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与花》 作者:决明
决明《瘟神与花》
内容简介:
七岁的翎花,在一场瘟疫中,失去所有
亲人相继离世,村人视她不祥,避若蛇蠍
她自立更生,努力存活,连同家人的份,一块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遇见了他,清辉飘逸,清癯儒雅的墨裳男人。
他说:我也只剩一个,不如,我们作伴吧。
又说: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她想,有个师尊在身边,彼此相伴,那也很好
翎花赌上一把,毅然决然,牵住他伸来的手,
从此,这一生,再无法与他分离。
夭厉,入魔瘟神,已失慈心,他力量强大,却只懂破坏
心上那朵绝艳牡丹凋萎後,世间教他绝望,弃之亦不可惜
直到那一日,遇见了她,软嫩瘦小,无惧瘟息的稚气娃儿。
她说: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他想,养个徒儿在身边,打发时间,也无妨。
宠着她,溺着她,也给她一张他深爱的容颜,
以为只要如此假装,或许就能变成真的……
当幻相撕破揭去,一切血淋淋呈现
她该要恨他,恨他这个夺她亲人性命的冷厉瘟神
在被她狠狠恨下之前,他却决绝舍弃了她……
下载链接:http://www.yqtxt.net/thread-95923-1-1.html 楔子翎花
天乐村,坐落虎头山脚下,一隅褊狭土地,村舍不及百户,多以狩猎或种果为业。
村名「天乐」,居民同样乐天知命,不求富贵,仅须温饱无虞,邻里间和睦相处,彼此相互照顾,互通有无,你家腌了鹿肉,来换我家梅子酒;我家青葱丰收,换你家萝卜,谁也不计较谁占谁便宜,生活朴实安定。
直到那一年,可怕大瘟降世。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短短半月,死去一半,饲养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绝。
天乐村不受苍天垂怜,一夕遽变,死寂笼罩,村民间热络往来少了,凉夜里,众人围坐大树下,吃茶喝酒,赏月赏萤,已成为好遥远的景致。
如今,众人草木皆兵,逃过了瘟疫掳掠,幸存性命一条I当然珍惜万分,对於任何再染瘟的可能,避之唯恐不及。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用一把火烧得乾净,他们穿过的衣、用过的器皿、碰过的东西,尽数毁去,几户全家人病死的房舍,无人敢靠近,甚至全村同意,找个日子,将那些房舍也给烧了。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存活的其余人,被隔离好阵子,直到再无病徵,才准许外出,只是邻人难免避开,不自觉的歧视和疏远。
这当中,又以对村西的薛家,最为严重。
薛家一户五口,夫妇及一儿两女,瘟疫夺去四口生命1独留最小女儿翎花於世,薛翎花不过七岁,本该教人加倍怜惜,对她付出更多关怀。
可怪就怪在,薛家染病那时,薛翎花与父母兄姊待在一块,未曾分隔,直至四人病重死亡,翎花都不肯离开I亲喂他们吃饭喝水,替他们擦身换衣……换成常人,早被传染了瘟病,翎花竟无半丝异状。
邻人耳语开始传开,薛家那小丫头,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说不准……这场瘟疫,也是她带来的。
邻人耳语开始传开,薛家那小丫头,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说不准……这场瘟疫,也是她带来的。
不问苍生问鬼神,极度迷信的村人,竟也信了荒谬蜚语,视薛家如禁地,连走近都嫌弃。
薛翎花遭到孤立,才几岁大的娃儿,失去家人陪伴,独留寂寥屋舍,努力生活。
她很坚强,年纪虽小,韧性却不,打小娘亲便让她与姊姊分摊家务,虽然她不像姊姊,米饭能蒸得白甜漂亮?仅剩她一人在,饭焦了又何妨,只要能吃,吃了能活,翎花便会吃乾净,半粒不浪费。
她一个人,半碗饭,几口菜,无肉也行,和着泪水,咸滋味也足够了。
很偶尔的偶尔,她会好想问爹娘,为什麽带走哥哥姊姊,却没带她一块去?
夜里,她盖着爹娘的衣裳睡,天真以为,隔日就能染上瘟疫,虽然看过发病时的痛苦,难免恐惧害怕,可与寂寞相较,那些痛,好像又不那麽骇人。
可是清早醒来,自己仍然健健康康,无病上身,她失望至极。
想到娘最後遗言,要她照顾自己,好好活,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小小身躯兀自振作,漱洗过後,准备上山捡柴。
虎头山虽有个「虎」字,不过山里没见过老虎出没,仅是山形宛若虎头啸天,故而命名,薛翎花人小机伶,曾遇过熊狐,都能爬树躲藏。
唯一最惨那回,是遭蛇晈,她一时不察,来不及闪,脚踩到蛇身的瞬间,便让牠回头扑晈。
她不知牠有毒没毒,只知身躯脱力,脑子畺茫,背靠大树,软软罗下。
心想,这样也好,这样像要睡着了一样,永远醒不过来,也好。
浑沌耳内听见,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由远而近,大概是野兽吧……她死後,屍体还能被处理乾乾净净,喂饱一窝子兽恵,不用放着腐臭化骨i曝屍野林,太好了
但是,再等等……别这麽快……等我死透一点……等我感受不到痛……被撕开皮肉也无知觉时……再吃嘛……
意识瞬间转黑,不知过多久,翎花再醒来,人仍在大树下,身上没少半块肉,若非脚踝处有两处小小蛇牙洞,她都要以为自己作了场梦。
原来……是被无毒蛇晈了 ?
原来,还是没有死。
薛翎花苦笑,自己根本是福星转世吧?在林子里躺那麽久,居然也没有野兽吃她。
染不了病,蛇晈不死,兽不屑吃,她薛翎花的好连满到溢出来,可惜,这样的幸连,她没那麽想要。
薛翎花拍拍脸,要自己专注拾柴,别再去回想有的没的,娘说,要好好活,连同哥哥姊姊没能活的分,一块活下去。
林梢间生有野果,她顺道采集,小小竹蓝很快变沉,果子与乾柴压得娃儿肩膀酸疼,她鼻息加浓,步履渐慢,额际全是汗珠。
想想别太贪心,这些柴省点用,够烧上三四日了,捡太多,扛不下山也没用,薛翎花挪挪肩头竹蓝,深吸口气,也吸入无比力量,嘴里哼起娘亲教过她的一首曲儿,好似这样吟唱着,娘亲便在身旁陪伴。
肩很疼,麻绳压在细皮嫩肉上,驮着满蓝物品,每一步,摩擦生痛,翎花要自己忽略它,只要认真唱,笑笑唱,哪里还有痛?
汗水滑进眼里,双手环抱一綑柴,无暇去擦,当它再溢出眼角,分不清是原有的汗,或是掺杂了眼泪。
走着走着,一处山润她停步,赶忙丢下柴薪,脚程不够快,只好扬声喊:「别喝!那水别喝……煮过再喝比较好! 」
她正欲阻止润旁的一名男人,掬捧山泉水,将之饮下。
嫩软的娃音,成功让男人停下动作,侧过首,看她吁吁跑来。
「水要煮过再喝才好。」她弯腰喘息,又说一遍。
男人完全回过身,她瞧了一默,这辈子——明明才少少七年。她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年长她五岁的姊姊曾说,全天乐村里,最英俊挺拔的,当属刘家三哥哥(但……她真心觉得还好),也时常听人夸她大哥绰俏(这……死者为大,就当是吧),可偏偏不及眼前这人身姿。
他很高,她必须仰高螓首,才勉强瞧清他模样。
他很瘦,身形清辉飘逸,衣袂轻扬,墨髪随兴披散,未束未绑,任其流溢优美肩脊,如山间飞瀑,那般潇洒,眉目如画……一个七岁娃娃,挖不出更多赞颂词儿,对於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面龎,总归两字,好看。
因为好看,她瞧了良久,眸儿都舍不得眨。
男人面容有笑,却很淡,好似此刻微扬的唇线,只是假相。
翎花回过神,双腮微红,讷讷补充:「村子疫情才刚好些,怕水不乾净,煮过比较好……」
「原来如此。」
这嗓,她这辈子没听过更好听的了啦!
「我有带水,煮开的,很乾净,你……要不要?」她翻出竹蓝里的一管水,递给他。
男人摇了头,她以为他是嫌脏,小脸一黯:「我还没喝过,而且你放心,我没病……」全家都病死了,独独她,染不上。
「我不怕病,只是不渴,你自己喝。」她看起来……更需要水的滋润,瘦小脸蛋红扑扑的,汗水涔涔,唇却有些发白。
「所以……你方才不是要饮泉水?」她明明看见他手捧清泉,误当他……糗了,自己多管闲事,人家说不定只是要洗洗脸、浸浸脚,凉快凉快。
「不是。」
翎花耳里听着淙淙流水声,又听见他嗓音浅缓,如沐春风,她喉间乾涸感渐重,捧在手里的竹管更重,在他眸光注目下,她喝了自己带来的水,一口接一口,近乎贪婪,不一会儿,竹管内已涓滴不剩。
可是,她还是渴,恨不能一头栽进水光粼粼的泉润,痛快喝个够。
她也确实栽了,眼前猛然转黑,身躯一软,就要跌进水中。
一道劲力托起她,她什麽也没瞧清楚?人已被放倒在阳光照射不着的树荫下。
「发、发生什麽事?……」她没弄懂情况,刚还同男人说话,她饮着水,怎麽现今变成她躺在荫影下,手脚使不上力气?有些发麻。
「你险些昏倒。」男人简单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湿,替她敷额。
「昏、昏倒?」她脑子重沉,努力咀皭这两字……
呀,难不成,她终於发病了?和爹娘一样,也是瘟病来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离、离我远点,越远越好……说不定我这也是瘟疫……」她没忘了要保护旁人,怕他同样沾染瘟毒,毕竟路人无辜。
男人似乎觉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也真宝了些。
「你这不是瘟疫,你是饿过头,又体力耗尽,才不支倒地。」他都听见她肚子打鼓的咕噜噜噜声,响亮得很。
「你是大夫吗?……」
「不是。」
「……那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发病了?我爹也是与人谈话中,突然身躯开始摇晃,
就……倒下去,接着是娘、姊姊、哥哥……我情况一样……一定是。」她喃喃说,双眼光采如黑夜暗去。
这孩子,家人全死於瘟疫吗?仅只她,幸存苟活。
看来身子骨并不强壮,理当难以侥幸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脸时,指腹滑过
她的细腕,她浑然未察。
只见随指腹挪经之处,浮现淡淡黑丝,随即色泽变淡,终至墨色尽褪。
他诧然,但情绪掩藏极好,表面不动声色。
原来,是如此特殊体贸。
他曾经……求之,而不可得的体质。
居然是在一个与他毫无关聨的黄毛丫头身上?小鹿般可怜的女娃,瞬间可憎了起来。
H尔还是快走吧……万、万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亏了。」
居然还担心起他的安危,想骟赶他走?
该说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吗? 」
「……说不怕是一人的,到断气之前,受到的病痛折腾,肤肉溃烂,浑身恶臭……」她毕竟稚龄,脸龎恐惧鲜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惧之後,她竟还能笑,笑着说:「可是,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这句话,他懂,刻骨铭心的懂。
「被大家当成妖物看,谁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却没事……同喝一壶水、同吃一锅饭,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没染病嘛……要是我和他们一样,就能不被抛下,与爹娘一块……」她自顾自说起好孩子气的话,带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传达没脱口那几句——幸好,我这次应该是真的可以走了……
「两回见你,你都是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脸。」流露一股厌世气味,一股……死也无妨的扭曲豁达。这,倒令男人玩味。
才几岁的丫头,见过多少世事?像个老僧似的。
「……嗯?」她没能听懂,一方面头昏脑胀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两回?什麽两回……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难得对周遭人产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飞,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个,叫小弓,刚好凑齐一套弓箭……」谁叫她爹是猎户嘛I爱用生财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轻轻重复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软。「你可还有其余家人? 」
「没有了……」本以为自己能淡然说出这三字,没料到,喉间仍是一紧,如遭刺鲠,字字撕扯。
孩子终归是孩子,心里委屈,眼眶瞬红,豆大泪珠滚落,哭声呜咽。
「全都没有了……被瘟神带走了……为什麽这麽坏丨为什麽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恶……没有资格称为神……神应该要很慈爱、很和蔼,不胡乱伤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恶的瘟神!我讨厌他——讨厌死他了一」
若真要说她对谁有怨,瘟神当之无愧。
她不曾那麽恨过谁,「恨」这字,对孩子来说太陌生,难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会扑上去,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
臭骂他为何以他人的伤心为乐,凭什麽夺去宝贵性命——
「真巧,我也讨厌他。」男人蓦地扬声笑了,笑嗓轻悦,颇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夺走家人性命?……」与她一样,同病相怜吗?
男人不说话,不给答案,只是持绩浅浅微笑,她却看见,他眉心灰霾笼罩,俊颜仍旧,笑靥不减,但她说不上来的古怪。
那样笑着,眼底却无笑,感觉……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个,不如,我们作伴吧,你喊我声师尊,我收你为徒。」男人再开口,却提了个连他自己都微讶的意见,然而话已离口,他不打算收回。
难得,自己如此思虑不周,未加细想,或许,也算一种机缘。
薛翎花轻愣,一时答不了,毕竟这可不是「我摘了两颗果子,你要不要来一颗?」这类的小事儿。
作伴?师尊?就像村里教书老师傅,每每字写丑,木板子便会朝手背落下的师徒?
「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她若不点头,确责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时失察脱口的话,如此轻易揭过也好。
「不不不!你让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念头,兴许是「作伴」这两字,对一个孩子引诱太大,特别是她失去过,心伤仍痛,突然有人给她希望,她很难去分辨好坏。
尤其眼前这人,笑容温慈,身上毫无恶气,让她未加想过该提防。
「你……会拿木板子打人吗?」幼鹿般园滚滚的眸,瞅着男人瞧。
这问题,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担心他意图为何,只担心被打?
「不,我不会。」
她又想了想:「……会骂人吗?会不给饭吃吗?功课没作完会叫人顶着水盆罚跪吗? 」
提议要收她为徒,应该是个不错的发想,这小女娃,轻易逗笑他数回。
「不会,只是单纯作伴,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她说,一个人被拗下的孤独,更可怕。
他懂,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多可恨。
两方孤独,凑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销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时I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来,我也无妨,没见到你身影,我便离开,不等人。」他不强逼,最终决定权交付她手中。
而後,他旋身步远,衣袖?扬,风拂得他满头长髪飞舞,一丝一绺,在面龎间凌乱,丝毫不损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静,不受任何外物干扰。
薛翎花一直看着,直到颀长身影被林丛掩去,再也瞧不见,她都没有收回视线。
小小心灵不懂太多复杂事,她甚至是满脑子空白,顺应着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个陌生人,从小娘亲叮喔过,千万不能胡乱随陌生人走,会被抓去卖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坏人。
爹说:坏人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
可是,他脸上不但没有「坏」,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独。
大哥说:你一脸呆呆,长得一副很好拐骗的傻脸,以後不管遇到谁要拿糖哄你,你马上跑来找我,哥替你赶跑他!
可是,大哥已经变成一坛灰,再也不会保护她。
姊姊说:村外世界太乱|留在天乐村,与大家一块快乐生活,彼此照应。
可是,村人用好嫌恶的眼神看她,觉得她怪,觉得她不祥,连自小打闹的虎子他们,也不再来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紧,内心里,有个念头坚责踏地。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为他这句话,小小翎花毅然决然,赌上一把。 第一章师尊
因为害怕错过,那一夜,翎花没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饿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窝在澜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来。
当男人二度出现,瞧见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头时,心里并非不惊讶。
该说……太好拐了吗?
居然如此轻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么教她的?
防人之心摆在家里忘记带出来?
衣裳还是昨天同一套,捡拾的柴火仍搁置竹蒌里……她就在这儿,等待一整晚?
是傻还是呆呢?还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兽觅食战场,嫩软无抵抗力的小鲜肉,躺在那儿,等同招呼牠们大快朵颐,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驻足许久,气息残留周遭,野兽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进兽窝,去祭牠们一家大小的五脏庙。
「翎花,醒醒。」他记得,是这名儿没错吧?
叫第一回没反应,他以食指轻敲她面颊,指腹停伫之处,留下点点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间绽放,又迅速凋零,娃儿奶嫩的肤上,不留痕迹。
「……没想到,居然有我能碰触,却不会因而死去的人类存在。」他喃喃说,感觉新奇,难得顽皮地加重指腹力道,戳转她颊边浅窝。
他眸光虽望向她,遥眺的对象却在更远之地,远得不存于这世间,
「……为何你能,她却不能?」
指腹恨不能就这么戳碎娃儿面颊,毁了他曾百般想找寻的体质,「她」既已不在了,世间再有这种存在,有何意义?
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难,脸颊被戳得很痛,双眸登地瞠圆,看见男人玩弄她的脸--应该是玩弄吧?只是为什么……一脸没享受到?
「呃……」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翎花起了音,后头又没了声。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么也没做过:「你在这里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会看时辰,你又说你不等人……干脆守在这儿,比较妥当。」
「傻孩子,决定同我一块走?」
「嗯!」薛翎花用力点头,好似不这般笃定,自己便会产生动摇。
「不怕我卖了你?」当真毫无防人之心,谁拐便跟谁跑?
「你说要我和你一块作伴,把我卖掉了,不是又变回原样吗?……变回了你孤独,我孤独,我们两个都孤独的原样。」童嗓有些稚嫩、有些甜,反问他时,口吻是那般天真单纯。
在孩子的世界里,虚假的谎言,似乎不曾存在。
「说你傻,你又有些小聪明,说笑罢了,我不缺银两,不会卖了你。」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眉眼俱柔,脸庞仿若有辉光,一种很慈悯的温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准备孑然一身上路?」
「……我还可以去收拾吗?」她眸子圆亮。
他颔首,她先是欣喜,又迟疑,不确定补问一句:「你愿意等我?」
「好。」他仅应了一字,和蔼的笑,对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诺。
「我很快回来,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儿边跑远,边回头,不忘叮咛,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顿,又折返回来,拉他衣角,头脸垂垂:「我还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能收拾……」
这弃犬般的动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抛下?
「我答应你等,就绝对能做到,在你回来之前,我一步也不会走,你去吧,起码收拾几套衣裳,我那儿没有小女娃穿的衣裤。」
她被安抚,终于愿意再挪脚,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乱卷了几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给她的纪念物,临行前,拜别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觉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语,说着离别的话,连那种稚气至极的--你们要跟着我,我烧纸钱你们才收得到--不厌其烦,再三重复。
「他还在等我,我要赶快走了,总觉得……他自己待在那边,好孤单。」
就连要下山收拾行李时,她突然折回他身边,并非害怕自己被弃下,而是他的神情,责在是太……寂寞,她舍不得他多品尝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飞奔回去,男人敛眸静待的模样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风中翻腾,似幻化黑雾,包里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点抵达他身边,再快一点,听见脚步声,他回首,浅笑微扬:「跑慢些,后头没有熊在追你。」
他才说完,就见小小人影扑摔在地,所幸小径铺满落叶,摔也不会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这么一点东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干扁,居然还看到碗筷形状,她连吃饭家伙也打包带上。
「嗯,我本来有在考虑,要不要把锅子带上……」童颜小脸崁满认真。
「还缺什么,往后再添上,来日方长。」他伸手,拈开她发上一片枯叶。
来日方长。
是呀,她和他,从这一刻才开始。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师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乱喊。」辈分辈分,既为师徒,该谨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里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驳不了,只好乖乖喊:「师尊。」
「走吧。」他率先迈步,她立马跟上,小小脚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这一天,她多了一个师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来也能顶住,教人心安。
感觉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缓,看见她脸红气喘,仍不喊声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习惯身畔多个人,一时忘记该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对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离。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觉得她累赘,兀自逞能。
他没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儿发际:「往后,我得开始学习身旁有你这么个徒儿,你也别逞强,喊声师尊等我,不会让你变得多无用,你我皆要学,知道吗?」
「嗯……」她用力点头,将他的话逐字听进耳内。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尔低头看小娃儿跟上否。身姿优雅清逸,仿若谪仙,悠闲踱行于林野间,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这幅仙景之中,紧紧相随,像只甫破壳的雏鸟,信任、依赖、尊敬,全数给予这男人。
师尊,她的师尊,她有一个师尊了,嘻。
师尊不是寻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觉到了。
他们居无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儿歇脚便在哪儿歇脚,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镇旅店,可能是一间破庙。
薛翎花倒很随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满,师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觉得师尊的行止动作,充满一股优雅从容,并非一般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顶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庙的公子爷。
难道,师尊与家人争吵,负气离家,从此浪迹天涯?
这可能性,不是没有。
跟着师尊这些日子,翎花发现,他们衣食无缺,师尊袖口暗袋永远掏得出银两,偏偏那两袖又轻巧飘飘,瞧不见半点沉重累螯。
嗯,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的公子爷--因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个村,连累师尊与她委身破烂土地庙,翎花心里好抱歉,整晚睡不好,决定替师尊骗赶蚊虫,不许牠们在师尊身上咬半口。
说也奇怪,破庙里,蛛丝满满,地上杂草丛生,定有各种虫儿聚集,夜蚊更不该错失这进补机会,穷追猛叮,吸些人血滋养滋养……
可,翎花发誓,远远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飞近,她都已蓄势待发,来一只打一只,来两只打一双一那群蚊,瞬间变换方向,掉头飞走,没半只胆敢上前。
难道,师尊深藏不露,还是个绝世高人,连蚊虫都察觉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的公子爷。
「怎还不睡?」师尊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飘下,她仰头望去,师尊双眸闭合未张,墨浓长睫掩着,破庙无光,仅只屋顶破了个洞,勉强迎入月华。
她身上覆盖着师尊的衣袖,充当被子,师尊的手臂横过她腰际。
「我想打蚊子。」她双眼瞪大大,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
「有蚊子咬你?」
「没,我听到牠们飞过来的声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几个肿包,但不要师尊的细皮嫩肉遭牠们染指。
「睡吧,牠们不敢过来。」包含什么蛇鼠蜈蚣狼狗猫,全都不会。
「师尊,你会武功吗?我听爹说,习武习到某一阶段,小动物本能不敢靠过来,老虎看到也变成病猫。」
「……师尊看起来像习武之人吗?小脑袋瓜就是胡思乱想,才会睡不着。」他轻拍她頟心,她低低哀了声,不痛,只是突然吓到。
对,他不像是习武之人……所以,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的公子爷一划掉--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需要她好好扞卫保护的公子爷师尊。
翎花替自家师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象,并暗自决定,有她在,谁也不准欺负她师尊!
好歹她跟爹亲学过些些拳脚皮毛,用来防身,打打野狗什么的没问题。
立下宏大志向,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烧斗志,奋力烧完后,意识也给烧光了,歪着脑袋,很快睡沉,哪里还记得要帮师尊打蚊子。
而同时,男人那双闭合的眸子打开,月芒撤下,光丝微弱,瞳心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脸庞及身躯,仍旧笼罩于黑暗之中。
孩子绵长吐纳声,在夜里清晰可闻,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当点心也吵不醒。
「我何须习武?我,就是这世间最凌厉的凶器,无人能近我身,别说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条。」男嗓低低,宛若自言,声调衔笑,却说出冰冷狠语。
「不许咬……我师尊……有我在……保护……阿嗯阿嗯阿嗯……」豪气梦呓,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里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梦中大吃大喝的凭空咀嚼。
方才眸心还有些冷意的眼,缓缓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护他?
傻娃儿,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师尊,他何许人也,岂须个奶娃保护?
「师尊……吃鸡腿……」
梦见了吃鸡,没忘记给他留只肥鸡腿?这娃儿,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细的发,难得眉眼俱柔,真实的温柔,而非造作。
她发梢微凉,是夜里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吗?
衣袖将小小身子裹得密实,她循着热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进他襟口,轻巧如羽的吐纳,拂过他铁骨。
那股暖暖的热,温炙着肌肤、触感陌生至极……他,并不讨厌。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鸡腿一只。
「师尊,我们一大早吃这么油……补?」而且,荒郊野外,哪来的鸡?
「别多问,吃。」他没想解释的打算,只为娃儿梦话一句,要鸡腿有鸡腿,师尊节操何在?还是戥戥跳过便罢。
翎花乖乖啃鸡腿,热呼呼的,香气四溢,肉嫩汁甜,本以为大清早胃口不开,会食不下咽,没料到一口下肚,扰醒馋虫,才感觉到真的饿了。
嘴上咬,没忘偷膘师尊唇角,不油不臆,没沾到肉汁,猜想师尊把鸡腿让给她吃,于是乖巧递上另一边:「师尊也吃。」
他本欲摇头,对鸡腿毫无喜爱,可她笑容太甜,眼神太活,沾了油的唇太亮,再再引诱他上前,张口轻撕一块鸡肉。
「很好吃呴?」她笑靥油腻腻,却一点也不碍眼。
还好,真的,他不知道何谓好吃,嘴里那滋味,便叫好吃?
或许吧,瞧她一脸满足,双腮塞鼓鼓的,像只贪吃小鹿儿,应该就是了吧。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他险些扬掌挥开她,所幸理智胜过本能,他及时忍下,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间一抹油亮。
「师尊,我们要去哪里呀?」傻傻跟着走了几日,她都忘记问这件要紧之事了。
「累了吗?」他摇头,婉拒她再递到唇边的鸡肉,要她自己吃。
「不累,只是好奇,总有个最终歇停之处吧。」看是寻亲或访友,抑或追逐人世理想,都会有个目的地。
「翎花,你想去哪里?」他不答,反问她。
「我?」
「我们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咦?」师尊言下之意……摆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儿去?
果真是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需要她好好扞卫保护的公子爷师尊……
「我对天乐村之外的地方,全都不熟呀……」突然被问及,翎花也说不出个准。
「你慢慢想,想到了,我们便去,在这之前,暂定一路南行,沿途随意,若有哪处地方你想久留,我们便留下,腻了再走。」他朝她温温一笑。
决定权全交给她?……师尊,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又或者,你想吃哪儿的名菜,看哪儿的名胜,全都可以。」他垂目敛眸,看似凝觑着她,又彷佛没有。
很多年以后,翎花才知道,此刻师尊眼中之物,名唤「空茫」。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毫无目标,如无根浮萍,飘飘荡荡,能去哪儿,要去哪儿,全然不加思索。
现在的翎花还小,不懂她所见的神情涵义,只知道师尊笑容好宠人,任由她作决定--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师尊待她真好,嘻。
「师尊,你身体不舒服吗?这里,好像泛着黑……」由于翎花盯瞅他俊颜瞧,才会发现,他眉心处的异状,她手指指上前,一脸担心。
他微讶,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按常理,区区一个人类小娃,不该看见他眉心溢放的……
「是不是睡破庙的缘故?还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风寒?……这可不好,我们要快点到下一个城镇,找间有床、有热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标,并且尽力执行,走起路来都多出几分干劲。
未到中午,师徒俩抵达最近一座村镇,首要之务,自然是直奔客栈。
即使他再三保证身体无恙,她却不肯信,硬要服侍师尊躺平,添上被子,盖个密实才罢休。
「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说完,翎花就要开门出去。
「翎花,师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虽然了无睡意,更无病征,但她照顾得太认真,他找不到拒绝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举。
「瞧一下比较安心……」
「别跟师尊顶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儿不累。
「哦。」她听话,嘴是闭上了,手还是不放心又拢拢被子,只差没拉高到他头顶,把人整个掩埋了。
照顾好师尊,她才坐到窗边圈椅间,褪下鞋,放十根脚趾出来活动活动,孩子皮细肉嫩,半日赶路下来,脚趾已磨红磨肿,可没听她吭半声。
「我们在这村镇留个十来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脚趾,话,便脱口而出。
那双小脚,再走下去,就破皮见血了。
「好呀好呀,师尊多休息几天,身子养好再走。」她没考虑自己,直觉点头附和。
傻丫头,他身子哪需要养,倒是她的脚,才得养养。
翎花透过窗往下瞧,望向客栈外街,村镇不算热闹,人群三三两两,炸物香味弥漫,也有小贩卖些童玩、布料。
孩子毕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双膝爬跪到椅间,手肘支着窗棂,掌心托腮,受外头街景引诱,脑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当心掉下去。」他出声提醒。
「欸。」她缩回来一点点,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处二楼,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听见响亮吆喝,才仰首去寻找,声音来自斜对面一户围墙内,十几名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习练木棍,呼哈有声。
是武馆吗?专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学,以后,便能保护她家文文弱弱的师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为这样看着,便可以偷学些皮毛,跪姿改为站立,只为了看更多、更远--
「你真的会掉下楼去。」领子被拎紧,翎花身子给抱下圈椅,带离窗边。
「师尊,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还有脸质问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阵风吹来,你定给吹飞出去。男人默默腹诽,但懒得数落人,只问:「瞧见什么新奇事,这般专注?」连小命都不顾了。
「师尊,我在瞧人家练棍法,那边。」
「你想学?」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里想要什么,全写在脸上,她没敢点头,怕师尊觉得她太贪心。
「想学便去学,师尊带你去报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时间,我们没有要长留,师尊,我没有很想……只有一点点想,不要紧,我可以偷偷爬墙去看就好--」
「有理,习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么,我们便留到你学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没能反应过来。
「好巧,隔壁贴了『吉宅出售』,就买下来吧。」
师尊的口吻,活似这菜摊上,白菜硕大青翠,就决定是你样稀松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师尊说到做到,一眨眼,掏钱买下武馆隔壁空宅,师徒俩当天由客栈搬入新家。
有句话,翎花好想大声问--
师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产离家出走?
第二章芳心许
精五武馆,馆主王精五是名约莫四十岁的汉子,刀枪棍剑拳精通,传授镇里孩子少年武艺,健体兼防身。
王精五比她师尊矮半个头,但魁梧一倍有余,暴露的膀子纠结累累肌肉,双臂抱胸时气势更惊人,翎花咽咽睡,站在师尊身后,惶恐看着人。
「我不是谁上门都肯收,资贸驾钝不收,品德劣等不收,好吃懒做不收,心浮气躁不收,小丫头站过来点我瞧瞧!」王精五声嗓洪亮,不像师尊句句温文。
师尊若是春风,王精五就是午后雷阵雨,轰隆隆个不停。
「翎花,别怕。」师尊将她推向前头,任由王精五审视。
王精五打量许久,伸手按按她肩胛,脸上未流露满意或嫌恶,简单再问:「为何想学武?」
这问题,王精五问过每一个入门弟子,若答案暴戾谨横,毫无武德,他是不肯收的。
「我想保护我师尊。」翎花想也没想,彷佛答案如此理所当然。
王精五瞥向男人,确实看来弱不经风,破文人一只,居然要个小女娃保护,丢尽男性的脸!
师尊同样被此回答所震。
以为她只是一时玩心,看其余孩子耍棍,跟着想试试,未料,原因竟是为他。
原来她的梦话,并非随口说说,她是真的想保护他。
「还算尊师重道,行,你合格了,明天开始来上课。」王精五向来偏好乖巧学生,武艺可以慢慢学,天性却不然,能把师尊摆前头,想来以后也会敬他这位师父:「去找师娘付学费,顺便量身形,给你做两件功夫服,记得头发扎紧,别像你师尊披头散发。」
「……我师尊那样多好看。」王精五走后,翎花才细声嘀咕,师尊牵着她的手,到前堂付款量身。
回程路上一也就几十步路的距离一师尊低首问她
「你真的是为了保护我,才想去学武?」
「嗯,有我在,我不让任何人欺负师尊!」小小壮志,很是雄伟。
「师尊希望你是自己有兴趣想学,学着玩也行,师尊没有弱小到需要你护卫。」
话虽这般淡淡说来,男人眸里有笑,伸手轻揉她的发。
「我有兴趣学!虽然不保证能学得多好,但翎花会加倍努力!以后,换我来保护师尊!」
况且,师尊身怀不明巨款,活脱脱肥羊一只,怎能不护妥妥的?
「满口保护保护,真遇上危险,你逃了师尊也不怪你,凡事以自己为优先,舍下谁,并非过错。」
「我不会,我绝不会措下师尊逃跑!要就一起,逃不掉也要在一起!」
稚气的蠢话。
「翎花,有些话……别轻易承诺,尤其,不确定是否真能做到。」他笑靥纵容,一如以往,语调却清冽如冰,较平时森寒许多。
深潭一般的呢,因微微轻眯而増添阴霾。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子,美好娉婷,巧笑倩兮,声嗓清甜,向他承诺着,不离,不弃,永世相伴,在彼此漫长岁寿中,比翼扶持……
做不到,再甜美的允诺,不过沦为谎言。
「师尊,我……」她想强调自己多认真。
「嘘。」长指抵向她的唇心,制止她说下去。「这种缥缈虚无的誓言,师尊不爱听,别再说了,乖翎花。」
特别是,区区一个人类小娃,能活多久?陪多久?勇气又能有多大?
她说要保护他,他想笑,多少带些嘲讽,或许,也有一点点喜悦。
喜悦太少,嘲讽太多,多想冷冷回她一句:凭你?
而另外一句,他更想反问她:若你知我是谁,可还会这般坚定相护?
翎花可以察觉,再说下去,师尊真会动怒,兴许就要拂袖而去,她快速合紧嘴,不敢多言。
可小小心灵内,志向丝毫没动摇,既然不许说,那她默默做,定要教师尊刮目相看,她薛翎花,是条女汉子,言出必行!
本以为师尊生她气,结果隔日带她去精五武馆报到,师尊一贯温笑,拍拍她的脑袋:「好好玩,小心别弄伤自己,晚些师尊再来接你,午膳去你喜欢的汤面摊吃。」
说完,他向王精五颔首致意,先行离去。
彷佛昨日之事,不曾发生,翎花松口气的同时,也对师尊产生更多想探知的念头。
笑起来温柔的师尊,对她百般纵容的师尊……她对他的认知,少得可怜,连姓名都不知道。
不知他何方人氏,不知他家中还有哪些人,不知他为何离家远游,不知怎么师尊的眼里,总觉得有些空空的,每每眺望远方,那双眉,便淡淡蹙起。
「你爹爹好英俊!」一名扎长辫的女孩挪近翎花,在她耳边悄声说。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师尊。」翎花纠正她,小脸对师尊被夸的骄傲,完全没有减少。「我叫薛翎花,你呢?」
孩子友谊建立迅速,相视一笑后,便能开始打打闹闹。
翎花并非武馆最年幼的孩子,但她身形最娇小,与她同龄的程小凤还比她大一倍,加上初学者,完全没有武学根基,无法与师哥师姊一同打拳,被王精五的大女儿拎到一旁,从头教起,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
休息时,翎花两条细腿直打颤,连坐着都泛开一阵酸痛。
「还行吗?可别明天就不来啦。」王精五的女儿闺名芙蓉,二八年华,正是女孩儿最美丽的年纪,自小随爹亲习武,晒出一身麦色肌肤,笑起来牙很白,性子也豪爽,颇有乃父之风,每位学徒都称她一声「大师姐」。
「我一定会来。」翎花志气未死,笃定回应。
「不错不错,好气魄,明天再多扎半个时辰。」王芙蓉哈哈笑着走了,留下翎花险些喷泪。
当天师尊来接她,她只差没匍匐爬出武馆大门,短短几步路,最后是师尊抱她回家,给她捏腿。
他说:「这么辛苦,别学了。」
她坚决摇头:「要去。」
他只好由她。
毕竟是个倔性孩子,加上目标远大,翎花还真的熬下来了。
才几天功夫,她马步扎得平稳,呼吸不凌乱,重心掌握极好,边打马步,还能跟着王芙蓉舞上几记简单拳法,连王精五也夸她有天赋。
「听我爹说,你学武是想保护你师尊?」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小燕飞」拳法,说是对付地痞流氓绰绰有余,两人慢动作对招时,王芙蓉闲聊开口。
「对。」翎花很努力在记拳路。
「你师尊……确实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他不懂功夫吧?」
「对。」默念拳法口诀,拨空回答她。
「有那样的师尊,我也会很想保护他呀。」王芙蓉游刃有余,咭咭笑着:「保护着不让旁人抢走,那么俊俏,姑娘家很中意呐。」
「……」口诀全乱了,拳路也忘了下一招,翎花被王芙蓉拦手膀手低膀手给拗折成麻花。
「你没记牢,重新来。」王芙蓉松开两人交缠的手。
「明明是大师姐你害我分心……」一直一直提她师尊,她脑子里的口诀才被师尊身影取代,当然全盘皆乱呀。
王芙蓉没理会她的咕哝,仍然笑笑说:「你师尊娶妻没?」
「没有……吧。」老实说,她不是很确定,听见王芙蓉突如其来一问,原先的肯定句也迟疑了会儿。
师尊离家出走的原因,会不会是家里为他安排婚事,他不喜爱那姑娘,于是便逃了?
或者,师尊根本就成过亲,偏偏夫妻感情不睦……不不不,师尊性子好,没脾没气的模样,翎花很难想象他与谁争吵的场面。
「欸翎花,等你练成武艺,足以扞卫你师尊,实在太浪费时间,不如找个懂武的好师娘,一并保护他和你这小嫩徒,你觉得这主意如何?」王芙蓉靠过来,笑靥如花,压低声,悄悄地讲。
翎花先是一愣,而后大惊,眸子瞠得园大,看王芙蓉满脸红粉,眼中星芒闪耀,瞳仁里,清晰可见一字闪烁再闪烁--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无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龄少女,芳心正动。
「我是说正经的呀,你练套拳得花几年?你师尊这段期间难保不遇上危险嘛……你有没有听说,他喜欢怎样的女子?讨厌女子习武不?呀--应该不会吧,他都让你来学了耶。」王芙蓉叽叽喳喳,连珠炮问。
翎花仍是不说话,逼自己静心背口诀一左脚踏前,转向手裁,千金万土,右脚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还想再继续同一话题,远远听见师父喊下课,翎花连忙抱拳收势,朝王芙蓉一鞠躬,嚷声「谢谢大师姐教导」,一溜烟便要跑。
师尊时间拿捏极巧,瘦颀身影出现在武馆大门,缓步走来,黑袂飘飘,一手轻负身后,仙姿飒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见少女含春,双腮红似彤云,望向她的师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师尊奔去,一把拉着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师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种眼神……看她的师尊。
爱慕的眼神。
「怎么了,走得这般急?」师尊被她扯着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门才停步。
「……」翎花说不上来,自己行径古怪是为哪桩,总之……心里不痛快,卡卡的,闷闷的。
「挨王师父骂了?」
「师尊,我……有师娘吗?」翎花一脱口,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蠢话,明明该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个恍神,居然全说出来了。
师尊脸上表情平平,波澜不兴,听见她的问题时,眉不过微微挑扬了下。
「曾经有。」总是浅然的声音,仍旧不改。
「曾经?……也就是,现在没了?」
「死了。」面无表情的脸庞,像说着今日天清气爽般……平淡。
「师、师尊……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对不起……」揭起师尊的丧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气自己嘴快,问了不该问的话。
她不断道歉,眼泪滴答直掉。
泪水晶莹无瑕,颗颗皆是剔透琉璃珠,坠地无声破裂。
他静默觑着,彷佛止不住的泪泉,滴落她脸颊,在沙地间印成一点点痕迹。
她哭着,他却想笑。
当初他都没她哭得惨,不,他未掉半滴泪,心痛的极致,原来,只剩麻木。
她不识得『她』,又何必为个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没事的,过去了,别哭。」他笑她孩子气反应,蹲低身,与她平视。
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过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尝过,曾不只一次告诉自己,翎花,没关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总在夜深人静、总在寂寞无助时,强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师尊也有那样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皱了脸,哭红了鼻,涕泪纵横。
「你这是连我的分也一块哭上吗?」他笑叹,帮她抹泪,她无法回话,嘴里只有号啕。
她好想问,师、师娘是个怎样的女子,能教师尊倾心,又是为何香消玉殒……可是她不敢,怕师尊难过,更怕答案也会令她难过。
翎花不记得哭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师尊身上,慢慢睡去。
隔日师尊欲送她去上课,她倔强说不要,用过早膳后,自己跑向精五武馆,几十个步伐便能抵达,以后她决定都要自个儿来,才不要师尊再踏进武馆大门,被大师姐看!
头几次还有用,后来她忘东忘西忘了缠手束发换武鞋,让师尊亲自送上门,给了王芙蓉接近师尊的机会,瞧,现在大师姐不正走向师尊,热络与他攀谈。
翎花哀怨蹲马步,不能胡乱动,眼睁睁看两人在旁侧说话,可恶,拉长耳朵也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
王芙蓉突然伸手搭向师尊肩头,师尊淡淡垂眸,落在肩上的那只手。
是不是大师姐力道没拿捏好,那一拍,打碎师尊的骨头?!她师尊多娇贵,哪堪粗暴对待呀!翔花好想冲过去,介入两人独处,幸好师尊退后一步,避开王芙蓉碰触,并颔首离去,临行前,投向翎花一眼,唇角轻扬,无声蠕了句:乖乖的。
「大师姐,你刚刚……跟我师尊说什么?」见王芙蓉折返,翎花有些急着问。
「没说什么呀,聊聊你在武馆的表现嘛,你师尊请我多关照你,我说包在我身上。」王芙蓉没心眼,逐句全说了。
「哦。」那还好,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家常。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约你师尊一块吃顿饭。」嘿嘿。
「……」呜,大师姐,我讨厌你!我一点都不想要有师娘啦!
除了觊觎她师尊这一点外,王芙蓉不是个令人排斥的姑娘,她嗓门大了些,说起话来很难轻声细语,动作飒爽不羁,性子开朗乐观,与武馆众学徒打成一片,众人都很喜爱她。
翎花当然不会真心嫌憎她,她希望王芙蓉永远是大师姐,不要变成师娘,她心里戥默腹诽的那几句,不过是孩子心性的话语,骂归骂,绝对不存半丝恶意。
可是,数日后,王芙蓉没有出来盯她扎马步、练拳,据说是病了。
再几天,王精五偕师母上门,满脸歉然,退了学费,向师尊说明停课理由。
「我家闺女患了病……怕传染给孩子们,只好暂时先关闭武馆。」王精五有些难以启齿,一旁师母戥默垂泪,双眼又红又肿,宛若核桃一般。
「大师姐是生什么病?」翎花觉得他们神情有异,加上关心王芙蓉情况,于是追问。
王精五夫妇相视,神色为难,沉戥了许久许久,由王精五开口:
「大夫说,极有可能是瘟疫……」
翎花背脊一凉,本能揪紧师尊衣袖。
瘟疫……这村镇,居然也有了瘟疫征兆?!
天乐村的惨况,彷佛重现眼前,患病之人的痛苦呻吟,躯体饱受折磨的扭曲,翎花腹部一阵翻搅,几欲作呢。
「这阵子,翎花与芙蓉最常接触,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征出现……唉,明明都在自家武馆活动,没往哪处乱跑,怎会染上这棘手东西……」告退之际,王精五又是叮嘱又是感叹,束手无策的绝望,嵌满夫妻两人脸上。
「师尊……」望着王氏夫妻落寞走远的背影,翎花挨近师尊,小拳绞在他袖上,微微发颤,连嗓音亦在抖:「……这里,也要开始发生瘟疫了吗?」
这座宁静小镇,即将灭绝大半了吗?
她已经开始有些喜欢这儿,同住一条街上的邻居都好和善,她逐渐与大家相熟,有时街头走到巷尾,两手拿满了叔叔婶婶送的大小玩意,有吃的、用的,每个人翎花翎花地喊她,关心她吃饱穿暖……
瘟疫这种毒,蔓延速度奇快,防不胜防,往往有一病例出现,接下来的两日内,数量便以百倍増加,翎花见识过,毛骨悚然。
这一次,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将由她身旁失去?
「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说,是、是我……是我招来了瘟疫,害大家都生病……大师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才被我身上残留的瘟毒所染?说不定我的双手还有毒--」她连忙放开师尊衣袖,双手负到背后,掌心不断擦拭。
「翎花,不许胡说,这事与你无关。」
「还是因为……我在心里想了讨厌大师姐?……我不是真的讨厌她,我只是、只是不要她变成师娘……」末句,含糊在颤抖的唇瓣间,不敢大声说。
「翎花,天乐村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对外人提,别说出你家人的死因;别说你村中发生过瘟疫,村人死伤大半,什么也别说,听见没?」师尊双手紧扣她发颤的双臂,力道不算轻,握得她一痛。
本有些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定在师尊面庞上,听师尊重复一遍,语调加重:「翎花,听见了就回话!」
「……嗯,听见了……」她乖乖点头,一连点好几记,咬着嫩唇,似乎有满腹疑惑想问,却又隐约明白,师尊不许她多嘴的用意。
若说了,她在天乐村的遭遇--被歧视、被排挤、被孤立……极可能再度重演。
「此事非你之过,不要往身上搅,你只是个寻常孩子,瘟疫与你何干,你没本领传播瘟毒,不会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缘故。」
她听见师尊的安抚,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在天乐村时,她好渴望听见有人这么告诉她。
告诉她,不是她,与她无关。
「……如果大师姐真是瘟疫怎么办?她会死掉吗?精五师父和师娘又该怎么办……」翎花挂心王芙蓉,为她担忧。
「生死有命。」师尊仅是淡淡说。
而王芙蓉的生死,除「天」之外,确实谁也干涉不了。
两日后,王芙蓉确诊为瘟疫,全镇为之惊恐,精五武馆遭到封府,严禁人员进出,王家人形同囚于府中,一块等死。
明明日前爽朗笑着说「下回就约你师尊一块吃顿饭」的少女,一瞬间,居然沦落至厮。
翎花心里好难受,几乎无法睡好,满脑子全是与大师姐一块扎马步的点滴,很难处之泰然。
自己相识的人,病得如此重,随时可能死去……与她家人同样,一转眼,就没有了。
她像条小虫,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板嘎吱嘎吱响,被子早已踢到床下,浅眠的梦境惊醒她,翎花由床榻坐起,小嘴喘吁吁。
居然梦见了大师姐……一如以往,要她马步扎稳些,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行云流水,动作利落好看,扎束脑后的长辫子顽皮甩荡,大师姐双贤湿亮,一回眸,朝她咧嘴而笑……
翎花眼底水雾轻泛,鼻头红红的,小拳绞在裤管上,半晌后,她作下了决定。
蹑手蹑脚下床,胡乱套件衣裳,悄声拉开房门,行经师尊房前顿了顿脚步,学着猫步,大气不敢多喘,月光下,小小身影倒映墙面,一路溜出家门。
武馆后门有块缺洞,学徒们戏称为狗洞,平时被盆栽挡着,不仔细看不会察觉,大人是绝对穿不过,但翎花身形娇小,毋须费劲便能穿梭来回。
她溜进精五武馆,熟门熟路往王芙蓉闺阁去,那儿她去过三四回,大师姐有好几回抟她一块回房里偷吃甜糕。
时近亥末,府邸上下死寂无声,烛光稀疏,连虫鸣也听不见,翎花散着发,发间更有几片叶子纠缠,她轻手推开王芙蓉闺房门扇,不惊扰任何人,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
然而真正见到王芙蓉,翎花反而走不开脚。
短短时日,一个娇美如花的女孩,竟然被疾病折磨成这样……
王芙蓉双颊深陷,粉嫩肤色不再,笼罩淡淡紫黑,若非胸口微弱起伏,躺在榻上的,几乎像是具死尸。
翎花直掉泪,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
「大师姐……」声甫离喉便哽咽,泪水爬满双腮。
失去家人的那股无能为力又回来了,好渴望帮忙,可惜自己如此弱小,只能干着急,眼睁睁看一条又一条性命消失,由自己身边永远离开……
翎花将王芙蓉的手贴熨在脸庞,求着每一个她知道的神只,求祂们护佑大师姐,独独臭骂那一尊神。
瘟神。
骂他凭何践踏生灵,凭何夺走性命,不分善恶,神的慈心何在?
「你……翎花?!你怎么跑进来了?!快出去--」
每夜必至女儿房内察看情况的王师母,推开虚掩房门时,看见床侧人影,发出愕然惊叫,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
那是会传染人的病呀!就连身为母亲,若未掩住口鼻、更换衣物,也不敢靠太近,更别论握着女儿的手,往脸上磨蹭。
「师母,我……」翎花被拖离房外,好远好远才停下。
王师母慌乱取水搓洗翎花双手,剥除她的外衣。
「会染上病的,你这傻孩子,这府里不能随便踏入,你如何进来?你师尊知情不?!」
「我想来看看大师姐……」
王师母闻言,眼眶瞬间红了,泪泉涌上:「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个心……可为了你着想,别再来了,师母重新打一桶干净的水,你再洗洗,脸也要仔细擦妥,才不会沾上不好的东西,那套外衣不要了,师母回头便烧了……」
「师母,我不怕的,我不会染上瘟疫……」
「别说孩子气的话,你不懂这有多可怕。」师母当她稚龄,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
瘟疫是无情屠夫,挥下的刀既狠又残,只要稍稍被它所碰触,谁也无法幸免,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懂的……我家人也是死于瘟疫--」惊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要掩嘴,已然太迟,翎花看见师母瞠大眼,眼底满满震慑。
***
师尊明明交代过,不许说,无论是天乐村的事,抑或她家人之事。
为什么她没能谨慎小心些,将嘴管牢?!
她知道说出来会有何后果,但她没料想到,竟是这般失控的状况--
由师母一声尖叫开始,划破寂静深夜,也喊来武馆其余几人。
他们听完师母所言,个个表情遽变,与师母如出一辙的……防备。
与天乐村村民,一模一样的神色。
「这么说起来,我们镇上不曾发生过瘟疫,正纳闷芙蓉怎会无端染病--确实……近来新迁户只有你和你师尊,你们住下没多久,这可怕恶疾也随之而来……」王精五一改向来的朗笑,面容冷凛,字字森寒。
「我亲耳听见她说,她家人死于瘟疫。」刚刚还和善为翎花净手的师母,此时慈蔼不再,取而代之,是远远隔阂,以及,敌视。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长们扳扣双臂压制,无法动弹,只能使劲摇头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和我师尊身上没染瘟毒,我们都很健康,若我们身染瘟毒,早就发病了!怎可能全然无事--精五师父!师母!求你们放开我!」
「你明明说你家人死于瘟疫!若是如此,你怎敢保证你身上完全没有残毒?!也许是你家人留给你的遗物,也许是你穿的衣裤--你不发病,不代表你不会过给无辜旁人呀!」师母连日来的情绪爆发,女儿的发病,无疑是死路一条,为人母亲,心中痛极,此刻找到了宣泄口,早已无暇去管对错,一昧向着翎花哭吼,忘却她不过是个稚龄孩子。
翎花无法辩驳,尤其自己内心深处,同样怀疑过自己。
大师姐说不定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
此事非你之过,不要往身上揽,你只是个寻常孩子,瘟疫与你何干,你没本领传播瘟毒,不会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缘故--师尊清浅的嗓,同时在脑中响起,阻止她的消沉想法。
师尊说的,一定没错,这世上,她只信师尊!
「不是我,我不会害人生病!不是我的关系,」翎花找回声音,坚决回道,师尊这么说过,不是她!
「不用听她狡辩,等天一亮,押她去见镇长!绝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王家长子态度强硬,要弟弟去取麻绳,人先绑了再说。
虽无法证明翎花与瘟疫有直接关联,光凭言谈,他们便定了她的罪,与那时天乐村的情况一样……
因为恐惧,因为迁怒,人总要寻找一个慰藉,无论是依靠,或是仇视,来倾泄心中不安。
如今的翎花,变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来源,邻人待他们的冷漠疏远,现一刻,轮到他们加倍奉还。
翎花无力抵抗,很快被缚绑手脚,蜷在地上,身体虽未遭殴打,但心,很痛。
王师父和师母皆非恶人,只是太伤心绝望,失去了理智。
家中一人染瘟,等同全家受歧视排挤,这滋味,翎花比谁都懂,所以无法责怪他们,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长辈,转变太大,小女孩的心灵仍倍感受伤,无比害怕。
还有师尊……师尊会受她连累,一并视为染瘟祸首,赶出城镇事小,害师尊也被辱骂,遭受这些对待,她便忍不住哭,眼泪晔啦啦流。
一阵风扬,满府叶梢沙沙,拂个尽乱,乌云笼罩月娘,遮去最后一丝的光。
忽而,脚步声悠扬踱来,踩着怡然,踏着自适,不疾不徐,不慌不乱。
这等深夜,谁有闲情散步?还散到别人府里来?更别提这府邸,出了个瘟疫病患--
「王芙蓉之所以罹病,是她未经允许,触碰不得触碰之禁忌,与人类小娃何干?她不过是与你们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尝过你们现今的滋味,为家人染病而担忧焦急。」
夜太深,嗓音传来之处,只见一片树影摇曳,无法看清来者,可那声嗓,翎花不会错认。
是师尊……
可是,她不敢笃定。
因为,那嗓,太冷,彷佛字字里以冰霜。
「你是谁?!胡说八道什么--」王家长子朝黑影冲过去,要揪出人来,他跑到树影下,却谁也瞧不见。
这次,声音往西边而来:「神,岂容凡人亵渎。」伴随着夜风,点点漆黑薄雾弥漫,如山岚流动。
翎花看见,浓黑色雾气越来越多,丝丝缕缕,湮没武馆周遭,每一片叶、每一块瓦、毎一个人,包括她,皆陷其中。
「装神弄鬼,」王家长子循声再追,连弟弟也加入追逐。
两人在雾中奔跑、吆喝,然后,倒下。
「安杰?安国?」突如其来的情况教师母错愕,正欲上前察看,身后再传来丈夫倒地声,她猛然回头,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跟着失去意识瘫软。
翎花渐渐感到脱力,眼睑沉重,半眯半合中,隐约看见布履缓缓走向她。
那双鞋,她前天才洗过、晾干,与一袭晒得香软的墨色衣裳,整齐折妥,摆在……
师尊的床铺上。 第三章幻境
养了这么久,居然还是不长肉,真轻。
横抱着小女娃,掂在掌间的重量,真扼杀为人师尊的成就感。
她脸上挂着泪,有些狼狈,手腕脚踝残存缚绑痕迹,落入男人乌沉黑眸,彷佛扎痛呢心,蓦地一紧。
周身里绕的黑雾,并未散去,在他背后如影随形,宛若振翅大展的乌翼,因他一蹙眉,加倍深浓激涌,然而,他并非依靠黑雾腾飞于半空--神,不需要羽翼。
即便,是入了魔的神。
「……师尊?」翎花迷迷糊糊苏醒,浑身俱冷,脸颊被风吹得生痛,发丝凌乱拂面:「我好像在飞……」
「你在作梦。」
师尊说的都对,是梦,不然她怎么能离月娘那般近?
近得好似要奔向它而去,
「哦……精五武馆发生的事,也是梦,对不对?」噙泪小脸仰抬,觑向师尊,师尊一头黑色长发,拂得好美,月辉照耀,淡淡金煌,落嵌在他颜面轮廓。
她没有偷爬进武馆看大师姐,没有在师母面前说漏嘴,没有被王家人抓住,全都没有,好像还有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不,是真的,你与我被押至镇长面前,胡乱扣下大堆罪名,之后,遭逐出村镇,永远不许再踏入。」这些,当然是他临时想出的说词,反正娃儿虽醒,意识仍浑沌,口齿也不清,正好操弄,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不这么说,如何解释两人离开那村镇;如何解释,那村镇……一夜之间,笼罩瘟疫侵蚀中。
「师尊,对不起……都是我……是我连累你……」翎花哭着,虽然记忆中找不到他说的驱逐后续,但师尊不会诓人,绝对是她失去意识时发生的。
想到师尊面对众人私审,种种莫须有的责骂,她好自责,泪落得更凶。
「傻话,没有什么连不连累,此村不容你我,我们便找下一处容身,你想习武,便有武馆;爱吃汤面,就有老面摊,下课后的返家途中,烤铺的鸡腿传出香味,买一只边走边吃,天热时,配上一杯凉茶摊的冰镇乌梅汁,冰凉透心。」
他的话,勾勒出一村祥和,鼎沸的市集,食物的香气,贩子的吆喝,仿似正在面前浮现。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地方吗……」明明说来是如此平淡无奇、寻常一般的百姓生活,居然变得难以奢求。
原来,容身之处,得来多么不易。
「有的,翎花想要,就一定会有。」他浅笑,倾身低首,一泓长发轻扬,额心轻抵她的。
「师尊,我想要去这样的地方……我想要……」她抱紧他,蜷在他胸前,嘤咛哭泣。
「好,师尊带翎花去,一个按照你的心愿,你想要的景致、邻人'生活、平稳、安宁--种种围绕之处。」他允诺她。
她泪中带笑,不断在他怀里点头,神智再度远扬,陷入昏厥。
「对一个孩子而言,你接触的分量太多,即便体质异常,也很难不受影响,病个十来天在所难免。」
不至于致命,却无法幸免,人类毕竟太弱小,宛若花儿,耐不住瘟神一碰,便会枯萎凋零。
他未曾停下腾飞速度,一路驰翔,短短须臾已过百里。
他缓缓垂眸,审视脚下土地,发现一处幽林,止下腾势,飘然轻落。
足尖点地,录茵由他所触及那一块开始转黄,周身树木残叶纷纷,一阵沙沙叶雨,他恍若未睹,一步步走,身后曳着点点黑雾,自发梢抖落。
他刻意不收敛吐息,任由此处荒芜,所有的生命,消失无踪。
先毁灭,再重建,半座山谷再无生气盎然,随他扬袖,黑雾漫涌,湮没荒谷,丝缕缭绕,如水波涟漪,扩散着,久久不散。
雾霾中,隐约有屋影成形,一座两座三座……更有人声交谈,逐渐清晰。
他垂眸,望向怀中睡颜。
「睡吧,等你病愈醒来,就能看见你所希冀的天地,为你而造。」
一个如梦似真,能容下他与她的,幻境。
X
翎花这一病,足足五日,等她完全清醒下榻,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环境。
窗棂上,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好似不怕生,黑溜眼儿瞅着她瞧,不时歪脑弹跳,鸣叫两声。
窗外有棚紫藤,绽着淡紫花串,鲜艳漂亮,宛若流瀑,翎花哇了声,冲到窗前,雀儿振翅飞走。
脑袋瓜探出头,马上看见师尊坐在不远石桌,品着茗,读着书,依然长发垂曳,风姿翩翩。
「师尊!」翎花大门不走,直接翻窗,直奔向师尊,这是最快、最短的距离。
「怎由窗户出来,鞋也不穿。」师尊抬眸,语吐轻斥,嗓门却全无严属,甚至眉眼微弯,笑意荡漾。
「师尊,这是哪儿?好美哦!窗外有一大片紫藤花呢!」那是她最喜爱的花卉,以前家乡后院也有一株,每每花开,她和姐姐总赖在藤下不走。
「你途中病了,师尊就近找了落脚处,后来发现,这村落朴实幽静,人口简单,很是喜欢,师尊猜想,翎花定会喜爱--」
「喜爱喜爱,我很喜爱!」她连珠炮点头。
「师尊买下了这村舍。」
……师尊,你真的把家产都搬出来了吗?
这么不省着点用,没问题吗?
暂且不管经济疑虑,翎花满心欢喜:「所以,这是我们的新家?」
「嗯。」他微笑。「你去穿鞋,师尊带你去村里走走瞧瞧,这里有武馆,师尊替你报了名,待你身子好些,随时能去上-翔花,别爬窗,走大门。」
这孩子,心一急,像只野猴似的,话还没喊完,她已消失在窗棂另一端,他只能苦笑作结。
「本以为,女性皆该如『她』,温柔婉约,知书达礼,原来,也是会有例外……」他喃喃低语,嗓中无遗憾,倒觉新奇。
她很快穿妥鞋、束好发,与师尊连袂上街,她一脸雀跃,眼中每处地方皆新鲜……又熟悉。这村子,与天乐村有些相似,又或者,僻远的离世之村,都有仿似点,很宁静,很安逸,村人动作慵缓,不若大市集的波波碌碌。
草木香气清新,铺有石块的小径旁,开满杂色小花,虽非名贵花种,大群大群绽放,依然美丽。
师尊没骗她,村里有间武馆,名为「动行」,他们行经武馆,馆主正巧站在门前,咧嘴朝他们打招呼,师尊要她喊声
「朱师父」,她乖巧照做,师尊向朱师父说:「翎花病刚好,过几天再来,今日单纯带她出来走走。」
「好好好,养好了再来,慢走,厉先生。」朱师父笑笑送两人走。
「咦?」翎花走没两步,发出惊呼。
「怎了?」
「我今天头一回听见师尊的姓氏,有点吃惊。」翎花挠挠脸,刚才自己反应太大,况且还是在新师父面前,好丢脸。
师尊揉揉她的发,微微一笑。
「师尊的姓是哪个力,气力的力?利益的利?美丽的丽?」她很想知道。
「严厉的厉。」
翎花皱皱鼻头:「跟师尊一点都不搭,师尊才不严厉哩,师尊是最好的师尊。」她说着狗腿话,同时,也是真心话。
师尊好到……她想和师尊在一起,一辈子。
师尊待她那么宽容溺爱,什么都允,这小小心愿,只要说了,师尊不可能不答应,定会如同前几回,俊颜衔笑,说着--只要翎花想,都行。
「师尊严厉之处,你还没瞧过呢。」那个「最好的」赞许,他受不起。
「我才不信师尊能有多严厉,你那副模样,就算凶起来,也成不了夜叉恶鬼,嘿嘿。」连翎花都敢取笑他,不怕他动怒,足见他这师尊,威严不彰。
「夜叉恶鬼你见过吗?拿牠们同师尊比,不知辱没了谁。」轻拍她后脑一记,没加诸任何力道。
「是翎花说错了,夜叉怎能比师尊,若世上有神,应该是像师尊这样,清朗温文,慈爱有加……」
「翎花,嘴张开,舌头吐出来。」
「啊?」虽困惑,但她照做。
「明明没偷吃糖,嘴这么甜。」他挑了她的下巴,害她险些来不及收回舌,牙关咬到舌尖。
「翎花句句真诚。」她咧嘴笑,眯得眼儿快瞧不见瞳仁。
师尊是她的神,她的天,在她最孤寂之际,来到她身边,带她离开那处牢,给她新生,给她宠,给她一切她所想要的。
若真有神,也不及师尊一半的美好。
「油嘴滑舌。」他笑眩。
翎花被眼前大大布幔吸引,风一吹,布幔招摇,像在朝她挥手。
「师尊你看,那边真的有凉水摊!冰镇乌梅汁!我想喝!」
「空腹不许喝那个,先吃些面食垫胃。」
「边吃边喝嘛……」她拉他衣袖,左右摇晃。
沉默片刻,还是纵容了:「……去买吧。」
翎花喜欢这个村子,面的滋味好,乌梅汁更是一绝,冰冰凉凉、酸酸甜甜,尤其是硬喂师尊喝一口,师尊眉峰的挑动、神情的变化,让那碗乌梅汁喝来加倍甘美。
师徒俩在这村子住下,细数四季更送。
看村中紫藤落尽、芍药绽放、桂花瞋香,共迎寒梅绽放,一日一日,两人足迹遍布于此,与村人相熟,成为村中一分子。
在这儿,翎花度过了八个生辰。
干扁瘦小的身躯逐渐抽高,奶娃的稚气褪去,多年习武的身姿匀称孅细,翎花由小小娃变成了大女孩。
长发扎成双髻--被师尊戏称两团膨包子,外加一条狗尾巴……明明就是发辫!才不是尾巴哩一翔花一身轻便红劲装刚练完一套拳法,收息止势,胡乱用袖口擦汗。
比起剑术,她箭技更好,百发百中,百步穿杨,朱师父也夸她青出于蓝。
竹篱外,隔壁王大婶朝她吆喝,手提竹蓝高高睾。
「翎花呀,来来来,这些拿进去,给你们午膳加菜!」
「王婶婶,每天都这么麻烦您。」翎花迅速飞奔过来。
「说什么麻烦,笨丫头,趁热吃!」王大婶竹蓝塞来,笑笑走人。
这儿的邻居很亲切……应该说,亲切过了头。
他们师徒俩的三餐,从无一日有缺,邻居彷佛约定好一般,今日你送粥明日他送肉后日换成菜,而且还不是单一人送王大婶走后,高爷爷也来了,给她半锅野菇汤和鹿肉妙野菜,午膳摆一桌绰绰有余。
摆妥邻居的爱心餐点,翎花洗净双手,唤师尊出来用膳。
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虽平淡,无风无浪、无起无伏,翎花却知足,她安于现状,一辈子如此,她也甘之如饴。
只要能与师尊作伴。
她喜欢这村子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儿没有急于作媒的热忱村人,无论是对师尊,抑或对她。
村民亲切送东送西,却没有半人打算送媳妇儿上门。
她本以为,师尊这行情,在村里绝对很吃香,谁家有闺女或妹子,还不眼巴巴端到他面前?
加上她年岁渐长,已臻婚嫁,她曾在天乐村见过,芳龄十五的邻人姐姐们,逢人便遭逼问亲事,急乎乎被迫嫁人……可在这儿,就连她,也没村民问过半回,她松了好大好大一□气。
最好永远别有人问,别介绍闺女给师尊,更别上门催促师尊将她嫁出去。
她喜欢这村里不探人隐私的亲切。
她喜欢这种一成不变的安稳。
而最喜欢的,是师尊噙着浅笑,数年来如一日,步向她而来的光景。
八年过去,她变化恁大,师尊却与她初识时一模一样,虽说成长期的孩子本就长得快,衣裳每年须重制一回,成年人则不然,改变最多的无非是胖瘦,可岁月彷佛在师尊周遭停驻,不留半丝痕迹。
他依旧清瞿,依旧风雅,依旧翻翻如仙,再黑黝的衣裳,也暗沉不了他周身的光。
翎花难以克制,目光胶着在师尊身上,凝望着他发愣的次数越多、越长。
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双颊热烫,窜上红晕。
早些年不懂事,只知道自己喜欢待在师尊身边,很喜欢很喜欢,她以为那叫「依赖」,年岁渐长,读的书多了,才逐步明白,原来,那叫「依恋」。
依恋着师尊的好,师尊的陪伴,师尊的纵容,他亦师亦父,虽无血缘,却更胜家人,家人仅仅陪她七年,而与师尊的八
个年头,仍能继续累加上去……
希望一个八年,再一个八年,再再一个八年……永远不分开,多好。
他在翎花面前止步,看徒儿一脸愣呆,表情可爱,像头小鹿似的,近来越常见到她这副傻模样,脸还那么红,是给晒伤了吗?
「净瞧着师尊做什么?师尊脸上脏了?」他出声,翎花小小震了震肩。
「没、没呀,师尊脸上只有干净……」还有,好看。
她越来越觉得师尊好看,总是教她着迷,双眼不由自主往他偷偷瞟去。
「倒是你,晒得脸都红了,练武练到忘了时辰?」
翎花摇头,却不知怎么搪塞,只能双手捂颊,祈求脸上乱七八糟的彩霞快快退散。
不是日光晒红?那倒仅有一次,见过她满脸通红,几日都消退不了。
「……还是月事来了?」师尊云淡风轻脱口,浅然的像在问:今日的汤够不够味?
翎花脑门一炸,理智都糊了。
师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那件事……翎花窘到深处无怨尤,每想起一回,恨不能挖个地洞埋掉自己。
少女初潮来时,措手不及,她娘亲走得早,没教过她这些事,前些年跟着师尊,一个男人自是无此困扰,理所当然忽略她的成长,于是乎,血淋淋的第一天,翎花真心以为自己罹患绝症。
若说死期将至,翎花最舍不得的一定是师尊,要弃下他,留他孤独,翎花很是自责,扑进师尊怀里,抽抽噎噎,涕泪交错,又是道歉又是伤心,说了好多放不下的遗言,号啕着不想离开师尊,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有余--
那时的师徒俩,一个哭得不能自已;另一个,竟也做出反常之举,打横抱起她,直奔出村,在她浑浑噩噩之间,听见贴近耳畔的心跳声,如此响,如此急……
不知师尊要带她往哪儿去,她只记得哭,只记得紧抱师尊不放,若是下一秒就会死去,起码也要珍惜短暂光阴。
隐约听见师尊一脚踢开门,落下一句「快治她!」,她便被放置在一张床上,哭肿的眼儿,无暇去察看身处何处,又有何人靠近,师尊自始至终都抱着她。
「你别碰到她,谁沾上你谁倒霉,拿线来!」师尊如此无礼且严厉的口吻,她头一回听见。要人医治,却又不容人触碰她。
那人咕哝几句,估计不是什么好听话,随即感觉细线绕过手腕。
「……这是来寻我开心,还是找碴?老友,你认真的吗?不要以为我不会抄扫帚赶人。」
「谁有心情与你说笑了。」师尊与那人,冷声应话。
「……你知道女娃儿长大了,本就该来的那玩意儿吧?」陌生声嗓百般无奈,似乎也难以启齿详述,只好将烫手山芋抛给下一人:「徒儿,带下去,好好『处置处置』。」
翎花遭人给拖走,这一回,师尊没有护她,彷佛明白了她「绝症」为何。
接下来,对小小翎花而言,才是另一种境地的体悟。
陌生声嗓口中的「徒儿」面貌,翎花没有瞧得很清晰,只知是个姑娘,开始「教导」她该有的常识,巨细靡遗到--月事来时,如何以草木灰和布条钽制衬垫;月事期间哪些食物少沾;月事结束后能饮用哪些补血汤药……再到为何女人有月事这玩意儿,它之于传宗接代的重要性,约莫几岁开始几岁结束。
「徒儿」恪尽职责,虽然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半丝起伏,脸上更是仅有一种表情,可该说的、能说的、衍生的、八竿子只打得着一些些边的,她全都说了--这也是为什么翎花被迫看完十幅秘戏图,解释「生孩子」那档事,哪种姿势易受孕,哪种体位最省力……
「徒儿」顺便再摊开人体构成图,男女各一幅,全身各处看光光。
被「处置」完毕的翎花,离开那处「疑似医馆」之地,眼前还是一片酒池肉林,只能赞叹世间真奥妙,无奇不有,凉亭里、秋千间、马背上,处处淫艳乐无穷……
提及月事,翎花不由得重温当时回忆,脸只有更红辣。
「才不、不是,师、师尊,吃饭。」翎花猛低头,奋力盛饭,一直舀一直舀,一匙又一匙,直到碗中尖成一座小饭山。
「翎花,够了,师尊吃不下那么多。」他若不阻止,她恐怕打算在他碗里迭出群山万壑。
翎花红着颊,铲回一半饭量,双手奉上饭碗:「师尊请用。」接着她又拿另个碗,为师尊舀汤。「汤是高爷爷送的,野菇味道真香。」她记得师尊颇喜爱这道清淡素汤,舀多少便喝多少。
天气若晴朗,师徒俩习惯藤棚下用膳,今日白云厚密,掩去大半片青空,阳光不炙热,暖暖的,很是舒适。
「你也快吃,我自己来。」他按下那双忙碌替他夹菜的手,要她坐下。
掌心热暖,大大包覆着她,她肤色晒得快比师尊还黑,师尊白白净净,指掌孅与,不像她,拉弓射箭耍大刀,练出好多厚茧,师尊说不定比她细皮嫩肉哩--翎花莫名自卑了一下下--再看一眼自己碗里饭量,已是师尊一倍,按惯例,这样的分量她会吃两碗……薛翎花,你是猪吗?!
偏偏肚皮还真饿,咕噜噜催促她快快进食。
「多吃些。」师尊夹块鹿肉到她碗里,翎花含泪吃光光,呜,这肉也太下饭了呀呀呀!
「……师尊,我们每天都等着被左邻右舍喂养,根本只需要准备一锅饭,其余菜肴全是别人送的,大家待我们真好。」
「你不喜欢?」
「不会呀,虽然这么麻烦大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喜欢这村里的每个人,他们好善良、好热忱,也好照顾我们……害我每天都在伤脑筋,该如何回报邻里,礼尚往来。」
「你有此心意就好,他们不会太介怀,你尽管放宽心,接受大家的好意和疼爱。」
邻人的热忱,师尊总是淡然以对,不回礼,不致谢,可有可无,不若她,老感觉亏欠。
「师尊知你心存感恩,这未尝不是好事,不过爬树摘野果分送,或是替人伐竹子架围篱,都要当心自己安全,量力而为,好吗?」师尊搁下竹箸,轻搭她的肩。
「嗯,翎花明白。」她乖巧应允,回以甜甜笑靥。
用完膳,她替师尊沏茶,师尊独坐浓荫树下,桌上一盘石棋,并无对手共奕,攻与防,皆仅有师尊一人参与。
「师尊,翎花陪你下棋吧?」独自一个人,看起来好寂寞,她不想师尊置身于那种氛围中,即使师尊浑然不察,她看了,心会微微发酸。
「……你棋艺太糟,师尊不想与你下。」太无趣,浪费他时间,又被她蠢棋路给气到不悦,连故意让她,她还能惨输不如不自找麻烦。
呜,师尊干么这样直白,棋艺糟她也不愿意呀,她就是对棋子这类小玩意儿没辙嘛。
「坐一旁看着吧。」他不阻止她的陪伴,翎花喜孜孜坐在石桌对边,看师尊一人分饰两角,自己与自己对奕。
棋盘间的厮杀斗智,翎花并不擅长,她脑子一直线,学不来迂回思考,什么布局什么进退,在她看来,着实是麻烦事,但师尊很爱下棋,有时一盘能下个十天半月,分不出胜负,师尊却乐此不疲。
看师尊探指挪棋,为何走那支,又为何那样下,她半点也想不透,只觉得师尊手指真漂亮,修长干净,如玉般温润无瑕。
她双手托腮,着迷瞧着,看似专注于棋盘间,实则眼中再无他物,只有师尊的手。
风好暖,轻拂脸上,温柔怡人,翎花想象着,一阵阵微风,就是师尊的碰触,翎花感觉自己变成猫儿一只,被梳毛梳得太舒服,忍不住眯起眸,在午后凉风包围下,渐渐睡沉。
当翎花意识一远离,周遭邻舍瞬间化为飞灰,消散得无影无踪,邻人的交谈声归于死寂,棚架上的花草,转眼凋尽……
独存枯树之下,她与他。
他依旧静思下棋,不为周身环境所动摇,她已然伏在石桌睡去。
这里的一草一花,一人一景,全是为她而生的幻,她醒时存在,她睡后消失,一切,回归虚无。
第四章外来客
翎花替高爷爷劈完一把柴,再转往王大婶家绑竹篱,最后爬上杨伯伯家修理屋顶,一整个早上的时间便就消磨完毕。
毫无意外被邻居们塞来三大蓝食蔬,今天午膳也有着落,篮里的汤盅还热着呢。
她赶着返家,要给师尊吃热菜喝热汤,使上了轻功,半跑半飞跃,踩过邻家屋檐,身轻如燕般利落。
她与师尊住在村末,临山而立,与邻舍有段距离,并不特别远,最多就是多爬一条小石径的差异。
师尊不喜吵闹,那种邻人相隔一道篱笆,方便互串门子,借借盐油的景致,鲜少发生在他们家。
翎花踩上小石径,嘴里默念拳路,旁侧草丛传来沙沙作响,她慢下脚步,偏头望去,草丛摇晃弧度渐大,不似小兔小獐子,而是体型更大的--
「喝!」翎花往后跃开,竹蓝挂手肘,双拳摆出备战姿态。
可那动静,瞬间又没了。
她心生狐疑,盯着那处看,没敢鲁莽上前,敌不动,我不动,大家都别动。
可翎花毕竟耐心不若师尊强大,静候片刻,内心已经动摇,试图踩前一小步,伸长脖子往草丛后方偷瞄……似乎有团灰色物体,是狼吗?
物体蓦地一动,翎花缩回脚步,拳儿握更紧。
「救……救命……」细弱呢喃,混在沙沙风扬声中,不甚清晰,翎花也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那个「命」字。
确定了发出微弱求救声是人非兽,翎花立马拨开草丛查看,一时之间,忘了有时人比兽危险无情的教训,发现一名受伤男子倒地。
他浑身遍布大小擦伤,左额侧撞破一处伤口,肩胛更被一块尖石贯穿,鲜血直流,湿濡大半衣裳,应该是从山顶跌落导致。
兴许是察觉她的靠近,自知有人能搭救,男子无须强撑,眼一翻,厥死了过去。
「喂,你怎么样了?!喂--」翎花喊了几声,他动也不动,她探他鼻息,仍探得一丝浅温,人是还没死,不过再拖延下去,一脚都踩上奈何桥了。
人,她是一定会救的,不能眼睁睁任他死去,可……怎么救呢?
师尊断然不乐见她捡人回去,师尊性格有些……孤僻,别说陌生人,她上回拾了条小白犬,悄悄藏在后院,理所当然被师尊发现,骂是没骂她啦,可师尊脸上也看不出半丝喜色,她自我解读,那应该是不悦。
「不行,再考虑下去,这人有救也会变没救,之后的事,之后再来烦恼吧!」她作好决定,奋力背起男子,顾不得此刻挪动他,是否具有危险,将人带回后院的小柴房安置。
见她回来,白犬摇尾上前,缠着在她脚边打转。
翎花背人背得微喘,没空像往常那般,揉着牠的脑袋玩,只能动嘴安抚牠:「胖白乖,先去一旁,不要叫,千万不要叫,别把师尊给叫来了……」
这只白犬,捡回来时随口给牠取了名叫小白,养着养着,再喊牠一声「小」,都要对不起「小」这个字儿了,牠横着长的速度,翎花险些以为自己根本错把幼熊当小狗。
「呜嗷嗷嗷。」听见师尊两字,胖白很灵性,降低了音量,牠比她更害怕师尊来嘛。
入了柴房,她放下男子,清出柴堆后方一小处空间,扶他躺平,胖白好奇直盯着人瞧。
「师尊在前院吗?」
「嗷。」胖白点头。
「那我爬窗去拿药箱,你顾着,我马上回来。」翎花风也似地又刮了出去。
胖白乖巧坐定,毛茸茸狗尾摇扫,在地板上唰唰有声,受伤男子似有所感,食指微动,但也仅只那么细微一颤。
她很快返回,手里抓来一大把干净布巾和药箱,又到井边打水,替男子略洗伤口、挑碎石。
习武之人,简易的包扎止血难不倒她,但他是否伤及其它地方,她非医者,帮不上忙,只能祈祷他额侧的血口全是皮外小伤,别撞坏了脑……
花费半个时辰功夫,总算包里完毕,该止的血,也都止住了,再喂他含下一粒活气丸,帮助消散气滞血凝,若当真摔出内伤,起码勉强能调解。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其余的,看你自己争不争气……」虽知道昏迷之人听不见她说话,她仍是字字低喃,帮他盖上一床旧被。
呀!已经这么晚了,师尊的午膳--
翎花连忙跳起来:「胖白,我先去陪师尊用膳,这人……你守着,有啥动静再来叫我。」说完,匆匆奔走。
「嗷汪!」别忘了我的饭呀……
翎花在小径旁拾回竹蓝,里头的菜和汤冷掉大半,可惜邻人们一番心意,她重新温妥菜肴,白米来不及蒸熟,于是改煮面条,幸好师尊不挑食。
应该说,师尊对于「吃」这件事,并不热衷。
有时她会想,若不是她按时按顿喊师尊用膳,师尊根本就不会去吃。
像现在,面熟了,汤热了,逐碗逐盘端上桌,翎花还净手换好衣裳,才往前院去唤师尊,即便晚了许久,师尊依旧独坐树下对奕,恍然未察时辰早晚。
「师尊,饿坏了吧?今天修杨伯伯家屋顶,多耗了些时间。」她微微心虚,堆满一脸甜笑,希望别被师尊看出破绽。
师尊挪完棋,才抬头,微微轻颔,暂时搁置棋局,起身转至棚下竹桌,接过她递来的碗箸。
不在意她夹给他哪种菜色,看似好喂不挑食,实则漫不经心,对于入口的菜肴,并无喜恶,吃,就像一种不得不做的行为,有也行,无也罢。
不过今日翎花分了神,无暇太去深究,喂食完师尊,匆匆给了替胖白送饭借口,早早退下,赶去柴房看伤者情况。
她回到柴房时,那人尚未清醒,倒是胖白很饿了,幸好借口归借口,她真有替胖白留碗白面拌肉末,否则牠还不嚼了她的脚趾。
「好像有些烫手?」盘腿坐在伤者身畔,她摸摸那人额温,不由得咕瞜。
可一时之间翎花也没辙,这村里,没个象样的大夫,平时亦少听见村中谁谁谁生病,倒不觉得奇怪,眼下突然冒出个病患,才深觉这村子的医疗贫瘠。
给那人敷了条湿布,晩膳前再来看,他依然没醒,翎花真担心他这条命保不住。
夜里,她蹑手蹑脚下床,跑柴房察看了一两回,体温持续偏高,至少呼吸还是有的。
偷偷摸摸的第三天,翎花正替他换药时,那人终于醒了,开口讨水喝。
毕竟是年轻男子,恢复力好,再隔日,他已能坐起,嚷着饿。
「胖白,别再瞪他,我等会儿再去给你盛一碗,更满,肉更大块--那一碗,先让给他了,好不好?」
「嗽--」眼神超哀怨,瞟向主人,狗尾低垂垂的。
「两块!再加两大块肉!」翎花使劲在狗眸前摇晃双指,企图引诱牠。
「嗷嗷!」成交!
胖白总算甘愿挪眼,不再死盯抢牠食物的臭家伙。
「吃慢点,别噎着了,没人跟你抢。」没「人」抢,要抢也是一条狗抢。
那人饿死鬼上身似的,埋头猛扒饭,一阵窸窸窣窣,没空搭理翎花。
待他填饱肚,接过翎花递来的清水,仰头灌下,满足大吁口气,这动作牵扯到肩伤,他嘶地抽息,捂肩痛吟。
「你快躺着休息吧。」翎花好心地说。
「……你是谁?」那人总算肯赏来一膘,用眼角余光。
「你可以喊我一声救命恩公之类的。」翎花向来施恩不望报,不过那人态度太失礼,她礼尚往来,也还他一句冷淡。
那人察觉自己失礼,脸上神情放软,稍稍修正态度,不过应是个不曾向人低声下气的富公子爷,做起不擅长之事,显得别扭。
「……对,我记得你这张脸,我昏迷之前,最后看见的,就是你,呃嗯哼……多谢,我、我叫雷行云,敢问姑娘呢--恩公姓名?」
「我叫薛翎花,牠是胖白。」翎花没与他太计较,他放低身段,她也笑笑回应。
「我昏迷了多久?」
「算算到今天,第五日了。」
「那应该大伙都急于找寻我下落……咦?这儿看起来不太像姑娘的闺阁。」他四处张望,对于身处之处感到困惑。
「当然不是,你在柴房呀。」没瞧见身旁一捆捆柴吗?
「……柴房?你把我安置在柴房?!你好歹给我一张床吧?我都伤成这样了--」嘶……又扯痛了伤口。
「有柴房能住,已经很不错了,被我师尊发现,你只能睡荒郊野外,我是冒着危险收留你,等你伤好些,你就得赶快离开。」
「听起来你师尊是个恶人呀?!半点慈心也无,见人受伤都不救的?!」
「我师尊不喜欢陌生人,他才不坏!」师尊若坏,哪可能养她教她宠她?
雷行云嗤睦了声,脑中早已自行填补完想象--眼前这丫头,九成九有个恶鬼师父,打小灌输她偏执想法,要她以师为尊,不许达逆,再顺道反复洗脑,说外头来的人,没半个好东西,入村者,杀无赦,顺便剁了做肉包--此念头,雷行云一惊,脑补太过头,自己吓自己……但,万一是真的咧?
「你们常做包子吗?」他天外飞来一问。
「咦?不常呀,你想吃包子?」隔壁李大娘会做,若病人指名要吃,倒是可以帮他讨几颗。
雷行云使劲摇头,摇得可厉害了,摇到额侧伤口又抽疼,眼前发黑,不得不躺回地上喘。
「你的伤没好透,我也不知你有没有伤到其它地方,只能替你粗粗包扎,你以后还是得找个大夫,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我觉得我头里好沉……」他掌心贴额心,气息有些虚软。
「我没法子治,只能把看得到的伤包起来。」
「你们村里没大夫吗?」这种事,让专门的来呀,瞧她一副脓包的样子。
「没有耶。」
雷行云瞠眸:「村里不生病、不死人吗?!」
翎花很认真回想了片刻:「打我在村里住下,还真的没死过人耶!」她也一脸好惊奇。
村里高寿老者不算少,个个身体硬朗,从没听过他们哪儿酸、哪儿疼。
「要嘛,是你随口胡说;要嘛,是你才来村里一两年,没见过人死,正常啦……」他可不想有此等荣幸,成为她见过的第一名死者。
「我和师尊住了八九年时间,我们这村子好,喝好水、吃好菜,当然身体都好,不生病更正常。」翎花说来很骄傲,对村子的喜爱,溢于言表。
好啦好啦,没体力和她争辩,反正是个没大夫肯来的落后小山村,绝非久待之处,他问她:「听过『雷霆堡』没?帮我送个消息去,让他们来接我--」
「没听过,不知道,村外的事,我们这儿不管不理的。」
「孤陋寡闻,居然连赫赫有名的雷霆堡也不知晓,算了算了……等他们找上门再说吧。」雷行云闭眸,本想养个精神,却毫无睡意,干脆继续和翎花闲嗑牙:「你只跟你师尊住?有没有其它师兄师妹?」
「就我和师尊两个,村里邻人倒不少,大家互相照应。」
「外人闯进村里,你们向来如何处置?」煎了还是煮了……
「没有外人来过,我们这儿太偏僻,你还是我住进村中那么久,头一个遇上的呢。」许久未与村外人接触,翎花自然也觉得新鲜有趣:「你怎会从山崖滚下?爬到最上头是要找神仙吗?」
「神仙没看到,倒是为了找一株奇花,五十年只开花结果一回,听说能治百病。」
那奇花,名日「铁风骨」,枝叶尖锐如钢,色似沉铁,远观宛若石棘,盘踞悬崖峭壁,坚毅耐寒。
如此冷硬的外表,绽出的花朵却软胜绵絮,瓣似羽绒,钢与柔,同时矛盾并存,传闻取下绒瓣,含于舌下,任凭仙佛难治之症,亦能轻易化解。
「找着了吗?」
「半途就遇到有人来抢,双方打了起来,我一时失足,滚到这破村里来。」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怀里藏了株「铁风骨」,就算她是救命恩人,也难保不对如此奇物,产生贪婪之心。
「为找一株花治病,连命也赌上去,怎么算都划不来呀。」
「你懂什么,我采那株花是为了我娘,拿命去赌也值得!」
「原来是个好孩子嘛,不枉费我冒险救你,被师尊罚我也认了。」翎花豪气拍拍他胸口,拍得他险岔气,只能瞪她。
「你口里那个『师尊』,性情听来真不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吧,火气还这么大,你常受罚吗?你是她拾回来的弃婴吧?所以她待你不怎么好,老拿你当奴仆使唤,我全猜对了吧?」
「你错得离谱,我师尊他呀,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翎花咧了个大笑靥,毫不懂矫饰提及师尊时,口吻间的敬爱与骄傲。
雷行云倒是未受她言词吸引,可那丫头的容貌,确实是罕见的精致,尤其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三笑倾人心魂俱丧。
即便是偌大雷霆堡,也找不着貌胜于她的女子,这种破村子里,竟藏了个宝。
他一时瞧了出神,目光难以挪开,还是翎花自个儿察觉时辰太晚,起身拍拍屁股说要走人。
「你--你记得要再给我送膳呀!」说不出要她相陪,只好改口讨饭。
「知道了,不会饿死你的。胖白,走,先去喂饱你。」
「呜嗷!」白色肉球乐颠颠跟上。
望向甩着双辫的姑娘背影,雷行云开始期待,下一顿饭的来临。
「胖白,嘘--」
翎花抢先提醒白犬,要牠放轻脚步,不许惊扰那仰躺藤椅上,闭目养神,好不闲逸的午憩师尊。
阳光落在他身上,一袭黑丝衫泛着薄薄煌亮,从来不束不绑的发,美胜流瀑,泄落他肩颈,黑与金,缕缕交织,更遑论辉映着侧颜线条精致,长睫、鼻梁、唇形,无一不美。
胖白在师尊面前一向窝囊乖巧,别说是敢吵了,大气不敢多吭一声,夹着尾,一溜烟跑了。
翎花取来长袍,替师尊添覆,怕他着凉。
他没被惊醒,持续睡姿,这实属难得,师尊向来浅眠,在她记忆中,鲜少看到师尊睡颜如此静深。
这样的师尊,太少有机会瞧见,翎花托腮看着,一脸傻乎乎的眷恋,忍不住伸手,偷摸流溢垂下的发绺,轻轻卷在指节绕。
亲呢小动作,使她流露满足,彷佛光阴歇止于此,静静相伴,一世流连,她便再无贪求……
向着浓墨长发偎去,翎花枕入清冽发香间,闭眸吸嗅,将师尊气息纳入肺叶,化为生存所必须的空气,喂养一身餍足。
「翎花,怎么睡在这?外头风大,累了回房里睡。」师尊察觉动静醒来,看见伏在藤椅旁的她,出声低唤。
「翎花没睡,只是看师尊睡沉,好似无比闲适,跟着想偷懒一会儿嘛……」翎花没敢马上抬头,深怕脸又红了。
「师尊睡很沉吗?」他问。或许是,他连她何时近身,都没有发现。
似乎太习惯了安逸,习惯了她,才会放任自身如此松懈。
「今天阳光暖,风也舒服,师尊难得放纵,这样很好呀,不用费心思量棋盘胜负,不用读书勤勉学习,什么都不去想只管睡饱精神好。」
「偷懒还有理由?」他微笑,拈下她发团子上一片落花瓣。
「师尊,晚上吃饺子,好不好?」
「你想吃饺子,我们就吃饺子。」他无异议,全凭她喜好。
「汤给师尊作决定,师尊想喝什么汤?」
「……」他着实懒得为这等小事去思考,吃什么喝什么,他从不上心,可她一脸期待他的答案,一人为晚膳出一个主意,很公平。
他确实认真思考了,试图回想曾经入口过的食物,若论他喜欢不喜欢,全是其次,倒有几次她吃得很开心,像上月她生辰,邻人送来一碗猪脚长寿面,她遵循习俗,坚持寿面不能咬断,一口长条寿线衔在嘴里,呼噜呼噜吸食,双腮围鼓鼓的模样,他记忆深刻。
那日,配着面吃的汤,是鲫鱼豆腐汤,滋味……极好。
「鲫鱼豆腐汤。」本能,脱了口。
「就鲫鱼豆腐汤!」翎花大大咧嘴笑,决定等会马上去钓尾肥鲫鱼!
虽然事与愿达,钓了一下午,上钩的鲫鱼仅仅一条,还瘦瘦扁扁,可完全无损豆腐汤美味,她跟师尊将鱼分食干净,轮到雷行云时,只剩下豆腐和葱末,当然换来病人不满。
这汤很普通呀!根本没有教人喝了眉开眼笑的惊世美味,那对师徒俩是不曾尝过珍馐,抑或见识短浅,再不然便是味觉有毛病,不然在开心什么?!
一个殷勤挑开鱼刺,再谄媚夹进师尊碗里,催促他多吃些;一个享受徒儿服侍,几岁人了,还要人夹菜?!
最最重要的是--她师尊,压根不是老太婆!
雷行云气呼呼,不知是对晚膳菜色很有意见,抑或午间悄悄溜出柴房,瞧见了树下藤椅,翎花偎躺在师尊发间那一景,总之,他心情很不美丽。
鲫鱼豆腐汤,别人吃鱼,他吃豆腐,哦不,他还被剩汤里的鱼刺鲠喉,硬吞了颗饺子才给咽下去!
「我只钓到一条鱼,我和师尊都吃不够了,没法子留给你,你因为这样在生气吗?」面对眼前那张臭脸,翎花被迁怒得一头雾水。
虽然鱼刺咽下了,但雷行云喉头刺痛感仍然隐隐存在,好似还鲠着难受。
「你那么爱吃鱼哦?」翎花又问。爱吃到……没留他一份,就摆脸色给人看?
「拜托,哪是这个问题?!区区小鲫鱼,我看得上眼吗?!鳕龙鱼我都吃过!」
「不然,是什么问题?」她不耻下问。
「你师尊--怎一点也不老呀?!」在他脑补世界中,师尊这两字,不该摆在那么年轻的男人身上!
「我也觉得我师尊一点都不老耶。」嘿嘿。
「我以为他是满脸皱纹的老妖婆!」雷行云控诉。
「我又没说过我师尊是老太婆。」翎花歪着头看他,不懂他气啥。
她师尊若不是残暴老妖婆,他就不能英雄救美,拯她于水火间,带她离开可怕老妖婆控制,以及这座孤僻小山村。
「你是没说过,但我以为他是呀!再怎么说,他都不该是那副模样--」一个年纪不老,容貌出色过人,近乎完美的男人。
这样,他雷行云如何比得过?!
「还有,你!」他气呼呼瞪她。
「我?」
「你和他不是师徒吗?!我看你那时根本有企图想偷吻他吧?!你们师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翎花脸色大红,忙摇头否认:「我我我我才没有!我我我绝对不敢!我我我师尊会生气!」
「所以你师尊不会生气,你就敢了?!」欲加之罪,他胡乱扣上。
翎花一愣,当真很严肃思忖起来。若师尊不生气的话,兴许--
「你还真的在思考?!」雷行云顾不得浑身伤,跳到她面前指鼻跺脚,下场当然是哀号罗地,痛苦呻吟。
「我和师尊的事,与你何干?你伤一养好,我就会请你走人,你又瞧不着,为何说得一脸气愦?」对翎花而言,雷行云是路人无误。
「因、因为我--」打算从老妖婆手里拯救你!来个英雄救美人--结果,何来老妖婆?只有一尊俊秀非凡,仿若谪仙的男人!
想他堂堂「雷霆堡」少堡主,雷家唯一独苗,司掌沃水以南所有船连,产业惊人庞大,江湖名声响当当,听见雷霆堡,谁敢不礼让三分?论家世、论财富,皆属首屈一指,多少名媛闺淑抢着想入他雷家大门。
天之骄子的他,在那男人面前,居然无由地……产生了自卑之感?
「说!你是不是爱上你师尊了?!」雷行云的公子爷脾气,一时控制不了,咄咄逼人,问她。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被戳中心思,翎花又恼又羞,难能一见的娇态毕露。
这问题,她在心底,同样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的,是的,是的,她爱上师尊了,答案那般明朗,连半秒迟疑也不曾。
她如何不爱?最孤独的时候,是师尊伸出手,牵住她,将她带离寂寞,与她相伴;是师尊给她遮风挡雨的家,让她无忧无虑成长;是师尊如父如兄,对于毫无血缘的她,仍旧倾力奉献,供她最好的学习和吃住,宠允她一个又一个心愿,近乎溺爱,不曾拒绝。
如何不去爱一个这般怜惜自己的人,她做不到,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动。
但她不敢说出口,只要不承认,它就不会被发现,能成为她内心深处,最温暖、最甜美的一个小秘密。
如今,雷行云一语道破,她很害怕,这个秘密会被揭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学什么姑娘扭捏呀你?!」
「啥叫学什么姑娘扭捏?!我本来就是姑娘,扭捏又怎样?!」翎花不甘示弱,完全没察觉自己和雷行云像两个毛孩子,争执吵嘴:「难不成我要向大家宣告,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
「嗷汪!」胖白凑来,介入两人之间,他吠一句,她回一句,牠跟着污一声……不过两人无暇理牠,任凭牠又吠几回,尾儿夹腿间,直往翎花脚边缩。
这行径,翎花熟到不能再熟悉。
每回胖白遇上师尊,就这副孬样,接下来,便是拔腿跑得远远的一
翎花肩一颧,猛然回头。
背光的柴房门口,一道身影遮去半边光,半空中随风飞扬的流丝长发,勾勒着光与影。
师尊一双眉眼淡淡低敛,泰半神情隐于阴影间,不知已于门外站了多久。 第五章不变
「师、师尊……」
翎花愣了半晌,只挤出这几字,空白脑子终于运转,可她不知该先解释自己胡乱捡人回来,还是澄清那句「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的脑热坦白……
师尊神情太淡,看不出起伏。
翎花突然心生胆怯,于是挑了不严重的那个开口,她咽咽睡:
「他……我在小径草丛边发现他,他受了伤,丢着不管怕会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带他回来养伤,我马上把他送去高爷爷那儿,请高爷爷收容他!马上就走!」她动手要去拉雷行云,赶人意味浓厚。
「喂!居然为讨你师尊欢心,不顾病人死活?!」雷行云抗议。
「你别添乱,去高爷爷那儿就不用睡柴房,对你养伤更好!」
「睡柴房有你照顾,我不会嫌弃的。」
「现在是我嫌弃,雷行云,拜托你快走。」翎花一拉他,他就假装喊疼,她不敢使尽全力,急得满头汗。
「怕你师尊误会?喂,师尊,心眼没这般蚂蚁小吧?收留个病人,不至于碍着您什么吧?再说了,我并非忘恩负义之徒,这救命之恩,雷霆堡定会好好报答你们。」雷行云故意端出身分,翎花或许没听过雷霆堡,师尊总不至于也是只井底之蛙。
他那声师尊,喊得无比挑衅,半点也不尊敬。
雷行云发乎本能,以「情敌」看待他。
「不许你这么跟我师尊说话!」翎花扞卫自家人,义无反顾。
「不然怎么说?跪着说吗?」看见她母鸡护小鸡的态度,雷行云就有气。
「反正你马上走啦!」
「我手痛胸痛脚痛全身都痛,没法子走呀--」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一旁静伫许久的师尊,似乎遭到遗忘,深邃幽暗的曈,淡淡来回于眼前这对年岁相近、对峙嗓门洪亮,几乎快要鼻尖顶鼻尖的男女。
「翎花,让他留下,无妨。」慢慢地,师尊开了口,声量不大,巧妙在两人对吠暂止间,插上了话。
「咦?」翎花和雷行云皆很吃惊,师尊并未多作解释,转身离开。
翎花拍开雷行云的手,急忙追着师尊而去。
「师尊!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不敢说,你别生我的气--」
她实在看不出师尊此刻喜怒,当然,她也不曾见过师尊大怒大吼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师尊的侧颜,冷若寒霜,连眉宇,都淡淡蹙着。
「师尊没生气,救人一命,何来责备之理。」
「可是……」翎花很认真盯着师尊瞧。所以……皱眉不是在生气?那又是为何?难道,气她向雷行云吠的那一句--
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
这句话,如何狡辩?每个字皆是属实,既非戏言,又非气话,她无法假装自己口误。
她心虚低头,随师尊回至舍厅,一路上内心忐忑,师尊倒显悠然,眉心皱痕略淡,恢复一派清辉神情,桌上燃烛的火光,照耀他面容,淡淡暖橘色,很是好看。
「师尊忽略了,翎花已是个大姑娘,这村里,没什么年岁相仿的合适少年郎,那男子似乎有意于你,若翎花也愿意,随他下山去--」他落坐斟茶,眸光随茶液荡漾,杯底的波澜汹涌。
「翎花不愿意,我不过看他受伤,带他回来治疗,他伤一好就走,我根本不认识他,为何要随陌生人下山?!我只要在师尊身边就好!」
「……」真想提醒提醒她,当年,她也是随便被他这个「陌生人」给拐走了。
「师尊是听见翎花说……爱上师尊了,所以,要赶翎花走吗?翎花再也不会那样说了!永远都不说!」翎花咚地跪下,双手绞紧他衣摆,生怕手一松,便无法留在他身边。
「师尊不适合你,他那样的男孩,才是你该倾心恋慕之人。」他伸手,轻触抵在膝前的丫头黑发,宛若安抚一只害怕低鸣的幼猫。
「我不!师尊说过,要与翎花作伴,要我们两人都不再孤独,这与适不适合何关?师尊不许翎花喜欢你,翎花再也不存非分之想!翎花发誓,一辈子当个乖徒儿,师尊……」她眼底浮现泪光。
「我曾经,确实那般想过,可是,终究太短暂了。」他浅叹。
之于他而言,她的一生,不过一瞬。
她何时长得如此之快?
总觉得,昨日还是个黄毛小丫头,转眼间,竟已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再过不了多久,她发染雪白,脸添风霜,驼了身,顿了步,等待死亡。
而他,依旧……孤独。
她,不会成为他永远的伴,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
养着她,以为能减缓寂寞,却未料,看她一日日长大,才知道,待分离之日来临,寂寞竟堆栈倍増。
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缘,让她早些离去,去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与某一个人,相守一生。
名唤雷行云的那人,他一眼瞧得明白,品性颇佳,有些富家子脾性,可人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他喜欢翎花,已为她动了心。
「师尊,求你别不要翎花……翎花不想离开师尊……」
他没有回答,静默得宛如一尊俊美石雕,半字也不说,不应允,不否决,尔后,缓缓起身,将枕靠膝上的她抛下,入了房,关上门扉。
翎花好害怕,她怕改变,怕现今拥有的,会瞬间破灭。
可是心中好不安,像涟漪,逐渐扩散开来,此刻的她还不知道,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
X
「你真要把我送走?你师尊明明说我留下无妨呀!」雷行云乍闻翎花让他改往邻人家养伤,当然不愿乖乖听话,第一个反应是挑眉,接下来,便是神情挑衅。
「你可以留在村子里,直到伤愈离开,但不能住这儿。」
师尊反常要她跟随雷行云下山,姑且不论师尊何以下此决定,起码是雷行云的出现所致,翎花单纯地想,只要雷行云离开,一切便能恢复如常。
她不懂师尊口中说的「太短暂」是何意,她只知道,自己还想一直一直一直陪伴师尊,赶也赶不走。
不顾雷行云唉唉叫,翎花搀扶他,一步步走往高爷爷家,这回她硬下心肠,完全没得商量。
她不要变,只想维持现况。
拜托高爷爷帮忙时,高爷爷很快答应,他一人独居,无儿无孙,正嫌家中冷清,收留个病患恰好有事能做,允诺定当好好照顾雷行云。
翎花千谢万谢后,头也不回走了,任凭雷行云在身后骂她见色忘义、有了师尊没了人性、禽兽之流……
雷行云气瞪着眼,吠累了,忿忿坐回客房床铺,继续在心底把翎花臭骂八百回。
「你真以为我雷爷爷很稀罕睡你那破柴房吗?!不收留就不收留,我也不屑!」话撂得何其威猛,可软躺在床上的身躯,宛若泄气皮鞠,毫无生气活力。
窝囊!他就是稀罕!就是很屑睡那破柴房啦,
「年轻人,饿不饿,我去热些饭菜给你?」高爷爷慈蔼地在房外敲门。
「谢谢高爷爷,我还不太饿,想睡会儿,高爷爷您去歇息吧,不用招呼我了。」雷行云面对长辈,该有的礼数仍是具备的。
「好好好,你睡,住这儿不用太拘束,需要些什么,随时跟我开口。」
「是。」雷行云应声,听见高爷爷拄杖走远的脚步声,他又窝回床上去,胸臆猛地一揪。
奇怪,是被翎花那臭丫头给气的吗?胸□有些窒疼……还是他从山上跌落,真受了内伤?
缓缓吐纳敛息,雷行云盘腿运行一套心法,不适感并未纡解,本以为睡一觉醒来,情况会改善,可到了夜里,他是被一股寒意冻醒。
那寒意,由体内窜起,教人四肢发颠,控制不了,除此之外,另一道寒意,却是外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夜风,呼呼吹啸,刮卷落叶。
本还惺忪的睡眼,被周身景致惊得瞪大。
雷行云在一片草茵中惊醒,黑夜笼罩间,碧林树影幢幢,像伸长着双臂,想抓擒活人入腹,树梢发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屋、屋子咧?!梁柱咧?窗咧?墙咧?
他明明是睡在高爷爷家客房,竹席凉爽枕头香,怎么夜里乍醒,所有东西全都不见?
他试图冷静,揉眼再揉眼,默默数到三,再张眼,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他只是睡胡涂了……
一阵风起,夹带几片枯叶拍打他的额心,他慢慢张开眼。
什么都没变。
他仍然身处荒郊野外,面对整片暗林。
「高爷爷?」雷行云扬声喊,响应他的,只是风声。
雷行云察觉不对,霍然起身,却因胸口沉滞闷窒,不得不捂胸暂歇,用力喘上几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觉得浑身不太对劲……养了好几日的伤,应该要逐渐好转才是,怎像罹病般难受?
翎花那丫头呢?!头昏脑胀之际,他还想着她的安危。
他得去看看翎花--这地方有问题--房子怎可能凭空消失不见……
无暇细思,雷行云掏出怀中锦囊,解了系绳,取出一片「铁风骨」羽瓣,含入口中,想快些舒缓不适,偏偏性子太急未待身体好些,便连忙奔往翎花的家宅方向。
沿途上,原本该有数栋比邻而立的屋舍,徒剩遍野蔓草,屋旁几亩菜园,白天经过时,植满各式蔬果,如今乱石散落哪有半丝居住的景况?
「翎花!翎花!」
越是靠近翎花家,雷行云越心惊。没有、没有、没有……翎花家的竹栅、翎花家的藤棚、翎花家的水井,无一存在。
大片空旷荒凉,寸草不生,比起前头邻人的住居,加倍凄然。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站着一头墨发飞扬的翎花师尊。
月色黯淡,洒落不了辉煌,黑裳相融于夜色,同样乌沉的眸,淡淡膘来一瞥,冷看雷行云奔来。
见这满地荒芜,村民一个都不在,独独翎花的师尊伫立,眉目清明,不见遭到迷惑之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这一切怪异,是她师尊所为!
「你、你是妖怪?!你做了什么?!村子呢?翎花呢?!」雷行云吼着,双脚竟打起颤来,不敢再跨前一步。
是他眼花吗?她师尊周身,缓缓流泄的黑雾……是何物?
夜色中的男人,面无表情,俊颜如覆一层冰霜,黑袍微动,右掌五指朝雷行云张开,一条蛇形细雾蓦地窜袭而至,雷行云连尖叫都来不及,便在黑雾中失去意识……
***
双眸猛地瞠大,雷行云惊醒,满身大汗。
他躺在床席上,陈年老屋梁间,还有蜘蛛结网,半敞窗扇被风吹得咿呀响,夹带无名花香,飘盈满室。
屋外听见邻人笑语交谈,说着日前捕获的大山羌,树梢鸟儿叫,远远狗儿吠,一整个热热闹闹。
雷行云跃下床,拍开窗,窗外村景和乐,总是早起的村人,忙于本务,扫地洒水喂鸡鸭,日光透过云层,以金黄温暖照亮村中角落。
昨夜全村的荒谬消失……只是梦?
雷行云盯着窗外好半晌,想再次确认清楚,右手自有意识一般,探进怀中去拿取盛装「铁风骨」的锦囊,低头数起羽瓣数目。
铁风骨之花,瓣数为十,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课,而锦囊内,仅剩九片。
他吃了一片,就在昨夜。
那不是梦!是铁铮铮的事实!
雷行云顾不得漱洗,拖着伤腿,一步步艰辛,一步步刺痛,在后园找到正晾晒衣裳的翎花,胖白趴在她身旁,与一只歇羽于花间的蝶儿对峙。
「……你说,我师尊是妖?全村入夜都不见了?你在草丛中醒来?看见我师尊浑身妖气?周身黑雾缭绕?」翎花重复雷行云方才连珠炮的劈里啪啦,拣重点求证。
然后,她继续抖开湿衣裳,抛上绳竿,当他的说辞是白日里发梦。
「你以为我说梦话吗?!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我亲眼所见,村子确实不见了,只剩满山荒凉,而你师尊一身古怪,他双脚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尽,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丫头,你信我!我没骗你!这村子……你师尊有问题呀!」
翎花停下动作,睨他一眼,发出哈哈两声干笑,又弯身处理下一件衣裳,连胖白都没鸟他。
师尊是妖?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
「不然你今晚别睡,教你眼见为凭!」雷行云去抓她肩膀,要她认真听他说话。
翎花这些年的武不是白练,一旋身,避开他的手。
「我在这生活了多少年,村子有没有问题我比你清楚,我们全村既单纯又善良,谁都不可能是妖。」她句句说得不重,但语意清晰明白。
「丫头!就一晚不睡,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知分晓,你有何不敢试?!」
「我没有不敢,只是不信。」不信他如此离谱之言。
「若我说谎诓你,我明早立刻走!」雷行云下了大赌注。
翎花并非想驱赶他,毕竟雷行云仍带伤,然而内心深处确实有个念头,希望带来变量的他,能尽早离开。
「……好,我今夜同你一块清醒,瞧你说的『全村消失』,是否真会发生。」她终是点头应允。
当晚,月既明,星不稀,夜空如黑布,洒落成千上万星子,各家屋舍熄了灯烛后,穹苍间的星芒,更璀璨数分。
三更子时,翎花悄悄离开房,与雷行云约好在村中老榕树下见面。
入了夜的村子,很静,村人向来习惯早睡,通常二更时几乎已无人走动,一片安宁。
翎花向雷行云投来一瞟,无声在问他:村子呢?哪有不见?
「再等一会儿,我昨夜发现村子不见时,应该是更晚一些的时辰。」他仍旧坚信。
翎花将下颏抵于曲起的膝盖上,努力强打起精神,作息规律的她,早过了好宝宝就寝时间,熬夜对她来说,不是件易事。
止不住的呵欠连连,点不完的脑袋瓜子,终于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
而这整整一夜,村子都在。
翎花起身,拍拍裙后草灰,不发一语要走人。
「我、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雷行云这下也词穷,气势转虚。
「别再说这种话了。」谁信谁白痴呀!
雷行云叹口气,确实,他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吧……
「翎花,我会按照约定,今日便离开这村子。」
「我没有要你马上走,你身上还有伤。」
「不碍事的,我吃了奇花花瓣,已能舒缓内伤。」雷行云并未说太多,解下颈上玉佩,硬塞到翎花手上:「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你收下,算是谢谢你救命之恩。」
那块玉佩,碧录通透,完美无瑕,雕刻一头啸天猛虎,中央是苍劲有力的雷字图纹,绝非寻常之物。
翎花不取,与他推诿:「首饰什么的,我用不着,况且如此贵重的东西。」
「收着吧,往后你若有需要,到雷霆堡来找我,只要有此玉佩,堡中人便会视你如上宾。」
「我是真的用不着,我根本不会离开这儿,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翎花不想欺骗他,她打算在这小村落终老一生,永不下山亦可。
当然,是与师尊在一块。
「不来也无妨,当作是留念,让我报报恩吧。」雷行云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带将玉佩拢入她掌心,不容她再拒绝:「还是你嫌这块太小?那我只好再送个半天高的玉摆件……」
「不要了!我没有嫌它小,我收下便是……你要是以后反悔,想拿回去,只要你开口,我就还给你。」
送都送了,哪可能再拿回来,傻丫头。雷行云当然没挑明了讲,虚与委蛇地笑颔。
「翎花……你师尊……」雷行云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
罢了,说了只会惹她生气,要她留意、要她当心、要她提防,她定又恼他诬蔑她师尊。
最后雷行云道了「珍重」,晌午不到,便拄着木拐杖离村。
翎花没去当面送他,与胖白远远坐在山腰,看雷行云微跛背影,被层层郁林所掩蔽,直至完全不见。
她揉弄狗脑袋,胖白舒服地闭眸享受,她低声自语:「听他说些山下的事,也挺好玩的,什么市集什么灯会……亲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
毕竟是年轻丫头,做不到心如止水,也会被绚烂光景所迷惑,产生憧憬。
「不过,要看也绝对是陪师尊一块去看!」她唇边绽笑,提及师尊,心情很难不好。
也许,过几天向师尊撤个娇,缠他带她下山一趟,师徒俩来个闲云野鹤逍遥游,玩它个一年半载,一洗这几日沉闷。
最好也洗洗师尊要她离开他的念头。 第六章幻灭
我亲眼所见,村子确实不见了,只剩满山荒凉,而你师尊一身古怪,他双脚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尽,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
你师尊周身黑雾缭绕,长发衣袖袍子全融在诡异的雾里,那绝非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翎花不信,无论雷行云描述得多真宝,她内心对师尊深信不移,半点疑虑都没有。
她师尊温雅清瞿,虽有些冷僻,不喜吵闹,可他待她极好,多有纵容,就算是妖,也定是好妖,何况她师尊是人。
与她一样的「人」。
所以,此刻腾飞半空中,浓墨色云雾里身,发梢不停涌出更多黑雾,将及腰黑发曳成数尺之长,雾如发,发似雾,两者难以分辨的人,是谁?
面容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师尊不笑时,便是这般神情,侧颜的轮廓,翎花绝不会错认。
目送雷行云离村后返家的翎花,带着迷惑及茫然,望向自家门前的诡谲情况。
诡谲,还有,妖异。
师尊在飞,而他面对的人,也在飞。
不同于师尊的暗霾笼罩,碧蓝天际间,那人浑身薄光清辉,白裳胜雪,镶崁淡淡金煌,一道尺长白绫,如羽翼拂动于身侧,衬托娇小身躯更形灵巧可爱。
巴掌大小的鹅蛋脸,五官何其精致绝美,可惜冷若冰霜,毫无笑意,那对漂亮的眉与眼,森寒无比。
是的,那人是名女子,体型似乎比翎花小上一些,可气势却不小,与师尊对峙时,全然不逊色于师尊。
双方皆不动,动的仅仅周身的雾及纱,以及飞舞的发。
翎花很害怕,因为那是她未曾见过的师尊模样……脑海中,隐约浮上一些破碎片段,似曾相识,也是这般的黑雾汹涌,是在何时何地呢……
翎花想不起来,亦无暇细想,师尊正被人欺负--虽然,看起来更像师尊准备欺负人--说什么也得帮上一把!
翎花拔腿飞奔,同时拉开随身弹弓,一石子打向白裳女子。
偷袭是小人行径,为保护帅尊,她愿意当小人!
石子在女子脸颊三寸前粉碎成沙,连她半根寒毛都没碰着。
女子扫来冷冷一视,瞧见翎花容貌时,冰凝神情略变,柳眉淡蹙,似乎有些困惑,随即又转开眸,注意力集中于她师尊身上,毕竟翎花在她眼中,不过蝼蚁一只,不及眼前那人危险。
「你想对我师尊做什么?!不许伤他!」翎花再度打出好几颗石子,同样以卵击石。
女子似乎觉得有些烦,右袖一挥,雪白长绫脱手,直袭翎花而去,不为取命,只想驱赶。
师尊动作更快,黑雾缠住纱绫,两相纠卷撕扯,宛若黑与白的两巨蟒,欲置对方于死,才肯罢休。
黑雾明显更胜一筹,吞噬纱绫不说,并且逐步渲染雪白,女子未见怯色,手刀断绫收势,重新握稳柔软轻纱,手腕一振,纱绫化柔为刚,成为长剑一柄。
没有任何停顿,纱剑直取她师尊门面,攻势凌厉,招招不给人喘息机会。
翎花眼里「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需要她好好扞卫保护」的师尊,没让女子讨着便宜,她攻他守,她进他退,下一瞬间,加倍反扑,原原本本回敬她数招,凝满黑息的双掌可不见怜香惜玉。
两人由半空中战至地面,纱剑砍破整片竹栅,黑雾击碎植满山菜的园子,前院凹陷一个大窟窿,连屋舍也无法幸免于难,崩毁大半。
那是师尊的房,居然被如此破坏,翎花急坏了,想奔去阻止,两人已战至另一端,将一棚花期正至的紫藤打得尽毁,淡紫色藤瓣漫天飞散,残了一地花泪。
她最爱的紫藤--
一黑一白的缠斗,仍不休止,继藤棚之后,竹亭成为下一个毁灭处。
翎花想惨叫,想叫他们别打了,可她最想做的,却是大声提问--为何村内发生如此巨大騒动,竟没有半个村民过来帮忙?!
别说是帮忙,看个热闹总该有吧?!再怎么样,也不该是如此安静--翎花分心想着,却见厮杀的两人越打越往村中央去,所经之地,树木连根拔起,飞沙走石,轰隆声不绝于耳,强劲风势让翎花站不稳脚步,更吞没了她阻止他们的喊叫声。
「师尊!你们快住手!不可以往那边去!高爷爷他们--还有杨伯伯、王大婶一家……」她声音根本传不到两人耳里去。
村民们有危险了!
翎花连滚带爬,努力在劲风间奔走,希望赶在两人之前,能警告村民快逃。
可是,太迟了。
她眼睁睁看见,纱剑的剑气,划过高爷爷背脊!
血花飞溅,身躯断离,死前凄厉哀号--什么也没有。
高爷爷受剑气所弑,尸首分离,却不见血腥,只化为灰雾,烟消云散,而散去之前,他一如往常,抽着烟草,拈胡呵笑,对于师尊与女子造成的争斗,全然无觉。
接下来几名村人的情况亦然。
那是诡异无比的景况,半空中,两人激烈对战,而脚下村民依旧勤于农耕,作息正常……
「翎花呀,这些包子你带回去,与厉先生一块吃。」王大婶笑容可掬,遭受师尊掌息余威波及,击碎天灵盖,直至消散前,手中那袋热包子仍往翎花面前推。
「来唷,今天有鲜采野菇--」爽朗的谭家大哥,下一瞬间,胸口被掏了空,他脸上没有痛楚,依旧吆喝,慢慢化为烟灰。
再傻,也该知道不对劲。
平日里,村中无大事,谈论的净是柴米油盐,于是也不觉得天天见惯的日常有何不对,然而今时今日,那一丁点违和,扩大到一清二楚。
这村子,有问题。雷行云的声嗓,乍然重现。
她生活了八年,邻人个个慈蔼善良,对她照顾有加,说是看着她长大也不为过,可那些……是假的?
如同女子劈裂的湛蓝苍穹,明明村内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可裂缝之外的那一片天,却阴雨绵绵,黑浪掀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翎花呆望裂缝内外两处天空,发不出声,只剩双唇蠕着低语。
「瘟神夭厉。」凌空女子启了口,嗓虽嫩,却清冷淡漠,「何苦冥顽抵抗,速速束手就擒,随我回归受审。」
……瘟、瘟神夭厉?
翎花怔怔抬头。她听见了什么?那女子,唤的可是师尊?
师尊并未纠正或否认,他微微敛眸,敛不去眼底深沉杀意,薄唇轻抿,勾勒一抹冷笑,发丝与黑雾交错飞舞,曳过他冰冷面颊。
「我没想到,你会藏身幻境中,藉以隐匿踪影。」
「过往一切我早已嫌腻,仅想随心所欲,不再为谁左右。」
「你,有何资格随心所欲?一个入魔瘟神,逗留人间,所到之地无一幸免,即便你无伤人之心,与你接触,何人能活?」女子淡撇唇,笑他言语间的单纯。
「所以,我就该永生与世隔绝?」他问得轻巧,彷佛与小娃儿说话,大点声都怕会吓哭娃儿那般,声调温浅。
可他一身霾烟,汹涌澎湃,与轻柔嗓音大相径庭。
「你若能自制,当然不用,偏偏你不行。」
「我非不行,而是不愿。」
「一个不愿自制的瘟神,岂能纵容不管!」女子手中纱剑挥下,再度开战,毋须多言。
翎花好混乱,耳里听见的那些,刺痛额侧,刺痛着,心。
瘟神。
她痛恨、她咒骂、她永远也不愿原谅,最冷漠可怕的无情神只。
轻易掠夺性命,毁村灭镇,动辄千万条人命,数日便化为乌有,痊愈者稀罕,一发病,几乎就是死期。
而她的家人,同样因为瘟疫……
「师、师尊怎么会是?……他既不残酷,也不嗜血,总是沉着稳重,总是安静下棋……看着我时,会微微浅笑……他若是瘟神,为何我和村人们皆能安然……」翎花的呢喃,嘎然而止。
倘若,村人全是假的,只是一场虚幻,一切便能说得通。
难怪,这村子中,没有大夫,没有疾病,不曾有人死去。
像要印证她的忖思,村庄在她眼前,褪去了颜色、模糊了形体……终归幻灭。
周遭荒烟蔓草,或残破,或凋零,何处再见村舍热闹、言笑晏晏?
大雨倾盆,落了下来,湿意、寒意,伴随雨水裹身,翎花忍不住发颤。
剑气与闇息同时削过她左右,虽未伤她,却矗陷她足前三寸的泥地,使她神智一震,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数被击碎,意识一片清澈明了。
师尊什么也不是,师尊就是师尊,她最重要的师尊!
她只知道,师尊轻抚她发际的手掌,又大又暖,轻柔如春风。
她只知道,是师尊抱着扎马步扎到脚软的她回家,给她捏脚泡脚。
她只知道,谁都避她躲她嫌弃她,是师尊,微微倾身,弯低了姿势,同她说:不如,我们作伴吧。
她只知道,师尊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温柔,给了她陪伴。
她只知道,师尊便是她的所有!
与师尊这八年来的过往点滴,那些才要紧、才真实,无论师尊是正是邪,她薛翎花都要与师尊站在一块!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扞卫师尊的决心,翎花强烈到无所畏惧。
即便师尊看起来游刃有余,女子没能占到上风,甚至反受师尊压制,雪白无瑕的芙颜浮现薄薄黑青色,翎花仍觉得要帮师尊一把。
趁女子腾姿稍落,重新抖纱成剑之际,翎花看准时机,往女子背上扑去,活似只攀树的猴,紧紧抱住女子,箝制她的动作。
「不许欺负我师尊!不许欺负我师尊--」嘴里,反复吠着这一句。
到底是谁欺负谁?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尔尔。
女子一手探到背后,揪住翎花领子,把她摔飞出去,翎花闭眼呀呀惨叫,人在半空中腾了几圈,迟迟没有落地,预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翎花睁开眸,发现腰上环了一圈细细黑雾,将她吊至空中,免去她摔残的危机,却也没打算放她下来,两人由空战转至陆地,持续厮杀。
女子动作逐渐迟缓,侵袭她脸庞与白裳的墨色越来越广阔,可她没露出半分痛楚表情,却知再拖延下去,自己讨不了好,于是攻势转为激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无视自身安危。
夭厉不与她周旋闪避,责打宝地直接接招--你断我一臂,我碎你颈骨,你斩我一足,我也要你加倍偿还--那般的狠绝。
「师尊!」翎花看见师尊左臂被削断时,几乎要吓晕过去了!
风止了,树梢上的叶,没了声音,这处荒林,静得听不见鸟叫虫鸣,对战的两人,同样停了动作。
师尊左臂空荡,一脚已断,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对他毫无影响。
那女子,发髻俱散,曳地青丝溢了满身,颈部以一种诡异之姿弯折,螓首歪偏大半边,双腿情况同样,也是受到重创,偏偏她仍一脸淡淡,连翎花瞧了都觉得痛进骨髓深处,女子难道……不疼吗?
女子似乎仍欲再战,然而身躯不听使唤,折弯的双腿无法行走,手中钞剑已呈现柔软状态。
反观夭厉,断臂处不见血肉,只有淡淡薄雾,由衣裳残破处涌出。
「离开吧,今日,我不想杀你,天女辰星。」夭厉不愿在翎花面前弑仙--方才血腥场面,已经太足够了。
战斗天女辰星自知此战已败,怕是连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过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务,她权衡轻重后,不吭一声便走了。
夭厉闭眸,调匀吐纳,一直没有要将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动作,翎花像条受缚于茧的虫子,挣扎扭动着,嘴里小小声喊着师尊。
沉黑双眸再睁开时,变得冰冷,似乎下定了决心。
被知晓之日,亦为缘尽之日,这一天,他早有准备。
当年那红着眼、掉着泪,忿忿说最讨厌瘟神的娃儿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还会不习惯吗?提及瘟神,谁曾舒眉露笑?谁曾喜悦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过他的位置?
每当群仙欢庆共饮,玉帛笙歌,他独自立于峰峦之巅,高处之寒,犹不及心底空虚的孤寂。
他被称之为「神」,却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欢迎榜首,除了那几个与他同等级的楣穷丧病之神,谁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谁……都想逃离他身边。
翎花感觉身子缓缓下降,双足踩地的同时,腰上那圈薄雾也消散无踪。
「师尊!你要不要紧?!你的手脚……我们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飞奔向他,担忧他的伤势。
一近他身,雨势被阻隔在几尺外,颗颗弹开,不再湿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厉转向她,黑眉紧蹙,眸光犀利,似乎对于耳中所听见的,感到诧异。
「你没听清楚……刚刚她喊我什么吗?」居然还敢靠近他?
翎花迟疑了片刻,才颔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没有要逃呀。」翎花这是真心话。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厉淡淡睦笑,发丝挠过笑意未扬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师尊……」
夭厉笑出声,嗓仍是恁般空灵悦耳,他向她走来,断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烟所替,步履不见颠簸:「那时,我不过一时兴起,替自己找了乐子,什么师尊徒儿,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轻声说,宛若遥忆往昔,不掩饰语带嘲讽。
翎花想插嘴,喉头竟发不出声,像有只无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养了再久,不出几年同样会死,人类之寿,连让我打发时间都嫌太短。」他走过翎花身畔,脚步不停歇,断去的那处臂膀,仅存黑雾袅袅,负于身后,风扬发飞,一片亮黑耀目,更胜上等丝绸。
方才行经身边的师尊,好陌生,村庄消失了,村民消失了,连她再熟悉不过的师尊,也消失了吗?
「然而,既然养了,不妨舒心愉悦,摆在身旁让自己看了欢喜,所以,我将朝露容貌给你,一点一滴,逐日渐缓,从眉形,鼻形,双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觉,以为是女大十八变……搅镜自照之际,你从不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夭厉逸笑不止,浅浅的。
翎花被问得呆傻,一脸茫然。
陌生?
自己的脸,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说她长得像娘亲,娘亲模样她记得很清晰,虽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却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弯弯的眼,笑起来很甜……
绝不是她现在这样的容貌。
她越长大,越不像记忆中的娘……相似之处,竟半点也找不着。
「……朝、朝露是谁?」她听见自己很努力挤出声音,问。
「牡丹花仙,隶属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贵,墨洒金之灿煽、姚黄之绝色、夜光白之洁净、凌花湛露之娇美,艳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轻纱飘飘,拖曳星光般的萤辉;素手纤纤,春风亦甘愿为其绕指,亲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摆间,如花盛绽,那一舞,周遭牡丹虽尽开,也羞惭垂首,不敢与她争艳,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丽花仙,存在于深埋回忆中,为他而跳,为他而笑……
夭厉声调微笑,不同于方才陈述翎花面容时,那般的彻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对她,难见他脸上表情,翎花仍能想象,那笑容,多暖。
仅仅是口中提及,亦能说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师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刚刚还衔笑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彷佛里上层层寒冰:「明明拥有一样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会吃得满口油腻、不会玩得满身泥脏、不会咧嘴大笑、不会爬树采果子、不会泅湖抓鱼、不会草茵间翻滚嬉闹,管它发乱衣裳皱……那张仿自朝露的脸,竟愈发失却了朝露的味道。
偶尔,他看着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开娇媚的牡丹,已于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寻不回来,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给了相同的容颜,一样徒劳。
「……是谁的脸也没有关像,师尊不喜欢我原有的面貌,留着花仙朝露的容颜,能让师尊高兴,翎花愿意,只求师尊允许翎花留在你身边,别赶翎花走……」她隐约察觉,师尊接下来可能会脱口而出的话,便是驱赶她离开。
否则师尊不会语调冰冷,道来隐藏多年的事。
若连瞒都已不愿瞒,代表他心既舍,再无顾忌。
「可我不愿意。」他断然无情拒绝,区区五字,说得恁般轻,若鸿羽;恁般细,似低喃。
「师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轻扯他的袖,撤娇唤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断臂间一缕烟丝,冰冷无比,几乎冻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拥有她的容貌,一样是伪物,看见你,不过提醒着她的永逝消散……你笑着之时,我眼中所见,却是朝露再也无法笑;你说着话时,我耳朵所听,却已不是朝露柔细声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着朝露的容貌,与他朝夕相处,晨昏相伴,他竟还觉得……不糟。
本是单纯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属于朝露的点滴,逐渐被取代、被淡化,他几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样?只因翎花爽朗灿烂、毫不矫饰的笑法,覆盖记忆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晓我身分,想必同样心里清楚,一切,到此结束,过去的……再难回去、粉饰不了,与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凑,村子、村民、还有他与她。
夭厉终于回过头,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夹带情感。
「况且,你如何再平心静气喊我一声『师尊」?当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庄,一夕之间,瘟疫爆发,而你,在林间溪阔遇上瘟神,难道你以为……纯属巧合?」他挑眉。
不,别说……
翎花想捂耳不听,逃避即将被点破的事实,彷佛他只要说了,就真的完了……
一个秤子,一端全是师尊待过她的好,两人相伴的种种;一端添上她至亲、天乐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为支撑。
「我不过在溪水中净手,怎知人类如此脆弱。」夭厉淡然,无论是神色或口气,好似生命于他眼中,轻若鸿羽,半点重量亦无。
而他口中的「不过」,好轻蔑,有种「明知不可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样?」的无所谓。
「求你别说了,师--」尊那个字,犹似要呼应他,如刺鲠喉,一时竟无法吐出。
喊他师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时常逸出的两字,像孩子喊爹唤娘,是本能,是依赖,是撤娇,为何有短短一瞬,她迟疑了?
他没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声止下之际,他在翎花眼前飞腾远去,不曾回头,决绝无情,毫无眷恋,一如他牵起她的手,一时兴起,如今舍下,也不过是松开手掌的轻易。
失去他的无形阻隔蔽护,滂沱大雨打下,雨势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无奈她不会飞,追不上,又不肯放弃,泥泞间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师尊往哪个方向,她就追向哪个方向。
黑鸦鸦的天,看不见师尊的黑裳黑发,浓沉乌云追去太多,阳光,蓝天,希望……
那个总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身影,再也没有了……
「丫头!翎花--」
哗啦雨声里,蒙胧视线中,是谁,忍着足跛疼痛,朝她飞奔而至,接住她体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躯…… 第七章 相离
心,终究是没狠绝。
那孩子,随他许久,虽非牙牙学语便带在身边,这些年来,确实伴他左右,视他如亲,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弃她于山林间,任她自生自灭。
他曾经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她,在她逐渐长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发神似于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较心,妄想在她身上寻找朝露身影,然后,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丧他手,两人已无可能再相伴,过去的美好,仅存云烟,他不愿她心存芥蒂,该恨他,又奢望爱他。
那孩子,会疯的,会一步步逼疯她自己。
他孤独惯了,只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样,她太害怕寂寞了。
于是,夭厉出现在雷行云面前,那时,雷行云巧遇满山寻他的雷家家仆,被众人欢天喜地簇拥相迎,几名护卫抢着要背受伤的少主下山。
夭厉如风卷来,站在山径上,阻挡去路。
「带她一块走。」落下此句,身形与来时一般匆匆,眨眼间消失,众人正惊诧之际,只有雷行云听明白,赶忙转身又往山上跑。
黑雾围绕的身影,并未立刻散去,始终与浓云相融,驻留原地,直到半个时辰过去,雷行云怀里抱着人,一路下山,那黑雾才缓缓驰远。
雷行云一行人离开野岭,至山下小镇买妥马车及替换衣物,央求布坊老板娘帮翎花更衣擦身后,即刻便启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远,她醒来时,就没办法再嚷着要回那座山。
蜷躺马车车厢里的翎花,被裹得暖实,仅露出苍白脸蛋,纵然是昏睡中,眼角泪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湿的发,滴着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渍。
雷行云瞧了不忍,取来巾子,手劲轻柔为她拭干头发。
他折返回去时,已经看不见村落踪迹,猜想翎花也发现了事实,才如此大受打击,当时任雨水淋打的她,满山猛喊师尊,不知在泥里摔了多少回,一身脏兮兮,他还以为她发疯了。
碰碰她冰冷的脸,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着颤,他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渡些体温给她。
听见她无声呻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师尊」,不会有其余字眼。
「翎花,我带你回雷霆堡,那儿什么都是真的,你一定会喜欢……」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她呢喃一遍,他便说一遍,似乎要盖掉她意识里牵挂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过来了。
那时雷行云正要抱她下马车,不让护卫插手,今夜预计在城中客栈歇息。
她一脸茫然,好似大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双眸看着他,满是困惑。
「丫头,你睡得可真久,一连睡掉几顿饭,幸好,我给你打包了几块烙饼和肉干,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温柔笑。
然后,她完全惊醒,挣开雷行云的手,慌乱跃下马车,车厢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见热闹,人潮三三两两,大多店铺皆歇业休息,更显得翎花声音响亮--
「师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云立刻自身后环抱住她。
「翎花!已经离那儿很远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没有用!那座山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村庄!没有师尊!我去找你时瞧过了!只剩满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谁给狠狠砸烂的狼藉--」
她知道!她亲眼看见,她的家,变成何种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着透骨冰霜,点滴坠入记忆,清晰着,也刺痛着。
翎花像瞬间被剪断丝线的偶,双脚发软瘫坐,若非雷行云抱着,就要跌个狠狠。
怀里人儿好安静,静得彷佛连呼吸也没有,雷行云突然感到恐慌,摇她的肩,喊她,她没反应,他低头去看,只见她无声掉泪,宛若无助稚儿。
「……翎花你别怕,我不会抛下你不管,以后由我照顾你,你不会是孤独一人,别怕……」他轻哄她,慰抚她,将自己当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没有伸手攀附他、没有依赖他,任由自己被绝望灭顶。
雷行云本欲脱口,告诉她,是她师尊要他带她走,话到了喉头,硬生生给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说了,只是更添她心乱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全是雷行云缠着她叽叽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牠吗?」这天下午,坐在车厢里,她突然主动问及。
「没有耶,或许跑哪去躲着了吧。」雷行云有些晕车,仍强打精神,堆满笑容回她。
「……连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头埋进膝里。然后,又是长达一整日的沉默。
换作前两日,雷行云会乘胜追击,哄诱她再多说几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觉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车厢木板上,连开口的力气也无。
毎一天的日出、日落,对翎花而言,全数失去意义,晨曦透过小小车厢雕窗,照耀不出半丝温暖;残晖橘红色光晕,沉没在山头另一端,也瑰丽不了她的视线。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该怎么办?
一直以来,她的生命围绕着师尊打转,每天思考的东西好单纯,午膳与师尊吃些什么好;后院的衣裳晒得好香好暖,等会儿要去收下折妥;师尊又一人独坐树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闹闹他,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经视为天地的东西,尽数崩塌,毁天灭地之后的残破,教她无从收拾起。
她静寂地将自己囚入一处无形围圈内,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从,而师尊……又往何处?
突然有一阵嘈杂,穿透那片阂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连头也没抬,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慌乱,甚至开始有人挤进不宽敞的车厢内,翎花终于缓慢扬眸,往那乱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云,躺在车厢一隅,神色痛苦,频频作呕,,还吐了一地。
雷家护卫们焦急担忧,个个争相挤进车厢,围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达雷霆堡,但少主情况不好,几人讨论着,该绕道去最近的城镇求医,或是快马加鞭赶回堡中。
翎花盯着雷行云的面色,瞧了一会儿,眉头渐紧。
太熟悉的景况,她忘不掉,家人发病的痛苦模样,焰刻在她心上。
「你们离他远些,他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哑。
护卫们闻言一惊,想飞快逃出去,又担心被扣上「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难色、面面相觑,等着有人先跑,偏偏谁都不愿当这领头羊。
「都下车去吧,之后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过摸过的东西,能烧的烧,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说道。
护卫立刻逃窜下车,谁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见她仍坐在原处,便问:「姑'姑娘你不赶快下来吗?瘟疫可是会传染的……马匹够,你可以挑一匹与我们共乘。」
翎花摇头:「我在这里看顾他,不会有事。」
连与货真价实的「瘟神」朝夕相处,她都不曾有事,雷行云这类初期症状,她真没在怕--或许,心里淡淡觉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护卫习惯了听命行事,从不自己作决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为,只能求教于她,并大略告知路程远近关系,看是要赶路,或是求医。
翎花精神仍不济,但此时此刻还有这件事能让她做,至少没工夫茫然,她揭帘往窗外看,清点马匹数量:「分头做吧,你们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镇药铺,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连汤、桂枝,再赶回与我们会合,而马车维持原计划,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马,先赶回堡中,安排大夫候着,告知是瘟疫,让雷霆堡早作准备。」马车载着个病人,决计无法加快速度,单骑则不然。
「是!」护卫们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务去了--当然不用怀疑,她颈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传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并非医者,对医术从不特意钻研,只是亲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对它多出些许留意,本能记下书中读过的偏方,毕竟纯属应急,回到雷霆堡后,再交由大夫去处置。
雷行云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师尊之手,一般人在里头待上数日,要不染病都难。
雷行云到现在才出现征兆,或许与他曾提及,吃下过奇花花瓣有关。
翎花讨了盆清水,拧干湿布,替雷行云略拭手脚头脸,扯松他襟口,让他舒适些,再将车厢内的呢吐秽物清理干净,掀帘通风。
马车不敢多所延误,即刻启程,两匹分头行事的快马更是早一步上路,车轮喀跶喀跶转,载着翎花无法预知的未来,继续前行--
***
他误闯了此处。
那时,他完成任务,本该与先前一样,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的荒芜,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启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过就是一个走神,居然来到这陌生之境。
察觉不对的瞬间,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惊扰任何人。
可是,背对着他的那名女子,很快发现擅闯者,极长的浓密羽睫轻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满园璀璨,录叶如茵,繁花似锦,女子伫立其中,竟丝毫不逊色于盛开牡丹。
反观他,一身黑墨,与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绽放微笑,嗓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轻,缭绕回荡。
「你是来赏花的吗?」
喉间的否认,难以逸口,在那般美丽的注目下,「不是」两字,终是没能吐出。
他从来不是爱花人,没有闲情逸致是一回事,无法靠近纤荏柔弱之物,则又是另一回事。
当一株牡丹在他墨袍无意间碰触之下,枯萎凋零,他并未由她眼中看见惊惧,兴许只有一点点困惑、一点点诧异。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让干枯花瓣恢复柔韧,她轻抚着它,称呼它为「孩子」,要它振作。
花儿确实复苏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坏的力量,仅仅短暂回光,艳红花瓣依旧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飞。
他转身欲走,不愿再残害她种植的花卉,她却挡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吗?那没关系,瞧瞧总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没有回答她,总觉得……暴露了身分,只会换来她的恐惧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并不纠缠追问,能踏上仙界这处,妖魇类决计做不到,她不担心他是恶徒,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为其抹去的念头。
「我带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开花了呢。」朝露伸过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后退,不让她碰触。
那株牡丹的下场,她不怕吗?
区区花仙,在他眼中,与一株牡丹的脆弱无异。
「连人也不能碰?你不会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当天手滑误砸仙酒便罢,还从天梯一路滚下去,那不打紧,途中慌乱想捉个支撑,却把西海龙王的裤子给扯掉了。」她忍不住说笑,旋身面对他,脚步倒着走。
他摇首之际,见她一个踉跄差错,往后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紧急收手,连她的仙纱都没抓到,她一屁股跌坐花泥间。
她满脸窘红,彤霞爬遍精致容颜,无须脂粉妆点,仍旧美翳惊人,此刻她鼓胀着腮,红唇抿噘,丢脸丢到快哭了:「你居然见死不救!你应该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见死不救。」这一次,他说完便走,举止失礼至极,反正心想,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岂料,第二次,来得恁般快。
大概她对他产生好奇,也不知问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让她问出眉目,一路找着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头探脑。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远远的,还自行靠过来?
人美,真的就不用长脑袋了?
他冷冷漠视她,与她擦肩,头也不回,她一时没想到话题,只能眼睁睁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这一次她带来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靥一枚,人界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他确实不打,只是继续无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那天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么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滚。他的表情,如是说道。
「我没办法想象,那是什么滋味,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该有多寂寞,时时得小心谨慎,不能胡乱与人接触,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一刹那,他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是防备,是拒绝,是冷漠,他刻意筑起的隔阂,居然被这小小花仙,击个尽碎,半点无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风般温暖的音容笑靥,日日在他周遭出现。
「昨天,我看见武罗天尊搭你的肩,为什么他不怕你?」
她时常来,陪他说话、邀他散步,大半时间他沉默居多,她则像个问题宝宝,总是有许多困惑求解。
「……他那类层级的神,只要凝聚真气护体,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过,像武罗这种不与他保持距离的神,并不多,一般总是能避则避。
「意思是,要是我认真修炼,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飞扬,镶嵌跃跃欲试。
「……」凭你?修个五千年差不多有两成机会--话太狠,不如不说,点头敷衍便罢,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别破坏她的梦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爱上别人哦!」她险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缩手,连衣角也没能碰到。她尴尬一笑,自己揉揉鼻,双眸却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华,那么暖,那么亮……
难以抵挡,她柔情似水的关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视,以及,从不放弃的陪伴,他让这株绝艳无双的牡丹,在心上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触及的美梦……
夭厉张眸醒来。
眉心黑霾激涌,过往之甜,今时之痛,他无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绪,任由闇息澎湃,残了满地花草,火焚过后一般的惨况。
这具身躯,盈满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着他,逼他划出深长鸿沟,远人而避,谁也触不及,谁也碰不着,永世孤冷。
有时干脆癫狂想着,将一身瘟息尽释,从他体内狠狠倾倒干净,莫管会造就多少生灵涂炭,只顾自己畅快淋漓。
夭厉真的想这么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里狠意泛滥,即便俊致面容平静如昔,波澜不兴,周身黑雾嚣狂作乱,翻腾欲走,恨不得吞噬脚下那一大片锦绣山河,将其焚烧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过是把属于这世间的污浊,原原本本,还给它们。
神曾允诺,收纳百川之浊,千山之秽,百万人之贪婪,不放任其湮没人间,可袖同样警告世人,神的包容,并非永无止境,当时逢乱世,战火丛生,人类自相残杀,这浊气,便会降下,以大瘟为惩,灭绝千万方休。
他夭厉,便是安排收纳包容强大浊气之神。
他守着它们,然而,又有谁能守着他?
对这世间,他再无眷恋,再无怜惜,毁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样一张脸,由脑海深处,慢慢……浮了上来,面容彷佛蒙上一阵朦胧白烟,时而浓,时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回响。
「师尊你看!我钓到这么肥的鱼!等会一块烤来吃吧!我去生火!」
那条鱼,是什么滋味?
是了……说要烤鱼的那一位,等待的过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轮,鱼都成了炭。
「师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园好大好漂亮,我们干脆在院子铺席,晚上就睡外头,边赏月边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确实明亮耀眼,高悬于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问他,月亮能不能摘下来,若能,串条线,挂脖子上闪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厉頟间的瘟霾渐缓,有了沉潜之势,不再肆意挥霍,抿闭的唇,略略微扬,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浅、太淡,近乎无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术法护身,便能碰触他,却不会被他所伤的娃儿……还在这世间,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无,收敛于掌心,十指紧紧拢握,不留半丝残烟。
好吧,为了她,再缓个几年,又何妨……
***
一抵达雷霆堡,雷行云便火速被人送进东厢,数名大夫早候在那儿,接手治疗。
翎花呆伫于长廊间,能做的事已无,又恢复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仆忙碌来回,与雷行云容颜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担夏,在房门口反复踱步,她静静往角落站,不想挡路碍事,直到护卫被叫来问话,简述少主染疾缘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断,分派我们抓药、通知堡内,她则不顾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边,否则这一路回来,还不知道少主情况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目光瞬间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妇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档下。
「先让人替姑娘准备热水净身,并安排客房,好生侍候,过几日……行云状况好转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谢。」话虽说得客气有礼,隐喻却也清楚明白,他们怕她身上脏,准备隔离她数日,再视情况。
翎花无言亦无请,默默接受安排。
当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温暖水中,热烟氲氲迷蒙,每寸肌肤被里得舒畅,她屏息,整个人潜入澡桶,水温让她感觉心安,彷佛被抱在谁怀里,细细抚慰。
翎花鼻头发酸,泪水和入温水中,糊在一块了。
她想起了师尊的体温,还有头一次帮她梳发扎辫,以指为梳,轻柔似水的力道,与这桶温水那么相似,却又有些些不同……
暖着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让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发梢、脸庞、眉睫,全滴着水珠,她胡乱抹去,失去水温浸润,身躯泛起寒意,她匆匆拭干,捞起一旁新裳穿上,旧有衣物一换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烧了。
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从山上只带下来了赤裸裸的自己。
太柔软的料子好不习惯,颜色是淡淡天蓝,绣有花纹,丝裙更是轻飘飘的,像云朵,凉风直往裙底灌入,害她双腿觉得好冷。
连新鞋都是缀珠锈花,拿在手中轻若翎羽,有穿等于没穿,她索性赤脚走回内室,地板不知铺着哪类玉石,泛有浅浅白录色泽,脚掌踩上去,有些冰凉,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过的雨冷。
她不敢揽镜梳发,害怕看到镜中那张面容。
躺在华丽陌生的床上,锈衾很暖,床榻很软,可她还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旧的厚棉被……
眼泪再度不争气掉下,湿濡枕面一朵绣兰,她咬着下唇,忍住哭声,却忍不住心底微弱细小的追问声:
师尊,你给翎花的那些宠、那些纵容、那些怜爱,还有望向我时,春风一般温煦的笑颜……
当真全都是假的吗? 第八章逐疫
「与少主一同回来的那名姑娘,你们见过没,其容貌……全雷霆堡无人胜得过,无须打扮便已倾城,若是再好生妆点,不知会是怎生惊艳。」同为女子,看见那花容月貌,全不由自主瞧怔了,大伙私下都喊她「天仙美人」。
「难怪少主病中昏沉时,还满嘴梦呓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着要见她。」英雄难过美人关,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没事,那般棘手难治的瘟疫也挺过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说要去白云寺上香,感谢上天保佑。」
几名绿裳女婢轻纱覆面,正在洒扫庭园,总管严令交代,堡内每一块石、每一片瓦,皆须仔细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扩散。
工作量俱増,她们只能边做、边闲聊,手动口也动,才好打发辛勤且枯燥的体力活。
「你们猜猜,她会不会变成少夫人呀?」
「传家玉佩都挂脖子上了,还用得着猜吗?」
「可是我看少主一头热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见过多少回,端药进少主房内时,美人被迫坐在床边小围凳,右手让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满脸讨好,缠她说话,美人却以沉默居多。
更有许多次听见,少主软着声,央求美人留下来,别走。
「天底下还会有不想嫁进雷霆堡的人吗?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纵的手段。」
一声幽叹,在八卦声中,显得薄弱,本以为这处屋顶阳光最暖,躺下来想晒晒,被迫听完属于自己的事迹,算了,换个地方吧。
从这片屋顶跳到那片屋顶,屁股一坐下,下头同样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仆,讨论着某位天上落下的绝世大美人儿,造孽逼死世间鱼和雁……
以往在山里,没人夸过她漂亮,无论是师尊或村民,在他们眼中,她只看见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即便那些并非真宝,导致她突然被人当天仙观赏,简直难以适应。
再换再换,这回连跳三间房,屈就于阳光晒不着的那一处,总能让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结果,她听见老爹臭骂儿子的实况发生。
「你给我清醒一点,来路不明的女子,别想娶进我雷家!」
「我就是喜欢翎花,她救我两次,我以身相许两辈子都不过分。」
雷老爷拍桌,气得吹胡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银子打发她便够,赔上婚姻大事成何体统!你别给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儿,我不娶。」达逆父亲达逆得太顺口,逆子当之无愧。
「娶与不娶,由不得你!别以为我不清楚,护卫说她是你从山林里带下来!而且还有个从半空中飞下,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挡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这是遇见魑魅魍魉,中了邪术!」
雷老爷此番一吼,吼得屋顶上的翎花一怔,竖起了耳,想听得更仔细。
半空中腾飞而下,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命令雷行云带她回来?
「爹,不管那个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担保,翎花她不一样,她也是受欺瞒的人,她已经无家可归,我答应要保护她,绝不食言!」
「你--」
「喂,雷行云,你爹说那挡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师尊吗?」翎花突然从屋顶上探头,打断父子争吵。
「翎花,你怎么跑到上头去了?太危险,快下来!」雷行云吓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师尊吗?」她非讨个答复的神情,很是认真,双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这段日子,眼底总是空茫。
雷行云知道,瞒不得她了,也罢,点点头,回道:「是,是他。我离山途中遇见,他只留下一句『带她一块走』,人便消失了。」
师尊……对她终究仍存一些些真实的疼宠,不忍远离尘嚣许久的她,孤苦无依,对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未曾拥有过,这样就够了,足以支持她继续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气,心头微微暖热,不禁露出笑靥,想着师尊,眼眶淡淡红了。
雷行云好久不曾看见她笑,竟然只为她师尊一丁点儿的举止,便轻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缩回脑袋,在屋瓦间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摊,下方自然又是一阵老爹骂儿子,儿子还嘴忤逆的戏码,但她没认真想听,只看那片无垠蓝天,自行想象勾勒,师尊说出「带她一块走」时,脸上是怎生的表情。
风在吹,云在飘,心,愈发清澈起来。
那一天,她反驳得太少,全是师尊径自在说。
说他一时兴起,养了徒儿打发时间。
说那美丽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样又怎样的艳绝至极。
说她不过是伪物,拥有花仙的容貌,却仿效不了正主儿。
说他与她,再也做不成师徒。
她没有开口机会,嘴笨舌头钝,遇上事情突发,慌乱了手脚。
个把月过去,心伤过了,泪流过了,思绪沉淀了,每天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哀悼自己,然后呢?
开始臭骂师尊,否决他的好,把过往回忆践踏脚下,觉得一切丑陋无比,全是假的,都是骗她的,然后呢?
倾倒完那些,脑袋反而空白了下来,她发呆,她失神,她总是浑噩,忍不住又拼凑起自己唾弃的那些,视若珍宝。
怀念师尊喊她名儿的声音、怀念师尊静静沉笑的模样、怀念枕在师尊竹榻旁,嗅到的那丝心安发香。
她好想反驳师尊,那日来不及说的,恨不能站在师尊面前,朗着声嗓,告诉他--
「谢谢你的一时兴起,或许之于你,只是穷极无聊的打发,可你认真养我、教我,给予我所有你能给予的,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那日,你牵起我的手,直至松开为止,没有一日亏待过我。
你总挂在嘴边,『只要翎花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对着天空说,当然心中很明白,声音传不到他那儿去,太远了,远得连她都不知道师尊身在何方。
可她还是想说,把内心话一股脑吐出来:
「陪我长大的村子,是我梦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为我想要,于是你给了我,即便它是虚幻架构,也是我最美丽的梦境、最快乐的时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带任何歧视,没有刻意疏离,对她照顾有加、对她嘘寒问暖,她要的,如此单纯,却在数个村子里遍寻不着,而师尊给她的那处,全都有了……
「你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些什么呢?」
身旁传来动静,雷行云架竹梯爬上屋顶,往她左侧一坐。
说些只想给师尊听的悄悄话,当然不会告诉雷行云。
「被你爹骂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来轰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蛤?!」
这小没良心的,躲屋顶听那么久,耳朵只在听见与她师尊有关之事才肯打开吗?
翎花笑了两声,凉风轻轻拂来,她裙尾的绣蝶啪啪飞起来一般,她也不费事去按压裙摆,任它飞腾,匀称小腿肚若隐若现。
雷行云默念阿弥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们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视,只许看她的脸。
很意外看见,她眼中倒映着那片湛蓝苍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里茫然,变得透亮坚强。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亲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
「不用考虑呀。」她懒散回答。唔,那片蓬松云朵,长得真像胖白呐。
「那你……」雷行云惊喜咧笑。
「当然不要。我不是早说几百次了,我不会嫁你。」她可从来不给他奢望,话向来说得干脆狠绝,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还他多少回,又给他硬塞回来,她认真思考过,假装失手摔破玉佩会不会省心些。
「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雷行云心里不无失望,可脸上不允许出现落寞,只好佯装气愤,表现一副凶神恶煞样。
「你很好,我师尊更好。」一经比较,雷行云立马败阵。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给他!」
「我知道呀……我又没有非嫁师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师尊,就只能嫁你吧,你还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儿。」翎花挥手赶他,快走快走。
「臭丫头你!」雷行云火大卷袖,朝她扑杀过去--猛呵她痒。
翎花边笑边逃,到后来干脆直接由屋顶一跃而下。
雷行云大喊危险,双手伸过去要抱她,却只碰到她衣角,滑腻丝柔的布料与他指尖擦过,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双袖是翼,迎风飞舞,裙摆似花,绽放风华。
无论是蝶是花,皆从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着。
翎花安全降落花园,长裙飘飘着地,裙浪荡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脸,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转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声喊她,声音不似方才戏谑,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云在屋顶,俯视她,沉默半晌后,他再开口:「你决定要去找你师尊了,对吗?」
能让她眼中注入希望,转为晶亮,重填欢笑,也只有她的师尊能做到,
雷行云在她眸底看见的,是决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见不见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吗?」
翎花没有回答他,给他一抹弯扬笑靥,何其艳美。
***
找师尊?
是呀,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来不及跟雷行云说,便先被他察觉。
以前师尊取笑过她,说她做事总是一股脑的,太过直傻,向来不考虑后果,所以她这回不冒进,要拟妥计划之后才去做。
师尊的去向难以捉摸,她只能多方打听,哪处城镇传来瘟疫消息。
寻常人对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寻着它去。
藏于胸中的小册子内,绘制简易地形图,染疫的镇,似乎有顺序地朝南移动,速度并不快,她打算往这路径追,碰碰运气。
不过,她已非当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间烟火,还真以为出门在外,天天都有邻居上门送吃的喝的,幻灭成长之后,第一个体认到的,是现实问题。
有银子,走遍天下,没银子,寸步难行。
她目前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别说出远门了,跨出雷霆堡后的第一顿饭便没着落。
「被师尊保护得太好,忘了外头的世界,没那么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还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现在只想变回那只守着方寸光景的蓝天、井中温暖的蛙。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声匿迹,好似不复存在,至东山镇为止,未曾听见还有哪处传出疫情。
「翎花姑娘!」
曲桥上,款款步来一名双髻女子,翎花见过几回,对她并不陌生,她是雷行云母亲的贴身丫发,名唤婉若。
「夫人要我来问问你,午膳过后,要不要随她去一趟白云寺,上香还愿?」婉若是个圆脸姑娘,比翎花稍长两岁,笑起来很是甜美。
「好呀,我要去。」翎花立即答应。她喜欢雷夫人总是温柔慈祥,眉目和善,待她也好,任何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裳,都特别为翎花留一份。
曾听雷夫人提及,当年生雷行云时遭遇难产,虽拚死度过一劫,母子均安,可身子骨落下病根,从此无法再有孕,比起儿子,她更希望有个女儿,然此生恐无机会,于是见翎花讨人喜欢,便把她当成女儿对待。
吃完午饭,马车已候在府门外,翎花搀扶雷夫人上车,与她同乘。
马车走了好一阵,仍是在雷霆堡范围内,雷霆堡俨然自成一座城镇,荣华热闹,街道条条井井有序,所有食衣住行,自给自足。
出城门,再行数里,坐落山腰,群树围绕的白云寺,远远就能瞧见了。
几人鱼贯进入清幽寺内,今日香客不多,少了嘈杂,多些悦耳虫鸣,听了很是舒心,佛寺周遭清扫干净,连片落叶也不见。
雷夫人一行燃香跪拜,雷夫人所求,一如往常,自是阖家平安康泰,全雷霆堡风调雨顺,儿子能尽早娶亲生子,成家立业--拜完后,掷了茭杯,得到代表应允的圣茭,雷夫人开心直呵呵笑。
翎花学着拜,心里默念:保佑师尊身体健康,打架都打赢,管它天兵天将天女天男,全不是他的对手。
掷出的木茭居然两个裂成四个,什么茭也没求到,翎花甚至觉得,那尊慈眸半合的大神像,在瞪她。
雷夫人又去求签,这回翎花不跟,她想求的,这庙里的神不会保佑她。
回程的途中,几人走下绵延百尺的长长石阶,翎花好奇问。
「这世上好像没听说有瘟神庙?」若是有,她直接去拜,不知师尊是否就能听到?
雷夫人一笑:「傻孩子,拜瘟神能求什么?求世降大瘟吗?自然是无人想拜。」
「那瘟神岂不可怜?没有香火供奉?」翎花眉一皱。她刚听婉若说,香火越鼎盛的寺庙,代表供奉的仙佛法力越强大,不知是真是假。
「瘟神最好别有香火供奉,祂还是法力弱小些得好。」婉若跟在后方,插着嘴。
「说到这,堡主已经吩咐总管,要办场驱瘟逐疫、褪灾求福法会,届时我们需要准备不少东西,你们到时可得帮我多留神,千万别漏了才好。」雷夫人身子向来不好,先前更是大病一场,精神和记忆力难免不济,此次雷行云便是为了她,挺而走险去采奇花,说来倒真神奇,她吃下两瓣,确实健康许多,走这白云寺的长阶也不觉得喘。
「法会?驱瘟逐疫?」翎花不解,头一回听见这玩意儿。
「翎花姑娘没听说过吧?我们这儿有个习俗,一旦周遭邻镇或自个儿的城内发生瘟疫,为求不受牵连,也为平息疫乱,就办场盛大法会,驱赶瘟神离开。」婉若为她解释。
雷夫人亦浅笑颔首:「行云此次大病初愈,能逃过此劫虽好,可毕竟染上的是人传人的恶疾,为安堡中所有人之心,法会是绝对需要办的。」
「法会可有趣了,瘟神会满街乱走,再被众人拿扫把一路赶,直到将祂赶出城外,永远不许回来,然后家家户户都煮平安粥,吃完粥后,大家就能平平安安啰!」
「瘟神会满街乱走?」误解其意的翎花眸儿大亮。师尊也会来参加?那岂不是太好了,她还来不及存够盘缠,若师尊自己前来,堪称完美!
雷夫人及婉若以为,她是觉得新奇好玩,才露出那般雀跃神色,并未生疑,翎花接着又问,一脸迫不及待:「法会何时办?」
「这月二十七。」
算算剩不到半个月,就能见着师尊!翎花按捺不住心中欢喜,回程的路上,笑得合不拢嘴,沿途哼小曲儿。
倾城美人一路笑,害同车的婉若瞧了也脸红,心里直喊妖孽真妖孽呀……
***
结果,根本不是翎花想的那么一回事。
所请「瘟神」,不过是旁人假扮,刻意丑化瘟神形貌,满脸涂泥,披头散发,一身肮脏乞丐装,逢人还故作龇牙咧嘴样。
她师尊才不是那德性!
她师尊虽然从不束发,任由发丝溢漫肩胛,可他长发如绸,乌亮柔腻,一丝丝的光华,镶崁其中,举手投足更是沉逸内敛,何曾蓬头垢面,更别说像只野兽沉狺乱跑。
翎花失望透顶,俏颜垮下,可接下来她所看见的场面,更叫她震惊一
那位张牙舞爪的「瘟神」,前一刻还吓退众人,下一刻,却群起围攻,镇民纷纷拿出扫帚木棍,作势殴打「瘟神」,更有人朝他丢掷果皮、泼脏水,嘴里呐喊「滚出去」。
一时之间,街道上再无其它嘈杂,剩下整齐划一的喝退声。
以雷堡主为首,执剑带领城民,将「瘟神」逼出街市。
见「瘟神」节节败退,甚至踉跄跌倒,不时遭人泼水投石,好不狼狈,周遭传来孩童嬉笑,仿效大人们赶「瘟神」。
这便是驱瘟逐疫、褪灾求福?
为何与她在天乐村的遭遇,有那么几分神似……
虽然她没受到追打,可村民鄙视的眼神,同龄孩子远远朝她嚷嚷,笑她身上脏、有病毒,谁靠近她就会得病,还用沙泥捏成球,往她头上砸,沙泥砸不出疼痛,只会碎成一片狼藉,弄得她头脸全是细沙……
那明明不是师尊,她心里很清楚,可是完全扼阻不了涌上的酸涩心痛。
瘟神,是这般被狠狠敌视、排斥、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师尊才有如此清冷的神情,淡然的眸光,以及几乎没有友人来访的孤寂。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那年,高大如山的师尊,微微倾身弯下,对着小小翎花说。
你与我。
师尊与她……都是那么的寂寞呀。
翎花哭了出来,眼涩鼻酸,那股疼痛,由心底蔓延上来,冲破泪了,凿开泉眼那般,淅沥哗啦。
她哭也便罢,脑子里糊里胡涂,什么也思考不来,控制不住眼泪,控制不住思绪,自然更控制不住双脚。
她挣开众人,一路奔去,护在「瘟神」前头,一名妇人手里那盆水来不及收停,朝她迎面泼去。
在场无人不看傻眼,就连拿人钱财,扮「瘟神」供人作戏驱逐的那人,也一头雾水,悄悄掀开覆额乱发一角,困惑偷看眼前景况。
驱瘟法会上,何曾上演这一出?
被赶的,赶人的,全都没了动静。
「这是干什么?!把她拉开,」雷堡主率先反应过来,喝令左右手下动手,人未上前,倒是雷行云手脚更快,由后方窜出,把翎花搅进臂膀,带离了街市。
堡里人潮几乎全围着「瘟神」,往反方向走去,倒显得冷清,雷行云递给她一条巾帕:「擦擦吧。」
她低头接过,发梢水珠滴淌,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水。
雷行云并不知晓她师尊身分,只当他是妖邪,自然不会联想翎花的突兀反应为何。
「那些全是假的嘛,你发什么恻隐之心?又不会真朝假瘟神身上打。」雷行云嫌她动作慢,拿自己袖子替她擦脸。
等法会结束,他爹定又要数落她一大堆罪名,万一过几天好死不死又传出瘟疫,她不等着被牵连入罪才怪。
翎花像颗泄气皮球,软软滑坐在一处歇业店家前的台阶,脸埋进膝间:「我想我师尊……」小小声哽咽。
想小时候的她,夜里作噩梦,不敢一人睡,拖着被子去敲师尊房门,吵着要跟师尊睡,师尊一声纵容笑叹,揭开棉被一角,浅浅一句「上来吧」,温暖得让人想哭。
想她有一回见树上果红鲜美,欲摘几颗给师尊尝,便爬到树上,竟不慎摔下树,胳膊都给摔折了,那阵子,全是师尊一口一口喂她吃饭,帮她穿衣,虽无半句责骂,可淡淡膘来的眼神,还是让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向师尊道歉,怕师尊讨厌她、嫌她麻烦,更怕师尊不要她……
想师尊轻抚她的发,低低笑斥她胡思乱想,说:傻翎花,师尊怎会不要你?
「我好想师尊……」哽咽变成号啕,翎花像个无助孩子,纵声大哭。
雷行云被这一哭吓慌了手脚,除了笨拙拍背安抚她外,居然也无技可施。
「我想陪在他身边,跟他在一块……谁都怕他,可我不怕……要是去到哪儿注定会被驱逐,我陪他一起被驱逐,绝不让他孤伶伶面对……」
她凌乱说着,因为抽抽嘻嘻、断断续续,无法每字清晰。
「我想找师尊……好想快一点找到他……」这句,足足重复了十来次。
雷行云幽幽叹气:「那你去呀,我又没拦着你。」人在此,心早已远扬,强留她又如何,这丫头,满脑只有她师尊。
「没有钱……」呜呜,出门在外,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
这血淋淋的现实,比想师尊想到哭,还要教她更落泪。
雷行云知道这些时日,她很努力攒钱,堡里哪里需要人手,她绝对都是站在第一位,用体力去挣一文两文,再小心翼翼存起来,存到现在……应该存有三两了吧?
「还欠多少?我借你吧。」
她停下呜咽,依旧埋首膝间,沉默片刻后才有动作--双手十指全摊开。
「那么一丁点银两,我有,放心吧。你只要答应我,不管你去到哪处,一定捎封信回来,给我报平安。」雷行云很豪气,即便与她有缘无分,他也不会对她弃之不顾。
爱不到她,也要祝她幸福,这才是真汉子。
翎花仰起首,两泡泪眼汪汪,感动莫名,可雷行云补上的下一句,让她忍不住出拳挥打「债主」--「要是找不到你师尊,或是找着了,他却不要你,你尽管回来嫁我,知道吗?」
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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