拨不惯算盘珠子,还有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算筹,看着就偏头痛。」再有,她在看阿拉伯数字那是又快又顺眼,在这儿所使用的却是所谓的「大写数字」,让她认一串数字眼睛都能看花。
魏小禾哼了声,捧着最后一块松糕小口咬下,放慢进食的速度。
他细细品尝口中的好滋味,晃着脑袋瓜,翘起嘴角道:「元元姊不擅长看帐、拨算盘珠子,那也不打紧,反正有小爷我呢。」
「嘿,怎么说得好像你才是一家之主?」安志媛才想抬手揉乱小少年的头发,听他又道——
「这个家总得有个男人顶着,就像今晚,小爷就得扛起重责大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瞧瞧咱们这一家子,爷爷年岁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脑子有时还不太好使,我娘则是个寡妇,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而元元姊如今还是个待价而沽……呃,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家,得留点名声让人探听,今晚家里闯进一名不速之客,不但是个男的,还莫名其妙男扮女装,小爷我怎么都得紧盯不放。」
安志媛顿觉啼笑皆非。
「魏娘子适才还在这儿帮忙,如此看来你阿娘是被你赶回房呃……请回房睡觉。」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魏娘子会被儿子请走她不意外,她只是没想到有人在担心她的名声。
而担心她名声的人,说穿了也仅是个孩子,放到现代世界不过是个小六生。
欸,这都什么情况了这是……哭笑不得啊!
「所以小禾现在是想赶我走……呃,请我离开,然后一人独撑全场,撑到天亮吗?」
小少年将松糕吃完,拍拍双手,头郑重一点。「虽说小溪村人口不多,就十来户人家,还是有几个三姑六婆的,不得不防……妳笑什么?」
安志媛当真一脸笑咪咪。「可我刚刚已经对那位不速之客又搂又抱,还东摸摸西摸摸,连不该摸的也不小心摸着了,欸,小禾说如何是好?」
「这……唔……反正仅咱们自家人瞧见,不说出去就好……」黑眉扭动。
「不如等里边那位女装公子醒来,咱俩探探对方的底,如果是头大肥羊,咱们就连手逼他娶我、对我负责吧?」
「嗄!」
第二章 以甜食为引
说是要逼男子娶她、对她负责,安志媛就是故意捉弄人。
还好小少年当时早把松糕咽进肚里,安安稳稳落进胃袋,不然的话骤然听到她那番提议,肯定要被食物噎得喘不了气儿,只是安志媛一想起魏小禾那瞬间惊呆的表情,还是笑到肚子痛。
清晨时分,朝阳在云后泄出偏暖的光,南雍位处整片大陆的南端,以安志媛自己的理解,这个国家所在的纬度应该跟她出生的那个宝岛差不多,于是气候偏暖,即使是刚过完年的季节,气温冷归冷,薄亮阳光依旧早早来访。
看这天空,九成九又是个美好天气。
安志媛从灶房提着一大壶刚烧开的热水,怀着轻松心情一路走过被晨阳洗礼的小天井,刚一脚踏进客房……蓦然顿住!
……眼前这是演哪一出?
昨晚她家小禾年纪小小却要顶着男人气概,在为她名节着想又劝她不走的情况下,硬是陪她留在客房这儿一块儿守着不速之客。
安志媛想法其实很简单,什么女子名声有的没的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毕竟在现代世界「走踏江湖」将近二十载,男人算什么东西?还是个昏迷不醒又不知能不能活的男人,那就更不是东西……咳咳,她没有贬低男性的意思,只是觉得人既然都闯进她家竹篱笆圈围起来的屋舍了,救也救了,总得尽力守护。
但小禾为她想那么多,怕她那所谓的「女子名节」会受损,噢,还是让她感到好窝心好开心。
不过眼前这一幕真让她有点开心不起来。
那位昏迷了一整晚的女装丽人在她离开的这半个小时内终于醒来,醒来是件好事啊,大大的好事,表示他自有造化,在这个没有救护车、没有急诊的古代顽强地生存下来,很快便是一尾活龙,一切迈向康庄大道,但是……坏就坏在他现出暴怒相!
不知他哪根神经「爬带」了,还是被害妄想症太严重,竟是一手一个准,右手扣住她家爷爷的颈子,左掌扣住她家小禾的胸口,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气势吧?
「踏马的,你发什么神经!」安志媛手中的大壶直接落地,大步飞奔直直朝炕上纠缠成一团的人冲过去,一切全凭本能反应,别人掐她的家人,她就「礼尚往来」回敬回去。
看招!
杀手面对这一切,亦凭本能反应。
他清楚自身的动作能有多快,一旦下死手,短短一个呼吸吐纳间,足够眼前这三人死上几轮有余,但恢复五感的他偏偏在这一瞬嗅到那股甜香,是他中毒意识昏沉之际犹能留意到的那一抹气味。
说不上因由,许是那气味彷佛曾化作美好滋味在唇齿间漫开,通过他的喉咙流进肚腹,令空空如也的胃袋得到抚慰,于是他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所牵引,即使并未看清那人模样,亦能凭着那股甜香认出。
千钧一发间,杀手指劲陡松,不仅放松了,还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吞了下口水,就这样一个怔愣,人随即被扑倒。
安志媛抡起拳头原想由下往上朝对方下巴给一记,但小拳头刚挥出,那人上身忽地往后,结果她什么都没打到,随即重心不稳压在人家身上。
她清楚听到一声粗嗄闷哼,感觉身下躯体猛地瑟缩,似瞬间剧疼。
「元元……元元拿膝盖顶他胯下,顶得好重,这招哪儿学的?路子是野了点,但……元元够狠。」安老爹跌坐在地,圆脸仍因适才颈子挨掐而通红,但已不咳嗽了,事实上也忘记要咳嗽,定定望着自家宝贝孙女神勇压倒醒来就发疯的客人,老人家眼底闪亮亮,颇觉欣慰似。
「哪里够狠?咱说他这个人不识好歹,一醒就动手,还打算把人往死里掐,他才狠!咳咳咳——元元姊妳起来,让小爷跟他单挑!咳咳……咳咳咳……」魏小禾一样被掐得满脸涨红,拚命揉胸,好不容易能说话了,气得边骂边咳边在一旁跳加官。
这一边,安志媛甫厘清事态后连忙翻身坐起,还矫枉过正般坐得直挺挺。
榻上,那人微蜷地侧卧,一身狼狈如残花败柳,散发圈围的雪白面容显得眉睫格外乌黑,粉樱色的唇瓣紧紧抿着,那模样不禁让人联想到红花满开后迎来的哀艳凋零。
榻上这一幕实在非常「洗眼睛」啊!
瞧瞧,人家即使狼狈,即使是凋零的残花,也美得很有个性,这要是摆在「攻」跟「受」的世界里保准蝶舞蜂喧、热闹非凡,根本是女性大敌、直男都能扳弯……等等!她又满脑子废料了。
安志媛连忙端正心思,以眼神示意爷爷和魏小禾稍安勿躁,随即对榻上的人道——
「这位……公子,阁下……阁下还好吗?我真不是故意伤你,是一时情急动作才粗鲁了点,不小心就……唔……所以你没事吧?」
「嗯……」杀手满头冷汗,忍下想摀住胯间的举措,仅微微颔首低应。
「那就好那就好。」安志媛略尴尬地摩挲鼻子。
忽地她两眼如炬扫向一老一少,开始质问,「咱们家里总共就两根毛笔,为什么两根毛笔现在在地上滚?还都沾饱墨汁?爷爷带着小禾一大清早练习写字吗?好勤奋啊,是说字都写在哪儿了?」
一老一少很快对望了眼,头摇得像博浪鼓,同声否认——
「呵呵呵,没写没写,哪儿都没写。」
「呵呵呵,爷爷说没写,小爷我当然就没写。」
魏小禾两眼一溜,机灵道:「我娘在灶房忙着备早饭是吧?咱去帮忙打下手,小爷去也!」身影好快,眨眼已飞奔出去。
安老爹连忙跳起来,还不忘把两根毛笔拾起,拍拍屁股憨笑。「早饭快备好了,那、那咱去等吃,爷爷去也!」往门口跑跑跑。
方才瞥见地上两根「凶器」,安志媛用膝盖想也知道发生何事。
她去灶房烧热水时,小禾还窝在临窗的圈背竹椅上呼呼大睡,老人家就趁这时候溜进来探看,一老一少也不知是临时兴起还是早有蓄谋,趁着榻上的人未醒,拿笔沾墨就想往人家脸上作画吧……
无声叹了口气,她转回视线,见玉面险些被画成大花脸的美男墨睫微颤,眼皮正徐徐欲掀。
「我替我家爷爷和小禾弟弟跟公子赔不是了,他们就是爱闹,没有恶意的。」她略紧张地再摩挲鼻子,问道:「公子刚才清醒时,爷爷和小禾是不是恰好围着你,正要对你唔……下笔?」
杀手的体质天生异于常人,加上后天刻意锻炼,已练得百毒不侵,但到底是血肉之躯,这一次暗杀对象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他所中之剧毒虽无法令他致命,却仍需时间在体内慢慢消解。
昨夜他拖着渐渐僵化的身躯避进这一户民家,本打算在角落窝一窝,确信自身挨到天明必然无事,未料清醒时人是卧在暖榻上,一老一少两颗脑袋瓜就挤在他正上方,黑乎乎的东西直接朝他而来。
他本能出手,一抓一个准儿,直到刚才这姑娘提及了,他才明白过来,那「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两根沾饱墨汁的毛笔。
「……为什么?」
那声音不太符合年轻男子,竟比她以为的还要低沉,安志媛先是一愣,见他眼皮子真掀开,四目相交间她陡然回神。
「呃……什么为什么?」耳朵竟觉有些热,她下意识抓了抓。
杀手嗅到那甘香、听到那清脆嗓音,此时终于看到她了。
正眼对视,将眼前这个俯视他的姑娘看个一清二楚。
脸蛋小小的,双颊膨膨的,眉毛细细的,眸子圆圆的,鼻头翘翘的,嘴巴红红的,下巴润润的……
杀手的脑海中生不出什么高明繁复的形容,反正见山就是山。
姑娘的模样落入他眼底就是普普通通的长相,既不顶美也不算丑陋,眉目也许算得上清秀,只是眨动双眸时,瞳心彷佛漾着光,好怪,那嘴角似翘着又好像没有,似笑非笑中有股惑人的力道……
真的好怪。
「为什么他们要下笔……暗算?」边问,他缓缓气儿撑身坐起。
「暗算?」安志媛随即想通,不禁露齿笑开。「当然要暗算啊,趁你睡大觉,拿毛笔往你脸上画只大乌龟再画一坨屎,画成大花脸,我上回太累睡得太熟,醒来脸上都有落腮胡了,额头还被写了山大王的『王』字,我家爷爷专爱干这种事,他觉得好玩,就为了开心啊,还能为什么?」
杀手眉心微乎其微一拧,对于这其中乐趣似乎仍不明白。
静了两息,他欲启唇再言,那一道墨色身影大剌剌窝在临窗的竹制圈椅上,翘起二郎腿晃啊晃的,正讥笑般望来。
那个人与他生得一模一样,但表情不同,他学不来对方那样的笑。
那个人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也许是一抹幻化成他模样的精魂,也许是他神识凌乱中的一记裂痕,但不管是与不是,只有他能瞧见「他」,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
而此际,那个「他」在笑话他,笑他连最简单的玩笑都无法理解,笑话他的有病、他的不正常。
安志媛见他突然垂下脸,像在躲避谁的目光,她朝半敞的窗子那儿瞥了眼,并未瞧见任何异状,静了会儿,她忍不住问——
「公子是不是遭坏人欺负?你、你是逃出来的吗?昨晚我有先查看你的头部、四肢和躯干,幸好没有外伤,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哪里感到不适,例如那个嗯……个人较为私密的部位之类的……」
她见他垂首,此时又见他缓缓抬头,神态迷惑,显然听不懂她的提问。
跟古代人说话,且还是个年轻男子,聊的还是这般话题,她真的是……欸,好难啊!
干脆来个两拳一握,脑袋瓜一甩,跟他挑明算了。
「这位公子,你昏死在我家厨房……呃,灶房,然后昨晚看你那模样很明显是嗑药嗑多了,我是说你很可能被下药,可能是迷药也可能是毒药,反正我没搞懂啦,我们小溪村虽距离官道不远,但要进城请大夫还是得花上大半天,况且昨天都那么晚了,城门早就关起,要帮你请大夫也没办法,而邻村是有一位大夫,但听说那位大夫正四处义诊中,如今也不知落脚何处——
「想说就尽人事听天命,还好你是个有福气的,睡了一觉就自己撑过来,然后……然后我家爷爷和小弟围着你、试图捉弄你,你刚睁开眼睛就发现被人围着肯定吓到了吧?我想很可能你……你把他们错认成欺负你的人,才会一下子暴冲下狠手,那我也……我也对不起得很,很过意不去啊,把你弄得那么疼,实在有够抱歉。」
安志媛两手在颚下合十,乞求谅解地摩挲着,深吸口气郑重再道——
「所以我想问的是,公子男扮女装又被下药,到底有没有被坏人欺负?除了刚才被我情急之下重顶那么一记痛到不行外,公子的大腿根部嗯……那个胯下啦,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应该都还好吧?没事吧?」
她自认问得很义正词严,但近在咫尺的颓靡美男在褪去眉宇间的迷惑后,直接满脸通红给她看。
安志媛内心再次哀叹。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古代时空想要作个好姑娘是那样难,她不是不想当个矜持姑娘家,但矜持就得弯弯绕绕,说起话来就得九弯十八拐,试探来试探去的,心好累,她懒得干。
「昨晚托我家小禾弟弟查看过了,说是公子的裤子并不见血迹,但没流血并不一定无事,有人偏有些古怪癖好,就爱往人的体内塞东西,就是有血也全堵在里头……所以你、你真没事吧?」
美男依然不动如山,像瞬间石化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脸红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红晕拓开再拓开,把他半掩在散发下的两只耳朵、颈项以及微微露出的一小部分胸膛,全都染出薄红。
安志媛与他对视,受不了这般静寂无声,轻嚷叹道——
「你倒是说话啊!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说清楚谁知道?我又不能真脱你裤子一探究竟,小禾还那么小,万一真有状况,我怕他会有心理阴影,然后我家爷爷又是个超级不靠谱的,『不靠谱』这话你懂吧?就是……就是不堪用、不牢靠,这种说法也不知这边有没有,我们那里倒是用得满天飞,欸欸,不管啦不管啦——」举起单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反正要爷爷脱你裤子验伤,恐怕你屁股会沦为他的画布。然后……若有伤,有些伤也许落在难以启齿的部位,但也不能讳疾忌医,所以说,你到底有伤还是没伤?」
杀手长这么大,头一次面对这种状况,更是头一回碰到说话这样直白的姑娘。
有人担心他受伤,担心他被下药下毒,担心他隐瞒伤处不报。
临窗下斜坐的那人嘴角勾得更高,似在等他出大糗,欣赏着他的不知所措。
「……我没受伤。」他硬是蹭出话,嗓声轻沉。「昨日不小心着了道,幸得及时脱逃,如今药效退掉了,五感恢复又能行动如常,多谢姑娘挂怀。」
他一开始就以女子模样接近这一次的暗杀对象,卸其心防,却因行刺得手后太过大意,不仅惊动其党羽,更遭对方一记回马枪施了毒,导致他一时难以维持身形和妆容才会原形毕露。
眼下这姑娘八成以为他是遭人狎玩的小倌,许是从哪间妓馆或小倌馆逃出来,又或是从哪艘花舫中跳水逃生,他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她的误解造成如此的身分设定倒也省去他的麻烦。
安志媛见他能挺腰坐直,再见他眉宇清朗并无忍痛神态,便信了他。
她头一点,笑道:「既是这样,那就刷牙漱口洗洗脸,换套干净衣物再一块儿吃个早饭吧。」
随即她起身离开,很快地去而复返,把刚才情急之下丢在地上的大铁壶提了来,将热水倒进角落架上的陶盆子里,动作利落。
热水太烫,安志媛又兑了些冷水进去,将一条干净棉布打湿后稍微绞了绞水,直接塞进杀手手里。
「那你先盥洗,我去灶房再提些热水过来,然后我还备了一套男装,等会儿取来给你,那是爷爷的儿子呃……算是我爹吧,他遗留下来的旧物,洗得很干净的,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会舒适些。」
杀手下意识抓着棉布,张口欲言却是无语,美目瞬也不瞬直盯着那手提空铁壶、迈大步朝房门口而去的女儿家背影。
突然,那姑娘在一脚即将跨出门坎时一个旋身转向他。
杀手心口陡跳,不禁屏息。
「对了,忘记跟你自我介绍,我姓安,平安的安,我叫安志媛,就是『很有志气的名媛』的那个志媛,但家里人都喊我小名,元元,是金元宝的元喔。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呃,我是说,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欸,好文言文啊。
临窗下那带着讥笑神态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杀手专注望着几步之遥的那张清秀笑颜,模糊地感到内在的层层阴霾下,有什么正蠢蠢滚动着。
他起身下榻,散发污衣难掩其丽色,站妥,他双手抱拳作了个礼,认真答道——
「在下姓雍,南雍的雍,双字天牧,『天山晓牧雪半晴』的天牧,至于小名……并无。」
安志媛知道自己不很聪明,但还是有些观察力和基本的推理能力。
当雍天牧下榻,一双赤足直接踩地昂首而立,那身长跟昨夜昏迷的那人明显有差异。
昨晚是她跟小禾一人一边把人架进房送上榻的,当时半边靠在她身侧的他,比较起来至多只比她高出一点点,以昨晚他展现出来的身长,感觉力气颇大的她要对他来个公主抱似乎也不难,但怪的是,光架着他就觉得异常的沉。
见他清醒站在那儿,那一身女装顿时变得有点滑稽,两袖严重缩水,连裙襬也短了一大截,原本偏纤瘦的身形登时高大起来,看起来也显瘦,却是精实劲瘦那一类……
根本是瑜珈中的最高境界——「缩骨功」是吧?
要安志媛不乱乱想实在很难,心思转过又转,觉得自己很可能太天真。
男人男扮女装说不定是他自个儿乐意。
中毒昏迷也不一定是弱者。
瞧他一早醒来就船过水无痕似,不管是迷药或毒药,无任何外力帮忙,能那么顺利从体内代谢出去,寻常人可能办到?
她该不会遇上什么厉害人物了吧?
好奇心杀死猫,她没有九条命,她还有一小家子的人要顾,所以她装作没发现任何异状,总归帮人帮到底,送热水送干净衣物,再喂他一顿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日的阳光当真明亮,大把的光束透窗而入,迤逦出一室清暖。
客房中,仔细漱洗完毕并换上干净衣物的雍天牧沉静坐在榻边,有好一会儿他脑中是空白的,空白而无丝毫负担,神识如清光中的浮尘,飘浮、荡漾,淡然松快……
他不晓得自己这样静坐了多久,是那个小名唤作「元元」的奇怪姑娘来敲房门,才把他从那一团空白淡然中唤回。
说她奇怪半点也不为过,好像活得太无戒心,乐呵呵冲着他笑,明明他这个不速之客搞得她一家子鸡飞狗跳,她不仅出手相帮,连小名都直言不讳地报予他知,没有丁点儿女儿家该有的矜持,直来直往得令他吃惊。
愕然、惊讶、无措、迷惑……有多久未曾感受这种种心绪的起伏跃动?
好像一下子全涌来,一波波浇灌得他浑身淋漓。
他仅花几眼就看完这一小处竹篱笆圈围的家屋,用竹子夯土建起的屋子,中间是小小厅堂,两边连着几间房,后头是个小天井,同样有几间小房,而正厅堂前就是竹篱笆围起的一片空地,角落边圈起地儿养着十来只鸡,另一头养着几头羊,还有一个驴窝,怎么看都是这小溪村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
但,住在这里头的人倒教他迷了眼,有些看不清。
此际,早膳开吃。
自然是没有大户人家那般讲究,吃顿饭还得挪到所谓的饭厅,竹篱笆家屋一家子吃饭,全员在正厅堂上集合。
这时在家屋小小正堂中央的大方桌上,摆着一锅熬得软绵绵的白粥,还有红、橙、绿、紫四色酱菜,红的是辣萝卜,橙的是腐乳油菜花,绿的是渍菜心,紫的是芝麻紫苏叶卷。
除了酱菜,还煎了一盘麻油鸡蛋、一盘百合炒鸡丁。
再除此之外,一个木头圆盘里堆着六、七个巴掌大的圆圆食物,那东西是两片煎过的饼皮一上一下夹着内馅,饼皮瞧起来微厚,松松软软似的,外皮煎得略偏褐色,带着些微焦香,而夹在里边的是……雍天牧搁在方桌下的双手悄悄收握成拳,唾液因那饼子的香味正汹涌泛滥。
「想干么?粥都还没喝完就想吃甜食,把手收回去!」姑娘家脆声清亮,一臂挡将过去。
雍天牧就见坐在他对面的安家老爹扁扁嘴,神情很是无辜,但还是乖乖收回探向圆饼子的手,改而吃起孙女布进碗里的菜。
并肩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是一对母子,那男孩子早与他打过照面,此时正大口吃着菜、喝粥喝得颇香。
小少年的娘亲年岁约莫三十五、六,寻常妇人的装扮,对于他这个陌生男子的出现显得不太自在,但那个连小名都报给他知晓的姑娘以及老爹和小少年,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意思是,不管他在不在场,他们饭照吃、话照聊。
许是其他三个家人轻松自在得很,那位妇人便也安坐下来,之后与他对上眼,眼神也不再急着回避,还会朝他颔首笑了笑。
「你吃慢些,又没谁跟你抢食。」魏娘子取出巾子擦拭孩子的下巴,摇头叹气。
魏小禾放下见了底的空碗,咧嘴笑。「娘熬的粥就是好喝,小爷我吃饱啦。」说着,爪子朝木头圆盘那儿摸了去,抓来一个圆饼子张口就咬。
「你、你你……」安老爹倏地瞪圆两眼,胖颊还鼓鼓的,一副「你怎么可以比我先吃」的表情,非常好懂。
见魏小禾边咀嚼饼子边真诚地露出惊艳神态,老人家更着急了。
「你、你……那个……那个……」
「爷爷想干什么?还有小半碗粥呢,喝完再吃别的。」安志媛坚心如铁。
没办法,她近来总得管着安老爹吃饭,老人家正餐吃得越来越少还越来越偏食,这样营养很可能会摄取不足,这个年代也没有保健食品或营养补给品,还得她多盯着才行。
夹了一箸煎蛋到老人家碗里,看着他满脸不情愿,她真有些后悔把今早试作的古代版铜锣烧端上桌。
昨天备好的红豆松糕打算今天在自家茶棚试卖,是因备料中还剩一些煮过的红豆没用完,她干脆熬软再捣成微带颗粒的泥状,试作铜锣烧的内馅。
然,要真的作出一颗古代版铜锣烧,重点在铜锣烧的饼皮。
基本上就是松饼的作法,在这儿她找得到面粉、鸡蛋、油和糖,但没有牛奶,只好用羊奶取代,而为了把蛋白打到发泡好让饼皮的口感松软绵密,没有电动打蛋机的辅助只能靠万能的双手,她手臂现在还在酸。
「小禾明明说他吃饱了,吃饱了就是吃不下了,肚子饱饱吃不下,小禾吃不下了,但他还在吃。」老人家爱告状。
此际,被老人家点名的魏小禾开心舔着铜锣烧内馅,全然不在意,不仅不在意还故意对老人挑挑眉。
安志媛道:「人有两个胃,甜食会进到另一个胃里,跟有没有吃饱饭没关系。」
「啥?」安老爹不明就里。
「当真?」魏娘子惊讶掩嘴。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魏小禾拍拍小肚皮。
老人家、小少年和他的娘亲正半信半疑、似懂非懂之际,一道轻沉男嗓静静启声——
「人仅有一个胃,没有两个。」
安志媛听得出雍天牧没有吐槽她的意思,但她实在很难令他明白「甜点是属于另一个胃」这样的概念。
瞪着那张沉静到略显严肃的美脸,她按捺住想揉揉额角的念头,才要回嘴,他却又道:「若是人有两个胃,那定然不正常。」
「哇啊!哇啊哇啊——小禾小禾,原来你不正常,你有两个胃!」安老爹指着吃甜食吃得津津有味的魏小禾大声嚷嚷。
小少年先是一愣,随即豁出去。
「两个胃就两个胃,小爷能吃就是福。」麦色小脸蛋忽地露出得意诡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双臂一探,左右手各抓住一个铜锣烧,跟着拔腿跑出小厅堂,边跑还边嘿嘿笑。
安老爹急到涨红脸,不用宝贝孙女儿继续监督,端起碗一口气把剩余的粥喝光光,然后也学魏小禾一手一个抢到铜锣烧,抓着就往外跑。
「爷爷!爷爷只能吃一个啦,喂——」安志媛想阻止根本来不及,老人家圆是圆了点儿,但脚程有够快,眨眼间跑得不见人影儿。
「呃……呵呵,是说我也饱了,好饱,一早熬粥时就蒸了颗馒头垫胃,现下又喝下满满一碗粥,都要打饱嗝了。」这一边,魏娘子带笑轻语,盈盈起身,还不忘收拾起儿子和安老爹用过的那两副碗筷,柔声又道:「元元和……这位雍爷,你俩慢用,晚些我再过来一道儿收拾。」
才一下子,小小正厅堂上从闹烘烘陷进一片静寂,就余下两人。
魏娘子捧着用过的碗筷施施然离去,安志媛则抿着筷子,瞪着同桌的男子好一会儿,后者依旧不动如山端坐,差不多是眼观鼻、鼻观心那般了。
她内心不由得暗叹。
算了,跟个古代人较什么真?
「不管一个胃还是两个胃,请问这位公子,你光看就能饱吗?」
自他落坐到现下已过去一刻多钟,就没见他动箸。
他像在观察,像从来没跟谁同桌共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一般。
「吃啊,我保证没下毒。」安志媛半开玩笑,替他舀了一小杓鸡丁。
「我知道妳没下毒。」语调依然沉静。
听他答得正经八百,安志媛心里好气也好笑。
她没遇过这么听不懂玩笑话的人种,可他严肃起来的表情又有种近乎真挚的萌感,竟然还挺可爱。
他瞧起来应该比她大上两、三岁,此时眼神却显稚拙,在静静端详桌面上所有的菜碟后,他才拿起筷子、端起碗来,郑重开吃。
安志媛适才忙着盯自家爷爷吃饭,自己也没吃多少,见他动箸喝粥了,她便也不再多话,开始认真填饱肚子。
结果男人不动箸便罢,一动箸,短短半刻钟就把半锅的白粥喝到见底,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安志媛喝下两碗粥便也饱了,但她就一直陪在一旁,见识雍天牧是如何迅速且利落地消灭所有食物,连酱菜的汁液都没剩下,吃得非常之干净。
「我吃饱了。」他慢声道,缓缓放下空碗和筷子,身背仍坐得直挺。「很好吃,多谢。」
安志媛回过神,忽地发现他目光朝某物飞快溜了眼,她心头「咯噔」一声,立时明白过来。
她把离他最远的那只木头圆盘朝他推近,笑咪咪问道:「吃饱了很好啊,就不知雍公子装甜食的另一个胃赏不赏光,肯不肯尝一下我试作的点心?」瞧,她人多好,既体贴又细心,见他偷瞄,马上帮他「搭桥」。
木头圆盘上仅余一块圆饼子,近近推到他面前,雍天牧觉得两耳有些热,但依然坚定道:「我没有另一个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胃。」
「噢,好吧……」她尾音拖得长长,打算要把木头圆盘挪走,圆盘的另一头却被按住。「咦?」
然后那个按住不让她撤盘的男子慢吞吞又道:「我只有一个胃,但我可以尝尝它。」抬睫看了安志媛一眼,随即垂目,视线再次落回那外观蓬松厚软的圆饼子上头。
安志媛大度地挥挥手。「哎呀,不要勉强啦。」
「没有勉强。」手指紧扣圆盘边缘。
「也不要逞强呀!」加重手劲试图收回。
「没有逞强。」声调平平,但估计圆盘边缘已掐出指印来。
安志媛原本也没想逗弄他,全赖他表情实在认真到好生呆萌。
从一些迹象显示,觉得他并非外表看起来那样无害,但从一开始先安静观察满桌食物、观察同桌而食的人们,再一口气来个秋风扫落叶扫光那些再家常不过的粥菜,他一定不知自己露出何种神态——
彷佛许久许久不曾如此饱餐一顿。
彷佛不知简简单单的一顿可以如此满足。
彷佛不知这样的简单满足能使人的五官若东风拂面、眉眼生春。
那样的他特别好看也特别撩人心弦,却也让她感觉到可怜。
就像昨晚初见他狼狈倒卧在灶房角落那般,败坏中有着奇异的绝艳,颓圮中生生冒出命源,都让她心脏不由得揪了揪,有些呼吸不顺。
这样逗着他,拿甜食引诱,像也一下子拉近彼此距离,她抿唇笑问:「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静了几息,那敛眉想了又想的美男终于头一点,有些艰难但还是毅然决然地点头,郑重作答——
「……是,我想吃。」
她顺利得到想要的答复,听到真心本音,她脸上的笑意扩大,真心欢喜。
下一瞬她收回手,朝他眨眨眼,柔声道:「请吃。」
第三章 静寂的躁动
雍天牧选择不告而别。
他自幼习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锻炼,一路走来二十三个年头,从来须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无懈可击,而习惯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无欲,则刚。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须是坚硬的、刚强的、无丝毫弱点的。
但可耻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块松软软又胖乎乎的圆饼子上头!
那一日他是趁着竹篱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亲和那个主事的姑娘家,赶着载满东西的驴车慢腾腾出门,他才离开。
犹记得那个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们家的茶棚就沿着小溪设在两、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开张,得一直忙到午后才会慢慢收摊,雍公子就暂且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你体内药效虽退掉,还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没事,没事多喝水。」
赶着驴车出门前,她当真为他提来好大一壶烧开的水,还给他留了三个塞饱炒碎肉的馒头当午饭,连饭后甜点也没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儿的红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门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篱笆家屋留给他,说实话,他就是想逃,因为……这不是他熟悉的路数。
从事杀手一职,他能活下来,且是近乎毫发无伤地活到现下,谨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被丝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这个小小的竹篱笆家屋栽了跟头,他在姑娘家面前显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样自我的意识,即使有,亦得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最后他的意识还是走了自个儿的路。
依稀记得她浅浅笑问——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无防备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过自然。
事后他震惊不已,但更教人惊讶的是那圆饼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说,那饼子叫作「铜锣烧」,煎成金褐色的圆圆饼皮确实让人联想到铜锣,然一口咬下只觉绵厚松软,蛋香与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着咀嚼便要在口中化开,惨的是里边还包馅儿。
红豆馅如此饱满,甘甜豆泥中犹能尝到细细的颗粒,让口感更带层次且甜而不腻,与微带焦香的饼皮一块儿入口,闭目品味,他险些要不争气地哼出叹息。
当场全靠意志强压叹息,不经意一个抬眉却与安家姑娘对上眼,后者瞅着他笑咪咪,笑出一双浅浅酒涡与淡淡梨涡,好像从他的表情已瞧出丁点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绵软的滋味。
如何还能安处此地?
此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一屋子过于舒暖的氛围。
这座竹篱笆家屋里的人个个都忙碌着,自他清醒后亲眼所见,就没一个闲人,连老人家也抱着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车轮、修鸡笼和羊舍。
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则忙着喂驴喂鸡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窝,大伙儿各司其职,一家子为着生计忙活,却莫名其妙忙出一种和谐韵味,甚至是一种慵懒的静好。
忙着,却是慵懒的,他不能理解这样的调调儿,内心生出强烈违和。
驴车离开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变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饭给你留在灶房的蒸笼里了,是馒头夹酱菜肉末,也摊了颗鸡蛋,还有今早现磨的热豆浆,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扬眉笑。「就这样啦,没办法讲究那咱们就只好将就将就,傍晚回来再一块儿吃顿丰盛的。」
他神识微微恍惚,怔望着她一个轻跃坐上板车,两腿在板车后头荡啊荡的,驴子拉着一车的东西慢腾腾迈步,她还不忘朝他挥挥手道别。
……家?她说,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简直比他还古怪,跟他一样……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带出门,任他独占巢穴,也不怕他偷鸡牵羊把一屋子值钱家当全卷走,她临去时说话的语气,彷佛……好似……这儿也是他的家。
有什么心绪正欲冒出头,下意识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别,如此最无负担。
午后日阳微暖,然二月春风似剪,拂出几丝轻寒。
此际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宫殿内,头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锦袍、腰系御赐墨玉牌。
当他踏进宝华殿的内寝殿时,两名守门的内侍原作势欲挡,发现来者何人后双双顿住身形,其中一名惊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门角,疼得五官发皱却也不敢哼声。
待他踏进位在主殿后的承明阁,南雍国主的亲信老太监田公公眉眼陡凛,到底是在深宫内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来的是什么主儿,该缓的还是得缓缓,田公公遂微拱着肩背快步迎来,压低嗓声道——
「三皇子殿下请留步,国主与耿卫首尚在谈事,容老奴进去禀报一下。」
「师父也在?」雍天牧闻言下意识问出。
「是。卫首大人昨日奉诏进宫,因国主赐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宫,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阁内……」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弯得更低,忙道:「老奴这就去禀报,请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无表情看着对方退开几步并回身推门入内。
何为禀报?
说穿了仅是几个字的事,却让他在外边候了约半炷香的时间。
田公公再次出来迎接他时,从里边带出一股混杂的气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内侍似浑然不觉,五感敏锐的雍天牧则闭了闭气,暗自调息。
被迎进暖阁内,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气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变得更浓郁。
几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刚打开,外头的清光是浅浅淡淡地透进来了,但混杂到近乎糜烂的香气尚不及散尽。
那一扇薄纱屏风后隐约能瞧见身影晃动,雍天牧先是立定,随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礼。
「儿臣奉诏前来,拜见父王。」
一道颀长身影从屏风后缓缓步出,那人一身暗红劲装,扣着皮革腰带,双腕并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绑手,随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显示是颇为放松的状态。
而薄纱屏风后还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态懒散,像随意间将衣衫披上,衣角与袖襬晃啊晃的,连系好衣带子都懒似。
「平身。」南雍国主雍衍庆在薄纱屏风后淡淡出声。
「谢父王。」雍天牧从容起身。
此时屏风外,已来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虽微现纹路,然容貌英俊、气质清雅,正是统领整座王庭禁卫军的卫首大人耿彦。
「三皇子殿下。」耿彦环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单肘。
「师父不必多礼。」
耿彦微微笑,顺其意直腰而立,放下双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纱屏风,徐声问——
「父王今日特意宣儿臣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庆似懒得多说什么,一臂挥了挥,静立在屏风外的卫首大人自然而然接过手,淡然道:「北边传来消息,事应是办砸了,派出的隐棋精锐已折损五成还拿不住那名北陵细作,我方设在北边的一处暗盘还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还须三皇子殿下亲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儿臣遵旨。」雍天牧对薄纱后的人抱拳领命,无丝毫迟滞。
闻言,身为君父的雍衍庆又是不置可否般挥了挥手,屈臂支首再无言语。
南雍国主把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意味很明显,像旨意已然下达,那闲杂人等就该识时务退下,而此际这个闲杂人等指的正是自个儿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紧,儿臣即刻启程,容儿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后退三步正欲旋身离去,却被耿彦出声唤住。
「师父还有何事吩咐?」
耿彦仍是浅浅扬笑,温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单枪匹马、费时三个月才将那冠绝武林的『五毒手』给暗中了结,殿下的毒伤虽能自愈,到底是伤着过,还得仔细将养为佳,然殿下结束任务返回宫里尚不到一个月,此行将再遇北陵高手,那点子甚硬,殿下真能对付?」
「师父多虑了,我无事的。」他维持面无表情,道完直接转身离开。
跨出承明阁正门门坎,克尽职守的田公公依旧守在一侧,将他送到外边长廊上。
明明离那处暖阁已有几丈之距,雍天牧仍觉那浓郁到近乎糜烂的气味仍在鼻端徘徊,须得咬牙几次调息才能捺下那欲呕的冲动。
然而避无可避,尽管相隔一大段距离,他异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层层音浪。
此刻在长廊玉阶上缓缓止步,他的模样就像陷进长考般一动也不动,下意识听取,听承明阁内那位一国之主与自个儿的「入幕之宾」都说了些什么——
「总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厌,越看越不喜,爱卿你说说,孤怎会有他这样的骨血?哼,必是随了他的母妃,那个夜灵族王女……孤当年欲取南边矿脉富国强兵,不得不纳南族夜灵的王女为贵妃,岂料会多出他这么一个怪胎皇子,时不时惹得自身不痛快,实在失算,大大失算!」
「国主哪里失算?夜灵王女难产而亡,仅两百多口人的夜灵一族更日渐凋零,如今早分崩离析,南边矿脉现下尽归南雍所获,再与夜灵族人无关了,加上三皇子殿下无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强,臣自当好好调教,必能永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担着,陛下宽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现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爱卿盯着,孤自是安心的,不过此次命他刺杀『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实令孤好生羡慕,可惜夺取不来。」
「三皇子殿下虽是南雍的皇子,却也是夜灵王族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而关于南族夜灵本就有许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独厚的体质便是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顿了顿,语气更缓——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来试,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实我南雍之福,何来失算?又何须夺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说不过爱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微臣谢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仅听到此处便收回心神,将师父那低柔话音逐出脑海,重新举步。
胸中烦闷欲呕之感蓦地堆高,这一次不为纠缠鼻间的怪异郁香,说穿了是因自身的洁癖。
他不懂,那位一国之主既是钟情卫首大人一个,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却为何还留着整座后宫的嫔妃?
不仅仅留着整个后宫,据他所知,那南雍国主还颇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国后这般尊贵的女子抑或各宫妃嫔、美人,只要一国之主兴致一起,满后宫的女人尽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为觉得肮脏,只能费劲儿抑住。
再想,母妃当年为了将他诞下因而难产故去,他自小失恃,对娘亲根本无丝毫记忆,这样兴许是好的,没有记忆更无牵念,加上那个身为他爹亲的一国之主亦不喜他,尽管幼时的他曾为自身的处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萦怀。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寻常,就是个有病的。
七岁上,他被父王带到卫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彦为师习武练功。
耿彦明面上是王庭禁卫军的头头,另一面也代南雍国主掌管一支专司暗杀任务的隐棋杀手,直接听从王的号令。
他拜耿彦为师,这些年耿彦确实很用心教他,说是把毕生武艺全授之亦不为过。
但,他的资质到底太强,天赋异禀令他学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为师父的卫首大人,关于此点,他猜对方亦有所觉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岁,隐约觉出从卫首大人身上再无何物可学,他一举跨到师父前头,前头骤然变得无边无际,无一处能靠岸,内心正值茫然,却发现时不时有人来访梦中。
说是梦,却次次真实,深植脑中历历可见。
那样的梦每隔十日左右便来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续上一次的梦境持续进行。
说是有人来访,却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团宛若人形的乳白雾气,不见五官神态,在他入睡时穿透他的神识,造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于梦中传授他前所未见的功法。
那团人形雾气自始至终并无言语,一切的往来传递以意念为轴心,通过那一道道无形却实在的意念,他在武学上有了惊人进展。
他懂得御气行血,懂得操筋掌脉。
他学会缩骨之术,五感之敏锐更是往上跃了几层,他能听得更远,能嗅出更细微的气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丝毫影响,连味觉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记得红豆松糕在口中化开的感觉,更记得铜锣烧的圆饼子绵软、内馅儿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复命的这几日,那个在小溪村竹篱笆家屋尝到的味道一直纠缠不消
,令他吃什么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怎又记起那个红豆松糕、那个什么……铜锣烧?
咕噜……竟还吞口水!
忆及食物的同时,更避无可避地记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记起那个最最莫名其妙、丝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饿昏头了?
在返回宫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动,在红顶绿瓦的长廊边上扶柱静杵,来来去去的宫娥和内侍见着他这姿态,皆以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伫足是在欣赏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谁猜出他心中正乱。
雍天牧牙关一咬,将思绪狠狠拉回,隐隐间竟感到有些狼狈。
适才奉诏进到承明阁内,明知那一国之主与自己的心腹臣子窝在暖阁行茍且之事,那助兴的迷香犹然未散,他都能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应对,此时倒自顾自地耳热脸红,是狼狈,是尴尬,甚至是恼火的,对自己心生不满。
他再次将心思放回承明阁内那两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风波,当初父王会下达暗杀「五毒手」的任务给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势力与武林人士来往太甚,据闻还作了交易,对于王庭颁发至地方的新政令屡屡使绊子,令新政难以推行,有几回更闹出人命。
办事拿钱还能跟朝廷对着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内,连续毒杀两任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
这些秘事皆由隐棋暗中查出,刑部与地方官府竟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此一来南雍国主不得不怀疑,刑部与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钱办事、隐匿实情上下包庇?
当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杀害朝廷大员,他日亦能暗杀一国之主,欲要一劳永逸便得对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动手,自是不能明着来,要温水煮青蛙那般一个接着一个徐徐图之。
据闻「五毒手」喜流连烟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潜伏近两个月,终才得以去到对方面前清歌弹吟。
他并未立即动手,如放长线钓大鱼那般,等到第四回对方再点他的花牌子,这一次他离对方更近,待一曲弹毕,对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们全退出楼阁外,独将他留下。
女人们扭腰摆臀鱼贯跨出门,还相互推搡发出阵阵暧昧的娇笑,待两扇菱格门「喀啦」一响被关上,他选在这一瞬间出手。
结果,是他大意了。
对付如「五毒手」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虽快,也确实一击中的,却不防对方死前强而有力的反扑,那毒粉从对方袖底扑天盖地撒出,导致自己身中不明剧毒,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一次的难关必定是凶险收场。
对那位所谓父王的人而言,他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杀人利器。
对那位所谓师父的人而言,尽心传授他武艺只为了将他推上隐棋杀手这条路。
当雍天牧明白这一切时,曾以为内心会伤痛,会痛苦不已,但,没有。
他只是迷惘,不晓得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事实现状。
该要怒气冲天深觉遭利用吗?
嗯……似乎怒不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好生气,有人授他武艺领他入门,他学成后为对方除忧患,如此而已。
至于痛苦、伤心什么的,若能懂得那种感情波动,也许……
也许什么呢?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觉静然的内在并非清风徐来、波澜不兴的那种安静,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么,人云无欲则刚,没有欲念便能刚强,他这样应该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轰隆!
无声的炸裂在他脑中爆开,热潮瞬间袭上,令他满面通红、头顶发烫。
垂首轻敛的视线范围内凭空般出现一双黑靴,他顺着那双黑靴缓缓抬眼,无丝毫惊异地对上那抹影子讥笑的眼神。
那个「他」两臂盘胸斜倚在几步之外的一根漆红廊柱上,脑袋微偏,单眉略挑,彻底透视了他的底细,所以正翘高嘴角、无声却充满恶意地嘲弄。
雍天牧眼神陡转凌厉,沉沉瞪将回去。
那是他,又不太像他,那是幻觉,却又不似单纯是他所幻想出来的人物,然无论是真是幻,他已学聪明了,除漠然对视,绝不会再跟那抹像极了自己的影子进一步交流。
毕竟他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
当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惹得禁不住出声反击,旁人所见皆是他冲着空气喃喃自语,他的「病」尽现在那些人面前,遭议论的只会是他,而「他」自始至终凉凉天边坐,笑看他挣扎。
于是他懂了,也学乖了,任「他」讥笑嘲弄,他最好的法子就是沉静以对,又或者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开。
此际他旋身便走,感觉那道影子如影随形,他不理会,修长身形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另一头。
一抹雪锦颜色被满满的红顶绿瓦与数不清的漆红廊柱给掩盖了去,彷佛被吞噬得心甘情愿,彷佛一切皆归静寂,然躁动似有若无,似在静处潜伏,似唯心能知……
三春降临,桃花红杏花白,小溪边临水自照的水仙花也开了,而安志媛的心花也跟着朵朵开。
安家茶棚就设在通往兴城的官道旁,一边是稀疏的林地,另一边则沿着溪流。
兴城作为南雍国都,每日出城入城的人车自然不少,安家茶棚距离兴城约莫是两个时辰的脚程,许多人多会在茶棚歇脚片刻,尤其是打算入城之人,总得坐下来喝喝茶解解乏,补充体力应付入城前最后一段路。
只是生意颇为不错的安家茶棚,去年真真惨淡经营了一段时候。
往来的老熟客得知安老爹家中突生变故,老人家遭受打击后神识不太稳,无不唏嘘感叹,然,少了主心骨的安家茶棚即使有魏娘子带着孩子强撑,一边要看顾老人,另一边得经营茶棚,蜡烛两头烧,确实也乱了套,无法日日开张的状态更令生意掉了大半。
但年关刚过,腊梅犹处处飘香,安家茶棚竟已全面复活!
安老爹回来上工了,说他神识不稳,每位熟客他可都记得再清楚不过,无一错漏。
安家的元元姑娘也回来上工了,只是跟以前那个安家姑娘长得似乎不太一样,知道内情的老熟客们纷纷把话咽进肚子中、烂在肚子里,谁戳破谁缺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万万别干。
至于安志媛,她是真的拿自个儿当安元元过活。
安老爹就是她自家爷爷,魏娘子和小禾就是她的亲人,大伙儿齐心协力怎么也得把茶棚营生搞得风生水起。
安家茶棚之前根本没能提供什么点心佐茶,安志媛心里就想,进茶棚歇脚的人们赶路赶那么久,体力大大消耗,哪可能不饿?好吧就算不饿,那多少也会嘴馋是吧?
寻到商机,于是她尝试手作红豆松糕试卖,再辅以每日限量三十颗铜锣烧试水温。
这两样点心都得用到红豆,一开始会选用它们打头阵,是因她发现小溪村这一带盛产红豆,几户务农人家除耕耘稻作外,更在山边辟出一块块梯田,种植易生长的各种豆类,红豆便是其中大宗。
如此一来她取得原料容易,原产地的价格也相对便宜,可以让她尽情试作各种红豆点心,若试卖成功,亦可让务农为主的村民们多点进帐。
结果红豆松糕和铜锣烧推出没几天,不是试卖成功而已,根本是大火了!
安志媛每天顶多仅能出炉三大蒸笼的红豆松糕,每一笼可切出三十块松糕,一天最多就九十块,铜锣烧就更别提了。
欸,想想从一开始的三十颗铜锣烧提高到五十颗已是极限,为了松绵绵的饼皮,她和小禾轮流打发蛋白打到手快废掉,在这个没有电动器具辅助的年代想突破五十颗的产能根本是天方夜谭啊!
是很累没错,身体彻底劳动到了,但心里很舒畅。
她喜欢爷爷在茶棚里边熟练煮茶、边与往来旅客寒暄说话的样子,喜欢魏娘子与自己默契十足、分工合作的心安感觉,喜欢小禾元气满满在茶棚里跑来跑去招呼客人的身影,也喜欢看小少年每每吃着她试作的甜品,麦色小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满足表情。
此刻已申时末,这是魏娘子望着日头的位置推敲出来的,按安志媛自身的理解,就是差不多下午四点多。
安家茶棚早上九点左右开张,近日五十颗铜锣烧总不过午就被扫空,红豆松糕还稍微能撑一下,但到得此时,糕点早都卖光光,仅剩几颗烤薯子搁在架上,让当真饥肠辘辘的旅人还能勉强先垫垫肚子。
但兴城每日酉时正关闭城门,要入城的百姓们老早赶路去了,茶棚此时就慢悠悠打烊,反正等会儿赶着驴板车回家左不过两刻钟,一家子分工作完家务还能悠闲吃顿晚贩。
安志媛用溪边提来的水大致冲洗一下用过的锅具,准备带回家再用井水仔细清洗,她边整理边环顾周遭,魏娘子此时正在擦拭木桌,小禾则忙着收凳,一名年纪跟小禾相仿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边,有样学样,小少年做什么,小姑娘便乖乖跟着做。
那小姑娘姓周,名叫恬容,也是小溪村的人。
安志媛是挨家挨户收购村里的红豆和蜂蜜时意外发现,小姑娘家就她与一位失明的祖母相依为命,然那位婆婆有一双巧手,能用竹篾编制出各种竹篮、竹笼,还懂得用干稻杆编草席、蓑衣等物件。
见识到周婆婆的手艺,两眼顿时发亮,因为她正为客人要外带松糕和铜锣烧一事伤脑筋。
有时客人忙着赶路,买着带走打算在路上吃,松糕和铜锣烧都耐不住挤压,她正烦恼该用什么东西打包好让客人方便外带,见到周婆婆的竹编对象立时让她有了发想。
老人家虽眼盲,思绪却清明得很,甫听完她的需求和形状描述,立刻摸来一条细竹篾编来编去,才一会儿工夫一只略粗糙但绝对实用的竹编盒子呈现眼前,那尺寸恰可放进一块松糕或铜锣烧。
果然高手在民间,完全是神级手艺!
竹编盒子的尺寸自然可大可小,安志媛当下便跟周婆婆下订单,用竹编盒作为外带松糕和铜锣烧的容器,松绵绵的食物就不怕遭碰撞或挤压变形了。
至于周家小姑娘会天天跟着他们到茶棚帮忙,是周婆婆遣她来的,应是为了答谢安家茶棚稳定的订货。
不过安志媛可没打算让小姑娘作白工,她家小禾每旬还能领到小小一笔工资,虽仅有二十文钱,也是自个儿挣来的,她会打个七折付给周恬容,毕竟小姑娘还在「实习阶段」。
不过这阵子看魏小禾带着「新人」做事,指导这个指导那个的,不厌其烦谆谆教导,就会觉得……嘿,不错嘛,她家小禾其实还挺会照顾女孩子。
日阳略西斜,风已然有些凉,不远处溪流潺潺,树叶沙沙轻响。
大伙儿各司其职忙得差不多,就一个人不合群,又蹲圆圆地蹲在大板凳上,两眼直勾勾瞪着面前方桌上的象棋棋盘。
安志媛从方才就觉迷惑,都这时候了,点心老早卖完,茶棚里的客人也都离去,怎么这一位身形佝偻的灰衣老汉一坐就几个时辰,还跟她家爷爷一盘接一盘下起象棋来?
象棋不像围棋那般,下完一盘得花上好一段时间,而且就她所知,象棋有几款经典套路的下法,这些网络上都有影片流传,只要熟悉套路加上灵活运用,差不多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依眼前态势看来,她家爷爷九成九被杀了好几盘,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唔……所以是不服输,不肯放客人走?
她才想走近一探究竟,顺便研究一下灰衣老汉的棋路,手肘却被轻轻一顶。
「欸,怎么走神了呢?元元到底听进我说的没有?」魏娘子不知何时挨近她身侧,原是压低嗓声说着,后来见不对劲儿才略提高音量。
「啥?说什么了?我、我没走神啊。」安志媛一脸茫然。
魏娘子睨了她一眼,好气也好笑地摇摇头。
这一边,魏小禾没让娘亲再费唇舌,很快抢话道:「元元姊,我阿娘方才是说,咱们小溪村里有几位大娘和婶子在问,问妳有没有意中人?总之一堆人想帮妳牵姻缘线呢,妳若愿意,赶明儿个就带妳相亲去,我娘被她们问得没法儿对付,更没法儿作主,自然是要问妳意见。」
「相……亲?」安志媛脸上茫然先是加重,眨眨眼,猛地意会过来。「相亲!」什么鬼啊!
魏小禾把抹布豪气地甩到肩上,呵呵笑。「甭担心,小爷替妳解释。」
惊吓到两手捧脸作出名画〈吶喊〉表情的安志媛遂听到小少年跟他的阿娘道:「娘,元元姊有相中一头肥羊……呃,咱是说她有意中人啦,就是那日被元元姊所救的那位雍公子,虽说雍公子不告而别偷偷跑掉很没道义,但姻缘这种东西,相中就相中了,万万不能将就,娘说是吧?」
安志媛真想跳起来抱住她家小禾亲个两记。
对对!没错!她有「挡箭牌」啊,反正再遇「挡箭牌」的机率很低,何不捡来大用特用?
要她相亲、出嫁,去当某个男子的娘子,这完全不在她的规划内。
于是当魏娘子眸光转向她求证时,她点头如捣蒜,十分虔诚道——
「小禾说的没错,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虽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他。」两手一摊。「谁教他生得那样好看,我肤浅得很,完全是『外貌协会』……就是看他好看就喜欢上。加上我那时对他又搂又抱、东摸西摸,不小心把不该摸的地方也摸了,这儿也强调男女授受不亲吧?既然如此又如此这般,那、那就只好认定他,今生非君不嫁。」哇哈哈哈,是说人都跑了,她嫁谁啊?这「挡箭牌」太好用。
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盾牌,往后她自可在小村立足,谁都不嫁。
就在魏娘子略偏着脑袋瓜,嘴里纳闷地喃出「外貌协会」四个音,几大步外以棋对峙的两名老人家忽有状况。
安老爹不再蹲圆圆了,圆墩墩的身躯蓦地蹿上蹿下,只差没在地上滚。
「咱赢了咱赢了!你的『将』被咱的『双炮』堵死,往哪儿都是死路,咱将了你的军,赢了啊!」
安志媛闻声望去,就见终于输棋的灰衣老汉竟若石化般动也不动、垂首静坐。
她家爷爷还在闹腾,下一瞬,对方突然抬首扬眉,电光石火间对上了她探究的眸光。
心脏,骤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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