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吉妻》作者:宁馨
【书 名】天赐吉妻【系 列】单行本
【作 者】宁馨
【出版日期】2020年01月14日
【内容简介】
传言没错,西疆马贼果真残暴又嚣张,他这县令还来不及进城门就被截杀,
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却是新官上任四处躲,
山洞、草棚、地窖、城墙下的苦力堆,成了他保命与查案的住所,
好在老天怜他爱民之心,让他遇上这个聪慧美丽的小姑娘,
她三番两次救他躲过杀身之祸,还给他许多振兴县民生活的法子,
他一面感激又心折于她的聪明,但更疑惑的是──
这位牧羊的小姑娘怎么总是知道他的计画,还提醒他注意何时有危险?
【链 接】
第一章 救命的异能
晨起的丹阳县城是喧闹的,刮了一夜的风沙几乎把城门埋了半人高,几个穿着灰色衣裤的兵卒懒散的打着哈欠,合力推开了厚重的城门,眼见瞬间洒落的沙土,忍不住低声骂道:「这该死的地方,一年到头就没有一日不刮沙子的时候。」
正说著话,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贼风刮著一把沙子,呛得他猛然咳嗽起来,吐出来的口水都是黄色,一旁几个同伴没有良心的哈哈笑了起来。
「就你多话,天天抱怨,咱们这里怎么可能有不刮沙子的时候,天天骂只会浪费你的力气,像我们这样多熬几年,熬到老,你就习惯了。」
「我可不想熬到老,老子可是受够了!」吐沙子的兵卒眼里闪过一抹不甘,但也很快改了话头儿,「你们先忙着,我去看看羊肉饼铺子开门没?」
「怎么,你要请哥几个吃肉饼啊,好啊,快去,快去!」
几个老兵都起哄,那人倒也大方,干脆应了下来,「行啊,不就十几文钱吗,你们等著,我这就去买来。」
待得他走开,其余几个老兵,有个就道:「这小子最近好像发财了,手头宽裕,倒是大方。」
其中一个年岁最大的就说:「有的吃就行了,多嘴什么,这城里要想活命,就得把嘴巴管严了。」
「这倒是,谁活着都不容易。」老兵们打扫了沙子,末了站在门口看着进出城的百姓,都是相熟的,偶尔打个招呼,或者低声说几句闲话儿。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的新县令就要来了。先前那个调走之后,县衙空了半年,都要被沙子埋实了,好不容易又来了一个新县令,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这鬼地方,谁来了都一样,别想太多了,还是想想咱们的羊肉饼吧,西琳那丫头,话不多,脑子就是好用,羊肉里不知道加了什么,味道真是好。」
「是啊,不知道以后哪个小子能娶了她回去,可就有口福了。」
几人说著话,倒是隐约有香气被城里溜达的风吹了过来,惹得进城的人都加快了脚步。
城门往北不过两条街的位置,有个破旧的大院子,因为临近城墙比较僻静,所以来往的人不多。
三年多前,热娜奶奶带了西琳来到这儿,祖孙俩把这里买了下来,后边破院子圈羊,前边的三间房子开了肉饼铺子,之后这里就难得热闹了起来。
这会儿,简陋的铺子里,靠街路的窗户大开,一尺宽的石头窗台上放了两只柳条簸箩,簸箩里是热呼呼的面饼,每个都有陶碗那么大,另一侧则是一只圆形的大菜墩,年过半百的热娜奶奶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的衣衫也是破旧,但却洗得发白很是干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回身从身后的大锅里取了一条煮得熟烂的羊肉,大菜刀起起落落就将其剁得细碎,然后添了一把葱花混合,再从旁边的筐子里抓个面饼,从中间片开,把羊肉夹进去,拿张巴掌大的油纸一裹就递了出去。
窗外的食客接过去,迫不及待的就咬了一口,面饼的绵软,羊肉的香浓,葱花的辛辣,混合在一起,真是让沉睡了一晚的胃肠被立刻唤醒。
「唔,好吃!热娜奶奶,妳家这羊肉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我怎么总也吃不够啊?」
食客是个高大的牧民汉子,大口啃著羊肉饼,高声开着玩笑,等候的旁人就应和道:「这是人家的祕方,都告诉你了,人家还怎么做买卖了,是不是,热娜奶奶?」
热娜奶奶手下依旧忙个不停,嘴里也笑呵呵应道:「这是我家西琳琢磨的,我也不知道她加了什么调料,大伙儿吃着好就行。」
有人就起哄笑道:「哎,那老哥,你把西琳娶了,以后天天有肉饼吃,哪里还用管肉饼用了什么祕方啊?」
那汉子吃光最后一口饼,一边舔着手指上的油滴,一边瓮声瓮气的应道:「不成,我家里有婆娘,生了两个崽子,不能再娶了。」
说著话,他又往簸箩旁边的小箱子里扔了九文铜钱,嚷道:「再给我来三个肉饼,给俺家婆娘和崽子尝尝。」
众人见他当真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人真是,我们西琳可是好姑娘,会放羊,会做肉饼,没有百头牛做聘礼,谁也别想娶走,你就是想娶,人家也不嫁啊。」
众人这般说笑,等候的功夫也就不觉得无聊了。
很快,队伍越来越短,筐子里的面饼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个卖出去,太阳也升上了东边的城墙头。
丹阳实在太小太破了,县城里不过三千人,城池长宽不过千丈,若不是靠近商路,常有商队过来打尖儿落脚,怕是就太过死气沉沉了。
不过最近因为来往的商队总出事,县城不太平,渐渐商队来的少了,城里也就越发安静,这会儿,该出城的出城了,该上工的上工了,街上人都看不到几个。
热娜奶奶关了窗子,简单拾掇一下东西,就搬了铜钱箱子去了后院。
她和孙女西琳住在西厢房,只有两间,却比前边铺子的房子要好一些,也更能禁得住风沙的侵袭。
西琳年岁不过十五,因为常年在外牧羊,脸色晒成了麦色,五官轮廓很深,大眼黝黑,睫毛纤长,一头黑发编成辫子,刘海带了几分自然的卷翘,三分野性,七分健康的美,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但这会儿她手里往挎包里塞著东西,眼睛却盯着窗子,出了神。
热娜奶奶进门,见状眉头就皱了起来,上前小心翼翼拍了拍孙女,问道:「西琳,妳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又作梦了?那今日别出去牧羊了,在家歇一日吧?」
西琳回神,赶紧摆手安慰奶奶,「奶奶别怕,我没事,昨晚也没作梦。妳给我留饼了吗,我这就出门了。」
孙女自来就孝顺,热娜奶奶也没怀疑,笑着把手里的纸包递了过去。「特意给妳留的,一个夹了羊肉,一个夹了咸菜,晚上早点回来。」
「好,奶奶,我这就走了。」西琳装了油纸包,又在腰上拴了羊皮水袋,然后出门解开后院的羊栏,放出一百多只羊,牵了枣红马出了门。
羊群也是走习惯的,顺着城墙根儿一路到了城门,咩咩跑了出去。
西琳骑了马跟在后边,一路同守城门的兵卒打了招呼。
那老兵还喊著,「西琳早些回来,最近听说不太平呢。」
「好的,大叔,晚上我煮羊蹄,您回家时来铺子提两个,回去下酒啊。」西琳笑着应了,马鞭轻轻打在枣红马的屁股上,催著牠快点儿追上前面的羊群。
羊群饿了一宿,这会儿正心急的往远处柯乐山下的肥美草场跑去。
然而西琳今日心里存了事,想要换一个地方放羊,于是急着驱赶羊群改方向。
老兵们眼见她和羊群跑远,就道:「西琳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运气也真是好,多少出去放牧的出了事儿,偏偏她就没事。」
「热娜奶奶说西琳是神的宠儿呢,我倒是觉得这丫头聪明。」
西琳不知道老兵们对她如此夸赞,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
丹阳县地理位置很是特殊,位于大周西部的戈壁荒滩之中难得的一片绿洲,形状好似一个勺子一般,前面对着戈壁,后背靠着连绵的山脉,丹阳县在勺子边缘位置,勺子长长的柄正好是徐州府。
这地理位置也造就了丹阳县白日热得厉害,晚上又冻死人,这种午穿纱,晚穿袄的奇特气候。
幸好这里不算缺水,只是风沙大,几乎不出产粮食,当地百姓多是牧羊牧牛为生,粮食全靠从外边运来,水果也只有沙枣等抗旱耐活的,在这里,一斤面粉可以换十斤羊肉,三斤米更是能换一只整羊。
但这样的气候,也让本地长了一些特殊的药材,比如锁阳、麻黄和肉苁蓉等。
西琳之前放牧的时候曾经救过一个从内地跑来采药的大夫,跟着学过几日。于是,放牧之余她也会采草药,积攒多了就卖给来往的商队,这也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之一,有时候运气好了,几乎能顶得上肉饼铺子的进项。
今日显见也是个走运的日子,羊群在山坡下吃草的功夫,她已经采了半筐的草药了。
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山坡另一侧的小路,那是一条当地人也很少知道的小路,从徐州府过来,官道上跑三百里,然后从这条小路翻过三座山就能到丹阳,起码少绕两百里路,节省了三四日的功夫。
而昨晚,她的梦就是在这里有事发生。
是的,西琳常作梦,甚至她的梦也与众不同,能预知危险。
若是落在旁人身上,也许会欢喜拥有这样的异能,但让西琳选择,她却宁愿不要,因为这个异能提醒着她的惨痛仇恨……
当初她和爷爷奶奶、爹娘,一起放牧生活,日子虽穷苦,但很是欢喜。可是她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马贼来袭,爷爷把她和奶奶塞到了草垛里,她们亲眼看着马贼残忍杀死了爷爷和爹娘,然后带走了所有牛羊。
她想尖叫出声,但奶奶却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直接昏死过去,昏沉的梦里,她梦到马贼去而复返,点火烧了家里的草堆和帐篷,毁尸灭迹。
她醒来后抱着奶奶哭诉,奶奶却以为她吓疯了,带着她打算先去附近一个山洞安顿,然后再回来给家里人收尸,结果她们刚爬上山,就见到马贼当真去而复返。
火光冲天而起,亲人的尸骨、草堆、帐篷,所有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西琳的梦,她们也躲不过这场大火。
自那以后西琳就有了梦里预知的能力,为此不知躲过多少危险,狼群、意图拐卖她的商队、起意侮辱她的牧民,当然还有越来越猖狂的马贼。
但这次不是关于她的安危,是两个陌生人,两个来自内地的陌生人……
离西琳放羊之处的山弯后头,正有两个男子一路顶着烈日,牵着马匹走来。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抬头看了看头顶肆虐的太阳,扯下了腰侧的羊皮水袋,刚要喝一口水,却发现水袋已经空了。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这鬼地方,真是太古怪了!昨晚差点儿没冻死,结果这会儿又能把人晒死!」
走在他后边的是个身形略瘦书生模样之人,听得这话抬头一笑,很有几分温和儒雅,只不过风沙吹得他有些狼狈,嘴唇也干得起了皮。
他把自己的水袋递给那个汉子,「喝我的吧!」
「大人,我怎么能喝您的水,您赶紧收起来,今日太阳落山时,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丹阳县呢。说不定还要在山里待一晚,我比您强壮,禁得住干渴。」
那汉子死活不要,书生没有办法,自己喝了一口,这才又递给汉子,「你千里迢迢随着我来这里上任,不能给你什么荣华富贵,一口水总还能让你喝上,别推辞了,走了这么远,马匹也累了,咱们歇歇,然后一口气赶路到晚上。就算到不了县城,起码也能借宿在牧民家里。」
那汉子这才没推辞,一脸感激的接过水袋,小小喝了一口。
两人撒了马缰绳,让马匹吃些小路旁的青草,两人则寻了个大石头背阴处避避毒辣的日头。
「大人,都说西疆这里马贼猖獗,但是一路走来还算太平,兴许外界传言也是有误。」
汉子嘴里这么说著,但右手却一直没有离开腰侧长刀的刀柄,显见是个警惕又敬业的。
他叫赵悍,出自京都镇国公府,也是战场上杀过敌人的老兵,退伍后跟随国公府的三爷做个护卫。因为武功高强,又独身一人没有家小,所以这次主子的舅兄出任西疆丹阳县令,主母担心哥哥的安危,就派了个护卫的差事给他。
他左右也不愿意在京都混日子,索性就出来长长见识。
一旁的书生看着年轻单薄,却是去岁的新科状元程谕,按理说应该在翰林院做个清贵的修撰之类,整日同书本打交道,往来皆鸿儒,相识无白丁,哪知却主动上奏折,求个外放县令,打算以一身本事牧民一方。
不知是朝中只有这么一个空缺,还是谁动了手脚,总之就被派到了这个古怪的鬼地方。
程谕扯了袖子搧风,远望长满牧草的平原,稍稍几座略有起伏的山林,还有最远处顶端带了积雪的高山,满眼都是新奇,没有半点儿嫌弃。
「外界传言总是传言,我们已经身在这里,过一段时日就什么都知道了。这里当真适合放牧啊,水草肥美之极,若是找到好的门路,发展一定不会比内地差到哪里。」
赵悍听他这般说,就猜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带领这里的牧民过上富足的日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于是也顺势改口道:「我瞧着远处那座雪山很是新奇,待得有机会,一定过去看个究竟。」
「好啊,到时候若是不忙,就一起过去。你家主子还惦记呢,待得爬过之后,写封信给他,说不定他也过来看新奇呢。」
想起生性不喜束缚和安静的赵三爷,两人都是笑了起来。
赵悍还要说什么,却是突然脸色一变,趴在地上以耳听声,末了跳起就扯了程谕上马。
「这是怎么了?」程谕动作不慢,却是疑惑。
赵悍脸色沉得厉害,嚷道:「好像有大批人马过来了!」
说著话,他就一鞭子抽到了程谕的马屁股上,那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了起来,赵悍随后追了上去。
但这般还是有些晚了,他们还没跑出多远,身后的大批人马就赶到了。
这些马上都没有带任何货物,骑士尽皆长弓在背,长刀在侧,布巾蒙了口鼻,驱马迅速赶上程谕和赵悍两人,嘴里高声吆喝,兴奋的样子就好像包围了猎物的猎人一般,眼底闪著嗜血的光芒。
程谕、赵悍就算是傻子,这会儿也知道是遇到了马贼!
敌众我寡,赵悍急得不成,扯了腰上的令牌,高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大人是朝廷命官,丹阳县令!尔等速速退开!」
可惜马贼们根本不听,甚至直接抽出腰侧的长刀就砍了过来。
赵悍愤怒之极,抽刀迎战,程谕也抽出长剑,两人互为臂膀,保护了彼此后背,齐心对敌。
但马贼足有二十多个,对付他们两人太容易了,且程谕到底武艺平常,不过十几个回合就被一刀砍在大腿上,翻身掉下马背,赵悍心里一急,防备不及,后背也挨了一刀。
两人跌下马,几个马贼见状,乱刀砍下来,赵悍直接扑到程谕身上,瞬间后背就被砍了五六下。
眼见两人就要死在乱刀之下,突然山弯另一侧响起低沉的鼓声,烟尘四起,好似有大队人马往这儿赶来。
马贼们吓了一跳,为首之人举手在嘴里打了一声呼啸,所有马贼调转马头,瞬间跑得没了影子。
赵悍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就见山弯后的尘沙里走出一个骑着马的姑娘,并没有什么大队人马,但瞧着也不像坏人,于是心头一松,彻底昏死过去。
「赵悍!赵悍!」程谕忍痛翻身而起,抱了赵悍,见他后背血流不止,脸色苍白,幸好还有呼吸。
这时,一道女声迟疑着问道:「你们还好吗?」
程谕望向说话的姑娘,心底带了三分防备,却仍开口道谢,「方才是姑娘制造假象,吓跑了马贼吗?多谢,容我们日后报答!」
这姑娘自然是西琳,她原本也犹豫要不要救下这两人,但眼见马贼围上前,举起屠刀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惨死的爷爷和爹娘,最后还是冒险冲了出来。
「这人伤的很严重,需要上药,那些马贼一会儿定然还会跑回来探查,你们赶紧跟我走,我有地方把你们藏起来。」
西琳说著话,就帮忙把赵悍扛起来,送上了她的马背。程谕跟着起身,却是疼得闷哼一声,裤子迅速被鲜血染透了。
西琳无法,只能把他也送上了马背,然后赶着委屈的老马迅速过了山弯,钻进了树林,也不知道拐了多少次,绕过多少树丛和藤蔓,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个小小的山谷。
山谷里阳光充足,草色青青,很有几分安宁美丽。
西琳迅速藏了老马,又分两次把赵悍和程谕分别背进半山腰一块大石后的小山洞。
「你们先等一下,我去把行迹掩盖一下。」
西琳交代完就跑了出去,程谕趁著这个空档,仔细打量著小山洞。
山洞里铺着晒干的牧草,没有什么霉味,显见是勤更换的,牧草上还有一张破旧的狼皮,不知是不是备着晚上防寒的,而角落抠出的凹槽里还放了一个小陶罐儿。
不过一会儿,西琳就跑了回来,累得满头大汗,手里的羊皮水袋已经装满。
「这里不好生火,容易被发现,只能用清水清洗血迹,然后擦上烈酒,再抹金疮药了。」西琳说著话,就要查看程谕的伤口。
程谕却是拦了她,指了赵悍,「他的伤比我重,先给他治疗。」
西琳大眼望向他,显见有些惊奇,毕竟这样的时候,多耽误一会儿就会严重一分,但程谕却把先治疗的机会让给护卫,可见心性坚强,体恤属下。
赵悍的伤口都在后背,衣衫也被划烂了,这会儿倒也简单,直接把衣衫扯掉,清洗干净再上药就是。她把腰上一个小水袋打开,酒香瞬间散了出来,她将酒液擦抹过所有伤口,剧烈的刺痛,惹得赵悍昏迷之中都在哼哼。
待得再抹了金疮药,西琳又从挎包里拿出干净的棉布带子一圈圈把伤口包扎起来,最后才让赵悍趴在干草堆上。
程谕眼见她动作俐落干脆,用物也是齐全,眼底就闪过一抹警惕和疑虑。
西琳没有察觉,过来要帮他处理伤口,程谕动了动伤腿,伤口的位置有些尴尬,几乎从腿侧延伸到腿根儿了。
他道:「我自己来处理吧。」
西琳愣了一下,倒也没拒绝,将药物等东西都给他,「那你先处置,我去找些草药,他的伤很重,怕晚上再发热就麻烦了。」
说著话儿,她就又出去了。这一次她走得有些远,再次跑回了山弯之上,果然远远就见先前惊走的马贼又回来在附近转悠,好在她先前做了安排,马贼们没有寻到血迹,又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停留太久,于是他们扯了缰绳跑掉了。
西琳长出一口气,找到先前藏起的两个包袱,拎起迅速钻进了树林。
山洞里的程谕正极力忍着晕眩,倚靠在洞壁上,一旁的赵悍依旧没有醒来。
这次真是太过凶险了,他没有料到西疆这里马贼如此猖狂,居然光天化日就提刀砍人。
但他觉得这些马贼不是临时起意打劫,明显是知道他们的身分,打算直接取了他们的性命。
到底是谁这般狠辣,他一个县令过来赴任,难道挡了谁的路,以至于这么迫不及待的铲除他这块绊脚石?
甚至救了他们的这个姑娘也不简单,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聪明胆大,凭借一己之力退马贼。难道西疆的女子都这般吗,还是他遇到了最独特的一个?
程谕勉强打起精神把伤口处理了,疼得他脸色发白,想要支撑到西琳回来,但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耐力,待得西琳回到山洞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两个昏迷的病号……
白日里还毒辣的太阳,一旦落山后,整个西疆的地界就好像从温柔的少女变成恶毒的婆婆。原本的暖风变得暴烈,夹杂着风沙呼啸而过,先前穿着汗衫尚且掉汗珠子,这会儿暗淡的夜色下,穿着羊皮袄也要发抖了。
程谕就是被冻醒的,不,应该说被吓醒的。梦里,那些马贼又挥舞了长刀要把他砍成肉泥,他东躲西藏掉进了冰窖,幸好只是一个梦。
小小的山洞里,他和赵悍占了草堆的铺位,洞口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堆篝火,篝火上搭著粗木的架子,架子上是一只陶罐,咕噜噜煮著什么,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而救了他们的少女正抱着膝盖打瞌睡,许是听得动静,她下意识的拿起了身侧的短刀,很是机警。
程谕原本心里还有些怀疑,毕竟今日的事情太多凶险和巧合了,他不得不警惕一些,以免掉进圈套。
但见到少女这会儿护卫他们安全的姿态,却让他很是愧疚,他不该怀疑救命恩人。
「你醒了?」西琳避开火光,对上程谕的双眼,忍不住欢喜问道:「你身体真是不错,居然扛过来了?我还怕你发烧呢,正好药熬好了,你们都喝一碗吧,否则伤口化脓了,我就白把你们救回来了。」
说著话儿,她就把陶罐拿下来,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个木碗,分了药汁儿,端给程谕。
程谕双手接了,郑重道谢,「先前忙乱,我还没有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道姑娘怎么会在附近,刚巧救了我们?那些人很是凶残,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姑娘以后不得安宁?」
西琳又往陶罐里加水,听得这话,头都没抬,应道:「我是牧羊女,赶了羊群到草场就四处挖草药,正巧走到附近就看见那些人在行凶。你们是外边来的吧?瞧着也不是行商啊,那些马贼怎么就盯上你们了?」
程谕眼神闪了闪,应道:「我们是过来办事的,同这些人无冤无仇,也不知为何要对我们下这样的毒手。」
西琳叹气,神色里添了几分愤恨,「这些马贼就是畜生不如,无冤无仇算什么,看你不顺眼,就想杀人取乐也是有的。不信,你问问丹阳的父老乡亲,有几个家里没被马贼祸害的?特别是像我家这样牧羊为生的,谁家没被抢过牛羊啊。」
「那县衙里的县令县丞,衙役捕快,就没人管一下吗?任凭马贼如此猖狂?」
「怎么不管呢?出来晃一圈儿,人影都抓不到一个就回去了。」
西琳语气里满满都是不屑,听得程谕皱眉,这是官府不作为,不得本地百姓民心?
他没有再说话,左右以后要在这里落脚,有足够的功夫打听清楚。
很快药汁儿就凉了,他扒开赵悍的嘴巴,西琳也来帮忙,灌药倒也顺利,之后程谕也硬著头皮灌了一碗味道古怪的药汁才把碗放下。
西琳从挎包里拿出几个红枣,递给他,「用这个去去药味儿,这是我们这里长的沙枣,很甜。」
程谕道谢,吃了一颗,果然味道不错。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妳一直在照顾我们,那妳的羊群怎么办,晚上不回去,家里人会不会惦记?」
西琳摇头,应道:「没事,遇到好草场,我常在外头两三日才回去。日落之前,我把羊群圈在下边的山谷里了,我家里只有奶奶一个,她也习惯了,不会惦记。」
程谕点点头,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不知道是不是药效上来,眼皮沉重得厉害,只能倒在赵悍旁边睡了过去。
西琳见他终于睡下,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怎么会不知道程谕怀疑她的动机呢,毕竟她出现的太巧合了。
但她总不能说她在梦里见过今日的场景,特意赶来搭救吧。
若是说了,绝对会被当成疯子。就像前年,她梦到隔壁库克大叔放羊时被狼群围攻,于是找上门去拦着他不让出门,结果库克大叔根本不听,还以为她疯魔了,要奶奶找法师替她驱魔。
库克大叔心急赶着去草场,并没有机会同别的人说起她的事,最后不必说,库克大叔和羊群一起成了狼群的食物。不知道库克大叔将死之时是不是后悔了,但她却再也不敢把作梦预知危险的事告诉任何人。
人心叵测,保守祕密就是保护自己……
第二章猖狂的马贼
夜色一点点深沉下去,赵悍和程谕居然都没有再发热,当真是生命力顽强。
西琳则是靠在洞壁上睡着了,梦里回到她儿时的毡房,父母还在身边,她是全家最疼爱的小姑娘。
「姑娘,姑娘!」
突然被人在睡梦里推醒,西琳下意识抹了一把脸上,果真湿淋淋的都是眼泪。她抬头对上程谕关心的眼睛,心头一跳,感激说道:「作了个噩梦,幸亏你喊醒我。」
程谕倒也没有多问,回身让同样醒来的赵悍出来,两人一同给西琳道谢。
西琳赶紧推辞,「我也是顺手帮忙,你们不用客气。我叫西琳,你们不要喊我姑娘,听着别扭。」
程谕和赵悍都笑起来,「好,多谢西琳姑娘。」
西琳耸耸肩,倒也没有再纠正他们,起身活动一下酸疼的身体,然后张罗著把将要熄灭的篝火又燃了起来,用陶罐煮粥,照顾赵悍和程谕喝了,又开始煮药汁。
程谕和赵悍喝了药差点儿没吐出来,幸好都有沙枣过口去药味。
虽然不再发烧,但程谕和赵悍毕竟失血太多,都有些虚弱。
西琳出去把羊群撵去山一侧吃草,又去寻了她早晨赶出城的牛车,然后开始割草,捆成一捆捆,看似胡乱扔到车板上,却严严实实把车板遮挡住了。
待得日头到了头顶,她就把程谕两人扶上了车,往县城赶去。
离城门还有五六里,她又把程谕和赵悍挪到车底,用绳子穿过车板固定两人。这般虽然要吃灰尘,碰触伤处,但任谁也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
果然,城门口的兵卒见得西琳回来,只扫了一眼车上的牧草,就道:「西琳,昨晚又在外边了?」
「是啊,我看这天儿要下雨呢,羊群吃饱一些,明日就不用出去了。」西琳笑着应声,问道:「我奶奶没跑门外来等我吧?」
「来了,怎么会不来?就是今早的肉饼吃着味道都差了很多,妳以后可不要在外边过夜了!」兵卒们笑嘻嘻说笑几句,就看着西琳赶着羊群,扯了牛车进了城门。
羊群也是走惯的,两日没回来,很是兴奋,咩咩叫个不停。
热娜奶奶听得动静,就跑出来开了后院的侧门,把羊群迎了进去。
「昨晚怎么没回来?以后可别走太远,小心遇到狼群和马贼!」热娜奶奶一身粗布衣裙,花白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子,盘在头顶,显得很是利索,说起话来也是粗声大气,听得左邻右舍都是笑。
「热娜奶奶就是嘴巴厉害,心里可疼西琳呢。昨晚我瞧着她在门口站了半宿!」
「是啊,她们家里就两个人了,自然是惦记了。」
「以后就好了,西琳也慢慢大了,寻个汉子成亲,家里就有顶门儿的了。」
「西琳那丫头可是有主意的,同样都是肉饼,她捣鼓出来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吃。平日挖药也比别人卖得钱多,真是聪明勤快,一般汉子她可看不上。」
「哈哈,这可说不一定。万一看对眼了,滚进草沟子,就什么都成了。」
邻人们说著闲话儿,瞧着天色将晚就赶紧散了,总要抢在风沙肆虐之前把晚饭吃了,躺在炕头上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西琳眼见外边的人散了,就赶紧喊了奶奶一起把板车推进草棚,然后从车底把程谕和赵悍解了下来。
热娜奶奶惊得差点儿没叫出声,到底还是憋了回去,帮忙把两人拖到松软的草堆上,这才低声问道:「西琳,这是什么人?妳怎么放车底运回来了?」
西琳提心吊胆,也是累得厉害,坐到草堆上,应道:「奶奶,他们被马贼追杀,我顺手把他们救了回来。」
热娜奶奶气得瞪眼睛,旁人或许会被骗过,她才不会。昨日孙女走的时候,可是心事重重,显见是梦到了这两人遭难,特意赶去救下的。
但她不能说,万一暴露了这个祕密,她们祖孙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灾难。
程谕只伤了大腿,但一路被捆绑,手脚麻木的厉害,这会儿刚刚缓过来,就支撑著站起给热娜奶奶行礼,「老人家,多亏您的孙女救了我们性命。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您一家惹来麻烦,我们会尽早离开,救命之恩,容我们以后厚报。」
热娜奶奶狠狠瞪了孙女一眼,再看向程谕却道:「这城里城外乱着呢,你们被马贼伤了,可不能乱走。这几日先留下养伤吧,我们家这里偏僻,不会有人闯到这里来。」
程谕人生地不熟,自然不会贸然离开,这会儿得了主人的准许,也就从善如流,再次道谢之后躺回了草堆。至于赵悍脸色早就苍白得厉害,不必说,后背的伤口又裂开了。
西琳赶紧张罗温水,烈酒和金疮药,让程谕动手包扎。
先前在外边,紧急之时她帮忙包扎就算了,这会儿在家里,她若是再敢看男人的身体,奶奶绝对会打人。
西琳的父亲和爷爷奶奶都是西疆本地人,但娘亲却是来自内地,据说是被拐卖过来的,幸好被爷爷奶奶买来给父亲做媳妇儿,奶奶受娘亲的影响,对她管教很严格,完全不准她像旁人家里的姑娘,十三四岁之后就同汉子滚草窝。
果然,见孙女这般避嫌,热娜奶奶脸色好了很多,当即就去灶间炖羊肉汤了。
西琳忙着把家里的羊皮都找出来,铺在草堆上,又寻了两个大的羊皮水袋,灌满热水,放在程谕两人身边。
程谕和赵悍喝完羊肉汤,再盖上厚厚的羊毛被子,终于觉得缓过大半精神。
天色一黑,西琳就被奶奶喊了回去,留下程谕和赵悍听着风沙呼啸,低声说话。
「大人,这是有人不想您活着上任?」赵悍因为伤口在背后,只能趴在草堆上,很是狼狈。
程谕帮他在肚子下垫了一捆草,这才说道:「是啊,我也想到了。不过老天有眼,咱们还是活着进了城。」
「昨日真是太凶险了,不瞒大人,我当时真以为要去见阎王爷了。」赵悍苦笑,又道:「我旁的不怕,左右贱命一条,但就是对不起我们爷和夫人的嘱托了。」
程谕想起对他百般照顾的义妹和妹夫,心头也是一暖,微微后悔没有听他们的劝告,多带些人手过来。若不是意外被救,他和赵悍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无事,这样也好,真实体验了一下民情,算是彻底明白马贼的猖狂了。咱们先养伤,待得好一些就在城里探查一番。」
「好,我会尽快好起来,不拖大人的后腿。」
「哪里,若不是你陪我过来上任,也不会吃这些苦头。」
两人说了两句,就各自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果然天色阴沉,很快就落了雨,西琳借口奶奶的腿疼犯了,分别在县城的三家药铺采买了药材。回来之后就熬起了药汤,铺子外边排队买肉饼的人闻到了,问道:「热娜奶奶又喝药了?」
「是啊,老了,不中用了,一下雨这腿就疼得站不起来。西琳孝顺,总是花钱买药汤让我喝,开铺子赚点儿银钱,又都送到药铺去了。」热娜奶奶坐在一个高脚凳子上,腿上搭了羊皮褥子,不时捶两下腿,众人谁也没有怀疑。
待得铺子一关门,她就麻利的跳下凳子,回去后院做饭了,而西琳熬的药汤都进了程谕和赵悍的嘴。
第三日天气好转了,羊群因为昨日只吃了一点干草,早就饿得咩咩叫,西琳只能赶了羊群出城去放牧,留下热娜奶奶照顾程谕两人。
热娜奶奶嘴巴厉害,面容瞧着也有几分冷厉,实际心地很善良,她生怕程谕两人顿顿吃羊肉不习惯,居然熬了两次肉粥。
程谕过来之前,曾特意询问过这里的物价,对于一头羊换三斤白米的价格很是吃惊,这会儿自然也明白热娜奶奶的好意。
就这般,西琳白日放牧,热娜奶奶照顾程谕和赵悍两个伤号,晚上又换西琳伺候他们洗漱吃喝,熬药之类。
一晃眼过了五六日,程谕原本只伤了大腿,不过是皮肉伤,赵悍倒是伤得严重,但体格不错,几日下来两人居然都恢复了大半。
偶尔夜里,两人就会在羊群的咩咩叫声里,在院里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这倒是让热娜奶奶同西琳很是惊喜,特别是热娜奶奶,她私下对西琳说,这两人有天神庇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两人的照料也越发周全了。
程谕惦记着打探丹阳的实情,这一日忍耐不住就同热娜奶奶讨了一件破羊皮袄,将头发打散,像本地人一般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然后又抹了锅底灰拍在脸上脖子上,伪装成一个落魄脏污的汉子,在午后偷偷溜出去,蹲在了避风遮阳的墙根儿。
这里因为临近城门,来往走动的人很多,旁边有个茶棚,有些行商会在此歇脚休息。
近来因为马贼猖獗,很多内地来的商队被劫掠,偶尔有人侥幸保住性命,流落到城里就成了流浪汉,接点儿搬运的力气活儿,勉强活命。
特别是程谕过来的时候,一条腿受伤,走路还有些拖拖拉拉,这就更添了三分真实,也没人怀疑他的身分。
碰巧,城门处有个商队正要进城,马车上拉了些米面还有茶叶等物,说贵重不算多贵重,但也绝对不便宜了。
守城的兵卒借口要检查,卡了几百钱的好处,足够大伙儿吃几日西琳家的肉饼,也就放了车队进城。
车队也聪明,留宿在城门附近的小客栈,安顿好之后,车队的管事就跑来茶摊喝茶,其实就是听听城里的大小事,做到心里有数。
当然,城里对于外边也是好奇,也要抓了这管事闲话儿。
「这位兄弟,你们这一路可还安生?」
那管事苦笑,应道:「怎么可能安生?一路被薅了三次羊毛,幸好东西还在,性命也在。」薅羊毛是本地的一种说法,指被匪徒打劫或者被地头蛇卡油水。
众人都是听得摇头,有人就劝道:「这就不错了,东西在,总能得利几分。性命在,更是比什么都强。」
「是啊,上个月一连两个商队被抢,连人带东西都没了。你们就不错了!」
「可不是吗,你们说东西没了就没了,怎么还抢人呢?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都是一群糙汉子,难道抢回去吃白饭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兴许有哪个女大王缺汉子了也说不定!」
众人都哄笑起来,马贼猖狂,来往的商队越来越少,这城里的商铺没了货源,客栈没了客人,就是指望搬运货物餬口的苦力都要饿死了。
对于马贼,自然是人人恨得厉害,但惧怕马贼的凶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替自家遭祸,所以就这般说几句怪话,权当解恨了。
那管事听了半晌,越发提心吊胆,就道:「听各位这么说,继续西下怕是更危险,不如就把货物在这里卖了算了。」
「当然了,别管赚多赚少,卖在我们县城就算赚了,但出了这个城门,兴许就要血本无归了。」
有人又劝,惹得那管事皱眉,到底不是这些人千里迢迢运货过来,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都轻松。
他正犹豫的时候,有两个身穿黑衣,扎了红色巴掌宽腰带的剽悍护卫,一路骂骂咧咧,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那管事不识得,旁人却都是缩了脖子,虽然没有躲避,却明显不愿让这两个护卫盯上。
那管事警觉,想赶紧回去客栈的时候,已被两个护卫扯了领子,高声问道:「你就是刚进城的商队管事的?」
「是,是我。两位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管事变了脸色,打躬作揖,很是谦卑。
两个护卫却不管他这般,直接扯了他就走,「我们老爷有话要问,跟我们走一趟!」
这管事再笨也知道,这一趟定然不是那么好走的,他望向茶摊,方才还百般热情攀谈的茶客们,却齐齐低了头,好似茶摊上摆了多年的破桌子突然变成了什么珍宝……
很快,管事就被两个护卫拖走了,众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许是方才有些太过丢脸,众人半晌没有说话。
到底茶摊老板是个厚道的,低声道:「那是崔家的护卫呢,这兄弟怕是要破财了。」
「不破财还能怎么样,不想要命了吗?再这么下去,再也没人敢来咱们县城,大伙儿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那有什么办法,一个崔家,一个刘家,一个王家,他们在咱们丹阳,比县老爷脸面都大,谁敢惹啊。」
「罢了,别说这个,小心被听去就倒楣了。」
众人说著话,急于找寻一个新目标挑起新话题,遮掩一下他们方才的懦弱愧疚。
不知谁就看到茶摊旁边蹲墙根儿的苦力,说道:「这汉子看着眼生,是最近新来的吗?」
众人正要望过去,却有羊群咩咩叫着走了过来,西琳老远就喊著,「罗布大叔给我一碗凉茶,今日水带少了,渴死我了。」
茶摊老板赶紧倒了一碗茶递过去,西琳一口气喝干,笑着道谢,「谢谢大叔,明早给您包一个最胖的肉饼。」
「哈哈,那可不成,妳奶奶亏了钱,怕是要心疼死了。」罗布大叔摆摆手,「快回去吧,不过是一碗凉茶而已,别让妳奶奶惦记。」
西琳同样摆摆手,笑着追上了羊群,众人护着茶碗不让羊群激起的灰尘染脏,待得安静下来,还要寻那个苦力汉子说话,却是不见了影子。
到底是一个陌生人,就是有人好奇多瞧瞧那处墙根儿,但也转而被东街的小寡妇丢了晾晒的肚兜这样的桃色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西琳家的大院子里,所有羊群熟门熟路的进了羊圈。
西琳赶紧关了院门,直接奔去了草棚,果然程谕正脱下破旧的羊皮袄,还打算寻水洗漱,就被西琳堵了个正著。
「程大哥,你怎么出去了?实在太危险了!」她有些恼火,因为丹阳实在太小了,人也不多,几乎人人都混个脸熟,突然多个生面孔,肯定会引起旁人的关注。
她和奶奶相依为命,若是被马贼知道她救了程谕两人,一定会报复。她先前可以躲过很多次凶险,但那都是在外边放牧的时候,若被马贼知道了她们的住处,除了离开丹阳远走他乡,就没有旁的办法了。
程谕也觉得自己冒失了,赶紧应道:「西琳姑娘,是我错了。本来以为出去走走,看看城里的情形,没想到差点儿被发现,幸好妳回来了。」
他这般坦荡道歉,西琳倒是不好再责怪,只能嘱咐道:「程大哥,你们不知道马贼在这里的势力有多大,再小心都不为过。你们就算想出去看看,也等伤处彻底好一些吧,我都担心马贼会进城来搜人呢。那日咱们躲去山洞之后,马贼又去而复返,没有发现你们的尸体,一定会怀疑你们的去向。」
「马贼曾去而复返?」程谕皱眉,问了一句,心里越发确定这些马贼不是偶然兴起劫掠,就是为了要他们的命,否则不会如此谨慎。
「是啊,我听一同放牧的胡达大哥说,他这几日已经遇到过三次马贼了,以往马贼总要抢些牛羊回去,但这几次他们来去匆匆,好像在找什么,吓得他都不敢去远处了,只敢在县城附近转转。」西琳叹气,担忧道:「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要进城来了。」
程谕同赵悍对视一眼,应道:「西琳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不再随便出去了。」
「好,我若是不在家,你们就听奶奶的安排,家里有地窖,就算来人也躲得过去。」西琳多说了几句,就赶紧去前边帮着奶奶忙碌。
祖孙俩做饭、熬药,都是开着门,同过往的邻人高声闲话儿几句,看着同平日一般无二。
待得太阳完全落下,她们才关了大门,给程谕两人送药送饭,最后睡下。
许是西琳有些乌鸦嘴的潜力,第二日一早,铺子里开始卖肉饼的时候,城外就来了一伙人,虽然穿戴同城里百姓没什么分别,但神色里的凶悍却让大半人都猜到了他们的来路。
西琳家的肉饼在丹阳也算有名,除了好吃,主要是铺子位置好,正好靠近城门。
那伙人直接奔了过来,随便往盒子里扔了十几个铜钱,就道:「来二十个肉饼!」
明明前面还排了几个百姓,却没人敢抗议他们插队,都是小心避让开来。
热娜奶奶哪里敢说给的钱不够啊,赶紧诚惶诚恐的切肉卷饼子。
当先那人接了肉饼,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问道:「老太婆,最近这里有没有来眼生的人?一个白脸儿,一个黑脸儿,瞧着二十多岁的模样,而且都受了伤。」
热娜奶奶手下忙着,嘴里应着,「没有啊,大爷,我这铺子每日卖的饼子,都是给街坊邻居,都是认识的,并没有外人过来。」
那人显然也不觉得追寻的「猎物」会来这样的热闹之地,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但还是凶恶的吓唬道:「以后若是看见了,给我盯着点儿,到刘家报告去,敢跟他们通风报信,就砸了妳的铺子!」
「不敢,不敢,大爷放心,我天天在这城门口儿,一定多看着些。」热娜奶奶低眉顺眼的应着,好不容易把这些瘟神送走,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旁的客人重新排了队,一边买肉饼,一边低声议论著,「这是谁又得罪了这些瘟神啊,他们不是一直在城外吗,怎么跑进城来了,太嚣张了。」
「不是,这些人是哪来的,刘家的护卫吗,我怎么没见过?」也有蠢一些的,问的话令众人想劈开他的脑袋,给他塞一个猪脑子进去。
「你可真是,长眼睛是吃肉饼的啊!」有熟悉的人在他耳边低声嘀咕几句,惊得他瞪了眼睛,缩了脖子,「居然是这些煞神!」
「你以为呢,除了他们,谁能带了一身血腥啊!」
「但他们怎么说送信去刘家大院儿呢,难道他们同刘家……」
「闭嘴,你不想活了?就算知道,这话也不能说啊。」
「算了,赶紧散了吧,这些煞神进来,城里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大伙儿都小心一些。」
「那遇到受伤的人,真要去刘家送信儿吗?」
「你上辈子是不是蠢死的啊?你送信就是这些煞神的走狗了,你想当走狗就赶紧去,别拉着我们。」
说话间,众人拿了肉饼,都是匆匆散去了。
热娜奶奶眼见如此,顾不得筐里还有十几个没卖出去的饼,直接关了门,很快的把肉饼包好,直接去了后院。
西琳刚整理好东西,还没打开羊圈,就被奶奶拦了下来。「马贼进城了,就在找草棚里那两人呢,赶紧让他们藏起来。」
西琳脸色也是惊得变了,她昨日那么说,不过是吓唬程谕他们,生怕他们不知道轻重惹来麻烦,没想到不过一晚,这话就应验了。
祖孙两个赶紧喊了程谕和赵悍出来,简单解释两句,就让他们跳下了院角儿的枯井,枯井底下很干燥,井壁上挖了一个三尺直径的横洞,正好通往一个地窖。地窖在草棚下边,通风口就设在草棚的角落,很是隐蔽。
地窖里放了一些粮食、肉干,以及一桶清水,这是祖孙俩准备的避难之所,就怕什么时候大难临头,可以侥幸躲藏的活命之地,但准备之后一直没有用上,不想程谕和赵悍先成了住客。
西琳仔细处理了井口的痕迹,又把草棚打扫干净,特别是沾染了血迹的干草都送进锅灶烧掉了。即便这般,她还是怕被发现,把羊群撵进来吃了一会儿杂草,地上被羊蹄踩的都是脚印,又落了羊粪蛋儿,她这才放心。
祖孙俩商量了一下,西琳决定照旧出城去放牧,只不过她也不敢走得太远了,太阳稍稍西斜就往家里赶。
哪知进城就发现自家铺子门户大开,她连忙询问茶摊的罗布大叔,「我家这是怎么了,我奶奶出事了吗,她腿疾好多了啊,难道又犯了?」
「哎呀,西琳,妳可回来了!」罗布大叔一把扯了她,嚷道:「早晨城外来了一伙儿人,说是追查什么要犯,这一日城里没找出什么,就开始挨家挨户的搜呢,连县衙的衙役都跟着来了。这会儿正好到了妳家,妳快回去看看吧!」
西琳一听这话,也顾不得自己找路回家的羊群,直接从前门进去了,路过锅灶的时候,她顺手抹了一把灶灰,把自己的脸抹得脏兮兮。
「奶奶,奶奶我回来了!」
第三章马贼行事蹊跷
热娜奶奶正拘谨忐忑的站在后门口,听得孙女的动静,就一把扯了她塞到身后。
正在院子里翻找的众人还是闻声望了过来,眼见是个黑丫头,他们就狠狠唾了一口,正要说话的时候,羊群呼啦啦的进了院子,带起的灰尘还有一路走一路挥洒的粪蛋儿,让他们嫌恶的避让开来,匆匆嚷道:「记得发现生面孔去县衙报信儿,走,去下一家!」
这些人来去匆匆,留下乱糟糟的后院,至于草棚,他们连进都没有进去。
热娜奶奶吓得脸色都变了,跑去门边,眼见他们进了隔壁的门,就赶紧把门死死拴了起来。
「吓死我了,这些人居然敢来家里搜查了!」
「那些衙役是怎么回事,怎么跟着马贼一起?」
西琳摘下挎包,想要打水洗去脸上的黑灰,热娜奶奶赶紧拦著,「再等一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回来啊!那些衙役说朝廷有要犯跑进城了,他们去药铺问过,说咱们家里买过药,就跑来好一顿翻找。幸好早上……」
她到底也不敢说的太明白,指了指枯井,小声道:「妳到后院,我去做饭,再看看那些人去了哪里。」
西琳点点头,忙着给羊群饮水,又拿了扫帚开始打扫院子,磨蹭著等夜色降临,见奶奶回来对她摆摆手,她才赶紧跳进枯井,爬进了地窖。
赵悍是练过武的,耳力过人,方才的凶险自然瞒不过他们。
西琳一进来,两人就行礼道谢,若是没有她的警醒,他们今日可是躲不过。
自从踏上丹阳的地界,他们已经数次体会了马贼的凶残和势大,但今日连衙役都和马贼同流合污,就实在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西琳也不敢多留,嘱咐他们多躲几日就赶紧出去了。
程谕熄灭了油灯,生怕光亮从井口透出去,他闭眼靠在羊皮褥子上,慢慢摸索著腰牌上的纹路,半晌才道:「看样子,必须回京都搬救兵了。丹阳这里比我料想的更严重,我总觉这里有什么蹊跷,如今县衙里没有可信任的人手,咱们就是发现了什么,也无人可用,兴许还会被反杀。」
「是啊,大人,原本我也觉得咱们进了县衙,总能安全一些。如今看着,怕是县衙也一样凶险。我背上的伤再几日就能好利索了,到时候我日夜兼程赶回去,找爷多调一些兄弟来帮忙。大人若是有别的交代,或者书信奏折,也尽管给我,我一定送到。」
赵悍轻轻活动着手臂,心里也有些焦急,作为护卫,这样凶险的时刻只能躲在地窖里,跟老鼠一样,当真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屈辱之事。
他迫切的希望早些恢复,然后杀光那些马贼,洗刷这些屈辱。
程谕叹气,应道:「咱们没查出具体罪证,就是送了奏折回去,朝廷也不会支持,也许还会打草惊蛇。过几日,你回京去寻三爷帮忙调人手,我留下继续查探。」
「好,大人一定小心。实在不成,就等我带人回来再行动,一切以安全为重。」
「放心。」
然而随后几日城里简直被搅和的鸡飞狗跳,所有住户都被搜了不只两三遍,衙役、马贼,甚至三大家族的护卫混在一起,疯狗一样满城乱窜,掘地三尺的找人,惹得所有人敢怒不敢言,不知道他们要搜寻的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躲过这般的劫难。
好不容易,那些人许是觉得城里确实没有目标,就又出城去草原和山林游荡了。
城里终于恢复了几分安宁,但经过这么一折腾,两队过来落脚的商队,被马贼当了出气筒,连抢带骗弄走了一半的货。
商队的管事伙计都发了狠,干脆把剩下的货物通通贱卖,发誓再也不来丹阳了。
热娜奶奶买了几袋子的粗面,省了一百多文钱,但她同所有乡亲一样,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有了商队,丹阳就同死城没什么分别了,毕竟城外不多的田地,除了能长一些青稞,什么都长不了。
只靠放牧,虽是饿不死,但谁也不能年年月月吃羊活命啊,况且衙门的羊头税涨得厉害,用不了多久,兴许羊群也都是替官府养的了,羊肉也没能吃,真是要扎著裤带过日子了。
这一晚,西琳把程谕和赵悍接出了地窖,两人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再回身看看枯井,都是神色复杂。
不说赵悍一辈子没这么憋屈过,就是程谕虽然年幼家贫,求学路辛苦,但也是年少高中,京都闻名的状元郎,意气风发的赴任,却被当头打了一棒。
西琳重新把草棚打扫干净,门窗都堵的严严实实,然后给他们炖了个羊肉萝卜,蒸了一小锅米饭,吃得程谕和赵悍两人分外满足,终于觉得彻底活了过来。
「西琳姑娘,谢谢妳和热娜奶奶的救命之恩,他日,我们定要报答。」
程谕和赵悍郑重道谢,惹得热娜奶奶摆手,末了借口前边有活计,躲开了,只留下西琳陪着两人吃饭闲话儿,程谕就道:「西琳姑娘,城外也有很多牧民在生活吗?」
西琳点头,应道:「是啊,程大哥,其实很多牧民都在外边住,白日放牧,晚上住毡房。但这些年马贼凶恶,很多人才进城,只是城里养牲畜不方便,到底不如城外宽敞,所以还是有一大半在外边游牧。」
「妳同他们熟悉吗?」程谕追问了一句,说罢又怕西琳误会,随后添了一句,「我不是要妳如何,只要告知我他们住在何处就好。」
西琳眨巴了两下大眼睛,问道:「程大哥,你们是要出城去吗?」
程谕也没想隐瞒,点头道:「是啊,城里的百姓都被吓破了胆子,衙门的差役都成了马贼的走狗,我就是想探问些什么,也不会有人说,甚至还会暴露行踪,连累妳们祖孙俩跟着提心吊胆。」
「城门口有人在守着,出去的时候不容易,你们若是商量妥当了,明早我让奶奶降价卖肉饼,那人眼见在附近,必定会来买肉饼,到时候你们躲在车板下,我带你们出城。」
西琳很聪明,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办法,程谕眼里闪过一抹赞许,笑道:「办法是好,就是又要热娜奶奶破费了。」
「不会,奶奶说你们是好人,能帮你们,她也很高兴。」西琳转而说起正事,「城外的牧民里,有几家人同我熟悉,也是受过马贼迫害的,到时候你们依旧落脚在上次的山洞,那里隐密,只要出入小心一些,马贼不会找到。」
「好,一切听妳安排。」程谕应下。
赵悍笑道:「西琳姑娘真是小诸葛,瞧着这般行事周全的模样,倒是同我们三夫人有些相像,若是姑娘们都这么聪明,我们这些男子可没有活路了。」
西琳听得脸红,程谕却是笑起来,「天下胜过男子的女子多了,只不过被礼教束缚,多半隐于各家后院罢了,说起来也是可惜。」
三人闲话儿了一会儿,就早早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热娜奶奶开门卖肉饼的时候就嚷道:「昨晚和面多了,今日做的多。两个肉饼五文钱,卖完就得,来晚了没有啊。」
虽说一文钱不算多,但也是便宜啊,更何况城里真心没什么好吃的,热娜奶奶的肉饼算是难得的美食,今日又是破天荒的降价,自然没一会儿就排了长队。
两个汉子揉着眼角糊著的眼屎,打着哈欠从城门下的暗房里出来,眼见铺子前如此热闹,问了两句后,就骂咧咧地挤进了人群,「他妈的,挤什么挤?饿死鬼投胎啊!先给老子来四个肉饼,不好吃砸了妳的摊子!」
热娜奶奶赶紧应声,「是,是,大爷,马上就好。」
说著话儿,她就开始包肉饼,努力把羊肉切的多些,用力往面饼里塞著,这般殷勤倒是让两个汉子满意不少。
他们盯着肉饼的时候,压根没看到城门边的小路里跑出一群羊,羊群后边是一辆破牛车,赶车的西琳甩了两下鞭子,同守门的兵卒招呼了下就出去了。
等两个汉子吃完肉饼,再回到城门口时,西琳的牛车已经拐了个弯,走得没了影……
再次回到先前的山洞,赵悍就同程谕玩笑道:「原本以为同大人来上任,不说吃香的喝辣的,起码也要满县城横著走,没想到不是住山洞就是草棚,甚至是地窖。大人估计是整个朝堂上最凄惨的县官了。」
程谕也是哭笑不得,应道:「我也没有想到会如此,先前义妹帮忙准备行李和人手,我什么都没要,如今后悔也不成了!」
西琳正好从外边扛了羊皮和简单的用物进来,赵悍就笑了,顺口道:「我们运气也不算差,幸好还有西琳姑娘。」
「是啊,还有西琳姑娘。」
程谕也是笑,倒是让西琳摸不著头脑,只能说道:「程大哥,我今晚必须回城,否则那些人要起疑。你们不要随便乱走,等我明日过来带你们去寻其他牧民。」
程谕应道:「好,妳放心。」
西琳往外走了两步,还是不放心,又道:「赵大哥是不是要回去京都?能不能晚两日走,我想托赵大哥一件事。」
程谕眼底异色一闪,没有应声,赵悍却没有察觉,一边铺着羊皮一边应道:「我过三四日再走,不急于一时。」
「好,那我先去放羊,明天再来。」西琳笑得欢喜,放心走了。
程谕寻了洞口的一处光亮地方坐了,良久才回头问赵悍,「你同西琳姑娘说起要回去京都的事?」
「没有啊,难道不是大人您说的?」赵悍终于也警觉起来,瞪眼道:「我们都没说,西琳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我也想知道。」
程谕皱眉,直觉认为西琳不会坑害他们,若是西琳存了害他们的心,何必这么一次次帮助他们逃过马贼的搜查,甚至救了他们的命,若她没有问题,又是如何知道赵悍即将回京的事。是偷听?还是他们忘了什么时候说漏嘴?
「大人,还是再看看吧,西琳姑娘不像坏人。」赵悍想起西琳做过的一切,忍不住开口替她求情,「明日看看西琳姑娘要拜托我什么事儿,兴许能知道她的用意。」
「好,这事先不提,也许是我们误会了。」
程谕应了一句,但两人到底因为这事有些变化,赵悍在山洞附近探查了半日,暗暗拟定了逃离的路线,万一西琳是马贼同伙,他总要保证能拚死护着程谕离开。
西琳完全不知道她已经引起了程谕二人的怀疑,她在草场上走了半日,让羊群吃了半饱就回了城。
这一次那两个汉子居然拿了守卫的长矛往车下扎了好几下,可惜他们难得聪明一次,车下却没了程谕主仆的身影。
西琳帮着奶奶做了晚饭,伺候羊群喝水,收拾干净羊圈后,她就迫不及待洗漱,然后钻进自己房间,拿出一个布袋子。
布袋子里装了一些麦子模样的种子颗粒,她低头嗅了嗅味道,然后坐在窗户边失了神。
这些种子颗粒是她在放牧的时候意外发现的,牛羊嫌弃刺嘴不肯吃,她嗅着有香气像是香料,就收集回家,碾碎喂给小羊羔吃。小羊羔虽然有些嫌弃,但吃了并没有生病或者被毒死。
她就慢慢把这些种子放进锅里煮羊肉,奇迹似的,羊肉的腥膻之气居然轻了很多,而且多了一种香气。
为此,她琢磨很久,做了肉饼进城售卖,结果生意很好。
最后她和奶奶才进城居住,开铺子卖肉饼,结束了奶奶年迈还要在草场上奔波,吹风淋雨的辛苦。
但就在程大哥说要出城的那日晚上,她又作梦了。这次不是噩梦,而是好事儿,梦里一个穿戴很是漂亮的夫人拿了这些种子,满脸喜色,旁边站着一脸好奇的赵悍,还有一个容貌清隽的男子。
显见那位夫人是识得这些种子的,她一直猜测这些种子应该不是只有煮汤一种功用,也许会改变她们的生活。
有这样的机会她怎么也不会放弃,所以今日才提出要赵悍帮忙,不必说,以程大哥的睿智,一定会怀疑她,但她却笃定他不会伤害她,因为她也不曾询问他们的身分,却一直舍命帮助他们,他们该是知恩图报的吧……
这一夜,西琳睡的很香甜,梦里都是幸福富足的日子,但城外山洞里的程谕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愿意猜疑那个大眼睛的姑娘对他们存了图谋之心,偏偏很多事又禁不起推敲。
第二日西琳赶了羊群到草场吃草,然后带了马匹找到两人时,见到眼下黑青的程谕,她很是惊奇,问道:「程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没睡好吗?」
程谕干咳两声,遮掩道:「夜里有狼叫,我们换著守夜就没睡好。」
西琳也没怀疑,道:「这个时候山上不缺吃的,狼群还算安宁,冬日下雪之后才吓人呢,有时候在城门口都能看见。」
她嘴里说著话儿,手下却忙个不停,羊皮水袋被她灌了半袋的小米粥,斜挎包里还带了肉饼,饿了一晚上的程谕和赵悍大口吃完,精神就好了很多。
然后西琳把剩下的四个肉饼分别用油纸包了,重新装进挎包。
程谕忍耐不住,就问道:「西琳姑娘,昨日妳说要我们帮忙,可还记得?」
「当然了,」西琳欢喜的摸出一个小布包,双手递给了程谕,笑道:「程大哥,这是我偶然在野外采回的一种草籽,放在羊肉汤里煮,羊肉就不腥膻。但我总觉得这草籽还有别的用处,我想求赵悍大哥带去京都,毕竟京都有本事的人多,兴许知道的更多。」
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程谕同赵悍对视一眼,都有些脸红。他们想到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西琳当真是请他们「帮忙」。
程谕打开布包,仔细分辨半晌,又低头嗅了嗅,末了说道:「这草籽嗅着好似香料,但我确实没见过。我估计这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吧?不如问问你们这里的老人,拿去京都,许是也不会有人识得。」
西琳听出这话里的拒绝之意,就有些急了,赶紧道:「不会,程大哥,京都一定会有人识得的,特别是女子,像那些读过书的夫人,她们心细,一定会识得。」
她差点儿就明说要寻女子询问了,程谕同赵悍自然也听出来了,免不得又犯了猜疑。
但说到底,带一包种子寻人帮忙辨认,种子又无毒无害,这实在是一件小事儿。
没有证据证明西琳是对他们有所图谋的坏人之前,他们怎么都不好拒绝。
于是,程谕就点了头,示意赵悍收了起来。
西琳欢喜得眉开眼笑,立刻就道:「我多带了两匹马,咱们今日先去找古达,他家里的哥哥就是被马贼抓走的。」
三人拾掇了一下,遮掩好山洞口的痕迹,就骑马跑了出去。
西琳显见对这一带很是熟悉,她带了程谕两人,穿草原,绕树林,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一片偏僻的草场。
草场上只有十几只羊、一头老犛牛,远远望去很有几分孤零零的模样。
奇怪的是周围居然不见牧人,但西琳有办法,从怀里拿了一个肉饼出来,举高了,喊道:「古达小子,我来给你送肉饼了,赶紧出来,晚一会儿,我就走了!」
立刻,三人不远处的一棵树就被推开一块,露出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最后挤出了一个裹着羊皮袄的半大小子。
原来那棵树是个枯树,中间被掏空,躲个人进去,谁也发现不了,真是藏得很是精巧。
半大小子长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远远站着不肯过来,但明显又垂涎西琳手里的肉饼,口水泛滥之下,在黑漆漆的下巴上冲出两道很可疑的痕迹……
两方僵持的时候,西琳带了程谕两人跳下马,嚷道:「古达,你别怕,我们没带任何武器,他们是我家里人,不是马贼。赶紧来吃肉饼,我有事要你帮忙呢!」
程谕和赵悍听得这话,猜到小子被马贼吓破胆了,赶紧配合的举起了双手。
半大小子死命的盯了他们半晌,不知是相信他们没有恶意,还是耐不住肉饼的诱惑,终于走上前。
西琳把肉饼递过去,他几乎是抬手就抢,塞到嘴里,一口就咬去小半个。方才吓得好似老鼠,这会儿吃东西的模样又堪比狼崽子,真是个让人可怜又可叹的小子。
程谕见此也不着急了,盘腿坐在草地上,又示意赵悍再离远一些,毕竟他身形比较魁梧,看着太有攻击性了。
果然,古达吃了肉饼,见眼前只有西琳这个姑娘还有程谕这个白面书生,他就自在多了,也放下了大半的戒备。
西琳拿出水袋递给他,问道:「你有多少日子没有进城了?我还以为你换地方过了呢?」
古达笑得龇牙,喝水时候却知道把袋子嘴儿离开几寸,很懂礼貌。
这倒是让程谕惊奇,免不得多看了两眼。
西琳道:「古达的哥哥原来在城里的布庄做伙计,能写会算,也教给古达很多。」
原来是会读书识字的,程谕特意拱手作揖,这是敬古达和哥哥是读书识字的同道中人了。
古达脸红,笨拙的还了一礼,涩声应道:「最近有狼群出入,我怕羊群被叼去,就没敢进城。还有,路过的人说城里有马贼!」
提起马贼两字,他的眼里满满都是恨意。
程谕就道:「小兄弟,我们今日过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同你打听一些事情。西琳说你哥哥是被马贼抓走的,我们也有同伴前几日在城外失踪了,一时心急救人,却没有头绪,就求了西琳带我们来问问你,看看有没有线索。万一能找到我们的同伴,兴许也能遇到你哥哥说不定。」
半大小子猛然抬头,眼睛亮得怕人,他一把抓住程谕的袖子,急切问道:「你说真的,你能找到我哥哥?」
程谕点头,「虽然也没有多少把握,但若是能找到线索,这事就容易了。」
「好,你问什么我都说,只要能找到我哥哥!」古达再也没有任何防备,甚至主动凑到了程谕身边,可见他的哥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程谕想了想,就道:「你能仔细跟我说说,你哥失踪被马贼抓去的经过吗?」
古达攥了拳头道:「那是去年夏天,我在铺子后边搬东西,我哥跟我说,掌柜惦记着商队该送布料来了,让他出城去迎一迎。我贪玩就闹着要跟,我哥不想被掌柜骂,就嘱咐我悄悄跟在他后边。
「结果出城不到几里,我哥就见到了商队,于是他便迎了上去。那时我恰好看见旁边的草沟里有只兔子被人家下套套住了,想捡个便宜,晚上和哥哥炖著吃。我跳下草沟,正解兔子呢,就听见有马蹄声传来,探头一看,只见商队已经被一群马贼围住。
「我吓得躲在草丛里不敢动,本来以为那些马贼抢了货就走,不会伤人。没想到他们竟把我哥哥和那些商队的管事伙计绑了,扔上马背就驮走了,反而商队的货只拿走一半。
「我哭着跑回去寻布庄的掌柜报信儿,又去县衙敲鼓报案,结果县老爷根本就没露面,那些衙役说我谎报,还打了我一顿。我爬回布庄,掌柜已经把剩下的货运了回来,我催着他去找我哥哥,但他却死活不肯,还把我也撵了回来。
「我就打算养好伤,自己去救我哥哥,哪知那天晚上有几个人翻墙进来了,我躲在草堆里看的很清楚,其中两个是打我的衙役,还有两人是城里崔家的护卫。他们没找到我,又守在我家两三日才离开,我怕极了,爬了狗洞出城,在外边林子里寻东西吃活命。」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然后抹了眼泪,哽咽道:「我哥哥就这么被抓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每次想死的时候,我都想着哥哥等我去救,我就忍着,呜呜,但我就是想我哥……你们说,我哥是不是已经没命了?我害怕……」
西琳听得心酸,赶紧帮他拍背,安慰道:「不会,不会,你大哥肯定没事儿,只不过暂时困在哪里回不来。那些马贼太猖狂了,说不定过一段时日就有人来收拾他们,把你大哥救出来了呢!」
「当真?」半大小子红着眼睛,嚷道:「谁敢带头去杀马贼,我肯定算一个!」
程谕皱眉想着这其中的缘故,又问了几个小问题,末了还是问道:「那些马贼掳人,有没有可能是想要这些人加入队伍,壮大势力?」
这话问的委婉,古达半晌才反应过来,霍地跳了起来,嚷道:「你说我大哥当了马贼?」
他激动的挥着手,恨不得扑上来打程谕几巴掌,「不可能,我爹娘就是被马贼杀的,我大哥还说等我长大了,我们要一起给爹娘报仇!我大哥一定不会当马贼,再说城里也丢了很多人呢,都被马贼掳去了,难道都当了马贼?那为什么一个也看不到!」
程谕听了这话,赶紧同他行礼道歉,「对不住了,小兄弟,我只是随口一猜。毕竟那些马贼掳人不为了壮大实力,也不能白养著吃饭啊,总会有个去处。」
古达瞧着程谕文质彬彬,这般郑重道歉,也觉得方才发火有些不对,赶紧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抓了人到底送到哪里。我在外到处放羊,也是为了找到他们的老窝,可惜都没用。」
「你方才说城里也有人被抓了?」
「是啊,我特意打听过,想找人同我一起找马贼的老窝,但有些人吓破胆了,根本不敢;有些人是得罪了三大家,然后就被抓走了;有的是做向导带了商队出城,一起被抓的。」
「大约有多少人?」
「一年来,城里起码丢了三十多人。」
两人一问一答,倒是比方才顺畅很多。西琳想起街上的传言,也点头插话道:「街坊们确实也说起过,但都是些没有家小的苦力,被带走之后,大伙儿议论几句就算了,也没人敢追究。」
古达惦记哥哥,就道:「你们是为了找马贼报仇吗?到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也要杀马贼,救我哥哥。」
他不过才到程谕的肩头,还是个半大孩子,程谕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没了哥哥,还能养活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以后小心别被马贼抓了就行,至于你哥哥,我们会救。」
古达自然不服气,扭头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马贼那么凶残,你们才该小心别被抓到吧。」
程谕只是笑,没有应声,想了想就道:「过一个月,你进城听听有什么新鲜事儿,到时候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但之前可一定不要去,记住了啊。」
半大小子冷哼一声,但也知道程谕是为了他好,不再说话。
西琳又给古达留了一包细盐,他感动得一直道谢,还道:「西琳姊姊,妳真好,等我哥哥回来,我一定让他娶妳。」
走在前边的程谕下意识回头,见西琳笑得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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